第一部 Part One
第一章
我偷偷跟蹤著敵人,小心地通過洞穴。
我脫掉了靴子,這樣才不會發出聲音。我也脫下了襪子,這樣才不會滑倒。我安靜無聲地往前走了一步,腳下的岩石感覺涼涼的很舒服。
在這麼深的地方,唯一的光源是頂部岩壁上那些蟲子發出的微光,而光似乎正吸食著從裂縫滲出的溼氣。你得在黑暗中坐個幾分鐘,眼睛才能夠適應這麼微弱的光線。
陰影中又有一陣動靜。就是那裡,在那些黑色物體附近,一定就是敵人的防禦工事。我維持著蹲伏姿勢,聽見敵人移動時刮擦石頭的聲響。我想像克里爾人的樣子:可怕的外星人,有紅色的眼睛,黑色的盔甲。
我用慢得要命的速度,一隻手穩穩地將步槍舉到肩膀,屏住呼吸,然後開火。
得到的回報是一陣痛苦的叫聲。
好啊!
我輕拍手腕,啟動爸爸的光繩。裝置立刻發出紅橘色的光芒,讓我刺眼到暫時看不清。
接著我衝上前取得戰利品:一隻死老鼠,身體被矛刺穿。
在光線下,我想像成敵人防禦工事的陰影其實是岩石。我的敵人則是一隻肥老鼠,而我的步槍是一把用各種零件湊和製成的矛槍。自從我和爸爸在命中注定的那一天爬上地表,至今已經過了九年半,我的想像力還是跟以前一樣厲害。假裝我正在做某件比獵殺老鼠更刺激的事,有助於排解無聊。
我從尾巴抓起這隻死掉的囓齒動物。「這樣你就知道我的憤怒有多狂暴了,邪惡的野獸。」
看來,奇怪的小女孩長大變成了奇怪的少女。我覺得這樣的練習很好,等我真的跟克里爾人戰鬥時就可以派上用場。奶奶教過我,偉大的戰士要知道怎麼吹噓自己,才能讓敵人心中產生恐懼和動搖。
我把戰利品塞進袋子裡。目前已經獵了八隻——收穫不差。我還有時間找到另一隻嗎?
我看了光繩一眼——這個裝置在電源指示旁邊有一個小時鐘。0900。差不多該回去了;我可不能錯過太多學校的上課時間。
我把袋子掛到肩上,撿起我的矛槍——這是我用在洞穴中找到的零件廢物利用製作的——踏上回家的路。我沿著自己手繪的地圖走,這份地圖就一本小筆記本上,我隨時都會更新。
要離開這些安靜的洞穴回家,讓我心中有一小塊覺得難過。這些洞穴讓我想起了爸爸。而且,我喜歡那種……完全沒有人的感覺。不會有人嘲笑我,不會有人瞪著我,不會有人竊竊私語說些難聽的話,讓我不得不捍衛家族的榮譽,一拳揍上他們愚蠢的臉。
我在一處熟悉的交叉口停下。此處的地面和天花板變成了奇特的金屬圖案。兩邊的表面上都有圓形設計圖,還寫著與科學相關的標示;我一直覺得這就是古昔的銀河系地圖。在這個空間的另一側,一根巨大古老的水管從岩石冒出——有許多這種水管會在洞穴之間輸送水源,除了可以淨水,也能利用水來冷卻機器。有一道接縫正在滴水,落進了我放在那裡的水桶,裡面已經半滿,於是我拿起來喝了一大口。水很清涼,可以提振精神,嚐起來有點金屬味。
我們對建造這個地下系統的人所知不多。這些東西跟碎片帶一樣,在我們的小批艦隊墜毀於星球時就已經存在了。他們是人類,因為此處天花板和地面上的書寫內容都來自人類的語言。不過他們跟我們有什麼久遠的關係就是個謎了,即使到現在也一樣。他們都已經消失,而融化的痕跡和地表上的老舊殘骸,顯示他們也經歷過自己的戰爭。
我把剩下的水倒進水壺,溫柔地拍了拍大水管,再將水桶放回原處,繼續前進。這套系統彷彿回應我,在遠處發出了一陣熟悉的敲擊聲。我循著那陣聲音往前,最後來到在左側岩石上一處發光的缺口附近。
我踩上缺口,看著伊格尼斯。這裡是我住的洞穴,也是組成無畏者聯盟(Defiant League)的地下城市中最大的一個。我的位置很高,提供了絕佳的視野:巨大的洞穴,充滿了四四方方的房間,就像一個個獨立的立方體。
我爸爸的夢想成真了。九年多前打敗克里爾人的那一天,初出茅蘆的星式戰機飛行員激勵了國家的形成。好幾十個原本四處流浪的部族聚集起來,在伊格尼斯和附近的洞穴殖民。每個部族仍有各自的名稱,可以追溯至他們原本工作的船艦或船艦單位。我的部族叫摩托斯卡普(Motorskaps)——也就是「引擎人員」的古字。
然而,以整體來說,我們稱呼自己是「無畏者」。這個名稱取自我們原始的旗艦。
我們這樣聚集在一起,當然會引起克里爾人的注意。那些外星人還是很堅持要消滅人類,因此戰爭仍持續著,而我們需要不停補充星式戰機和飛行員,才能夠保護這個正在迅速發展的國家。
現在有許多設施聳立於伊格尼斯的建築之上:古老的鐵工廠、煉油廠、造艇廠從底下抽吸起融化的岩石,然後製作出用來打造星式戰機的零件。那些設施很神奇也很獨特。雖然其他洞穴中的裝置可以提供熱能、電力或濾過的清水,可是只有伊格尼斯的設施能夠製作出複雜的東西。
熱氣從缺口竄出,讓我的額頭冒起了汗。伊格尼斯有煉油廠、工廠,以及裝著藻類的大桶子,是一個熱得要命的地方。雖然這裡照明良好,從煉油廠發出的紅橘色光線也照亮一切,但內部總是讓人覺得很陰暗。
我離開缺口,走向一處舊的維修人員置物櫃,它是我在這裡的壁面發現的。櫃子的門閂乍看之下就跟岩石地道裡其他地方一樣,所以算是很安全。我打開門,看見一些自己祕密擁有的物品:幾個矛槍的零件、備用水壺,以及我爸爸那枚舊的飛行員胸針。我摸了摸胸針,祈求好運,再把光繩、地圖本、矛槍放進置物櫃。
我取出一根粗糙製作的石矛,喀噠一聲關上門閂,再把袋子掛到肩膀上。八隻老鼠出乎意料地很難攜帶,尤其是你的身體拒絕長高超過一百五十一公分時——即使你已經十七歲了。
我往下走到洞穴的一般入口。有兩個軍人看守著這裡,他們隸屬於地面部隊,而地面部隊幾乎沒參與過任何實際的戰鬥。雖然我早就認識他們兩個人,不過他們還是要我站到旁邊,假裝呼叫取得讓我通行的許可。他們真的就是喜歡故意讓我等。
每天都是。可惡的每一天。
艾盧寇(Aluko)終於走上前,開始用懷疑的眼神查看我的袋子。
「你以為我會帶哪種違禁品進入城裡?」我問他:「鵝卵石?苔蘚?還是會讓你媽丟臉的一些石頭?」
他看著我的矛,好像很納悶我怎麼能用這麼簡單的武器就抓到了八隻老鼠。嗯,就讓他想破頭吧。最後,他把袋子丟回給我。「走吧,懦夫。」
勇氣。我抬起下巴。「總有一天,」我說:「你會聽見我的名字廣為人知,會因為曾經協助過獵人之女,想到自己有多麼幸運而感激地痛哭流涕。」
「我寧願忘記我認識妳。走吧。」
我還是抬頭挺胸,走進了伊格尼斯,前往「工業復興」(Glorious Rises of Industry),這是我住的社區名稱。我回來時正好是交班時間,經過我的工人穿著各種顏色的工作服,每種顏色都在整個團體的巨大機器中扮演著角色,讓無畏者聯盟——以及對抗克里爾人的戰爭——能夠維持運作。其中包括衛生隊員、維修技師、藻桶專家等。
當然,飛行員不包含在內。未值勤的飛行員會在洞穴深處待命,要值勤的則住在艾爾塔,也就是我爸爸犧牲生命保護的基地。那個地方已經不再是祕密,並且擴建成地表上的一處大型設施,容納了數十艘飛艇,還有飛行員的指揮部和訓練場。只要通過測試、成為學員,從明天起我就會住在那個地方了。
我在一尊代表第一公民的大型金屬雕像下方走過。那是一群人拿著象徵性的武器,以無畏的姿勢伸向天空,飛艇在他們的後方升起,留下許多道金屬條紋。這裡雕刻了曾經參與艾爾塔之戰(Battle of Alta)的人們,我的爸爸卻不在其中。
下個轉彎就到了我家的公寓,從一個巨大的中央方塊延伸出來的許多金屬小方塊之一。我們家很小,但足夠容納三個人,尤其是從我開始一次外出好幾天到洞穴裡捕獵和探險之後。
媽媽不在家,不過我發現奶奶在屋頂上,她正在捲著藻膜,要拿到推車去賣。由於他們說我爸爸做了那些事,所以我媽媽被禁止從事任何公務工作。為了勉強過活,我們必須做一些不符合常規的事。
奶奶聽見我的聲音,抬起了頭。她的名字是貝卡.奈薛(Becca Nightshade)——我的姓跟她一樣——但就連那些不熟識她的人也都叫她奶奶。她在幾年前失去了視力,眼睛變成了乳白色。現在她正弓著背,骨瘦如柴的手臂工作著。但她仍然是我認識的人之中最強壯的人。
「噢,」她說:「聽起來像是思蘋瑟呢!妳今天抓到了多少啊?」
「八隻!」我把戰利品丟在她面前。「有幾隻還特別肥美喔。」
「坐吧,坐吧。」奶奶邊說邊將滿是藻膜的墊子推開。「我們來清理跟料理吧!如果動作快一點,就可以準備好讓妳媽媽今天拿去賣,我也可以鞣製皮革。」
我好像應該回課堂上了——奶奶又忘記了——不過話說回來,那有什麼重要的?最近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只會聽到一堆演講,敘述我們在洞穴裡可以做的各種工作。我已經選擇了要做什麼。雖然成為飛行員的測試應該很困難,可是羅吉跟我已經準備了十年。我們一定會通過的。所以我為什麼要去聽成為藻桶工人或其他工作有多麼棒呢?
而且,因為我得花時間打獵,錯過了很多堂課,所以並不適合其他工作了。我倒是一定會參與跟飛行有關的課程——飛艇的設計和修理、數學、戰爭史。其他有辦法上到的課就只當是撿到的。
我坐下來幫奶奶把老鼠剝皮、清理內臟。她靠著觸感做事,動作很俐落也很有效率。
「今天,」她低下頭,幾乎閉著眼睛問:「妳想要聽誰的故事啊?」
「貝沃夫!」
「啊,濟茲之王是嗎?不聽萊夫.埃里克遜嗎?他可是妳爸爸的最愛喔。」
「他殺了一條龍嗎?」
「他發現了一個新世界。」
「那裡有龍嗎?」
奶奶咯咯笑著。「根據某些傳說,那是一隻長著羽毛的蛇,不過我沒有他們戰鬥的故事。好了,說到貝沃夫,他真的是個厲害的人物。妳知道嗎?他可是妳的祖先喔。他屠龍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一開始他是因為跟怪物戰鬥而出名的。」
我安靜地用著刀,將老鼠內外清乾淨,然後再切成肉塊,丟進鍋子裡燉煮。城裡大部分的人都以藻泥為食物。真正的肉——來自在洞穴中以特殊照明與環境設備所飼養的牛或豬——由於太稀少,不能每天吃,所以人們會交易鼠肉。
我很喜歡奶奶說故事的方式。她的聲音會在怪物發出嘶嘶聲時變小,在英雄誇耀時聽起來又很威武。她一邊用靈巧的手指工作,一邊講述這位在丹麥人有難時伸出援手的古代維京英雄。所有人都愛戴這位戰士,即使敵人的體型更大也更強壯,他還是無所畏懼地戰鬥。
「在怪物逃跑、等死的時候,」奶奶說:「我們的英雄高舉著格倫戴爾的整隻手臂和肩膀,真是厲害的戰利品啊。他為死者報了血仇,證明自己的力量與勇氣。」
我們的公寓下方傳來叮噹聲。媽媽回來了。我暫時忽略了這件事。「他把手臂扯下來,」我說:「是徒手做的嗎?」
「他很強壯,」奶奶說:「是位真正的戰士。不過他是古人,是用雙手和劍戰鬥的。」她的身子往前傾。「妳會利用雙手和智慧聰明地戰鬥——但是有飛艇可以開,妳就不必扯下什麼手臂囉。好了,妳做過練習了嗎?」
我翻了個白眼。
「我看見了。」奶奶說。
「妳才沒有。」
「閉上眼睛。」
我閉上眼睛,頭往後仰,面向洞穴上方遠處的天花板。
「聆聽星星吧。」奶奶說。
「我只聽到——」
「聆聽星星。想像妳在飛翔。」
我嘆了口氣。雖然我喜歡奶奶和她的故事,不過這個部分老是讓我覺得很無趣。但我還是試著照她一直以來教我的那樣做——坐著將頭往後仰,嘗試想像自己正在往上高飛。我試著讓身邊的一切逐漸消失,想像星星在上方璀燦閃爍著。
「我以前常常做這種練習。」奶奶輕聲說:「是跟我的母親一起,就在無畏號的引擎室裡。我們在那艘旗艦上工作,那是一艘巡航戰艦,比這一整個洞穴還巨大。我會坐著聆聽引擎的嗡嗡聲,也會聆聽除了那個以外的聲音。就是星星。」
我試著想像她是個小女孩的樣子,這麼做似乎有幫助。我閉著眼,感覺自己好像正在飄浮。一直往上……
「我們這種引擎人員,」奶奶說:「即使是在艦上的其他成員之中也顯得很怪。他們認為我們很怪異,不過讓船艦能夠動起來的可是我們。我們讓船艦得以在星際之間旅行。我母親說這是因為我們聽得見星星。」
我覺得……有那麼一刻……聽見了某種聲音。或許是我的想像?一種遙遠、純粹的聲音……
「就算我們墜毀在這裡,我們引擎人員也還是待在一起,」奶奶說:「摩托斯卡普部族。如果其他人說妳奇怪,那是因為他們記得這個,說不定他們還害怕我們。這是妳的傳承。在天空旅行的戰士傳統,以後一定也會回到天空之中。妳聽。」
不管我覺得自己聽見了什麼,那個聲音消失時,我平靜地嘆了好長一口氣。我張開眼睛,發現自己回到了屋頂,被伊格尼斯的紅色光芒環繞著,一度覺得大受衝擊。
「我們維護引擎,」我說:「還有讓船艦移動?這跟身為戰士有什麼關係?可以發射武器不是比較好嗎?」
「只有傻瓜才會覺得武器比策略和行動更重要!」奶奶說:「明天,我再告訴妳孫子的故事,他可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將軍。他認為贏得戰爭要靠形勢與準備,而不是劍或矛。孫子是個偉大的人。妳知道嗎?他也是妳的祖先喔。」
「我比較喜歡成吉思汗。」我說。
「他是個暴君和怪物。」奶奶說:「不過沒錯,成吉思汗的生平也有很多可以學習的地方。我有沒有跟妳說過英勇反抗羅馬人的布狄卡女王?她可是妳的——」
「祖先?」媽媽邊說邊爬上建築外側的梯子。「她是不列顛塞爾特人,貝沃夫是瑞典人,成吉思汗是蒙古人,孫子則是中國人。他們全部都算是我女兒的祖先?」
「整個舊地球(Old Earth)都是我們的傳統!」奶奶說:「思蘋瑟,妳是戰士的後代,可以追溯到千年前,妳是舊地球及其最優良血統的後代。」
媽媽翻著白眼。她跟我完全相反——高䠷、美麗、沉著。她注意到那些老鼠,然後雙手抱在胸前,看著我。「或許她擁有戰士的血統,不過今天她上課遲到了。」
「她正在上課啊,」奶奶說:「很重要的課。」
我站起來,在抹布上擦了擦手。雖然我知道貝沃夫會怎麼面對怪物和惡龍……不過如果哪天他得上學的話,會怎麼面對他的媽媽呢?我不太確定地聳了聳肩。
媽媽注意到我的舉動。「他死了,妳知道吧?」她說:「貝沃夫在跟那隻龍戰鬥的時候死了。」
「他戰鬥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奶奶說:「他打敗了那隻怪獸,儘管付出了生命。他為他的人民帶來了不知多少和平與繁榮!最偉大的戰士都會為了和平而戰鬥,思蘋瑟。記住這一點。」
「總之,」媽媽說:「他們為了諷刺的目的而戰鬥。」她又看了看那些老鼠。「謝了。不過走吧。妳明天不是還有飛行員測試嗎?」
「我已經準備好了,」我說:「今天只是學習我不需要知道的事而已。」
媽媽毫不讓步地盯著我看。每個偉大的戰士都知道自己何時被擊敗。於是我給了奶奶一個擁抱,然後輕聲說:「謝謝妳。」
「戰士的靈魂,」奶奶輕聲回答:「記得妳的練習。聆聽星星。」
我笑了一下,迅速去盥洗了一番就出發,希望這是我最後一天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