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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这个美酒飘香的秋天,从一座周围长满柏树、橄榄树以及硕果累累的葡萄藤的庄园中传出消息:多年的流放生涯之后,艾斯提拔公爵桑德烈,曾经的艾斯提拔城统治者,终于咽下最后一口不敢的气息,悄然去世了。在他死去的时候,三神的仆人都没有能够在他的身边举行仪式,包括伊安娜牧师以及茉理安接引者和父神亚当恩的女祭司。
公爵的死讯传到艾斯提拔城时,大多数人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自从桑德烈遭到流放之后,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八年中,他对于三神以及所有的圣职者都怀有强烈的愤怒,这已经算不上是一个秘密了。就算在桑德烈掌权的时候,他也从不掩饰自己不相信任何宗教的事实。
时值葡萄藤节前夕,城里挤满了从城外以及更远地方赶来的人。在拥挤的酒馆和咖啡屋里,关于公爵的事实与谎言被当作羊毛或者香料一样的商品互相交易,买卖双方基本都没见过公爵,最接近他的人也不过是曾因接到艾斯提拔公爵法庭的传票而吓得脸色苍白的那种家伙。
虽然桑德烈公爵已经死了,而且早在十八年前,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就带领军队渡海而来,将桑德烈流放到了乡下的庄园中,但他的生平事迹仍然在被称为掌屿半岛的这个地区引起种种议论与思索。权利虽已消散,但关于权利的记忆仍然余音绕梁。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影响的存在,再加上艾伯利可一向小心慎重,所以他才在铁腕掌控了九省中的四个、并且正在与同样控制了四个省的雅嘉斯和布兰汀争夺最后一个省份的紧要关头,仍然派出使节,向世人显示他对死者的尊重。公爵逝世当日的中午,有人看到一个艾伯利可的信使骑马从东门出城,飞驰而去。信使身披蓝色与银色的旗帜,表明他是前去吊唁。毫无疑问,他将把精致的追悼辞传送给桑德烈的孝子贤孙,这些人现在已经集中到城墙外七英里的大庄园中了。
这个季节的幼狮酒店总是聚集着一些聪明人,这些人语带讥刺地指出,艾伯利可这位暴君本人绝对不会只派一个信使前往桑德烈庄园,相反,他很可能会派出一群巴巴迪尔佣兵,因为那些活着的桑德烈后裔绝非孬种。一个巡回乐师突然提出要将他在未来三天之内可能赚到的所有金钱作为赌注,赌的是节目结束之前,布兰汀管辖的奇亚拉岛方面会送来用韵文写就的悼词。这个星期有不少巡回乐师来艾斯提拔,不过此人显得与众不同,他非常警觉,总是严肃地盯着可能在听他说话的人,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个机会实在太好了,”这位鲁莽的乐师摇晃着一大杯加有利口酒的热气腾腾的咖啡,“要是布兰汀放过这样一个机会,他就不叫布兰汀。他可以借此提醒艾伯利可,以及我们所有的人:尽管他们两个平分了这个半岛,但艺术家和学者们还是更加青睐西方的奇亚拉。记住我的话吧,愿意下注的随时可以下注,我就赌在三天之内,节日的音乐结束之前,我们就会读到胖子多尔德作出的一首让人头昏脑胀的韵诗,或者卡梅纳愚蠢的藏头诗,其中的桑德烈几个字会以六种方式翻来倒去地拼出来。”
这番话引起一片笑声。一些精于数学的家伙开始迅速计算在秋天横渡桑吉奥省北方的多岛海需要多长时间,以及成功的机会有多大。而那名乐师则发现,他的赌注已经被相当详细地记录在幼狮酒店的墙上——这个城市的人民历来热爱赌博。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羽饰高帽的人撞开酒馆的门,高声呼喊着引起人们的注意。此人告诉大家,不久之前有人看见暴君的信使再度穿过他不久之前骑马走出的东城门,这次是从城外返回。信使胯下马匹的速度比他前去时速度迅速得多,而在他身后不到三英里处,则是艾斯提拔公爵桑德烈的送葬队伍,这是为了实现公爵的遗愿:在他曾统治过的城市中停棺一天一夜。
幼狮酒店里的人们立即作出强烈的反应:所有人都开始大吼大叫,在他们自己造成的喧嚣当中,没有任何人能听清楚任何一句话。嗓音、政治刺激以及将至的节日煽动着人们的情绪,使这个下午成为狂欢的大好时机。幼狮酒店的老板对此感到非常满意,不断地在顾客要的大杯烈酒中加入整份的利口酒。只有老板娘相当冷静,对所有的主顾,她都会克扣相当部分的酒,不过这些狂呼乱叫的醉鬼全然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这些诗准会被原封退回!”年轻的诗人阿德里诺吼道,“艾伯利可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在幼狮酒店最大的隔间里,他一边吼叫,一边将自己的杯子砸向黑色橡木桌面,滚热的咖啡洒在桌上。他的朋友和几个经常盘桓在这张桌子周围的闲人发出赞同的咆哮声。
巡回乐师厚着脸皮拉来一张椅子,在隔间里坐下来,舒适地靠在椅背上,双眉嘲弄地弯成弓形,看上去相当开心,似乎已经忘记了此前那个鲁莽的赌注。阿德里诺瞥了这家伙一眼,心中充满忿恨。这个人竟然如此随意地断言奇亚拉文化界的政治倾向,还无礼地奇亚拉的卡梅纳这样一位伟大诗人表示蔑视,而这位伟大诗人正是阿德里诺近半年来模仿的对象——既模仿他文字的风格,又模仿他无论白天黑夜都穿着一件三层斗篷的着装风格。阿德里诺不知道这两个原因中哪一个是导致他如此憎恶这个乐师的主要原因。
这个放肆的乡巴佬,显然是趁着节日机会混进城里,打算演奏一些乡间乐器,或者干点其他杂活,从而获取可以在节日期间挥霍一番的钱币。这样一个人怎么胆敢来到掌屿半岛东部最著名的咖啡屋?怎么敢将他的土包子屁股移到这张最高贵的桌边坐下?
他已经想出了一首很不错的双行诗,说的就是路边的贱民有幸与高等公民同行,却不知羞耻地说开了他们的坏话。他发现,他实际上颇有些期待这个乐师来反驳自己的想法。那家伙就像知道他的想法一样,干脆躺在椅背上,长长的手指抚着斑白的鬓角,直接面对着阿德里诺,沉声说道:“看来我这个下午的赌运不错。我愿意用我刚刚赢来的钱再来下注,就赌艾伯利可不会因为这件事扰乱节目期间的民众情绪。他为人谨慎,现在艾斯提拔聚集了太多人,这些人的情绪都非常高昂——尽管这里只卖兑水的饮料,不过我想在座诸位本应知道这一点的。”
他用微笑强调了一下最后那句话中表露的讽刺,继续说道:“巫师君王本人则会更加慷慨。他会允许他的夙敌达成遗愿,允许桑德烈在城中停棺,然后向远处海外的皇帝以及所有巴巴迪尔人崇信的神祗表示他的感谢。举行隆重的葬仪,很可能还会奉送大量香火,因为他可以确信,桑德烈死后,艾斯提拔人会迅速地遗忘桑德烈为整个艾斯提拔争取权利和自由的斗争。表面上看,是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斗争早已不合时宜,而实际上,是因为阿斯提拔人原本就缺乏斗志。”
这番话说完的时候,他脸上的微笑早已消失,但那双圆睁的灰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阿德里诺的双眼。
这些话才是真正有分量的言论,类似的话这里从未出现过。虽然说话人的声音不高,但整个隔间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突然之间,这里变成喧嚣的幼狮酒店中充满不安寂静的一个角落。阿德里诺早已做好的那首表达讽刺之意的双行诗,现在就连自己想来也觉得琐碎无力。他一言不发,心脏跳得很快,费了很大力气才顶住乐师带来的心理压力,没有畏缩。
乐师再度邪里邪气地微笑起来:“赌吗,朋友?”
阿德里诺迅速开始计算从朋友那里能借到多少钱,为了争取时间,他问:“能否请教一下,为什么像你这样来自城郊的农民会如此不珍重自己的钱财,情愿把它们当成这种事的赌注呢?”
那人的嘴咧得更开,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不是农民,”他态度友好地申明,“也不是从你们的城郊来的。我来自翠吉亚南部的群山,是个牧羊人。我想告诉你,”他灰色的双眼带着笑意扫视全场,“一群绵羊会比我们当中某些人所想的更能教会你关于人性的道理,至于山羊嘛……呃,山羊能比茉理安的牧师更好地让人变得镇静达观。”
这一次,大家发出的笑声是诚恳的,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不少。阿德里诺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脸上表现出丝毫松动。
“赌吗?”牧羊人又问了一遍,样子很友好,很随便。
阿德里诺还没来得及向朋友们开口借钱,画家内隆已经冲了进来,甚至比之前那个戴羽饰高帽的信使来得还快,帮助阿德里诺和他的朋友免除了破财的厄运。
“艾伯利可允许了!”他的声音竟然压过了幼狮酒店中的喧嚣,“他刚才发布命令,桑德烈的流放刑罚因他的死亡而终止。明天早上,公爵可以在桑德里尼宫停棺,不久后还将举行顶级规格的葬礼,包括所有的九种仪式!另外,”他富有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三神的神职人员将在葬礼中扮演他们应有的角色。”
这番话的含义对于阿德里诺来说过于重大了,他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丢了脸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牧羊人,后者的表情相当淡然,并没有他所预料的那种洋洋得意。
“啊,”牧羊人沮丧地摇了摇头,“我想,这种能准确猜测事情发展的能力也许正是对于穷困潦倒的补偿。恐怕我这辈子都得这样混下去了。”
阿德里诺纵声大笑。他拍了拍有些喘不过气的内隆,挪身给这位健壮的画家让出一个地方,“伊安娜保佑我们,”他对他说,“你为我们保住的钱比你的财产还要多……下次我要赌钱的话,一定先找你打听消息。今天要不是你,我就输光了。”
作为回答,内隆拿起阿德里诺半满的杯子,一口饮尽。然后,他又充满期待地看着其他人。大家素知他的爱好,纷纷护住自己的杯子。来自翠吉亚的黑发牧羊人轻笑一声,将自己的杯子送了上去。内隆待人接物的准则是:永远不要质疑他人的慷慨行为。他接过杯子,一口气灌下肚,喝完之后才道了声谢。
阿德里诺什么都没说,他的思绪滑向了一个他以前从未想过的结论。
“除此之外,”他说话的对象虽然是内隆,但实际上是在对着所有能听到的人讲话,“你还再次提醒我们,统治我们的那个巴巴迪尔巫师确实是个精明人。艾伯利可只用一道命令,就成功地巩固了他与侍奉三神的圣职者之间的关系,同时满足了公爵的遗愿,顺便还将了桑德烈的子孙们一军。”
他环视四周,对于自己的推理感到非常兴奋,“亚当恩的鲜血啊,这让我想起从前那些真正巧妙的权谋之术。正式这一环扣一环的权术,引领着整个半岛的命运之线。”
“那么,”翠吉亚人脸上的表情阴沉起来,“在这喧闹的一天当中,这番话恐怕是我们听到的最富洞察力的见解了。但是,请告诉我,”阿德里诺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牧羊人仍旧一脸淡漠,“你刚才说到,艾伯利可的行动使你想到了早在他本人渡海前来征服这里,以及布兰汀占领奇亚拉和西方诸省之前的历史事件,我想其他人毫无疑问也会意识到这一点,虽然他们的反应或许没你那么快;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在一片喧闹之中,只有认真倾听的阿德里诺才听得清楚,“他实际上是被打败了?被一个死人给打败了?”
在他们身边,人们纷纷起身结帐,急匆匆地走出去,这个大事件似乎已经得到了解决,人们都想一探究竟。每个人的目标都是东城门。时隔十八年,他们曾经的领主将再度进入城内,只是已经不幸去世,由他的后裔护送而来。想必是一场盛景。如果是在一刻钟之前,阿德里诺也会不假思索地跟其他人一道起身离开穿上他的三层斗篷,尽快赶到东城门,占据一个视野良好的位置,但现在他不会了。他的脑子紧紧跟着翠吉亚人的声音,跳跃式地在全新的方向上思索。新的见解照亮了他的心灵,就像黑暗中的一枝蜡烛。
“你明白了,对不对?”他的新朋友问。整个隔间中现在只剩下他们俩了。此前内隆还逗留了一会儿,喝光所有人杯中剩下的咖啡后,才跟着其他人走入秋日的阳光和微风中。
“我想是的。”阿德里诺试图将自己的思绪描述出来,“桑德烈赢了,但付出了代价。”
“代价就是,输掉一场他从不真正在意的战斗。”另一个人补充道,敏锐的光芒闪过他的灰色眼睛,“我认为那些圣职人员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甚至不是他的敌人。也许爱不哦立刻确实智谋出众,但事实是,他是依靠军队和巫术才征服了翠吉亚、费劳特、塞坦多以及本省,也是靠这两样东西才能够控制东掌屿。艾斯提拔的桑德烈统治这座城市、这个行省的时间长达二十五年,其间至少发生过六起叛乱和试图暗杀的事件,这还仅仅是我道听途说得到的消息。而他平定乱局所依靠的只有一小股在某些时候还算忠诚的军队、他的家人以及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很出名的阴谋诡计。他昨晚拒绝让牧师进入他的房间,为他做临终祈福。关于这件事,我认为,他的目的就是逼得艾伯利可只能作出现在这种选择,否则连面子都保不住。你的看法呢?”
阿德里诺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只知道,现在他的胸中充满了热情和兴奋。他甚至拿不准自己是想拿起一柄剑来挥舞一番,还是取来羽毛笔和墨水,记下胸中翻腾的词句。
“您认为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他的朋友们听到他的语气如此谦恭,肯定会大吃一惊。
“我不能确定。”另一个人坦白地说,“但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那就是,今年的葡萄藤节会成为我们任何人都无法想到的某个大事件的开端。”
他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取出几个叮当作响的硬币,放在桌上付了帐,“我得走了。排演时间到了,我现在跟一些新搭档在一块儿表演。去年的瘟疫让许多巡回乐师遭了殃,我倒是因此得到了加入乐团的机会,不用再跟山羊打交道了。”
他笑了笑,抬头看着墙上记录赌注的木板,“告诉你的朋友们,三天之后的日落前,我会来这里,和他们讨论奇亚拉的韵文悼词。至于现在,再会了。”
“再会。”阿德里诺不由自主地说,目送对方走出几乎已经全空了的房间。
老板和老板娘开始收拾桌上的酒杯,擦拭桌椅。阿德里诺叫了最后一杯饮料。这一杯没有加酒,他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过了一会儿,他小口啜饮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那个乐师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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