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餐廳其實沒有什麼。一堆雜亂的桌子，坐滿了年輕的飛行員與學員。微暗的燈光。一個男人在角落打手鼓演奏音樂。
FM拉著我到了一張桌子，亞圖洛就坐在那裡，還摟著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短頭髮、深色皮膚。金曼琳像淑女一樣坐在桌邊，面前有一杯非常大、非常紫的飲料。她的旁邊是奈德。
奈德。我好幾個星期沒見過他了。從在發射場的那一夜起!他穿著褲子搭配一件襯衫，還有一件外套掛在椅背後。看他穿便服的感覺真奇怪，尤其是他旁邊坐著穿了學員連身服的亞圖洛。
在室內嗡嗡的交談聲中，我聽得見奈德用輕鬆隨和的語氣說話：「我從沒說過我是那種笨蛋。我是另一種笨蛋。你知道的，是可愛的笨蛋。」
亞圖洛翻了個白眼，不過他旁邊的女孩往前傾。「奈德，」她說：「笨蛋就是笨蛋。」
「才不是，妳可是在跟一位專家說話呢。我——」
「各位。」FM插話，然後雙手舉到兩側，將我呈現出場。「看看我找到誰在基地裡偷偷摸摸的啊。她在難過有好幾天都不能開火射東西呢。」
奈德用大拇指比著FM。「看吧，她就是另一種笨蛋。」
FM啪一聲打在他後腦杓上，而他咧開嘴笑了。接著他站起來，用令人窒息的方式熊抱住我。「見到妳真好啊，小旋。點些東西吃吧，亞圖洛會請客。」
「我?」
「你很有錢啊。」
「你還不是。」
「我是另一種有錢。貧窮的那一種。」
「噢，以聖徒之名啊。」亞圖洛說。
「別用不尊敬的方式說聖徒的名字。」金曼琳說。
「妳隨時都這樣啊!」
「我很虔誠，你不是，所以我可以。」
奈德笑著用腳從旁邊的桌子勾住一張椅子，往我們這裡拉過來，揮手要我坐下。
我照做，但是仍遲疑著。我還分心想著口袋裡的錄影。同時，見到奈德和金曼琳也讓我很高興。這正是我需要的。
於是我試著暫時忘掉錄影的事。
「小旋，這是布琳(Bryn)。」亞圖洛指著坐在他旁邊靠得很近——非常靠近——的女孩說。「是在飛行學校之前的朋友。」
「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怎麼能受得了他?」她說：「在他成為飛行員之前，就愛假裝什麼事都知道了。現在他一定更討人厭。」
他輕輕搥她肩膀一下，但是露出了笑容。對，這很明顯是一種早就建立的關係。我怎麼會完全不知道亞圖洛有對象?
我應該知道的，我心想，只要我在課堂之外能有時間跟其他人在一起就好了……
幾秒鐘後，FM把某種紫色又在冒泡的東西放到我面前，另外還有一籃炸藻片。她坐到自己的位子，將一個小袋子拋給金曼琳。「找到妳的項鍊了，」她說：「就在妳的床底下。」
「謝謝妳，親愛的。」金曼琳邊說邊打開袋子探看。「我離開時真的有點激動，對吧?」
「你們要回來DDF嗎?」我問：「我們要去找卡柏談嗎?他們需要飛行員。也許我們可以讓他們接受你們。」
奈德和金曼琳對看，然後奈德喝了一大口飲料。「不，」他說：「卡柏說過課堂上大部分的人都會被淘汰掉，所以他們已經預料到會這樣了吧?他們不會接受我們的。而且我也不確定我可以再對我媽這麼做，畢竟……」
靜默。桌邊的對話中止了。
「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金曼琳抬起頭。「至少我當上了學員，我的爸媽很驕傲，而且富足洞穴的砲手們也都在談我的事呢。」
「可是……我是指……飛行……」雖然我口中這麼說，但是心裡知道不該再追問下去。
「我們不像妳，小旋。」奈德說：「飛行很棒。我很願意立刻回到空中，可是關於DDF……他們的文化、他們把學員丟到戰場上、他們不顧一切……」
FM對他比出兩根大拇指，不過金曼琳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大腿。她想的大概跟我一樣吧。DDF有理由不顧一切。學員飛行時，不只是為了練習——甚至也不只是因為DDF對生命麻木不仁。這是因為我們在空中需要更多的飛行員，無論這些人多麼缺乏經驗。
我在伊格尼斯長大，很清楚對抗克里爾人是一件英勇、危險的苦差事。可是在來到艾爾塔之前，我從來就不知道我們的情勢有多麼危急。
但我並沒有再開口，因為我不想害大家掃興。話題轉移到昨天的某場重要比賽——赫爾的舊隊伍獲勝了。奈德舉起杯子，其他人跟著做，所以我也加入。我喝了一小口紫色飲料，差點就吐出來。真是太甜了。
為了蓋過這種味道，我試了一塊藻片。我的嘴裡瞬間爆出一種難以置信的香味，讓我瞪大了眼睛，愣在當場。
我整個人都為之融化了。雖然我以前吃過炸藻片，可是跟這個完全不能比。這是什麼口味?
「小旋?」亞圖洛問：「妳看起來好像被人踩到腳。」
我拿起一塊藻片，手指顫抖著。「太、棒、了。」
「她過去幾個月只吃鼠肉，」FM解釋：「她的味蕾正在嚴重萎縮。」
「妳說話的方式真特別呢，FM，」金曼琳說：「我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
「這種東西我可以吃多少?」我問。
「我幫妳拿了整整一籃，」FM說：「反正亞圖洛會付錢。」
我開始把大把藻片塞進嘴裡——動作很滑稽，但我刻意要這樣。老實說，我只想盡量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免得我夢醒了，或是有人把我趕出這裡，或是某個東西爆炸了。
布琳笑了。「她可真有侵略性啊。」
「妳還沒見識到呢。」亞圖洛說。他笑著讓她玩弄他的頭髮。
可惡。我竟然對隊友們了解得這麼少，太可恥了。
「尤根在哪裡?」我在塞食物的空檔問。
「他不會想過來的，」奈德說：「我們沒那麼重要。」
「你們根本沒邀請他?」我問。
「沒啊。」亞圖洛說。
「但他不是你們的朋友嗎?」
「所以我們才知道他不會來啊。」奈德說：「對了，老卡柏怎麼樣?他最近講過什麼有趣的罵人內容啊?」
「小旋算是給了他一點顏色瞧了吧，就在上次他們說話的時候。」金曼琳說。
我吞下嘴裡一大堆藻片。「我不該說那些話的。」
「如果妳不說出妳在想什麼，」金曼琳嚴肅地說：「那就會一直待在妳腦中。」
「妳解構了他，」FM舉起一根手指說：「他依賴的事物正是他否定的!」
我低頭看著我的籃子，裡面不知何時已經空了。FM撈過去，走向櫃檯，大概要幫我再弄一籃吧。我聽得見炸鍋的聲音，而室內那種強烈、酥脆的氣味，讓我流著口水還想再吃更多。這應該不會太貴吧?我現在還會關心這個嗎?
我試著再喝一口飲料，還是太甜了。幸好，FM將另一籃藻片放到我面前，於是我發動攻擊。味道實在是太棒了。它讓我的嘴巴彷彿從長眠之中覺醒過來。
其他人繼續追憶赫爾——他們的語氣帶有些微痛苦，跟我感受到的一樣。他們了解。他們明白。在這裡，我不孤單。
我發現自己正在講述尤根和我做的事。他們嚴肅地聽著細節。
「我應該要跟你們去的。」亞圖洛說：「如果我去問的話，妳覺得卡柏會讓我保留她的胸針一陣子嗎?在他還給她家人之前?」
布琳揉了揉他的手臂，而他低頭看著桌面。
「還記得嗎?」奈德說：「那次她在晚餐時打賭可以比我吃下更多藻餅?」
「最後她倒在地上，」FM傷感地說：「在地上，就躺在那裡哀號著。她整個晚上都在抱怨，說那些餅在她肚子裡打架。」
其他人笑了起來，不過亞圖洛只是盯著他的杯子看。他似乎……有種空洞感。他幾乎死在那場戰鬥中。希望等我們的假期結束之後，地面人員已經修好了他的飛艇。
當然，這讓我想起了小羅正在修理M-Bot的事。還有我欠他的人情。欠他很多。
「FM，」我說：「妳喜歡聰明的人嗎?」
「我已經有對象囉。」亞圖洛笑著說。
FM翻翻白眼。「看情況。有多帥?」
「帥，從背後看吧。」
「各位，我已經有對象了啦。」亞圖洛又說一遍。
「FM只想跟低級的人談情說愛，」奈德說：「這是為了對抗威權。那種跨越星際的禁忌愛戀，才是FM想要的愛情。」
「我又不是一輩子都在當反叛者，奈德。」她說。
「是嗎?」奈德說：「妳喝什麼飲料?」
這時我才發現，她的飲料是橘色，而其他人都是紫色的。
她又翻了白眼。「你真是笨蛋。」
「正常的那種嗎?」
「討厭的那種。」
「我接受。」
他們繼續鬥嘴，我則是往後靠，開心享用藻片。後來布琳起身去洗手間，她離開後，就剩下我們飛行隊的人，而現在我們已經遠離DDF總部——我總覺得那裡好像有人在監視——我發現我很想跟他們討論某個話題。
「我們可以談一件事嗎?」我打斷了奈德的故事，對大家說：「我一直想著亞圖洛有一次在課堂上提起的問題。我們跟敵人戰鬥了八十年，卻不太清楚他們長什麼樣子，這不是很奇怪嗎?」
金曼琳點點頭。「克里爾人每次攻擊就只會出動最多一百架戰機，也太規律了吧?雖然碎片帶的防禦平台可以解釋我們還能存活在這裡的原因，不過我也想不通這個問題。克里爾人就不能派兩倍的軍力壓過我們嗎?」
「這很可疑，」FM說：「非常可疑。」
「不管怎樣妳都會那樣說的。」奈德說。
「就這件事來看，你不同意嗎?」FM問。
他沒回答。
「不可能只有我們會問這些問題吧?」我說：「所以……DDF真的不知道答案嗎?還是他們想要隱瞞?」
就像他們隱瞞了關於我爸爸的真相。
「好吧，我來當故意唱反調的人，」亞圖洛說：「或許他們只是不跟學員和非戰鬥人員分享那種情報。我知道妳不喜歡司令，小旋——妳有很好的理由——可是她的紀錄很完美，而且她有一些非常厲害的顧問。」
「但我們仍然屈居劣勢，」我拉椅子靠近桌子，壓低音量說話：「你們也很清楚。克里爾人最後會打敗我們的。」
其他人靜了下來，亞圖洛則是左右探看，確認其他桌的人是否太靠近，聽得見我們說話。
「他們不想要我們問這些問題。」金曼琳說：「記得亞圖洛在晚餐說話的那次嗎?經過的軍官叫他閉嘴?除了卡柏以外，每個人都不肯談那些難以回答的問題。」
「他們需要愚笨的人。」FM再說：「他們要飛行員盲從他們的話，不能表達出任何創意、憐憫或靈魂。」
亞圖洛的女友出現了，她正繞過桌子往我們來。我向前靠得更近。「就……一起想看看吧，」我輕聲說：「因為我一直在想。」我摸了摸口袋，資料片就在裡面。
對話接著轉移到較為輕鬆的話題上，不過FM看著我，露出笑容，眼中閃爍光芒。她好像對我提出的問題感到很驕傲。她似乎以為我一直是某種被洗腦的無畏者殭屍，可是她並不了解我。她不知道我這輩子大多數時間都住在他們的社會之外，在穴道中漫遊，尋找有用的物品。
其實，我會希望無畏者能夠更加勇敢、更為英勇——更像奶奶的故事那樣。不過我猜她跟我在這方面有個共識：目前DDF的領導階層有我們想要的東西。
我讓FM——應該說是亞圖洛——為我買了第三籃藻片。後來我找了個理由離開。雖然我很喜歡跟他們一起用餐，可是我還得去做某件事。
該是找出答案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