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艾斯提拔城的春天一向来的很早，今年同样如此。这个城市坐落于行省西北部，俯瞰着与它同名的海湾 ，并与多岛海上的岛屿遥遥相对。无遮无挡的海风从东方和南方吹来，使得春天的到访比其他地方要早上几周，这样的风势也使较小的渔船在这个季节只能在近海中游弋。
艾斯提拔港商人们报告说，桑吉奥那里的赛卓亚树已经开了花，白色的花朵让空气中充满香甜的气味，表明夏天即将来临。另外，奇亚拉的天气仍然很冷，不过相对于早春的季节来说，这倒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桑吉奥和奇亚拉。
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可对它们昼思夜想，每晚都难以安枕，短暂的睡眠也会遭到梦魇的烦扰。
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可以说是躁动的，充斥着各种不利的事件和谣言，但接踵而来的春天却完全不同。没有出现任何对征服者们不利的事件，就连最微不足道、甚至只能引发人们一点联想的谣言都没有。
一瞬之间，一切似乎全都改变了。每一天，艾伯利可从他的卧室下楼走向办公室的时候，总会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下一份来到他这里的报告，内容一定会是件大事。事实上，这也并非全无道理。
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一个巫师在南部高原使用了魔法并且被发现了，但随后赶去的魔力追踪者本人以及二十五名士兵却在一条山谷小道上遭到一群强盗的屠杀。在他治下的地区竟会发生这样的叛乱行为，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驻扎在奥提兹要塞的席佛瓦尔派出不下一百名士兵去追捕那些盗贼，但除了群山间一些早已熄灭的篝火之外，他们连一点踪迹都没发现。这二十五个人就像是被鬼魂杀死的一样，类似这样的谣言早就在高地上传开了。那毕竟是个余烬节之夜，所有人都知道亡者会在那个晚上出没——渴望报复的亡者。
“真是些精明的亡者，甚至用上了新做的羽箭。”
这是席佛瓦尔的颇具讽刺性的一句话。他派了两个队长北上送来这些消息。这两个人看到艾伯利可那张苍白的脸之后，立刻知趣地煺下了。说到底，被杀的那二十五个家伙是第三联队的人，而他们的指挥官又派出了一百个废物在山间游荡，除了让人们嘲笑之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然后，没过多久，从奎蕾亚方面传来了回复。
女权制度被推翻之后，他非常吃惊，但也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希望。这是个巨大的、全新的贸易对象，对于帝国的意义十分巨大。更重要的是，开拓这一市场的重任只能由帝国西部边境一直以来的守护者、永远警醒的艾伯利可领主来承担。一旦奎蕾亚取消贸易限制，帝国的财政必将得到丰裕的收获，况且他实在看不出对方有不这样做的理由。就算这个马里乌斯，这个杀死了女祭司的瘸腿男人决定同时开放与雅嘉斯的边境，那也无伤大雅。奎蕾亚的财富足以维持两方面的贸易，甚至还不止于此。当然，这种情况维持的时间不会太久。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与帝国进行贸易的利益远比与雅嘉斯进行贸易的利益更大，因而他们自然会将贸易重点转向帝国方面。
在巴巴迪尔帝国漫长的演变过程中，曾经出现过许多种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思路走的妙策，这些方法都经历过时间的验证。其中有些十分微妙，有些则更直接一些，但它们都各有用处。在这方面，艾伯利可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对小国君主很有说服力。返回故乡之后，他就会把这些想法付诸实行。
返回故乡，成为帝国的皇帝，这才是所有事情当中最重要的。但这个春天，所有事情都不愿顺着他的心意发展下去。
让艾伯利可感到满意的是，在他提出开放贸易的慷慨提议之后不久，奎蕾亚的马里乌斯就送来了回信。他派出信使，直接将回信送到奥提兹要塞的席佛瓦尔手上。
席佛瓦尔知道这封信的重要意义，于是，他亲自带着信件来到艾斯提拔。然后，这短暂的满意立刻被打得粉碎。过度文雅的词句所表达的意思相当坦率：这个奎蕾亚人认为雅嘉斯的布兰汀才是掌屿半岛上最为强大稳固的势力，此外，他本人还需要在王位上多加磨练，因此，尽管他十分希望与双方都进行贸易，却不敢冒得罪布兰汀的风险。说到底 ，艾伯利可只是帝国的一个小贵族罢了。
这封信足以让任何一个人陷入狂怒。
艾伯利可艰难地控制住情绪，周围的幕僚都见风转舵地露出忧惧的神色，就连第三联队队长的眼睛里也现出一丝惧意。然后。席佛瓦尔又谄媚地送上了另一封信。他说，这封信是他避开那个喋喋不休的奎蕾亚使节之后，从使者的袋子里取出并誊抄出来的。看到这封信，艾伯利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他不得不转身来到窗边，大口地喘息着，极力让自己沸腾的思绪平静下来。他的右眼又睁不开了。自从上次在桑德里尼树林差点死掉以来，一旦他心绪不宁，这种情况就会出现。他的一双大手紧紧按住窗台，试图恢复镇定，仔细分析这条被截下的消息后面蕴藏的种种暗示。但是，表面的镇定只不过是迷惑众人的假象，他的脑海就像暴风雨中的海面一样黑沉沉的，泛着白色的泡沫。
桑吉奥！这个奎蕾亚蠢材打算与第九行省那些放荡的傀儡开展贸易！虽然这个家伙不过是刚刚登上宝座，但如此愚笨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艾伯利可背对着他的幕僚和将领们。他突然想到，世界各地的人将会怎样理解这条消息。或者说，那些重要人物会有什么看法——所谓的重要人物包括皇帝陛下，和那些将艾伯利可视为对手的贵族。如果雅嘉斯的布兰汀很快开始与那个南方国家进行贸易，就连桑吉奥的商人都能够驾船渡过多岛海，沿着翠吉亚的海岸一直航行到群山之南的奎蕾亚港口，购买那些自从数百年前女祭司掌权后就难得一见的珍稀货物，而在他所统治的地区却不能这么做，那么，那些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念头呢？
只有巴巴迪尔帝国没有获得新市场的准入权。伟大的帝国遭到拒绝的原因，就是因为对方认为艾伯利可的力量在西方的雅嘉斯人面前不堪一击……艾伯利可的周身冒出了冷汗，胸口一阵阵痉挛的疼痛，心脏附近的一块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收缩。他强迫自己放慢唿吸速度，直到这种感觉消失。
原本充满希望的一件事现在却变成了一柄匕首，甚至比他那些远在巴巴迪尔的敌人所刺出的更为致命桑吉奥。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里，他对这第九个行省可谓日思夜想。他想重新控制形势，而不是让形势控制他。他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那还是冬天时的事。现在，来自山那边的消息让他再次意识到桑吉奥的重要性。
在此之后不久，艾斯提拔城的花园里刚开始有花儿开放的时候，又传来另一条消息。事实上，这条消息与上一条消息在发生时间上相距不到一周。消息说，雅嘉斯的布兰汀遭到了刺杀。
刺杀行动失败了。艾伯利可做了整整一夜的美梦：如果那张十字弓射出的弩箭命中了雅嘉斯之王，那该有多么完美啊。这个时机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足以满足他的任何需要，消除所有的隐患。这肯定会被视为帝国的高级神祇照在他脸上的一束圣光。他将会在一年，不，半年之内，占领整个掌屿半岛。至于奎蕾亚的那个瘸腿国王，他迫切地需要来自外部世界的财富，所以他肯定会立刻接受艾伯利可提出的所有条件。
那么，帝国呢？这一切结束之后最多一年内，他就会拥有整个帝国。
只要能够在此地建立起牢固的霸权，他甚至不需要等待苟延残喘的皇帝最终去世的那一天。他带领军队返回故乡时，必将被视为帝国所有人民的英雄和救世主。他给他们带来了粮食、财富，还有产自掌屿的美酒，以及来自奎蕾亚的种种珍奇货物。
那将会是多么伟大的荣光啊。多年以来，艾伯利可从不允许自己做梦，但这天晚上他放松了自己，让自己在睡梦中开心地微笑。醒来之后，他走下楼梯，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却发现三名队长聚集在那里，脸色都不太好看。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名信使，昨天他们刚刚接待了一名来自西边的信使，这一个又是从西边来的，他带来的消息将二十年来整个半岛上的平衡打得粉碎。
布兰汀将雅嘉斯的王位禅让给了他的长子，自封为西掌屿王国的国王。
在主人面前显得畏畏缩缩的信使报告说，这个消息公布之后不到半天，整个奇亚拉就展开了欢庆活动。
“那雅嘉斯人呢？”第一联队的卡拉琉斯队长质问道，尽管他其实无权开口。
“大多数都会返回故乡。”信使说，“想留下的话，他们就必须成为新王国的公民，而且不再享有任何特权。”
艾伯利可伸出两个指头打了个手势，他的管家立刻将除了三名队长之外的所有人赶了出去。
他转身背对着队长们，走向窗边，揉搓着眼皮。他等待着，他要看看是谁首先开口，这个人会说些什么。他竭力掩饰心中泛起的惧意。所有事情的的进展都完全不对，他的谨慎和他的判断力并没有为他带来他应得的胜利果实。
他身后的卡拉琉斯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道：“阁下，这是个机会。非常好的机会。”
他怕的正是这个。因为他知道事情的确如此，而这意味着他需要立刻展开决定性的行动，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把战场放在这里而不是故乡的帝国——他一直以来的准备都是要在回到帝国之后才采取决定性行动。在这座荒蛮而顽固的半岛，输掉战争可能会让他失去一切，而赢得战争却只能让他征服这座他并不在意的半岛。
“我们最好谨慎一点。”格兰希尔说。艾伯利可知道这并不是第二联队队长的真实想法，他只是为了不让卡拉琉斯一人出风头罢了。但他注意到了这个措词：我们。
他转过身来，用冷酷的眼神盯住格兰希尔，“我不会不经考虑就行动。”他着意强调了“我”这个字。格兰希尔迅速转开目光，席佛瓦尔的两撇金色小胡子下露出了笑意。
卡拉琉斯没有笑。他的表情十分严肃，正在思索着什么。艾伯利可知道，他是他们三个中最有能力的一个，也是最危险的一个一一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能力和危险实际上是一回事。艾伯利可绕到自己那张巨型橡木办公桌后面坐下来。他抬起头 ，看着第一联队的队长，等待着。
卡拉琉斯又说了一遍：“这是个机会。西边会发生混乱，他们会逐渐瓦解，而雅嘉斯人又都会返乡。允许我说出我的想法吗？”他苍白的脸颊突然红了。艾伯利可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看到了摆在面前的机会，他想趁机获得属于自己的土地和财富。
不能让卡拉琉斯继续说下去，他会认为这个计划是由他提出的。艾伯利可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连你想说什么也都知道。我知道西边将发生什么事，但有一点到目前为止还不消楚：有多少雅嘉斯人会选择留下来。我想大多数人都会离开，让他们和掌屿的原住民接受同等待遇，一般人是受不了的。他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成为掌屿的又一个无足轻重的居民。”
“我们，”席佛瓦尔尖锐地说，“也不是。”艾伯利可再度压下心中的恼怒。近来，这三个家伙越来越频繁地惹他生气，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目标、早就安排停当的计划。对他们而言，最首要的是获得财富和名声。帝国所有有野心的人都是如此一一一个野心勃勃的人除了这两样之外还需要什么呢？
“我知道。”他尽可能冷静地说。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格兰希尔间。这是个真正的问题，不是挑衅。格兰希尔的力量是三人中最弱的，因而也是最忠诚的。
艾伯利可抬起头来。他没有看格兰希尔，而是盯住卡拉琉斯。
“你们要把我的军队召集起来。”他慢条斯理地说，尽管他的心脏狂跳不已。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很危险，也许会让他丧命。但他同样知道，现在的机会有如帝国众神从天庭扔下来的一颗宝石，如果他不及时行动的话，就什么都得不到。
“你们要把我的军队召集起来，四个行省的所有军队，将他们全部带到北面去。我希望士兵们能够尽可能迅速地完成集结。”
“在哪儿集结？”卡拉琉斯的眼睛都快要放出光来了。
“当然是费劳特。费劳特北部，靠近桑吉奥的边境。”桑吉奥。他想，第九个行省。宝石。战场。
“你们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这个任务？”他问道。
“不超过五周。”格兰希尔迅速回答。
“四周。”席佛瓦尔微笑着说。
“第一联队，”卡拉疏斯说，“会在三周之内就位。放心吧。”
“很好。”艾伯利可说，然后吩咐三人煺下。
他又在桌旁坐了许久，手里一直摆弄着镇纸，思索着这个计划的方方面面，这个计划似乎都没有什么漏洞。他将得到胜刊，他甚至可以看到那块散发着光芒的宝石从空中落下，径直落入他的掌心。
他展开了行动。主动行动，而非被动地对形势作出反应。除非西掌屿的混乱能够很快平息，否则他的敌人完全不堪一击。到时候，奎蕾亚方面就没有选择了。在他返回故乡之前，整个帝国都会看到，他的巫术与军队为帝国带来了怎样的好处。这个机会确实像一颗从天而降的宝石，他要做的就是将它抓住，然后，将它镶嵌在头顶上的王冠正中。
但是，毫无理由地，他仍然感到非常不安。他独自一人坐在明媚的阳光下，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这闪耀着光辉的希望。他的感觉甚至不仅仅是不安：他的嘴里十分干涩，就连春日的阳光也显得特别古怪，几乎让他感到痛苦。他怀疑自已是不是生病了。在他心底某个阴暗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啮咬着他。他点起理性的火把，强迫自己走向那个角落，试图看清内心焦虑的来源。
他看到了，并立刻意识到，他无法将这焦虑的来源连根拔除，他甚至根本不应当承认它的存在。
因为，这个源头，这令人痛苦的真相就是，他感到惧怕。极度的恐惧深藏在他的心底。让他感到惧怕的那个人是雅嘉斯的布兰汀，现在或许应当说是西掌屿的布兰汀。
他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惧怕那个人。
阿莱丝知道为什么父亲允许她和他一起登上海姬号出海航行：夏天结束的时候，塞雯娜就要出嫁了。
她的未婚夫是埃蒂尼奥之子卡迪尼。刚到春天，他就向罗维戈提出请求，希望后者能把次女嫁给他。这个年轻人的父亲在艾斯提拔北部有一座种满橄榄和葡萄的大庄园，在城里还拥有一座不算很大却经营良好的钱庄。塞雯娜不止一次说过，如果到秋天她还待在家里嫁不出去，她就要自杀，所以，罗维戈几乎没有过多考虑就同意了这门亲事，还额外送了不少嫁妆。
塞雯娜简直乐疯了，她开心地计划和如何举办白己的婚礼、如何维持家庭运转等等，有天晚上罗维戈甚至偷听到她和两个妹妹大谈婚后快乐的夫妻生活。
看到她这么开心，他也很高兴，同样十分期待她的婚礼。有时他也会有些伤感，但他尽力将这种情绪掩藏起来。他认为这是因为孩子这么快就长大成人，自己心理上一时接受不了。
阿丽克丝很理解他，甚至比他自己更理解他的内心。他的妻子偶尔会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像安抚一只不安的动物。
他的确很不安。这个春天，外界传来的各种消息相当出人意料，它们产生的效果更是令人难以置信。巴巴迪尔的军队一直在向北移动，显然是要开赴费劳特和桑吉奥接壤的边境。而迄今为止，新成立的西掌屿王国对这种挑衅行为没有做出任何明确的反应。或者说，艾斯提拔方面没有收到相应的消息。从余烬节之前很久到现在，罗维戈一直没有收到来自亚列桑的悄息，不过在他们分手之前，他已经得到通知说这个春天很可能会发生一些大事。
而现在，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种特别的气氛，从初春到现在，这种气氛逐渐发展、变化，越来越透出危险的暴力气息。他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嗅到这种气息：向北方进发的军队；酒馆里的谈话声音明显压低了，有人推门进来时，大家会立刻停止交谈，紧张地抬头望。
某天早上罗维戈醒来的时候，一幅画面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是多年以前他在奎蕾亚的海岸边看到的景象：一条宽阔的河流被完全冻住。然后，在半梦半醒之际，脑海里的画面变化了：大河解开封冻，冰面裂开，河水再次开始流淌，将大块浮冰冲入大海。
这天早上喝咖啡的时候，他在厨房里宣布，他要进城看看海姬号今年第一次出海应当装上些什么样的货物，也许应当带些埃蒂尼奥家出产的酒，换回早春时剪下的羊毛，还有翠吉亚山羊奶做成的奶酪。
这是个冲动的决定，但也很恰当。他每年春天都会出海，主要是为了生意，同时也可以为亚列桑收集信息，只不过相比之下今年出去得稍微早了一点。在他遇到亚列桑和拜尔德之前，他一直是这么做的。而在那之后，他经常和那两个人一起在南方的某个酒馆里彻夜长谈，分亨彼此灵魂中共有的激情和同样的目标。
因此，每年春天的航程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但他在喝咖啡的时候却做出了一个真正冲动的决定，那就是，他宣布要带阿莱丝和他一起去。
他的长女，他最钟爱的女儿，他最聪明的女儿。他觉得她的美丽无法用言语描述。没有人向她求婚。尽管他知道她真心祝福塞雯娜，对自己的遭遇没有任何抱怨，但看到到她平静地待在欢欣雀跃做着婚礼准备的塞雯娜身边，他还是感到难受。
所以，当他有些过于随意地问她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的时候，阿丽克丝从厨房另一边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而阿莱丝则显得很激动，这种情绪对她而言很少见，“哦，三神啊，当然！我很想去！”
这正是她的梦想。
一个由来已久的梦想，但她从未提出过这样的要求，甚至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阿莱丝感觉到脸颊突然间红得发烫。她看到父母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时候，她对于两人之间的那种眼神交流感到十分羡慕。他们似乎不需要开口说话就能了解彼此的想法。阿莱斯看到母亲微微点头，她转过头，恰巧看到父亲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到这时，她终于确定，自己将第一次登上海姬号出海。
从懂事以来，她一直梦想着这一刻。只要得到允许，她就会跟罗维戈一起到港口去。冬天的时候，他们全家会到城里的房子去住，去港口很方便。但即使是在春天、夏天还有初秋，她也会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和理由，陪伴父亲一起进域，来到海姬号停泊的地方。壮观的港口让她由衷地自豪，在夜里，她会梦到自己乘船航行在广阔的大洋之上，咸腥的海风吹拂着她的脸庞。
但那只能是个梦想。她是个女人，女人是不能出海的，一个聪明而有责任心的女儿绝不会向父亲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但有些时候，伊安娜似乎会从群星间向下俯视，然后露出一个微笑，尘世的人们于是见到了一个他们甚至从来没想过要追寻的奇迹一一今天这个早晨就像这样。
卡翠安娜从池塘里爬上来。她看不到路上的情况，但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拜尔德和桑德烈站在树林边缘的草地上，警惕地注视着前方。从这两个人身上，卡翠安娜可以轻易地得出推论：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她早就知道，在这种形势下，男人掩饰自己情绪的能力比女人差得多。
这个池塘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每次经过塞坦多和费劳特的边境，她都会在这里洗个澡。她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快步爬上斜坡，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他们两人身边停住脚步时，两个男人什么都没说。他们的货车停在一条南北向大路边的阴凉处，两匹马随意地吃着草。拜尔德的弓箭放在身旁草地上，有需要可以立即拿起来。她将目光投向道路，看到许多巴巴迪尔士兵，有的步行，有的骑马，身后扬起浓重的烟尘。
“又是第三联队。”桑德烈的声音中有一种阴冷的愤怒。
“那支部队好像全都去了。”拜尔德阴郁地低声说道。
这很好，甚至比很好更好。这正是他们的目标。愤怒和阴郁压根儿不应当存在。也许只是看到敌人如此接近时，男性本能做出的反应。卡翠安娜很想上前去把他们的阴郁情绪赶走。
这个道理很明显。亚列桑与奎蕾亚的马里乌斯会面之后，他和戴文还有埃尔雷恩就向西边去了，后来，拜尔德在博尔索城堡向她、桑德烈和埃琳娜讲述了他们的所有计划。
卡翠安娜讨厌埃琳娜，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地聆听拜尔德的解说。她终于明白了亚列桑为什么总是说要等到春天。因为他们要等待马里乌斯的答案，要看他是否愿意为了他们而拿自己并不稳固的王位、甚至是自己的生命来冒险。而那一天，在布拉西奥山口，他的答案是肯定的。至于他为什么愿意这样做，拜尔德并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那之后的第十天，拜尔德、桑德烈和她本人隐蔽在奥提兹要塞外面的山上。他们看到打着奎蕾亚旗帜的使节团接近要塞，受到巴巴迪尔人的热烈欢迎。之后，巴巴迪尔人护送着使节团进入了要塞。
第二天早上，奎蕾亚人再度出发，不紧不慢地沿路向北而行。又过了两个小时，要塞的大门再度打开，六个人骑马飞驰而出。桑德烈注意到，其中之一是席佛瓦尔，第三联队的队长。
“成功了，”拜尔德的声音带着敬畏之情，“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我想，我们的确做到了！”
又过了八九天，巴巴迪尔人的部队开始向北移动。直到这时，他们才确信讨划确实已经成功。那之后不久，他们在塞坦多北部的一个工匠村庄里购买木雕和衣料时，才为时已晚地得知雅嘉斯的布兰汀在奇亚拉做的事。西掌屿王国。
“你玩过骰子吗？”桑德烈对拜尔德说。“骰子现在已经开始转动，没有人能控制它，除非它自己停下来。”拜尔德没有回答，但他脸上那种震惊的表情让卡翠安娜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这完全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变化的不仅是她。同余烬节、还有在博尔索城堡的时候相比，拜尔德如同换了一个人。他准是遇上了什么事，但他什么都没说。亚列桑不在，戴文也不在。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她知道，她和想念王子一样想念戴文。
他们东线三个人的任务也变了。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在高地等待使者，以防出现差池。但现在，拜尔德带着他们不断造访各个城镇，与卡翠安娜从未听说过的人交谈，告诉这些人做好准备，夏天的时候可能会爆发起义。
而对于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人，他给出的信息更加明确：桑吉奥。在仲夏节之前北上前往桑吉奥，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带上武器。
正是这最后一句话使卡翠安娜明确地意识到，行动的时刻确已来临。不需要再搞什么隐秘的破坏行动了，也不需要再盘桓于远离事件中心的偏远处。现在，事件中心在桑吉奥，他们也将到那里去。至于即将发生什么具体事件，她却全无概念。拜尔德可能知道，但他似乎不打算告诉其他人。
他告诉她和桑德烈的只是一些人名。
人名足有上百个，一直存储在他的记忆里，有些已经存了十几年。这些人都是他们的支持者，值得信任的人，全部居住在巴巴迪尔统治的这几个行省。必须通知他们，巴巴迪尔军队的动向就是他们行动的讯号。他们要观察事件的发展，做好准备，以便及时行动。
他们每天晚上都围坐在一起，或是在野外的篝火边，或是在某个村庄的小酒馆里占据一个隐蔽的角落。这种时候，拜尔德就会把那些需要记住的名字告诉他们两个。
直到第三天晚上睡觉之前，卡翠安娜才明白：拜尔德告诉他们这些，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可能会死掉，而亚列桑又不在这里。
“迪拉诺之子里卡索。”拜尔德说，“马西连村的一个箍桶匠，这个村子在塞奥洛尼要塞的南边。他是在阿瓦列出生的。他没有参加战斗，因为他的腿不太方便。去和他谈谈。他没办法去北边，但他认识附近的其他人，他会通知那些愿意参加起义的人到北方去。”
“迪拉诺之子里卡索，”她重复道，“马西连村。”
“库莱昂之女波伦娜。她住在德洛吉村。从费劳特沿大路进入翠吉亚后就能看到那个村庄。她的年龄比你略微大一点，卡翠安娜。她父亲死在黛莎河畔。她知道该把这消息告诉谁。”
“波伦娜，”桑德烈低声复诵，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德洛吉村。”卡翠安娜不由得为这么多的人名感到惊奇。她反复念诵着这些名字，心里充满希望，好像这些名字是能让人获得力量的咒语。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们骑着马以最快速度穿过长满野花的春天大地。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顾及他们商人身份的伪装了。休息的时候，他们会迅速买下各种货物，不再浪费时间讨价还价。一旦找到村子里的联系人，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之后，他们就会立刻出发赶赴下一个站点。
有一次，拜尔德让她去与某个城镇中的联系人见面，对方是个技术高明的织工。卡翠安娜在村边找到了此人的房子。她接近的时候，两只狗叫了起来，但院子里传出一个柔和的声音，狗吠声顿时停止了。卡翠安娜走进院子，看到一个只比她的母亲年轻一点的女人。确定附近没有其他人之后，她按照拜尔德的指示，向对方出示了她的海豚戒指，并将亚列桑之名、还有那条讯息告诉了对方。
这消息与他们在其他所有地方散布的完全一样。然后，她谨慎地提到了两个男人的名字，并说出了拜尔德的第二条消息：桑吉奥，仲夏。告诉他们尽可能带上武器。
卡翠安娜刚刚开口的时候，女人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了，并迅速站起身来。她身材很高，似乎比卡翠安娜还要高。卡翠安娜继续说完第二条消息，对方却仍然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女人向前走了一步，亲吻了卡翠安娜的嘴唇。
“愿三神保佑你和你的两位同伴，”她说，“我还以为我不会活着看到这一天了。”她流泪了，卡翠安娜尝到了她唇上咸咸的泪水。
然后，她离开了，再度回到阳光下。她回到拜尔德和桑德烈身边时，发现他们刚刚购买了十多桶塞坦多麦芽酒。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交易。
“我们要到北边去，你们这两个笨蛋。”做生意的本能控制了她，她不由得大声说道，“费劳特人不喜欢麦芽酒，你们知道的。”
“这么说，我们得自己喝掉它了。”桑德烈大笑着跳上马。拜尔德本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这个余烬节让他改变了不少，他同样发出一阵笑声。她上了马车，坐在拜尔德身边。听着他俩的笑声。她感到一阵清风，不仅吹过她的脸庞，更吹入了她的心底。
就是这一天刚过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她喜欢的那个池塘。拜尔德也记得这个地方，所以他将马车停在路边，让她下去洗个澡。等她爬上来的时候，两个男人站在那里，看着巴巴迪尔的军队。他们不再欢笑了。
她知道，他们两个人的站姿准会带来麻烦，但现在意识到这点已经太晚了。一定是拜尔德的模样引起了巴巴迪尔人的注意。桑德烈伪装成了—个卡德伦人。卡德伦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倒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是，—个只有—辆货车、两匹驽马的小商人，也敢站在那里，挑衅地昂着头，用充满不屑意味的目光打量着从面前走过的军队，完全没有露出一点理所当然的顺从、世故或是畏惧的神色……
卡翠安娜知道，有些时候，身体语言所起到的作用远比人们想象的大得多。她看着身边的拜尔德，后者的一双黑色眼睛坚定地盯着面前的军队。她认为这并不是挑衅，甚至也不是单纯的男性自尊。这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成熟得多的情感，是他对于巫师君王所宣示的力量的反应。他无法将它隐藏起来，正如同他无法隐藏车厢里满载的麦芽酒。
“别看了！”她的声音很低，但充满力量。就在这时，她听到—个巴巴迪尔人发出—道命令，只见六个人离开队列，向他们走来。卡翠安娜的嘴里突然变得干涩。她发现拜尔德朝他的弓箭瞥了一眼，他调整了一下姿态，让身体更好地保持平衡。桑德烈也这么做了。
“你们在做什么？”她哑着嗓子说，“别忘了我们在什么地方！”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巴巴迪尔人走了过来，身材高大的男人，骑在马上，低头看着来自掌屿的一男一女，还有这个憔悴的、头发花白的卡德伦老人。
“我不喜欢你的表情。”领头的人盯着拜尔德说。这个人的头发比其他人更黑一点，但眼睛的颜色却很浅，显得十分冷酷。
卡翠安娜咽了下口水。上次他们和巴巴迪尔人发生直接冲突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她垂下眼帘，真心希望拜尔德能冷静下来，给对方—个恰当的回答。
但她不知道拜尔德这一刻看到的是什么．事实上，没有目睹多年前那件往事的人都不会知道。
塞坦多的道路旁，六个骑着马的巴巴迪尔士兵，许多年以前，在他父亲的房子前面的广场上，同样数目的雅嘉斯士兵。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但伤痕犹在，记忆犹新。
拜尔德迫使自己将目光转开，不再与巴巴迪尔人对视。他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也知道自己一旦不小心就会犯下这个错误。看到这些巴巴迪尔士兵按照亚列桑和他的计划行动，他感到十分欣喜，但现在高兴还太早了一点，未来还有许多未知的变数，他们必须活下去，否则多年的时光、牺牲的许多生命，还有耐心地将梦想变成现实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他低着头，用很低的声音说：“如果我冒犯了你们，我很抱歉。我只是感到十分惊奇。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看到这么多士兵走在路上了。”
“我们还特意停在路边，把大路让出来。”桑德烈补充道。
“你闭嘴，”领头的巴巴迪尔人怒斥道，“如果我想跟仆人交流的话，我会告诉你的。”另外一名士兵将马头转向桑德烈，后者被迫煺了一步。站在他身后的卡翠安娜感到自己的双腿变得虚弱无力。她伸出手，抓住货车的扶手，恐惧让她的双手汗津津的。她看到两个巴巴迪尔人用淫邪的目光看着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池塘里洗过澡，衣服一定是紧紧地贴在身上。
“原谅我们，”拜尔德用压抑的声音说，“我们没有恶意，真的没有。”
“真的？那你计算我们的人数干什么？”
“计算你们的人数？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现在是我在问你，商人。”
“没有这回事。”拜尔德暗自咒骂自己的表现。这种事干了十多年，怎么还这么外行！情况很快就要脱离控制。事实上，他的确在计算对方的人数。“我们只是商人，”他补充道，“小商人。”
“小商人会请卡德伦人做保镖么？我不相信。”
拜尔德眨了眨眼，谦恭地将双手握在一起。他犯了个可怕的错误，而面前这个人又太精明了。
“我只是担心我的妻子。”他说，“有谣言说南方有很多强盗。”这是真的。这不仅仅是谣言。二十五个巴巴迪尔人在一个山谷里被杀掉了。他很确定亚列桑参与了此事。
“你是说你的妻子？你应该是担心你的货物吧！”一个巴巴迪尔人嘲笑道，“我们知道你们这儿的人认为什么更重要。”他的目光从拜尔德身上移开，飘向卡翠安娜，脸上现出放荡的表情。其他士兵哄笑起来。拜尔德迅速低下头，不想让他们看到他眼中的杀机。他记得这样的笑声，它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他知道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十八年前，在提嘉娜的一个广场上，它已经造成了那样的结果。他沉默着，双眼盯着地面，心中的杀机与他的记忆紧紧捆在一起。
“你们的货是什么？”领头的巴巴迪尔人厉声质问道。
“麦芽酒，”拜尔德说，“我们要把这些桶装的麦芽酒卖到北方去。”
“把麦芽酒卖到费芳特？你要么是个骗子，要么就是个傻瓜。”
“不，不，”拜尔德连忙说道，“不是费劳特。我们买进的价格很不错。十一个硬币一桶。就算带着它一直北上也是合算的。我们准备将它卖到艾斯提拔去，在那儿可以卖出三倍的价钱。”
这些差不多都是实话，除了一点：这些麦芽酒的实际价钱是二十三个硬币一桶。
领头的巴巴迪尔人打了个手势，两个士兵跳下马，用剑撬开一桶麦芽酒，带有泥土气息的辛辣气味顿时散发出来。
领头人朝那边看了一眼，两个士兵微微点头。他再次看着拜尔德，脸上挂着恶毒的微笑。
“十一个硬币一桶？真是太便宜了。就算最贪婪的商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捐献给你们的保卫者一一巴巴迪尔的军队。”
拜尔德正抱着这种希望，但他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所以他谨慎地说：“如果……如果你们乐意的话，那当然可以。你们……你们能不能用我的进货价买下它？”
没有人说话。六个巴巴迪尔人身后的大路上，军队仍在继续前进。大部分人都已经通过此处了。对士兵的数目，拜尔德已经做出了相当准确的估计。这时，骑在马上的人拔剑出鞘。拜尔德听到身后的卡翠安娜倒吸了一口冷气。巴巴迪尔人倾身向前，用剑面拍打着拜尔德长满胡须的脸颊。
“我们从不买卖货物”他柔声说，“当然，也不偷不抢。我们只会收下礼物。送点礼物给我们吧，商人。”他略微调转了一下剑刃的角度，拜尔德的脸上传来一阵刺痛。
“请……请收下这些麦芽酒吧，这是我们送给第三联队的一点小礼物。”他说。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转开眼神，不再盯着对方的脸。
“哦，太感谢你了，商人。”巴巴迪尔人用懒洋洋的语调挖苦道。他缓缓收回了抵在拜尔德脸上的长剑，“既然你已经把这些酒桶送给我们，我想你也不再需要这匹马、还有装着酒桶的车了吧？”
“车也送给你们。”拜尔德昕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飘浮在半空中，冷冷地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巴巴迪尔士兵们夺走了他们的货物。他们把马匹套在车上，一个年轻一点的士兵把他们的行李扔在地上，有些窘迫地看了卡翠安娜一眼，然后跳上马车，挥鞭赶起车来。马车缓缓地跟在大队的士兵后面，另外五个士兵高声大笑着眼在年轻人身后。笑声轻松自在，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身在何处，知道他们在这个地方高人一等。拜尔德再次向自己的弓箭瞥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可以在其他人前来阻止之前，从那个领头的巴巴迪尔人开始，连续杀掉他们六个。
但他没有动，他们三个都没有动，直到所有士兵连同他们的马车都消失在远方。拜尔德转过身来看着卡翠安娜，她在发抖，但他了解她，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恐惧一一还有愤怒。
“我很抱歉。”他伸出一只手，碰碰她的手臂。
“拜尔德，我真想杀了你，你吓死我了。”
“我知道。”他说，“我也确实该死。我低估了他们。”
“事情完全可能会更糟糕。”桑德烈直率地说。
“哦，确实。”卡翠安娜厉声说，“我们本应该全部死在这里。”
“这倒是真的。”桑德烈阴郁地表示赞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在取笑她。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大笑起来。
桑德烈涂黑了的脸仍然挂着忧郁的表情，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出人意料。“你不会知道，”他低声说，“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后裔。我的女儿，或者孙女。”
她惊讶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被深深感动了。过了一会儿，她向前走了一步，亲吻了他的脸颊，他用精瘦细长的手臂轻轻地拥抱着她，动作是那么小心，好像害怕她会突然碎掉一样。在她的记忆中，从没有人这样拥抱过她。
拜尔德把草丛中的弓箭捡起来。他们背上行李，让她骑在剩下的那匹马上。桑德烈说，只有这么做才不致引起他人的怀疑。她想抗议，但又无法找到合适的理由。她也确实需要骑马，她的腿到现在还在打颤。
八天之后，他们到达了翠吉亚城。过去的一周中，他们一直抄小路行进，所以没有再遇上巴巴迪尔的士兵。他们把新货车和货物留在他们经常光顾的那间旅店里，轻装来到集市。这是个温暖柔和的春日，时间已经快到黄昏了。卡翠安娜往北方的码头区望去，虽然中间有些碍眼的建筑物，但她还是能看到一些船只的桅杆。这些是冬天过去之后、第一批准备沿河而上的船只。桑德烈进了一家制皮铺子，准备把他佩剑的皮带修理一下。她和拜尔德则走在人潮拥挤的广场上。这时，一个年龄不小的巴巴迪尔佣兵瘸着一条腿从一个酒馆里跌跌撞撞走出来。这人看到卡翠安娜，立刻扑了上来，笨拙地对她的胸脯上下其手。她尖叫起来，被这个突发事件给吓呆了。
仅仅一秒钟之后，她全心全意地希望自己没有那么做。走在她前面的拜尔德一个急转身，飞快地冲过来，朝那个巴巴迪尔人的脑袋勐力一击，将他打倒在地。
周围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然后，喧闹声突然爆发。他们两人迅速对视了一眼。
“快跑！”拜尔德厉声命令道，“今晚你们在去年冬天你从河里爬上来的那个地方等我。如果我没来的话，你们就继续走。你们知道那些名字。大部分名字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愿伊安娜保佑你们！”
说完，他沿着他们的来路迅速跑掉了。与此同时，一群佣兵开始驱散人群。躺在地上的那个家伙还是一动不动，但卡翠安娜不想等在这里看着他能不能自己爬起来。她选了另外一条路，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她眼角的余光刚好看到从制皮铺子里走出来的桑德烈，他看着他们，完全被惊呆了。她有意不看那个方向，也没有朝那边跑。这样的话，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够安全离开此处，用记忆中的那些人名继续传递将在仲夏时燃起的火种。
她沿着一条挤满人的街道飞奔下去，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转了个弯，拐进复杂的小巷里。这是翠吉亚城沿河而建的旧城区，周围都是老房子。这些二层楼房歪歪斜斜，更有一些建筑的屋顶上建起了类似桥梁的通道，遮住了大部分阳光。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些阴暗角落。
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有四名佣兵在追赶她。其中一个叫喊着命令她停下。卡翠安娜知道，如果他们带了弓箭的话，她很可能活不过几秒钟。她迅速冲向右边的一条小巷，然后再次右转，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在拜尔德的联系人名单中，有三个人住在翠吉亚城，她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其中的两个人，但现在她身后有追兵，所以不能去寻求那两个人的庇护。她必须凭借自己的能力甩掉后面的追踪者，联络的任务只好交给桑德烈了。或者拜尔德，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
她从居民们架设的晾衣绳下钻过去，急速转向左边，跑向河流的方向。有一些人在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他们看到她时，不由得投来好奇的目光。她知道，这样的目光很快就会改变，因为他们即将看到追杀她的巴巴迪尔士兵。
这些街道简直像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她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只知道河水一定在北边，因为她能看到船上的榄杆。但河边可能更危险，因为那里地形开阔，没有可以蔽身的地方。她又转了个弯，开始向南跑。身后传来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叫喊声和不堪入耳的咒骂。
她再度向右转了一个弯。突然间，她的右臂被一个人抓住了。她正要尖叫，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张开嘴准备咬断对方的手指，同时拼命扭动身体想挣脱。但她的所有动作突然停下了，一脸震惊。
“安静，亲爱的。往这边走。”艾斯提拔的罗维戈松开捂住她嘴的那只手，“不要跑。他们已经被甩在两条街以外了。装作跟我一起散步的样子就行。”他挽住她的手臂，带着她走进一条荒废的狭窄小巷，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推开一扇门，走进一间布料店。“躲到柜台后面去。”
“你怎么……”她喘息着问。
“我在广场上看到你了，然后跟着你到了这儿。快点，孩子！”
她照他说的做了。一位老妇人握住她的手，推开装有铰链的柜台，卡翠安娜迅速在柜台后面的地板上坐下。过了一会儿，柜台又被推开，一个身影靠近了她。手里拿着一柄又长又尖的工具。她的心脏被惊吓得差点停止了跳动。
“原谅我，”罗维戈之女阿莱丝低声道，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我父亲说，等等我们离开的时候，你的头发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举起了手中的剪刀。
卡翠安娜的身体僵硬了。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便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背对着阿莱丝。她感到自己的头发被拉到一起，锋利的剪刀在几秒钟之内就把她十年来留起的长发完全剪掉了。
外面传来一阵噪音，包括喧闹声和粗哑的喊声。噪音逐渐接近，却并未在附近停留。卡翠安娜意识到自己在发抖。阿莱丝将手放在她肩上，又踌躇地收了回去；那位老妇人在柜台的另一边平静地走来走去；看不到罗维戈。卡翠安娜逐渐调整着唿吸，身体右侧一阵阵疼痛，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被擦伤了。
脚下的地板上有些东西。她伸出手，捡起一绺刚才还长在她头上的浓密的红发。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算到现在，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头发。
“卡翠安娜，我很抱歉。”阿莱丝再次低语道，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悲伤。
卡翠安娜摇摇头。“没什么……这不算什么。”她说，现在的她想开口说话都很困难，“这玩意儿反正也没什么价值。有什么关系呢？”她开始流泪了，胸口阵阵作痛。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头上残留的头发。然后她转过身，将头靠在阿莱丝的肩膀上。阿莱丝张开双臂抱住她，任凭她在自己肩上流泪。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拜尔德躺在河边的空地上。他记得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夭气还非常寒冷。
他在几个小时之前甩掉了追兵。他对翠吉亚十分熟悉，他和亚州桑从奎蕾亚返回掌屿之后，曾在翠吉亚城住了一年多的时间。他们认为这个多山的省份是培育革命之火的好地方——事实证明他们的看法是正确的。
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的精力主要放在寻找一个曾在博利要塞指挥抗战的上尉上，不过却一直没有找到这个人。但他们找到了别的人，并吸收这些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其后十多年时间里，他们多次回到这个行省，不仅在城市里活动，还经常到城外的群山中去。
比起暂时宿营在此的巴巴迪尔人，他显然更了解这个城市。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爬到屋顶上去，也知道哪些岔路通向死胡同，应该避开。在他的生活中，这些事情都非常重要，所以他知道得很消楚。
离开市场之后，他先转向南边，然后是东边。此后，他利用附近的一个木料堆作为跳板，爬上了以前常去的酒馆“牧羊杖”的房顶。多年以前，他在宵禁时躲避巡夜人的时候就曾这么做过。他半蹲着从两间房屋的房顶上跑了过去，再从一座小屋的房顶爬到街道的另一边。
身后的追兵很快就被他远远甩开了，没用多久，他已经跑到离市场很远的地方。在房顶上穿行大大加快了他的速度，并且不会被巴巴迪尔人发现。但他并没有高兴起来，仍旧担心着卡翠安娜。翠吉亚城南郊的房屋修得更正规，街道相对较宽。他的记忆力没有让他失望，他找到了正确的路径，最后轻轻落在他要找的那间房屋的屋顶上。
他在那里潜伏了一会儿，静静聆听着下面街道上传来的声音。没有异常情况，于是，他从藏钥匙的老地方取出钥匙，打开房顶上的活板门，悄无声息地钻进特雷马索家的阁楼。
他把身后的活板门放好，静静地等待双眼适应阴暗的光线。下面的药剂店里传来说话声，他很快分辨出了特雷马索低沉的声音。他有很长时间没来这里了，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他嗅到了空气中肥皂和香水的气味，还有收敛剂、糖果等等，以及各种药品的味道。适应了阴暗的光线之后，他看到特雷马索特意为他们放在阁楼上的那把扶手椅，坐了上去。这个动作勾起了多年前的回忆，有些事情确实是不会改变的。
又过了一会儿，楼下的说话声停止了，只剩下脚步声。他又凝神聆听了一阵，然后倾身向前，开始抓挠地板。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以为这是老鼠在阁楼上发出的声音，但是，世上并没有会挠三下地板、停一下，然后再挠一次的老鼠。这个暗号代表的是三神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最后的那一下代表父神本身。翠吉亚和提嘉娜自古以来都有崇拜亚当恩的传统，从一开始他们便一直使用这样的暗号。
楼下的脚步声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下面的人又开始走动，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拜尔地靠回椅背，静静等待着。
他没有等多久。天色已晚，打烊的时间就快到了。特雷马索开始清扫柜台和地板，砰的一声关上前门，又上了门闩。过了一会儿，一架梯子架到阁楼上，很快，特雷马索拿着一根蜡烛上了阁楼。他似乎比以前更胖了一点，爬到楼上之后不停地喘息着。
他把蜡烛放在烛台上，双手叉着腰看着拜尔德。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不错，黑色的胡须也修剪得非常得体，身上还喷了香水。
他站起身，微笑着向特雷马索的衣服打了个手势，又用力嗅了嗅。药剂师做了个鬼脸。“这些顾客啊，”他说，“这就是现在的时尚。他们认为这种店铺的老板就应当是过个样子，过不了多久，这儿会变得跟桑吉奥一样堕落。今天下午的混乱是你造成的吧？”没有寒暄，没有感情的流露，特雷马索一直是这个样子，和山间的风一样，冷淡而又直接。
“恐怕是这么回事。”拜尔德回答，“那家伙死了么？”
“应该没死。”特面马索用惯常的淡漠语气说道，“你还没强到一拳把人打死的程度。”
“有没有一个女人被抓住了？”
“没听说。她是谁？”
“是我们中的一员，特雷马索。现在仔细听着，我这儿有些消息。另外，我需要你去找到一个卡德伦武士，替我带句话给他。”
听到这句话，特雷马索的眼睛睁大了，不过他马上眯起眼睛，仔细地聆听着拜尔德的故事。解释没花太长的时间，特雷马索最大特点就是思维敏锐。他自己不会去桑吉奥，但他可以联络那些要去那里的人，也可以在他们住的那座旅馆里找到桑德烈。他到楼下去了一次，再次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时，带来了一大块面包、一些冷肉，还有一瓶好酒。
两人告别以后，特雷马索起身去寻找桑德烈。拜尔德坐在阁楼上的各种杂物中间，吃掉食物，喝完酒，坐等夜晚降临。确信太阳已经落山后，他再度爬上屋顶，朝城镇北部行进。走了一会儿，他回到地面，小心地躲开巡夜人，穿过复杂的街巷，来到冬天时卡翠安娜从河里爬上来的那个地方。他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享受着寂静无风的夜晚，等待着。
后面一棵树上发出树叶抖动的沙沙声，但声音太轻微了，不可能是人发出的。过了一小会儿，一只翠鸟唱起来。他聆听着翠鸟的歌声，还有河里的潺潺流水，细细地回想他在这个世界上经历过的一切。
又过了一段时间，西边的河岸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作为回应，他也学着猫头鹰的声音叫了几声。翠鸟顿时不再歌唱了。桑德烈静悄悄地走过米，盘腿在草地上坐下，两人对视一眼。
“卡翠安娜呢？”拜尔德低声说。
“不知道。不过我想她没有被捕，我没听到风声。我一直在广场附近游荡，卫兵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被你打了一拳的家伙没怎么样。他们一直在嘲笑他。我想这件事会过去的。”
拜尔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点。他说：“你发现了吗？我有些时候真是蠢得没边儿。”
“还真没发现。有时间你得给我好好讲讲你做过的蠢事。那个来找我的胖子是谁？”
“特雷马索。他很久之前就加入了我们。我们住在这儿的时候经常在他家的阁楼上开会，后来也那么做过。”
桑德烈哼了一声，“他在旅馆外面找到了我。向我推销一种药水，据说可以迷住任何一个我想要的女人或者男孩。”
拜尔德笑了起来，“卡德伦人的爱好当真是广为人知啊。”
“的确。”桑德烈露齿一笑，“顺便说一句，价钱挺便宜的。我买了两瓶。”
拜尔德无声地笑着，面前这个人深深感动了他。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这个老人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被彻底毁灭，也差一点造成了所有桑德里尼家族成员的死亡。为了保护他们，公爵用自己的魔法进入艾伯利可的地牢，杀死了他的亲生儿子托马索。任何一个我想要的女人或是男孩。
面前这个人有一颗坚定的心，拜尔德自愧不如。就算是最冷的冬天，桑德烈也从未提出过放慢行进速度的要求。他也从不对任何任务感到畏惧，在潮湿阴暗的早晨总是迅速起身。看到艾斯提拔城中死在轮式刑车上的亲族，他也未曾显露出任何愤怒或是悲伤。他将自己的所有知识都贡献出来，特别是关于艾伯利可的那部分；他用自己经过半个世纪的磨炼得到的领导才能和精明的眼光帮助他们，没有任何保留。
拜尔德知道，正是这样的人，代表着掌屿陷落之前的荣耀与悲伤。荣耀是因为他们的强大，悲伤则是因为他们各行其是的自傲，从而让巫师君王们得以将大多数行省各个击破。
拜尔德坐在河边，此时此刻的他再次认识到，亚列桑和他在做的事、他们所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他们要解放整个掌屿，将巫师君王赶出所有的行省，然后让所有的行省联合起来。他们多年来的努力很有价值。这个目标是如此宏大，一个人用尽毕生的时间也不能完全达成，但他们的工作不会被全然废弃。当然，与这个目标同等重要的就是提嘉娜的独立，还有她的真正名字一一这两者是紧紧结合在一起的。
对于萨埃瓦之子拜尔德来说，仍然有些事很难理解，甚至无法理解。但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余烬节之夜，他在某个充满魔法的地方与一个女人共度了良宵。当时那种感觉是如此奇妙，仿佛长期束缚着他心灵的绳索松开了。眼前这个地方也和那里一样，阴暗而安静。整个掌屿的局势即将浮出水面，他本来以为自己不可能活着看到这一天的。
“公爵，”他对和他坐在一起的老人柔声说，“你知道吗？自从我们刚开始一起旅行的时候，我就一直爱着你。”
“三神在上！”桑德烈道，“我还没把那药水给你喝呢！”
拜尔德笑着，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猜得出公爵心里一定也有同样的绳索束缚。过了一会儿，桑德烈低声说话了，语气和刚才迥然不同：“我也爱你，我的朋友。我爱你们所有人。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甚至还有希望。所以，我会一直爱你们，直到我死。”
他严肃地伸出手来，两人指尖相触。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又过了许久，河心传来船桨的划水声。两人不约而同站起来，伸手作势拔剑。就在这时，河心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
拜尔德轻轻回叫了一声，很快，一艘小船停靠在岸边，卡翠安娜用轻快的步子走上河岸。
看到她，拜尔德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担心她。她身后的小船上还有一个拿着船桨的男人。月亮还没出来，看不清是谁。
卡翠安娜说：“那一下子打得可真狠。我真是不胜荣幸。”
他身后的桑德烈轻声笑起来。卡翠安娜的冷静和勇敢让拜尔德非常自豪。他尽力模仿着她的语气说道：“你不该尖叫。翠吉亚城有一多半的人都以为你被非礼了。”
“哦，好吧。”她冷淡地说，“千万原谅我。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当时是怎么回事儿。”
“你的头发怎么了？”桑德烈突然问道。拜尔德抬头一看，果然，卡翠安娜的长发不在了，长及肩膀的红发剪得不太整齐。
她耸耸肩，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太碍事了。我们决定把它剪短。”
“你说的‘我们’是谁？”拜尔德问。看到她着意装出来的随便神态，他的心里有一些悲哀，“船上那个人是谁？鉴于我们身在此处，我想那应该是一位朋友。”
“猜得不错。”船上那个人自己回答道，“不过我必须说明，我觉得我们的业务会议应该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举办。”
“罗维戈！”拜尔德惊喜地低语道，“真是太巧了！我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艾斯提拔的罗维戈？”桑德烈突然上前一步问道，“是你吗？”
“我听出这个声音了。”罗维戈说着，把桨扔在船上，迅速站了起来。拜尔德连忙走过去稳住船只。罗维戈一个箭步跳上河岸，“我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但我真的不敢相信。门扉之主茉理安在上，公爵，你是从亡者之境回来的么？”
他一边说，一边在艾斯提拔公爵桑德烈面前跪了下来。伊拉伦从东方的天际升了起来，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河水和岸边的草地。
“从某种角度说，是的。”桑德烈说，“我的皮肤被拜尔德的手艺改变了颜色。”他伸手将罗维戈从地上拉了起来。两人对视着。
“去年秋天的时候亚列桑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份，但他说过，如果我知道我的另外~个合伙人是谁，准会很高兴的。”罗维戈显然大受触动，“他这句话比我想象的还要真实。这怎么可能呢，大人？”
“我没有死。”桑德烈简明扼要地说，“那不过是个伪装罢了。一个可悲的老头子的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巴巴迪尔人离开我的小屋之后，亚列桑和拜尔德没有返回那里，我很可能真的就死了。”他停顿了一下，“我想这也就意味着，我应该为我现在的情形对你表示感谢，罗维戈邻居。因为过去许多年中，你常常在夜间来到我们窗外聆听我们的计划。”
斜照的蓝色月光映出了他眼中的一道光芒。罗维戈后煺了一小步，但他昂着头，没有躲避对方的眼神。“你现在知道我的目的了，大人。”他说，“你已经加入了我们的事业。我绝不可能把你的事情告诉巴巴迪尔人。我想你一定知道这一点。”
“我确实知道。”桑德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自己的亲族都不值得我这样信任。”
“只是其中一个而已。”罗维戈应声道，“而且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桑德烈重复道，“他们都死了。我是桑德里尼家族的最后一个人。我们应该怎么做呢，罗维戈？我们应该怎么对付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呢？”
罗维戈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站在水边的拜尔德。
“毁灭他们。”他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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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斯提拔港商人们报告说，桑吉奥那里的赛卓亚树已经开了花，白色的花朵让空气中充满香甜的气味，表明夏天即将来临。另外，奇亚拉的天气仍然很冷，不过相对于早春的季节来说，这倒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桑吉奥和奇亚拉。
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可对它们昼思夜想，每晚都难以安枕，短暂的睡眠也会遭到梦魇的烦扰。
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可以说是躁动的，充斥着各种不利的事件和谣言，但接踵而来的春天却完全不同。没有出现任何对征服者们不利的事件，就连最微不足道、甚至只能引发人们一点联想的谣言都没有。
一瞬之间，一切似乎全都改变了。每一天，艾伯利可从他的卧室下楼走向办公室的时候，总会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下一份来到他这里的报告，内容一定会是件大事。事实上，这也并非全无道理。
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一个巫师在南部高原使用了魔法并且被发现了，但随后赶去的魔力追踪者本人以及二十五名士兵却在一条山谷小道上遭到一群强盗的屠杀。在他治下的地区竟会发生这样的叛乱行为，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驻扎在奥提兹要塞的席佛瓦尔派出不下一百名士兵去追捕那些盗贼，但除了群山间一些早已熄灭的篝火之外，他们连一点踪迹都没发现。这二十五个人就像是被鬼魂杀死的一样，类似这样的谣言早就在高地上传开了。那毕竟是个余烬节之夜，所有人都知道亡者会在那个晚上出没——渴望报复的亡者。
“真是些精明的亡者，甚至用上了新做的羽箭。”
这是席佛瓦尔的颇具讽刺性的一句话。他派了两个队长北上送来这些消息。这两个人看到艾伯利可那张苍白的脸之后，立刻知趣地煺下了。说到底，被杀的那二十五个家伙是第三联队的人，而他们的指挥官又派出了一百个废物在山间游荡，除了让人们嘲笑之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然后，没过多久，从奎蕾亚方面传来了回复。
女权制度被推翻之后，他非常吃惊，但也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希望。这是个巨大的、全新的贸易对象，对于帝国的意义十分巨大。更重要的是，开拓这一市场的重任只能由帝国西部边境一直以来的守护者、永远警醒的艾伯利可领主来承担。一旦奎蕾亚取消贸易限制，帝国的财政必将得到丰裕的收获，况且他实在看不出对方有不这样做的理由。就算这个马里乌斯，这个杀死了女祭司的瘸腿男人决定同时开放与雅嘉斯的边境，那也无伤大雅。奎蕾亚的财富足以维持两方面的贸易，甚至还不止于此。当然，这种情况维持的时间不会太久。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与帝国进行贸易的利益远比与雅嘉斯进行贸易的利益更大，因而他们自然会将贸易重点转向帝国方面。
在巴巴迪尔帝国漫长的演变过程中，曾经出现过许多种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思路走的妙策，这些方法都经历过时间的验证。其中有些十分微妙，有些则更直接一些，但它们都各有用处。在这方面，艾伯利可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对小国君主很有说服力。返回故乡之后，他就会把这些想法付诸实行。
返回故乡，成为帝国的皇帝，这才是所有事情当中最重要的。但这个春天，所有事情都不愿顺着他的心意发展下去。
让艾伯利可感到满意的是，在他提出开放贸易的慷慨提议之后不久，奎蕾亚的马里乌斯就送来了回信。他派出信使，直接将回信送到奥提兹要塞的席佛瓦尔手上。
席佛瓦尔知道这封信的重要意义，于是，他亲自带着信件来到艾斯提拔。然后，这短暂的满意立刻被打得粉碎。过度文雅的词句所表达的意思相当坦率：这个奎蕾亚人认为雅嘉斯的布兰汀才是掌屿半岛上最为强大稳固的势力，此外，他本人还需要在王位上多加磨练，因此，尽管他十分希望与双方都进行贸易，却不敢冒得罪布兰汀的风险。说到底 ，艾伯利可只是帝国的一个小贵族罢了。
这封信足以让任何一个人陷入狂怒。
艾伯利可艰难地控制住情绪，周围的幕僚都见风转舵地露出忧惧的神色，就连第三联队队长的眼睛里也现出一丝惧意。然后。席佛瓦尔又谄媚地送上了另一封信。他说，这封信是他避开那个喋喋不休的奎蕾亚使节之后，从使者的袋子里取出并誊抄出来的。看到这封信，艾伯利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他不得不转身来到窗边，大口地喘息着，极力让自己沸腾的思绪平静下来。他的右眼又睁不开了。自从上次在桑德里尼树林差点死掉以来，一旦他心绪不宁，这种情况就会出现。他的一双大手紧紧按住窗台，试图恢复镇定，仔细分析这条被截下的消息后面蕴藏的种种暗示。但是，表面的镇定只不过是迷惑众人的假象，他的脑海就像暴风雨中的海面一样黑沉沉的，泛着白色的泡沫。
桑吉奥！这个奎蕾亚蠢材打算与第九行省那些放荡的傀儡开展贸易！虽然这个家伙不过是刚刚登上宝座，但如此愚笨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艾伯利可背对着他的幕僚和将领们。他突然想到，世界各地的人将会怎样理解这条消息。或者说，那些重要人物会有什么看法——所谓的重要人物包括皇帝陛下，和那些将艾伯利可视为对手的贵族。如果雅嘉斯的布兰汀很快开始与那个南方国家进行贸易，就连桑吉奥的商人都能够驾船渡过多岛海，沿着翠吉亚的海岸一直航行到群山之南的奎蕾亚港口，购买那些自从数百年前女祭司掌权后就难得一见的珍稀货物，而在他所统治的地区却不能这么做，那么，那些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念头呢？
只有巴巴迪尔帝国没有获得新市场的准入权。伟大的帝国遭到拒绝的原因，就是因为对方认为艾伯利可的力量在西方的雅嘉斯人面前不堪一击……艾伯利可的周身冒出了冷汗，胸口一阵阵痉挛的疼痛，心脏附近的一块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收缩。他强迫自己放慢唿吸速度，直到这种感觉消失。
原本充满希望的一件事现在却变成了一柄匕首，甚至比他那些远在巴巴迪尔的敌人所刺出的更为致命桑吉奥。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里，他对这第九个行省可谓日思夜想。他想重新控制形势，而不是让形势控制他。他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那还是冬天时的事。现在，来自山那边的消息让他再次意识到桑吉奥的重要性。
在此之后不久，艾斯提拔城的花园里刚开始有花儿开放的时候，又传来另一条消息。事实上，这条消息与上一条消息在发生时间上相距不到一周。消息说，雅嘉斯的布兰汀遭到了刺杀。
刺杀行动失败了。艾伯利可做了整整一夜的美梦：如果那张十字弓射出的弩箭命中了雅嘉斯之王，那该有多么完美啊。这个时机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足以满足他的任何需要，消除所有的隐患。这肯定会被视为帝国的高级神祇照在他脸上的一束圣光。他将会在一年，不，半年之内，占领整个掌屿半岛。至于奎蕾亚的那个瘸腿国王，他迫切地需要来自外部世界的财富，所以他肯定会立刻接受艾伯利可提出的所有条件。
那么，帝国呢？这一切结束之后最多一年内，他就会拥有整个帝国。
只要能够在此地建立起牢固的霸权，他甚至不需要等待苟延残喘的皇帝最终去世的那一天。他带领军队返回故乡时，必将被视为帝国所有人民的英雄和救世主。他给他们带来了粮食、财富，还有产自掌屿的美酒，以及来自奎蕾亚的种种珍奇货物。
那将会是多么伟大的荣光啊。多年以来，艾伯利可从不允许自己做梦，但这天晚上他放松了自己，让自己在睡梦中开心地微笑。醒来之后，他走下楼梯，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却发现三名队长聚集在那里，脸色都不太好看。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名信使，昨天他们刚刚接待了一名来自西边的信使，这一个又是从西边来的，他带来的消息将二十年来整个半岛上的平衡打得粉碎。
布兰汀将雅嘉斯的王位禅让给了他的长子，自封为西掌屿王国的国王。
在主人面前显得畏畏缩缩的信使报告说，这个消息公布之后不到半天，整个奇亚拉就展开了欢庆活动。
“那雅嘉斯人呢？”第一联队的卡拉琉斯队长质问道，尽管他其实无权开口。
“大多数都会返回故乡。”信使说，“想留下的话，他们就必须成为新王国的公民，而且不再享有任何特权。”
艾伯利可伸出两个指头打了个手势，他的管家立刻将除了三名队长之外的所有人赶了出去。
他转身背对着队长们，走向窗边，揉搓着眼皮。他等待着，他要看看是谁首先开口，这个人会说些什么。他竭力掩饰心中泛起的惧意。所有事情的的进展都完全不对，他的谨慎和他的判断力并没有为他带来他应得的胜利果实。
他身后的卡拉琉斯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道：“阁下，这是个机会。非常好的机会。”
他怕的正是这个。因为他知道事情的确如此，而这意味着他需要立刻展开决定性的行动，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把战场放在这里而不是故乡的帝国——他一直以来的准备都是要在回到帝国之后才采取决定性行动。在这座荒蛮而顽固的半岛，输掉战争可能会让他失去一切，而赢得战争却只能让他征服这座他并不在意的半岛。
“我们最好谨慎一点。”格兰希尔说。艾伯利可知道这并不是第二联队队长的真实想法，他只是为了不让卡拉琉斯一人出风头罢了。但他注意到了这个措词：我们。
他转过身来，用冷酷的眼神盯住格兰希尔，“我不会不经考虑就行动。”他着意强调了“我”这个字。格兰希尔迅速转开目光，席佛瓦尔的两撇金色小胡子下露出了笑意。
卡拉琉斯没有笑。他的表情十分严肃，正在思索着什么。艾伯利可知道，他是他们三个中最有能力的一个，也是最危险的一个一一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能力和危险实际上是一回事。艾伯利可绕到自己那张巨型橡木办公桌后面坐下来。他抬起头 ，看着第一联队的队长，等待着。
卡拉琉斯又说了一遍：“这是个机会。西边会发生混乱，他们会逐渐瓦解，而雅嘉斯人又都会返乡。允许我说出我的想法吗？”他苍白的脸颊突然红了。艾伯利可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看到了摆在面前的机会，他想趁机获得属于自己的土地和财富。
不能让卡拉琉斯继续说下去，他会认为这个计划是由他提出的。艾伯利可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连你想说什么也都知道。我知道西边将发生什么事，但有一点到目前为止还不消楚：有多少雅嘉斯人会选择留下来。我想大多数人都会离开，让他们和掌屿的原住民接受同等待遇，一般人是受不了的。他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成为掌屿的又一个无足轻重的居民。”
“我们，”席佛瓦尔尖锐地说，“也不是。”艾伯利可再度压下心中的恼怒。近来，这三个家伙越来越频繁地惹他生气，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目标、早就安排停当的计划。对他们而言，最首要的是获得财富和名声。帝国所有有野心的人都是如此一一一个野心勃勃的人除了这两样之外还需要什么呢？
“我知道。”他尽可能冷静地说。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格兰希尔间。这是个真正的问题，不是挑衅。格兰希尔的力量是三人中最弱的，因而也是最忠诚的。
艾伯利可抬起头来。他没有看格兰希尔，而是盯住卡拉琉斯。
“你们要把我的军队召集起来。”他慢条斯理地说，尽管他的心脏狂跳不已。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很危险，也许会让他丧命。但他同样知道，现在的机会有如帝国众神从天庭扔下来的一颗宝石，如果他不及时行动的话，就什么都得不到。
“你们要把我的军队召集起来，四个行省的所有军队，将他们全部带到北面去。我希望士兵们能够尽可能迅速地完成集结。”
“在哪儿集结？”卡拉琉斯的眼睛都快要放出光来了。
“当然是费劳特。费劳特北部，靠近桑吉奥的边境。”桑吉奥。他想，第九个行省。宝石。战场。
“你们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这个任务？”他问道。
“不超过五周。”格兰希尔迅速回答。
“四周。”席佛瓦尔微笑着说。
“第一联队，”卡拉疏斯说，“会在三周之内就位。放心吧。”
“很好。”艾伯利可说，然后吩咐三人煺下。
他又在桌旁坐了许久，手里一直摆弄着镇纸，思索着这个计划的方方面面，这个计划似乎都没有什么漏洞。他将得到胜刊，他甚至可以看到那块散发着光芒的宝石从空中落下，径直落入他的掌心。
他展开了行动。主动行动，而非被动地对形势作出反应。除非西掌屿的混乱能够很快平息，否则他的敌人完全不堪一击。到时候，奎蕾亚方面就没有选择了。在他返回故乡之前，整个帝国都会看到，他的巫术与军队为帝国带来了怎样的好处。这个机会确实像一颗从天而降的宝石，他要做的就是将它抓住，然后，将它镶嵌在头顶上的王冠正中。
但是，毫无理由地，他仍然感到非常不安。他独自一人坐在明媚的阳光下，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这闪耀着光辉的希望。他的感觉甚至不仅仅是不安：他的嘴里十分干涩，就连春日的阳光也显得特别古怪，几乎让他感到痛苦。他怀疑自已是不是生病了。在他心底某个阴暗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啮咬着他。他点起理性的火把，强迫自己走向那个角落，试图看清内心焦虑的来源。
他看到了，并立刻意识到，他无法将这焦虑的来源连根拔除，他甚至根本不应当承认它的存在。
因为，这个源头，这令人痛苦的真相就是，他感到惧怕。极度的恐惧深藏在他的心底。让他感到惧怕的那个人是雅嘉斯的布兰汀，现在或许应当说是西掌屿的布兰汀。
他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惧怕那个人。
阿莱丝知道为什么父亲允许她和他一起登上海姬号出海航行：夏天结束的时候，塞雯娜就要出嫁了。
她的未婚夫是埃蒂尼奥之子卡迪尼。刚到春天，他就向罗维戈提出请求，希望后者能把次女嫁给他。这个年轻人的父亲在艾斯提拔北部有一座种满橄榄和葡萄的大庄园，在城里还拥有一座不算很大却经营良好的钱庄。塞雯娜不止一次说过，如果到秋天她还待在家里嫁不出去，她就要自杀，所以，罗维戈几乎没有过多考虑就同意了这门亲事，还额外送了不少嫁妆。
塞雯娜简直乐疯了，她开心地计划和如何举办白己的婚礼、如何维持家庭运转等等，有天晚上罗维戈甚至偷听到她和两个妹妹大谈婚后快乐的夫妻生活。
看到她这么开心，他也很高兴，同样十分期待她的婚礼。有时他也会有些伤感，但他尽力将这种情绪掩藏起来。他认为这是因为孩子这么快就长大成人，自己心理上一时接受不了。
阿丽克丝很理解他，甚至比他自己更理解他的内心。他的妻子偶尔会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像安抚一只不安的动物。
他的确很不安。这个春天，外界传来的各种消息相当出人意料，它们产生的效果更是令人难以置信。巴巴迪尔的军队一直在向北移动，显然是要开赴费劳特和桑吉奥接壤的边境。而迄今为止，新成立的西掌屿王国对这种挑衅行为没有做出任何明确的反应。或者说，艾斯提拔方面没有收到相应的消息。从余烬节之前很久到现在，罗维戈一直没有收到来自亚列桑的悄息，不过在他们分手之前，他已经得到通知说这个春天很可能会发生一些大事。
而现在，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种特别的气氛，从初春到现在，这种气氛逐渐发展、变化，越来越透出危险的暴力气息。他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嗅到这种气息：向北方进发的军队；酒馆里的谈话声音明显压低了，有人推门进来时，大家会立刻停止交谈，紧张地抬头望。
某天早上罗维戈醒来的时候，一幅画面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是多年以前他在奎蕾亚的海岸边看到的景象：一条宽阔的河流被完全冻住。然后，在半梦半醒之际，脑海里的画面变化了：大河解开封冻，冰面裂开，河水再次开始流淌，将大块浮冰冲入大海。
这天早上喝咖啡的时候，他在厨房里宣布，他要进城看看海姬号今年第一次出海应当装上些什么样的货物，也许应当带些埃蒂尼奥家出产的酒，换回早春时剪下的羊毛，还有翠吉亚山羊奶做成的奶酪。
这是个冲动的决定，但也很恰当。他每年春天都会出海，主要是为了生意，同时也可以为亚列桑收集信息，只不过相比之下今年出去得稍微早了一点。在他遇到亚列桑和拜尔德之前，他一直是这么做的。而在那之后，他经常和那两个人一起在南方的某个酒馆里彻夜长谈，分亨彼此灵魂中共有的激情和同样的目标。
因此，每年春天的航程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但他在喝咖啡的时候却做出了一个真正冲动的决定，那就是，他宣布要带阿莱丝和他一起去。
他的长女，他最钟爱的女儿，他最聪明的女儿。他觉得她的美丽无法用言语描述。没有人向她求婚。尽管他知道她真心祝福塞雯娜，对自己的遭遇没有任何抱怨，但看到到她平静地待在欢欣雀跃做着婚礼准备的塞雯娜身边，他还是感到难受。
所以，当他有些过于随意地问她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的时候，阿丽克丝从厨房另一边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而阿莱丝则显得很激动，这种情绪对她而言很少见，“哦，三神啊，当然！我很想去！”
这正是她的梦想。
一个由来已久的梦想，但她从未提出过这样的要求，甚至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阿莱丝感觉到脸颊突然间红得发烫。她看到父母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时候，她对于两人之间的那种眼神交流感到十分羡慕。他们似乎不需要开口说话就能了解彼此的想法。阿莱斯看到母亲微微点头，她转过头，恰巧看到父亲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到这时，她终于确定，自己将第一次登上海姬号出海。
从懂事以来，她一直梦想着这一刻。只要得到允许，她就会跟罗维戈一起到港口去。冬天的时候，他们全家会到城里的房子去住，去港口很方便。但即使是在春天、夏天还有初秋，她也会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和理由，陪伴父亲一起进域，来到海姬号停泊的地方。壮观的港口让她由衷地自豪，在夜里，她会梦到自己乘船航行在广阔的大洋之上，咸腥的海风吹拂着她的脸庞。
但那只能是个梦想。她是个女人，女人是不能出海的，一个聪明而有责任心的女儿绝不会向父亲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但有些时候，伊安娜似乎会从群星间向下俯视，然后露出一个微笑，尘世的人们于是见到了一个他们甚至从来没想过要追寻的奇迹一一今天这个早晨就像这样。
卡翠安娜从池塘里爬上来。她看不到路上的情况，但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拜尔德和桑德烈站在树林边缘的草地上，警惕地注视着前方。从这两个人身上，卡翠安娜可以轻易地得出推论：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她早就知道，在这种形势下，男人掩饰自己情绪的能力比女人差得多。
这个池塘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每次经过塞坦多和费劳特的边境，她都会在这里洗个澡。她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快步爬上斜坡，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他们两人身边停住脚步时，两个男人什么都没说。他们的货车停在一条南北向大路边的阴凉处，两匹马随意地吃着草。拜尔德的弓箭放在身旁草地上，有需要可以立即拿起来。她将目光投向道路，看到许多巴巴迪尔士兵，有的步行，有的骑马，身后扬起浓重的烟尘。
“又是第三联队。”桑德烈的声音中有一种阴冷的愤怒。
“那支部队好像全都去了。”拜尔德阴郁地低声说道。
这很好，甚至比很好更好。这正是他们的目标。愤怒和阴郁压根儿不应当存在。也许只是看到敌人如此接近时，男性本能做出的反应。卡翠安娜很想上前去把他们的阴郁情绪赶走。
这个道理很明显。亚列桑与奎蕾亚的马里乌斯会面之后，他和戴文还有埃尔雷恩就向西边去了，后来，拜尔德在博尔索城堡向她、桑德烈和埃琳娜讲述了他们的所有计划。
卡翠安娜讨厌埃琳娜，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地聆听拜尔德的解说。她终于明白了亚列桑为什么总是说要等到春天。因为他们要等待马里乌斯的答案，要看他是否愿意为了他们而拿自己并不稳固的王位、甚至是自己的生命来冒险。而那一天，在布拉西奥山口，他的答案是肯定的。至于他为什么愿意这样做，拜尔德并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那之后的第十天，拜尔德、桑德烈和她本人隐蔽在奥提兹要塞外面的山上。他们看到打着奎蕾亚旗帜的使节团接近要塞，受到巴巴迪尔人的热烈欢迎。之后，巴巴迪尔人护送着使节团进入了要塞。
第二天早上，奎蕾亚人再度出发，不紧不慢地沿路向北而行。又过了两个小时，要塞的大门再度打开，六个人骑马飞驰而出。桑德烈注意到，其中之一是席佛瓦尔，第三联队的队长。
“成功了，”拜尔德的声音带着敬畏之情，“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我想，我们的确做到了！”
又过了八九天，巴巴迪尔人的部队开始向北移动。直到这时，他们才确信讨划确实已经成功。那之后不久，他们在塞坦多北部的一个工匠村庄里购买木雕和衣料时，才为时已晚地得知雅嘉斯的布兰汀在奇亚拉做的事。西掌屿王国。
“你玩过骰子吗？”桑德烈对拜尔德说。“骰子现在已经开始转动，没有人能控制它，除非它自己停下来。”拜尔德没有回答，但他脸上那种震惊的表情让卡翠安娜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这完全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变化的不仅是她。同余烬节、还有在博尔索城堡的时候相比，拜尔德如同换了一个人。他准是遇上了什么事，但他什么都没说。亚列桑不在，戴文也不在。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她知道，她和想念王子一样想念戴文。
他们东线三个人的任务也变了。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在高地等待使者，以防出现差池。但现在，拜尔德带着他们不断造访各个城镇，与卡翠安娜从未听说过的人交谈，告诉这些人做好准备，夏天的时候可能会爆发起义。
而对于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人，他给出的信息更加明确：桑吉奥。在仲夏节之前北上前往桑吉奥，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带上武器。
正是这最后一句话使卡翠安娜明确地意识到，行动的时刻确已来临。不需要再搞什么隐秘的破坏行动了，也不需要再盘桓于远离事件中心的偏远处。现在，事件中心在桑吉奥，他们也将到那里去。至于即将发生什么具体事件，她却全无概念。拜尔德可能知道，但他似乎不打算告诉其他人。
他告诉她和桑德烈的只是一些人名。
人名足有上百个，一直存储在他的记忆里，有些已经存了十几年。这些人都是他们的支持者，值得信任的人，全部居住在巴巴迪尔统治的这几个行省。必须通知他们，巴巴迪尔军队的动向就是他们行动的讯号。他们要观察事件的发展，做好准备，以便及时行动。
他们每天晚上都围坐在一起，或是在野外的篝火边，或是在某个村庄的小酒馆里占据一个隐蔽的角落。这种时候，拜尔德就会把那些需要记住的名字告诉他们两个。
直到第三天晚上睡觉之前，卡翠安娜才明白：拜尔德告诉他们这些，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可能会死掉，而亚列桑又不在这里。
“迪拉诺之子里卡索。”拜尔德说，“马西连村的一个箍桶匠，这个村子在塞奥洛尼要塞的南边。他是在阿瓦列出生的。他没有参加战斗，因为他的腿不太方便。去和他谈谈。他没办法去北边，但他认识附近的其他人，他会通知那些愿意参加起义的人到北方去。”
“迪拉诺之子里卡索，”她重复道，“马西连村。”
“库莱昂之女波伦娜。她住在德洛吉村。从费劳特沿大路进入翠吉亚后就能看到那个村庄。她的年龄比你略微大一点，卡翠安娜。她父亲死在黛莎河畔。她知道该把这消息告诉谁。”
“波伦娜，”桑德烈低声复诵，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德洛吉村。”卡翠安娜不由得为这么多的人名感到惊奇。她反复念诵着这些名字，心里充满希望，好像这些名字是能让人获得力量的咒语。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们骑着马以最快速度穿过长满野花的春天大地。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顾及他们商人身份的伪装了。休息的时候，他们会迅速买下各种货物，不再浪费时间讨价还价。一旦找到村子里的联系人，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之后，他们就会立刻出发赶赴下一个站点。
有一次，拜尔德让她去与某个城镇中的联系人见面，对方是个技术高明的织工。卡翠安娜在村边找到了此人的房子。她接近的时候，两只狗叫了起来，但院子里传出一个柔和的声音，狗吠声顿时停止了。卡翠安娜走进院子，看到一个只比她的母亲年轻一点的女人。确定附近没有其他人之后，她按照拜尔德的指示，向对方出示了她的海豚戒指，并将亚列桑之名、还有那条讯息告诉了对方。
这消息与他们在其他所有地方散布的完全一样。然后，她谨慎地提到了两个男人的名字，并说出了拜尔德的第二条消息：桑吉奥，仲夏。告诉他们尽可能带上武器。
卡翠安娜刚刚开口的时候，女人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了，并迅速站起身来。她身材很高，似乎比卡翠安娜还要高。卡翠安娜继续说完第二条消息，对方却仍然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女人向前走了一步，亲吻了卡翠安娜的嘴唇。
“愿三神保佑你和你的两位同伴，”她说，“我还以为我不会活着看到这一天了。”她流泪了，卡翠安娜尝到了她唇上咸咸的泪水。
然后，她离开了，再度回到阳光下。她回到拜尔德和桑德烈身边时，发现他们刚刚购买了十多桶塞坦多麦芽酒。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交易。
“我们要到北边去，你们这两个笨蛋。”做生意的本能控制了她，她不由得大声说道，“费劳特人不喜欢麦芽酒，你们知道的。”
“这么说，我们得自己喝掉它了。”桑德烈大笑着跳上马。拜尔德本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这个余烬节让他改变了不少，他同样发出一阵笑声。她上了马车，坐在拜尔德身边。听着他俩的笑声。她感到一阵清风，不仅吹过她的脸庞，更吹入了她的心底。
就是这一天刚过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她喜欢的那个池塘。拜尔德也记得这个地方，所以他将马车停在路边，让她下去洗个澡。等她爬上来的时候，两个男人站在那里，看着巴巴迪尔的军队。他们不再欢笑了。
她知道，他们两个人的站姿准会带来麻烦，但现在意识到这点已经太晚了。一定是拜尔德的模样引起了巴巴迪尔人的注意。桑德烈伪装成了—个卡德伦人。卡德伦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倒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是，—个只有—辆货车、两匹驽马的小商人，也敢站在那里，挑衅地昂着头，用充满不屑意味的目光打量着从面前走过的军队，完全没有露出一点理所当然的顺从、世故或是畏惧的神色……
卡翠安娜知道，有些时候，身体语言所起到的作用远比人们想象的大得多。她看着身边的拜尔德，后者的一双黑色眼睛坚定地盯着面前的军队。她认为这并不是挑衅，甚至也不是单纯的男性自尊。这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成熟得多的情感，是他对于巫师君王所宣示的力量的反应。他无法将它隐藏起来，正如同他无法隐藏车厢里满载的麦芽酒。
“别看了！”她的声音很低，但充满力量。就在这时，她听到—个巴巴迪尔人发出—道命令，只见六个人离开队列，向他们走来。卡翠安娜的嘴里突然变得干涩。她发现拜尔德朝他的弓箭瞥了一眼，他调整了一下姿态，让身体更好地保持平衡。桑德烈也这么做了。
“你们在做什么？”她哑着嗓子说，“别忘了我们在什么地方！”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巴巴迪尔人走了过来，身材高大的男人，骑在马上，低头看着来自掌屿的一男一女，还有这个憔悴的、头发花白的卡德伦老人。
“我不喜欢你的表情。”领头的人盯着拜尔德说。这个人的头发比其他人更黑一点，但眼睛的颜色却很浅，显得十分冷酷。
卡翠安娜咽了下口水。上次他们和巴巴迪尔人发生直接冲突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她垂下眼帘，真心希望拜尔德能冷静下来，给对方—个恰当的回答。
但她不知道拜尔德这一刻看到的是什么．事实上，没有目睹多年前那件往事的人都不会知道。
塞坦多的道路旁，六个骑着马的巴巴迪尔士兵，许多年以前，在他父亲的房子前面的广场上，同样数目的雅嘉斯士兵。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但伤痕犹在，记忆犹新。
拜尔德迫使自己将目光转开，不再与巴巴迪尔人对视。他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也知道自己一旦不小心就会犯下这个错误。看到这些巴巴迪尔士兵按照亚列桑和他的计划行动，他感到十分欣喜，但现在高兴还太早了一点，未来还有许多未知的变数，他们必须活下去，否则多年的时光、牺牲的许多生命，还有耐心地将梦想变成现实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他低着头，用很低的声音说：“如果我冒犯了你们，我很抱歉。我只是感到十分惊奇。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看到这么多士兵走在路上了。”
“我们还特意停在路边，把大路让出来。”桑德烈补充道。
“你闭嘴，”领头的巴巴迪尔人怒斥道，“如果我想跟仆人交流的话，我会告诉你的。”另外一名士兵将马头转向桑德烈，后者被迫煺了一步。站在他身后的卡翠安娜感到自己的双腿变得虚弱无力。她伸出手，抓住货车的扶手，恐惧让她的双手汗津津的。她看到两个巴巴迪尔人用淫邪的目光看着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池塘里洗过澡，衣服一定是紧紧地贴在身上。
“原谅我们，”拜尔德用压抑的声音说，“我们没有恶意，真的没有。”
“真的？那你计算我们的人数干什么？”
“计算你们的人数？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现在是我在问你，商人。”
“没有这回事。”拜尔德暗自咒骂自己的表现。这种事干了十多年，怎么还这么外行！情况很快就要脱离控制。事实上，他的确在计算对方的人数。“我们只是商人，”他补充道，“小商人。”
“小商人会请卡德伦人做保镖么？我不相信。”
拜尔德眨了眨眼，谦恭地将双手握在一起。他犯了个可怕的错误，而面前这个人又太精明了。
“我只是担心我的妻子。”他说，“有谣言说南方有很多强盗。”这是真的。这不仅仅是谣言。二十五个巴巴迪尔人在一个山谷里被杀掉了。他很确定亚列桑参与了此事。
“你是说你的妻子？你应该是担心你的货物吧！”一个巴巴迪尔人嘲笑道，“我们知道你们这儿的人认为什么更重要。”他的目光从拜尔德身上移开，飘向卡翠安娜，脸上现出放荡的表情。其他士兵哄笑起来。拜尔德迅速低下头，不想让他们看到他眼中的杀机。他记得这样的笑声，它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他知道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十八年前，在提嘉娜的一个广场上，它已经造成了那样的结果。他沉默着，双眼盯着地面，心中的杀机与他的记忆紧紧捆在一起。
“你们的货是什么？”领头的巴巴迪尔人厉声质问道。
“麦芽酒，”拜尔德说，“我们要把这些桶装的麦芽酒卖到北方去。”
“把麦芽酒卖到费芳特？你要么是个骗子，要么就是个傻瓜。”
“不，不，”拜尔德连忙说道，“不是费劳特。我们买进的价格很不错。十一个硬币一桶。就算带着它一直北上也是合算的。我们准备将它卖到艾斯提拔去，在那儿可以卖出三倍的价钱。”
这些差不多都是实话，除了一点：这些麦芽酒的实际价钱是二十三个硬币一桶。
领头的巴巴迪尔人打了个手势，两个士兵跳下马，用剑撬开一桶麦芽酒，带有泥土气息的辛辣气味顿时散发出来。
领头人朝那边看了一眼，两个士兵微微点头。他再次看着拜尔德，脸上挂着恶毒的微笑。
“十一个硬币一桶？真是太便宜了。就算最贪婪的商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捐献给你们的保卫者一一巴巴迪尔的军队。”
拜尔德正抱着这种希望，但他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所以他谨慎地说：“如果……如果你们乐意的话，那当然可以。你们……你们能不能用我的进货价买下它？”
没有人说话。六个巴巴迪尔人身后的大路上，军队仍在继续前进。大部分人都已经通过此处了。对士兵的数目，拜尔德已经做出了相当准确的估计。这时，骑在马上的人拔剑出鞘。拜尔德听到身后的卡翠安娜倒吸了一口冷气。巴巴迪尔人倾身向前，用剑面拍打着拜尔德长满胡须的脸颊。
“我们从不买卖货物”他柔声说，“当然，也不偷不抢。我们只会收下礼物。送点礼物给我们吧，商人。”他略微调转了一下剑刃的角度，拜尔德的脸上传来一阵刺痛。
“请……请收下这些麦芽酒吧，这是我们送给第三联队的一点小礼物。”他说。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转开眼神，不再盯着对方的脸。
“哦，太感谢你了，商人。”巴巴迪尔人用懒洋洋的语调挖苦道。他缓缓收回了抵在拜尔德脸上的长剑，“既然你已经把这些酒桶送给我们，我想你也不再需要这匹马、还有装着酒桶的车了吧？”
“车也送给你们。”拜尔德昕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飘浮在半空中，冷冷地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巴巴迪尔士兵们夺走了他们的货物。他们把马匹套在车上，一个年轻一点的士兵把他们的行李扔在地上，有些窘迫地看了卡翠安娜一眼，然后跳上马车，挥鞭赶起车来。马车缓缓地跟在大队的士兵后面，另外五个士兵高声大笑着眼在年轻人身后。笑声轻松自在，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身在何处，知道他们在这个地方高人一等。拜尔德再次向自己的弓箭瞥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可以在其他人前来阻止之前，从那个领头的巴巴迪尔人开始，连续杀掉他们六个。
但他没有动，他们三个都没有动，直到所有士兵连同他们的马车都消失在远方。拜尔德转过身来看着卡翠安娜，她在发抖，但他了解她，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恐惧一一还有愤怒。
“我很抱歉。”他伸出一只手，碰碰她的手臂。
“拜尔德，我真想杀了你，你吓死我了。”
“我知道。”他说，“我也确实该死。我低估了他们。”
“事情完全可能会更糟糕。”桑德烈直率地说。
“哦，确实。”卡翠安娜厉声说，“我们本应该全部死在这里。”
“这倒是真的。”桑德烈阴郁地表示赞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在取笑她。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大笑起来。
桑德烈涂黑了的脸仍然挂着忧郁的表情，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出人意料。“你不会知道，”他低声说，“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后裔。我的女儿，或者孙女。”
她惊讶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被深深感动了。过了一会儿，她向前走了一步，亲吻了他的脸颊，他用精瘦细长的手臂轻轻地拥抱着她，动作是那么小心，好像害怕她会突然碎掉一样。在她的记忆中，从没有人这样拥抱过她。
拜尔德把草丛中的弓箭捡起来。他们背上行李，让她骑在剩下的那匹马上。桑德烈说，只有这么做才不致引起他人的怀疑。她想抗议，但又无法找到合适的理由。她也确实需要骑马，她的腿到现在还在打颤。
八天之后，他们到达了翠吉亚城。过去的一周中，他们一直抄小路行进，所以没有再遇上巴巴迪尔的士兵。他们把新货车和货物留在他们经常光顾的那间旅店里，轻装来到集市。这是个温暖柔和的春日，时间已经快到黄昏了。卡翠安娜往北方的码头区望去，虽然中间有些碍眼的建筑物，但她还是能看到一些船只的桅杆。这些是冬天过去之后、第一批准备沿河而上的船只。桑德烈进了一家制皮铺子，准备把他佩剑的皮带修理一下。她和拜尔德则走在人潮拥挤的广场上。这时，一个年龄不小的巴巴迪尔佣兵瘸着一条腿从一个酒馆里跌跌撞撞走出来。这人看到卡翠安娜，立刻扑了上来，笨拙地对她的胸脯上下其手。她尖叫起来，被这个突发事件给吓呆了。
仅仅一秒钟之后，她全心全意地希望自己没有那么做。走在她前面的拜尔德一个急转身，飞快地冲过来，朝那个巴巴迪尔人的脑袋勐力一击，将他打倒在地。
周围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然后，喧闹声突然爆发。他们两人迅速对视了一眼。
“快跑！”拜尔德厉声命令道，“今晚你们在去年冬天你从河里爬上来的那个地方等我。如果我没来的话，你们就继续走。你们知道那些名字。大部分名字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愿伊安娜保佑你们！”
说完，他沿着他们的来路迅速跑掉了。与此同时，一群佣兵开始驱散人群。躺在地上的那个家伙还是一动不动，但卡翠安娜不想等在这里看着他能不能自己爬起来。她选了另外一条路，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她眼角的余光刚好看到从制皮铺子里走出来的桑德烈，他看着他们，完全被惊呆了。她有意不看那个方向，也没有朝那边跑。这样的话，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够安全离开此处，用记忆中的那些人名继续传递将在仲夏时燃起的火种。
她沿着一条挤满人的街道飞奔下去，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转了个弯，拐进复杂的小巷里。这是翠吉亚城沿河而建的旧城区，周围都是老房子。这些二层楼房歪歪斜斜，更有一些建筑的屋顶上建起了类似桥梁的通道，遮住了大部分阳光。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些阴暗角落。
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有四名佣兵在追赶她。其中一个叫喊着命令她停下。卡翠安娜知道，如果他们带了弓箭的话，她很可能活不过几秒钟。她迅速冲向右边的一条小巷，然后再次右转，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在拜尔德的联系人名单中，有三个人住在翠吉亚城，她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其中的两个人，但现在她身后有追兵，所以不能去寻求那两个人的庇护。她必须凭借自己的能力甩掉后面的追踪者，联络的任务只好交给桑德烈了。或者拜尔德，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
她从居民们架设的晾衣绳下钻过去，急速转向左边，跑向河流的方向。有一些人在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他们看到她时，不由得投来好奇的目光。她知道，这样的目光很快就会改变，因为他们即将看到追杀她的巴巴迪尔士兵。
这些街道简直像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她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只知道河水一定在北边，因为她能看到船上的榄杆。但河边可能更危险，因为那里地形开阔，没有可以蔽身的地方。她又转了个弯，开始向南跑。身后传来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叫喊声和不堪入耳的咒骂。
她再度向右转了一个弯。突然间，她的右臂被一个人抓住了。她正要尖叫，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张开嘴准备咬断对方的手指，同时拼命扭动身体想挣脱。但她的所有动作突然停下了，一脸震惊。
“安静，亲爱的。往这边走。”艾斯提拔的罗维戈松开捂住她嘴的那只手，“不要跑。他们已经被甩在两条街以外了。装作跟我一起散步的样子就行。”他挽住她的手臂，带着她走进一条荒废的狭窄小巷，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推开一扇门，走进一间布料店。“躲到柜台后面去。”
“你怎么……”她喘息着问。
“我在广场上看到你了，然后跟着你到了这儿。快点，孩子！”
她照他说的做了。一位老妇人握住她的手，推开装有铰链的柜台，卡翠安娜迅速在柜台后面的地板上坐下。过了一会儿，柜台又被推开，一个身影靠近了她。手里拿着一柄又长又尖的工具。她的心脏被惊吓得差点停止了跳动。
“原谅我，”罗维戈之女阿莱丝低声道，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我父亲说，等等我们离开的时候，你的头发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举起了手中的剪刀。
卡翠安娜的身体僵硬了。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便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背对着阿莱丝。她感到自己的头发被拉到一起，锋利的剪刀在几秒钟之内就把她十年来留起的长发完全剪掉了。
外面传来一阵噪音，包括喧闹声和粗哑的喊声。噪音逐渐接近，却并未在附近停留。卡翠安娜意识到自己在发抖。阿莱丝将手放在她肩上，又踌躇地收了回去；那位老妇人在柜台的另一边平静地走来走去；看不到罗维戈。卡翠安娜逐渐调整着唿吸，身体右侧一阵阵疼痛，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被擦伤了。
脚下的地板上有些东西。她伸出手，捡起一绺刚才还长在她头上的浓密的红发。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算到现在，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头发。
“卡翠安娜，我很抱歉。”阿莱丝再次低语道，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悲伤。
卡翠安娜摇摇头。“没什么……这不算什么。”她说，现在的她想开口说话都很困难，“这玩意儿反正也没什么价值。有什么关系呢？”她开始流泪了，胸口阵阵作痛。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头上残留的头发。然后她转过身，将头靠在阿莱丝的肩膀上。阿莱丝张开双臂抱住她，任凭她在自己肩上流泪。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拜尔德躺在河边的空地上。他记得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夭气还非常寒冷。
他在几个小时之前甩掉了追兵。他对翠吉亚十分熟悉，他和亚州桑从奎蕾亚返回掌屿之后，曾在翠吉亚城住了一年多的时间。他们认为这个多山的省份是培育革命之火的好地方——事实证明他们的看法是正确的。
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的精力主要放在寻找一个曾在博利要塞指挥抗战的上尉上，不过却一直没有找到这个人。但他们找到了别的人，并吸收这些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其后十多年时间里，他们多次回到这个行省，不仅在城市里活动，还经常到城外的群山中去。
比起暂时宿营在此的巴巴迪尔人，他显然更了解这个城市。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爬到屋顶上去，也知道哪些岔路通向死胡同，应该避开。在他的生活中，这些事情都非常重要，所以他知道得很消楚。
离开市场之后，他先转向南边，然后是东边。此后，他利用附近的一个木料堆作为跳板，爬上了以前常去的酒馆“牧羊杖”的房顶。多年以前，他在宵禁时躲避巡夜人的时候就曾这么做过。他半蹲着从两间房屋的房顶上跑了过去，再从一座小屋的房顶爬到街道的另一边。
身后的追兵很快就被他远远甩开了，没用多久，他已经跑到离市场很远的地方。在房顶上穿行大大加快了他的速度，并且不会被巴巴迪尔人发现。但他并没有高兴起来，仍旧担心着卡翠安娜。翠吉亚城南郊的房屋修得更正规，街道相对较宽。他的记忆力没有让他失望，他找到了正确的路径，最后轻轻落在他要找的那间房屋的屋顶上。
他在那里潜伏了一会儿，静静聆听着下面街道上传来的声音。没有异常情况，于是，他从藏钥匙的老地方取出钥匙，打开房顶上的活板门，悄无声息地钻进特雷马索家的阁楼。
他把身后的活板门放好，静静地等待双眼适应阴暗的光线。下面的药剂店里传来说话声，他很快分辨出了特雷马索低沉的声音。他有很长时间没来这里了，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他嗅到了空气中肥皂和香水的气味，还有收敛剂、糖果等等，以及各种药品的味道。适应了阴暗的光线之后，他看到特雷马索特意为他们放在阁楼上的那把扶手椅，坐了上去。这个动作勾起了多年前的回忆，有些事情确实是不会改变的。
又过了一会儿，楼下的说话声停止了，只剩下脚步声。他又凝神聆听了一阵，然后倾身向前，开始抓挠地板。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以为这是老鼠在阁楼上发出的声音，但是，世上并没有会挠三下地板、停一下，然后再挠一次的老鼠。这个暗号代表的是三神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最后的那一下代表父神本身。翠吉亚和提嘉娜自古以来都有崇拜亚当恩的传统，从一开始他们便一直使用这样的暗号。
楼下的脚步声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下面的人又开始走动，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拜尔地靠回椅背，静静等待着。
他没有等多久。天色已晚，打烊的时间就快到了。特雷马索开始清扫柜台和地板，砰的一声关上前门，又上了门闩。过了一会儿，一架梯子架到阁楼上，很快，特雷马索拿着一根蜡烛上了阁楼。他似乎比以前更胖了一点，爬到楼上之后不停地喘息着。
他把蜡烛放在烛台上，双手叉着腰看着拜尔德。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不错，黑色的胡须也修剪得非常得体，身上还喷了香水。
他站起身，微笑着向特雷马索的衣服打了个手势，又用力嗅了嗅。药剂师做了个鬼脸。“这些顾客啊，”他说，“这就是现在的时尚。他们认为这种店铺的老板就应当是过个样子，过不了多久，这儿会变得跟桑吉奥一样堕落。今天下午的混乱是你造成的吧？”没有寒暄，没有感情的流露，特雷马索一直是这个样子，和山间的风一样，冷淡而又直接。
“恐怕是这么回事。”拜尔德回答，“那家伙死了么？”
“应该没死。”特面马索用惯常的淡漠语气说道，“你还没强到一拳把人打死的程度。”
“有没有一个女人被抓住了？”
“没听说。她是谁？”
“是我们中的一员，特雷马索。现在仔细听着，我这儿有些消息。另外，我需要你去找到一个卡德伦武士，替我带句话给他。”
听到这句话，特雷马索的眼睛睁大了，不过他马上眯起眼睛，仔细地聆听着拜尔德的故事。解释没花太长的时间，特雷马索最大特点就是思维敏锐。他自己不会去桑吉奥，但他可以联络那些要去那里的人，也可以在他们住的那座旅馆里找到桑德烈。他到楼下去了一次，再次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时，带来了一大块面包、一些冷肉，还有一瓶好酒。
两人告别以后，特雷马索起身去寻找桑德烈。拜尔德坐在阁楼上的各种杂物中间，吃掉食物，喝完酒，坐等夜晚降临。确信太阳已经落山后，他再度爬上屋顶，朝城镇北部行进。走了一会儿，他回到地面，小心地躲开巡夜人，穿过复杂的街巷，来到冬天时卡翠安娜从河里爬上来的那个地方。他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享受着寂静无风的夜晚，等待着。
后面一棵树上发出树叶抖动的沙沙声，但声音太轻微了，不可能是人发出的。过了一小会儿，一只翠鸟唱起来。他聆听着翠鸟的歌声，还有河里的潺潺流水，细细地回想他在这个世界上经历过的一切。
又过了一段时间，西边的河岸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作为回应，他也学着猫头鹰的声音叫了几声。翠鸟顿时不再歌唱了。桑德烈静悄悄地走过米，盘腿在草地上坐下，两人对视一眼。
“卡翠安娜呢？”拜尔德低声说。
“不知道。不过我想她没有被捕，我没听到风声。我一直在广场附近游荡，卫兵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被你打了一拳的家伙没怎么样。他们一直在嘲笑他。我想这件事会过去的。”
拜尔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一点。他说：“你发现了吗？我有些时候真是蠢得没边儿。”
“还真没发现。有时间你得给我好好讲讲你做过的蠢事。那个来找我的胖子是谁？”
“特雷马索。他很久之前就加入了我们。我们住在这儿的时候经常在他家的阁楼上开会，后来也那么做过。”
桑德烈哼了一声，“他在旅馆外面找到了我。向我推销一种药水，据说可以迷住任何一个我想要的女人或者男孩。”
拜尔德笑了起来，“卡德伦人的爱好当真是广为人知啊。”
“的确。”桑德烈露齿一笑，“顺便说一句，价钱挺便宜的。我买了两瓶。”
拜尔德无声地笑着，面前这个人深深感动了他。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这个老人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被彻底毁灭，也差一点造成了所有桑德里尼家族成员的死亡。为了保护他们，公爵用自己的魔法进入艾伯利可的地牢，杀死了他的亲生儿子托马索。任何一个我想要的女人或是男孩。
面前这个人有一颗坚定的心，拜尔德自愧不如。就算是最冷的冬天，桑德烈也从未提出过放慢行进速度的要求。他也从不对任何任务感到畏惧，在潮湿阴暗的早晨总是迅速起身。看到艾斯提拔城中死在轮式刑车上的亲族，他也未曾显露出任何愤怒或是悲伤。他将自己的所有知识都贡献出来，特别是关于艾伯利可的那部分；他用自己经过半个世纪的磨炼得到的领导才能和精明的眼光帮助他们，没有任何保留。
拜尔德知道，正是这样的人，代表着掌屿陷落之前的荣耀与悲伤。荣耀是因为他们的强大，悲伤则是因为他们各行其是的自傲，从而让巫师君王们得以将大多数行省各个击破。
拜尔德坐在河边，此时此刻的他再次认识到，亚列桑和他在做的事、他们所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他们要解放整个掌屿，将巫师君王赶出所有的行省，然后让所有的行省联合起来。他们多年来的努力很有价值。这个目标是如此宏大，一个人用尽毕生的时间也不能完全达成，但他们的工作不会被全然废弃。当然，与这个目标同等重要的就是提嘉娜的独立，还有她的真正名字一一这两者是紧紧结合在一起的。
对于萨埃瓦之子拜尔德来说，仍然有些事很难理解，甚至无法理解。但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余烬节之夜，他在某个充满魔法的地方与一个女人共度了良宵。当时那种感觉是如此奇妙，仿佛长期束缚着他心灵的绳索松开了。眼前这个地方也和那里一样，阴暗而安静。整个掌屿的局势即将浮出水面，他本来以为自己不可能活着看到这一天的。
“公爵，”他对和他坐在一起的老人柔声说，“你知道吗？自从我们刚开始一起旅行的时候，我就一直爱着你。”
“三神在上！”桑德烈道，“我还没把那药水给你喝呢！”
拜尔德笑着，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猜得出公爵心里一定也有同样的绳索束缚。过了一会儿，桑德烈低声说话了，语气和刚才迥然不同：“我也爱你，我的朋友。我爱你们所有人。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甚至还有希望。所以，我会一直爱你们，直到我死。”
他严肃地伸出手来，两人指尖相触。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又过了许久，河心传来船桨的划水声。两人不约而同站起来，伸手作势拔剑。就在这时，河心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
拜尔德轻轻回叫了一声，很快，一艘小船停靠在岸边，卡翠安娜用轻快的步子走上河岸。
看到她，拜尔德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担心她。她身后的小船上还有一个拿着船桨的男人。月亮还没出来，看不清是谁。
卡翠安娜说：“那一下子打得可真狠。我真是不胜荣幸。”
他身后的桑德烈轻声笑起来。卡翠安娜的冷静和勇敢让拜尔德非常自豪。他尽力模仿着她的语气说道：“你不该尖叫。翠吉亚城有一多半的人都以为你被非礼了。”
“哦，好吧。”她冷淡地说，“千万原谅我。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当时是怎么回事儿。”
“你的头发怎么了？”桑德烈突然问道。拜尔德抬头一看，果然，卡翠安娜的长发不在了，长及肩膀的红发剪得不太整齐。
她耸耸肩，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太碍事了。我们决定把它剪短。”
“你说的‘我们’是谁？”拜尔德问。看到她着意装出来的随便神态，他的心里有一些悲哀，“船上那个人是谁？鉴于我们身在此处，我想那应该是一位朋友。”
“猜得不错。”船上那个人自己回答道，“不过我必须说明，我觉得我们的业务会议应该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举办。”
“罗维戈！”拜尔德惊喜地低语道，“真是太巧了！我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艾斯提拔的罗维戈？”桑德烈突然上前一步问道，“是你吗？”
“我听出这个声音了。”罗维戈说着，把桨扔在船上，迅速站了起来。拜尔德连忙走过去稳住船只。罗维戈一个箭步跳上河岸，“我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但我真的不敢相信。门扉之主茉理安在上，公爵，你是从亡者之境回来的么？”
他一边说，一边在艾斯提拔公爵桑德烈面前跪了下来。伊拉伦从东方的天际升了起来，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河水和岸边的草地。
“从某种角度说，是的。”桑德烈说，“我的皮肤被拜尔德的手艺改变了颜色。”他伸手将罗维戈从地上拉了起来。两人对视着。
“去年秋天的时候亚列桑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份，但他说过，如果我知道我的另外~个合伙人是谁，准会很高兴的。”罗维戈显然大受触动，“他这句话比我想象的还要真实。这怎么可能呢，大人？”
“我没有死。”桑德烈简明扼要地说，“那不过是个伪装罢了。一个可悲的老头子的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巴巴迪尔人离开我的小屋之后，亚列桑和拜尔德没有返回那里，我很可能真的就死了。”他停顿了一下，“我想这也就意味着，我应该为我现在的情形对你表示感谢，罗维戈邻居。因为过去许多年中，你常常在夜间来到我们窗外聆听我们的计划。”
斜照的蓝色月光映出了他眼中的一道光芒。罗维戈后煺了一小步，但他昂着头，没有躲避对方的眼神。“你现在知道我的目的了，大人。”他说，“你已经加入了我们的事业。我绝不可能把你的事情告诉巴巴迪尔人。我想你一定知道这一点。”
“我确实知道。”桑德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自己的亲族都不值得我这样信任。”
“只是其中一个而已。”罗维戈应声道，“而且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桑德烈重复道，“他们都死了。我是桑德里尼家族的最后一个人。我们应该怎么做呢，罗维戈？我们应该怎么对付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呢？”
罗维戈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站在水边的拜尔德。
“毁灭他们。”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