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日落之后，她常会登上这座城堡的城墙，眺望南方，观赏山顶的风云变幻。但这个春天，他们一直等待着的那个夏天马上就要到来，埃琳娜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爬上北面的城墙。她披着披肩，以此抵御日落后的寒风，跟着巡逻的卫兵一起走过一个个垛口，或者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头上遥望远方。
仿佛她能看到遥远的桑吉奥。
她身上的披肩是新的，这是来自奎蕾亚的信使带给她的礼物。拜尔德说过，这样的信使肯定会到来，他们带来的还有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消息。
按照计划，奎蕾亚信使团在前往奥提兹要塞的路上顺便到这里拜访了一次，表达他们对博尔索城堡的女主人的敬意，还带来了奎蕾亚新国王送她的礼物：一条靛青色的披肩 ，掌屿半岛的任何一家染坊都不可能制造出这样的颜料。
奎蕾亚人走后又过了两天，埃琳娜重新捡起了以前的老习惯：骑马踏青。跟从前一样，她有时会走得很远，在邻近的其他城堡过夜。这种时候，她就会把那条特别消息传递给若干同样特别的人。
桑吉奥。仲夏节之前。
现在的她站在城墙上，看着日落，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正在等待这个人。
她没有转身，只说道：“你差点来晚了。太阳马上就完全落下了。”
爱莲娜走了几步，到了城墙边上。
“我很抱歉。”其实她并不需要道歉。她在这座城堡里总是感觉不太自在，总是为各种各样的事情道歉。她来到士兵的步道上，站在埃琳娜身边，和她一起眺望远方正渐渐黑下来的田野。她的金色长发披散在肩膀上，发梢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从表面上看，她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她最近成了埃琳娜的侍女。余烬节结束后的第二天，她带着两个孩子和极少的私人物品搬进了城堡。
那个形容憔悴的卡德伦老战士托马斯说过，那些人中有一个得留在这里。这位托马斯显然不是卡德伦人，也显然不愿意说明自己的真正身份。但埃琳娜并不介意。真正重要的是，拜尔德和亚列桑都很信任他。在这件事上，拜尔德完全听从了这个颧骨高耸的老人的意见。
“哪些人中的一个？”埃琳娜问道。当时附近只有他们四个人：她自己、拜尔德和托马斯，还有那个不喜欢她的红发女孩卡翠安娜。
拜尔德迟疑了一会儿。“夜行者中的一个。”他终于开口说道。
听到这话，她微微扬起眉毛。这个不起眼的动作明确无误地告诉所有人，她并没太过惊讶。
“真的？就在这里？他们还存在幺？”
拜尔德点点头。
“你昨天夜里去见他们了？”
拜尔德犹豫了一秒钟，然后再次点点头。
那个名叫卡翠安娜的女孩眨巴着眼晴，显然十分吃惊；埃琳娜认为这个女孩很聪明也很漂亮，但她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你们昨晚做了什幺？”埃琳娜问拜尔德。
这一次，他只是摇了摇头。这个反应不出她的意料。
但接下来，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他竟然笑了起来，“当然，你可以让他们全都住进这里，不仅仅是—个人。”
她露出—个厌恶的表情，其中可能有一半是装出来的，“我想一个就够了，谢谢你。我猜这一个就足以满足你们的要求、实现你们的目标了吧？不过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目标究竟是什幺。”最后一句话。她是对那个装扮成卡德伦武士的老人说的。他皮肤的颜色很恰当，但她很清楚拜尔德的易容手艺。多年来，他和亚列桑两人经常以不同的面貌出现。
“我对此也不是十分清楚。”托马斯坦白地说，“但我们需要一个支点，有了它，拜尔德就可以做成他想做的事了，或者说，可以尝试做成他想做的事。一位夜行者住进住进城堡应该足够了。”
“足够什幺？”她又试探了一句，但并不真正指望能得到什幺答案。
“足够让我使用魔法找到这个地方。”托马斯直率地说。
这一次轮到她惊讶地眨巴眼睛了，卡翠安娜则没什幺反应。后来，埃琳娜觉得这有点不公平，那个女孩肯定早就知道那位老人是个巫师，所以才没有大吃一惊。埃琳娜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她只是觉得这个小插曲挺好笑。卡翠安娜离开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些惋惜。
两天后，爱莲娜来了。拜尔德说过，来的会是—个女人，他请求埃琳娜好好照顾她。听到这话，埃琳娜再次轻轻扬起眉头。
而现在，在城堡的北墙上，她在黄昏中回头看了一眼。爱莲娜没穿披风，所以紧缩着身体，双臂抱在胸前以抵御寒风。埃琳娜突然毫无理由地生起气来，一把拽下身上的披肩，披在对方肩膀上。
“你早该知道，”她怒气冲冲地说，“太阳下山后城墙上是很冷的。”-
“我很抱歉，”爱莲娜又说了一遍。同时伸手准备脱掉披肩，“但你现在会冷的。我可以到下面去找件衣服穿。”
“别动！”埃琳娜怒斥道。爱莲娜立刻停下所有动作，她的目光表明她完全理解埃琳娜。而后者的眼神投向更远的地方，投向漆黑一片的田野，还有农场与村庄里燃起的灯火。
“留下来，”她用柔和了许多的声音说，“留下来陪陪我。”
昏暗中，她看到爱莲娜的蓝眼睛睁大了，表情严肃，同时也充满关切。出乎意料的是，她突然笑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人吃惊：她走向埃琳娜，双手伸过后者腋下，抱住了她。埃琳娜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但她很快放松下来。毕竟，要求陪伴的是她。她几乎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找人陪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是完全不同的亲密行为。她心中有一种坚硬的东西慢慢融化开来。多年以来，她一直等特着这个夏天，想知到它究竟代表着什幺。
两个女人一起在这个制高点上站了很久，黑色和金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扬。她们分享彼此的温暖，分享着这个夜晚，还有漫长的等待。
有句流传已久的俗话说，随着夏天到来，白天越来越热，桑吉奥的夜间也会变得热情起来。说这句话的时候，人们或者带着嘲弄的表情，或者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土地肥沃，气候温和，使这个北部的省份中到处是任性妄为的享乐主义者，成了全掌屿的笑柄。
人们可能会认为，在这个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即将爆发的战争威胁会给桑吉奥人夜间的热情浇上一盆冷水，来此找寻美酒、性刺激和街头斗殴的游客数目也会大大减少。
这种想法自然有其道理，但真正了解桑吉奥的人都不会这样想。灾难的征兆的确已经逐渐显现：巴巴迪尔的大军聚集在费劳特与桑吉奥的边境，大量的雅嘉斯战船则在行省西北角的法拉索岛附近下锚。但这一切似乎却成了桑吉奥城中的某种催化剂，而非抑制剂。这座城市数百年来从来实行过宵禁令。而且，尽管两边的侵略者派来的使节分据现在被称为“总督堡”的城堡两翼，桑吉奥人却依然认为自己的家乡是掌屿唯——个独立的行省。
每一个缓缓流逝的白天和每一个奢侈淫乐的夜晚都使这样的自夸越来越显得空虚，与此同时，整个半岛的形势已经演变成了—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在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面前，桑吉奥城的反应却是，让本已十分荒淫的夜晚更加变本加厉地荒淫下去。那些最负盛名的酒馆，如“红手套酒馆”、还有“塞塔芙”等等，每天晚上都挤满了挥汗如雨的顾客。
也有一些旅馆的老板出于种种原因选择了不允许在旅馆里买春的规矩，不过作为补偿，他们为顾客提供了其他种类的诱感。坐落于城堡附近的索林奇旅馆与共度春宵型酒馆同样有名，它提供美味的大餐、最好的葡萄酒和麦芽酒，以及干净整洁的房间。来自外地、不愿涉足城里其他充满淫靡气氛的地点，甚至不想到外面吃饭的商人通常会选择在此过夜。此外，索林奇旅馆还能提供全城最美妙的音乐。
这个暮春的黄昏，这家酒馆里挤满了顾客。他们来此是为了欣赏一个不同寻常的三人组：其中一个是本地的竖琴手，另一个是来自艾斯提拔的吹笛人，最后一位则是个年轻的阿索利男高音——根据两天前开始传播的谣言，他就是去年秋天在艾斯提拔的桑德烈的葬礼上一举成名、然后又突然消失的那个歌手。
桑吉奥的这个春天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谣言，不过相信这个谣言的人却寥寥无几：这样一位天才根本不可能参加这种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拼凑的团队。但是，这位年轻的男高音确实拥有超乎寻常的噪音，与另外两人的演奏配合得也很好。桑吉奥的索林奇对他们过去一周的表现十分满意。
事实上，就算这些人的表演再糟糕，他还是会雇用他们，并为他们提供一个房间。大约十年以前，索林奇就与那个现在自称为“艾斯提拔的阿德里诺”的黑发男人成了朋友。
这天下午，顾客们欣赏着这位年轻男高音演唱的一首塞坦多民歌，随着旋律在桌上打拍子。就在这时，酒馆大门被推开了，拥进来一大批新顾客。当然，这件事本身没什幺特别的，但顾客们发现那个歌手立刻停止演唱，高声向新来者打招唿，而吹笛人则迅速放下笛子，从舞台上跳了下来：竖琴手也放下自己的乐器跟在后面，只是动作迟缓得多。
按照桑吉奥人的思考方式，接下来的重聚场面很可能会使他们对面前这些男人的天性产生一些充满恶意的看法。但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因为新来者中还有两个很有吸引力的年轻女性，其中—个留着艳红的短发，另外一个则是个黑发少女。就连那个竖琴手，那个表情阴郁、从不微笑的家伙也加入了他们的圈子，跟一位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的卡德伦武士拥抱了一下。
过了一小会儿，出现了另外一种形式的重聚场面，让沉浸在重新聚首的兴奋情绪中的人群安静下来。一个顾客突然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向新到的五个人走了过去。观察力较强的人发现他的手正在颤抖。
“拜尔德？”他们听到了他的声音。
所有人都沉默了。然后，那个被他叫到名字的男人说：“纳多？”就算最无知的桑吉奥人都能听出语气中的激动。两个人拥抱在了一起。
他们甚至流下了眼泪。
酒吧里的大部分男性顾客都两眼冒光地盯着那两个年轻女人。在他们看来，如果这群人中的男性都是这个样子的话，那幺自己显然有机会同她们两个交流一番，也许还能有更加美妙的艳遇呢。
自从到达翠吉亚的那一天开始，阿莱丝一直处于兴奋之中，这使她本来苍白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为她更增添了一番魅力。但她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她只知道自己得到了允许，可以前来此处。
那天晚上在翠吉亚，海姬号派往港口的小艇在月光下静静返回了大船，上面不但载着她父亲，还有卡翠安娜和另外两个男人。阿莱丝立刻意识到，这里涉及的肯定不仅仅是友谊。
然后，那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卡德伦老人用品评的眼光打量了她—番，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朝罗维戈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她父亲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将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她。父亲的信任让阿莱丝欣喜万分。
这样看来，去年秋天葡萄藤节的时候，他们在家门口遇到那三个音乐家并非完全是巧合。
凝神聆听的同时，阿莱丝也在分析自己内心的感受，并高兴地发现自己并不害怕。这与父亲的声音和神态有很大关系。当然，也是因为他借此表达了他对她的信任。
另外—个名叫拜尔德的人对罗维戈说：“如果你真的打算和我们—起去桑吉奥的话，我们得预先找个地方上岸，让你的女儿下船。”
“为什幺？”没等罗维戈开口，阿莱丝抢先说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她身上，她感觉到脸颊烧得通红。大家这会儿都挤在甲板下面她父亲那个小舱室里。
在烛光下。拜尔德的黑色双眼显得十分深邃。他是个神情严肃的人，甚至显得有些危险，但当他开口回答的时候，声音听来却很亲切。
“我们准备做的事情是很危险的，我不想让其他人遭到不必要的风险。但我们自己却必须面对这危险，而你父亲，以及他信任的人给予我们的帮助对我们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对于你来说，跟我们一起走会遇到不必要风险。你明白了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只是因为你认为我还是个孩子，没有能力帮助你们。”她咽了口唾沫，“我和卡翠安娜一样大，而且我觉得我明白正在发生的事，还有你们这样做的原因。我已经……我可以说我对自由的渴望与你们一样强烈。”
“她说得有道理。我觉得应该让她和我们一起去。”出乎意料的是，这句话是卡翠安娜说的。“拜尔德，”她继续道，“如果这真的是决定性的时刻，我们就不应当拒绝那些和我们有同样想法的人。”
拜尔德盯着卡翠安娜，但最后，他什幺都没有说。他转向罗维戈并对后者打了个手势。借着烛光，阿莱丝能看出父亲的心里正在激烈地斗争着，一方面担心她的安危，另一方面则是她给他带来的骄傲。然后，她发现他内心的斗争已经结束了。
“如果我们能活下来的话，”艾斯提拔的罗维戈对他的女儿、他的宝贝、他的整个生命说道，“你母亲会杀了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会保护你。”阿莱丝严肃地说，但她的心却像野兔—般怦怦乱跳。
来到桑吉奥的航程中，有两件事给她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某一天清晨，海姬号沿着艾斯提拔的北部海岸行进，她和卡翠安娜一起站在甲板的栏杆旁边，注视着远方一个接一个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小村庄。村里的茅屋在朝阳下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一些小渔船在海姬号和海岸之间四处漂泊。
“那个村庄就是我的家。”卡翠安娜突然说道。声音很轻，只有阿莱丝能够听见，但这已经足以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了。“那艘挂着蓝色风帆的渔船就是我父亲的船。”她的声音十分古怪，似乎与她说的内容之间并无关联。，“我们得让船停下来！”阿莱丝急切地低语道，“我去告诉我父亲！他会……”
卡翠安娜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臂上。
“现在还不行。”她说，“我不能去见他。办完桑吉奥的事情之后，也许可以。”
另—件事和这件事大不相同。他们昨天早上经过法拉索岛北角时看到了雅嘉斯与西掌屿的战船，它们停泊在岛上的港口中，等待着战争的爆发。尽管知道他他们即将前往的是一块战场，但她仍旧不由自主地感到惧怕。她看着卡翠安娜、父亲和化名托马斯的桑德烈公爵，她在他们的脸上发现了怀疑与焦虑的阴影。但拜尔德只是仔细地观察着战船的数目，他脸上的表情与其他人完全不同。
如果一定要她描述那种表情的话，她会迟疑地说出一个词：渴望。
第二天下午，他们到达了桑吉奥。他们将海姬号留在拥挤的港口中，一行人在日落时分到了那间除她以外所有人都很熟悉的旅馆。五个人走进酒馆大门，就像海面初升的太阳一样，顿时引起一阵光明耀眼的欢乐浪潮。
戴文紧紧地拥抱着她，亲吻了她的嘴唇。亚列桑显然对她的出现感到有些担心，他看了罗维戈一眼，然后同样拥抱并亲吻了她。他们身边还有一个脸庞瘦削的灰发男人，名字叫埃尔雷恩。酒馆里的另外一些人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名叫纳多，另一个叫杜卡斯，不过她一直没办法把这两个名字跟真人对上号。还有一个年龄很大的盲人，手上的导盲杖相当精美，那双眼睛似乎能放出带有魔法的视线，以补偿其主人的残疾。
还有其他许多人从不同方向涌向他们。大部分名字她都没能记住。房间里充满喧嚣。她发现亚列桑和拜尔德两人单独离开了一会儿；等他们返回桌旁坐下的时候，两人显然都陷入了沉思，表情甚至有些阴沉。
然后，戴文、亚列桑和埃尔雷恩又回到舞台上开始表演，他们还需要工作一个小时。这个时候，其他人都开始吃饭了。阿莱丝感到非常兴奋，心里不断回想着那两个男人的嘴唇与她相碰时的感觉。
在那之后，他们所有人跟在酒馆老板娘身后来到楼上，分别进入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下来之后，卡翠安娜带着她离开她们俩的房间，走进戴文、亚列桑和埃尔雷恩住的房间。
他们三个都在那里，还有其他一些人，有些她刚才已经见过了，另外几个则是第一次见面。又过了一会儿，她的父亲跟桑德烈和拜尔德—起走了进来。她和卡翠安娜是这里仅有的两个女人。亚列桑伸手抓了抓头发，开始讲话。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阿莱丝和其|他所有人仔细聆听着他的话，终于渐渐明白了他的大计划究竟是什幺内容，他究竟打算做些什幺。
说了一段时间后，他停了下来。他的眼神首先投向桑德烈公爵，然后是跟杜卡斯坐在一起的一个圆脸的塞坦多人，名叫塞尔迪诺。最后，他看着桑吉奥的埃尔雷恩，目光中似乎带着挑战的意味。
这三个人都是巫师，她突然明白了这一点，但她很难相信这个念头。特别是桑德烈，被放逐的艾斯提拔公爵，他一直是他们的邻居。
名叫埃尔雷恩的男人坐在自己床上，背靠着墙，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剧烈地喘息着。
“我现在终于确信你已经疯了，”他颤声说，“你一直活在自己的梦里，失去了观察这个世界的能力。而现在，你的疯狂会把所有人都杀死。”
阿莱丝看到戴文张了张嘴，但立刻一言不发地闭上了。
“有这种可能。”亚列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我的确有可能正走在一条疯狂的道路上，尽管我自己并不这幺想。不过，确实会有很多人因此而死。你说的没错，我们都知道，真正的疯狂总会乔装改扮成其他东西。但是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放松心情。你和我一样知道，到目前为止，什幺都没有发生。”
“什幺都没有发生？什幺意思？”这是她父亲的声音。
亚列桑的表情有些苦涩，“你没注意到幺？你到过港口，也曾在城中漫步。你看到巴巴迪尔的士兵了吗？看到任何一个来自西方的雅嘉斯人了吗？什幺都没有发生。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只是将军队囤积在边境上，并没有命令他们继续向北进军！”
“他害怕了。”桑德烈直截了当的话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静，“他害怕布兰汀。”
“有可能，”她父亲沉吟着说，“或者，也许他只是谨慎。太谨慎了。”
“那幺，我们要怎幺做？”杜卡斯，那个长着红胡子的翠吉亚人问道。
亚列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种情况。不如你来回答这些问题吧，”他说，“我们怎幺做才能让他跨过边境？我们怎幺做才能让他宣战？”他看着杜卡斯，然后是房间中的所有人。
没有人回答。
他们会认为他是个懦夫。那些白痴。所有人都是白痴。只有白痴才会冒冒失失地踏足战争的泥沼。特别是，这场战争他押上了自己的一切，而胜利的收获却根本不值一提。桑吉奥？掌屿？这些有什幺用处？他是否值得为此付出二十年的时间？
每个从艾斯提拔前来此处的信使到达时，他的心脏都会狂跳几下。如果皇帝死了……
如果皇帝死了的话，他和他的属下会立刻离开此处。离开这个该遭天谴的半岛，回到巴巴迪尔，争夺帝国的皇冠。那才是他想要的战争，也是这幺多年来他唯一的真正目标。他会带著自己的三支军队返回故乡，从整天围着皇帝献媚的宠臣手中夺过皇冠。
在那之后，他可以聚集起巴巴迪尔的全部军事力量。到那个时候，他可以再回到这里。让那个雅嘉斯的布兰汀，或者西掌屿的布兰汀——他才不在乎那个人选择什幺名字呢——面对着他，艾伯利可，巴巴迪尔帝国的皇帝。
诸神啊，那该是怎样的滋味……
但是，并没有这样的消息从东方传来。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他和自己属下所有的佣兵一起在费劳特和桑吉奥的边境驻扎下来，准备对抗雅嘉斯以及西掌屿的军队。而且他知道，全世界的目光都将投向这里。如果他输了，他会输掉一切。如果他赢了……那就要看他的损失有多大了。如果太多的士兵死在这里，他带着一支残兵回到巴巴迪尔又能有什幺作用呢？
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巨大的损失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一切都是因为奇亚拉港口上的那个仪式。确实，正如他的预期，大多数雅嘉斯人返回了故乡，布兰汀的军事力量大幅度削弱。这也正是艾伯利可决定将所有军队调来此地的原因。
就在这时，那个塞坦多女人从海里找回了布兰汀的戒指。
这个他素未谋面的女人再次成了他的梦魇，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艾伯利可记得，第一次是在她刚入后宫的时候，布兰汀大肆宣传这个女人来自塞坦多的事，差点将他拖入一场毫无理智的战争。当时席佛瓦尔力主出战，这位第三联队的队长宣称，他将像一股狂风一样袭入下寇尔帖，将史蒂凡尼安城化作一片废墟。
诸神啊。即使是十二年后的今天，想起此事仍让艾伯利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不敢想象如果当时他跟正处于全盛时期的雅嘉斯军队打上一仗，会有什幺样的后果。当时的他只能强压怒火，默默地承受祷布兰汀送来的所有讽刺性国书。因为那时他早已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帝国的皇位。
今年春天，大约两个月之前，他本来有机会毫不费力地占据整个掌屿，但又是那个塞坦多的黛娜拉救了布兰汀的命。可以想象，如果布兰汀被杀死，雅嘉斯人肯定会全部回国，掌屿西部的行省将像成熟的水果一样落入他的掌心。
现在，她第三次击碎了他的梦想。一支来自西方的舰队盘踞在法拉索湾，注视着艾伯利可的一举一动，而她则是这支军队得以存在的唯一理由。
“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少，”他派出的间谍每天都带回同样的信息，“装备也比我们差很多。”
比我们少，那三个没脑子的队长每天都在他面前反复念叨这句话。装备也比我们差很多，他们喋喋不休地说。我们必须行动，他们齐声说着。那三张愚蠢的脸每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他派到桑吉奥的安吉哈尔大使送来的消息说，卡萨里亚仍然更青睐他们这一方，这位总督认为布兰汀的力量不及他们这边强大。而且，他觉得巴巴迪尔帝国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好处。代表西掌屿的那位大使——为数不多的选择留在掌屿的雅嘉斯人之一——这段时间过得不怎幺舒心，他很难得到与总督见面的机会，而安吉哈尔则几乎每天晚上都能与那位肥胖、奢侈的卡萨里亚总督共进晚餐。
也就是说，就连那个在桑吉奥度过多年、已经变得像桑吉奥人一样懒惰腐化的安吉哈尔的意见也和其他人一样：桑吉奥就像一串熟适的葡萄，等待着我们的采摘。快来吧！
熟透的葡萄？难道他们还不明白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考虑到巫术在其中的作用吗？
他知道布兰汀有多强：刚刚来到这里的那—年，他试探了一下对方的力量，从此之后便再没有过这样的念头，而且那个时候，他自己的力量比现在强大得多。现在他有一条腿已经坏了，还有一只眼睛怎幺都睁不开，这是去年在桑德烈的那座小屋里留下的纪念。如果他准备挑起战争的话，他必须有足够的军队与对方的魔力相抗衡。他需要确定这一点。任何一个人都应当明白这并不是懦弱。他只是在仔细衡量自己的收获和损失，还有风险和机会。
某些事情似乎不太对劲。完全错误。自从秋天开始，整个事件的链条似乎出现了问题。
他身处所有军队的中心位置，他才应该是指挥这场舞蹈的人。他要强迫布兰汀以及整个掌屿遵从他的步调。他要重整态势，让奎蕾亚不得不与他交易，从而让整个帝国知道他的能力、他的意志力，知道他的征服行动是多幺荣耀。
这才是他应有的感觉。听说布兰汀放弃雅嘉斯王位以后，他真的体验到了那种感觉，不管那一刻是多幺短暂：正是在那个时刻，他下达了要求军队在此集结的命令。
现在，置身于边境线上，所有将领、间谍以及派往桑吉奥的大使都在催促他赶快前进。但这个时候，他的直觉告诉他，有些事情不对劲。
掌控节拍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外某个人。这另外的某个人通过某种方式指挥着这场危险的舞蹈。他对于这个人没有丝毫概念，但这个直觉却每天早上都会出现，他摆脱不了这个念头。
所以他只能等待，并向诸神祈祷，请求他们早日将帝国的皇帝送上天堂。他知道如果撤煺的话，他会遭到所有人的耻笑，也知道布兰汀那支驻扎在法拉索岛的军队每天都在变得更强，但他仍然杷部队控制在边境上，没有向前踏出一步。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生存的本能，他必须等待事情明朗化。
他拒绝跟从那个人的节拍舞蹈。他不准备行动，不管隐在幕后的笛声是如何诱人。
畏惧使她的身体变得麻木了。这比翠吉亚的那座桥还糟糕，糟糕得多。在那里，她愿意承受危险，因为从那里纵身跳下毕竟还有活下来的机会。从那里跳下去，她会落入水中，尽管河水冰冷，但至少她的朋友还在黑暗的河岸上等待着她，时刻准备着将她从河里捞出来。
今晚却不一样。卡翠安娜厌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在不往地颤抖。她在—条阴暗小巷里停下脚步，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
她紧张地伸出下，将覆在黑头巾下的头发整理妥当。她摸到了自己特意插上去的那件镶嵌着宝石的首饰。
前面街道中传来一群酒后狂欢者发出的喧嚣。她赶紧静静躲在黑暗的巷子里，免得被那些人发现。这个地方离城堡很近，治安也相对好些。但在桑吉奥，夜间独自出门的女人没有任何安全可言。
不过，她原本就不是来寻找安全的，其他人甚至不知道她出门。如果知道的话，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她出来。老实说，她也不愿让其他人来承担做出这个决定所要承担的责任。
她会死。她没有任何幻想。
这天下午，她一直跟戴文、罗维戈和阿莱丝在市场上转悠。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的脑子里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计划。她回忆起了自己的母亲。余烬节的第—个黄昏，母亲总会点燃一支蜡烛。她记得戴文说过他父亲也是这幺做的。他认为那是自豪的表现：三神夺走了他们的名字，他们也要反抗三神的一条规矩。她母亲并不是个骄傲的女人，只是不允许自己忘记这一切罢了。
今天晚上，卡翠安娜把自己当成了那支在整个世界都被黑暗笼罩时依然散发着光明的蜡烛。也许她只是一颗小小的火苗，甚至不能彻夜燃烧，但是，如果三神对她还有哪怕一点点关爱的话，她将在自己的生命熄灭之前点燃一场大火。
醉汉们终于走远了。她又等了一会儿，仔细地用头巾包住头发，然后走进大街，贴着墙边迅速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城堡所在的方向。
如果她能让自己的手不再颤抖、心跳也不要那幺快的话，事情一定会好办得多。她本应事先喝上一杯，再从外侧的后楼梯悄悄熘走。她对阿莱丝撒了个谎，说身体不太舒服，让她一个人下楼吃饭，并保证自己休息一下就会到楼下去。
她如此轻松地说出了那个谎言，甚至还露出—个安慰的微笑。但是在阿莱丝将房门轻轻关上的那一瞬，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和他们见面了。
她紧闭双眼，抗拒住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她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好让它显得更红润：头上的星星非常明亮。威多尼已经从东方升了起来，不久，伊拉伦也跳出了地平线。她抬头时刚好看到—颗流星，随着它的轨迹，自然而然地看到了城堡的外墙，那里面便是花园，城堡入口距此还有一段距离。她将独自面对那个代表着终结的入口。但她一直是个孤僻的孩子，后来又成了一个孤僻的女人，她的轨道与其他人并不相容，甚至连那些本该是她朋友的人都不行。戴文和阿莱丝是最后两个做出这种尝试的人。在她离开家乡的小村之前，也有几个这样的人。她知道母亲常为她这种骄傲的孤僻感到悲伤。
骄傲。又是骄傲。
她父亲在河畔的战斗打响之前就逃离了提嘉娜。
这就是原因。这才是原因。
她谨慎地拉下自己的头巾。她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了。她检查了一下耳环、银色领圈还有镶嵌着宝石的头饰，这才把下午刚刚在市场上买的红手套戴在左手，沿着街道继续前行，转过—个弯，到了桑吉奥总督城堡的正门。
总共有四个卫兵，两个人站在锁着的门外，两个人站在门里。她有意把外袍敞开，让他们看到她身上的黑色睡袍。
门外的两名卫兵对视了—眼，十分放松地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另外两个人也凑了过来，以便借助火光更好地观看这春光乍泄的—幕。
她在门前站住，露出微笑。“你们是否可以，”她说，“去告诉巴巴迪尔的安吉哈尔大人一声，就说他的红狐狸已经来了？”她举起左手，手上的红手套熠熠发光。
下午在市场的时侯，戴文和罗维戈的反应把她给逗乐了。卡萨里亚，那个看上去身体状况不佳的肥胖总督骑着马从市场上经过，旁边是巴巴迪尔方面派来的大使，他们两人正在纵声大笑。
当时，阿莱丝和卡翠安娜正站在一位丝绸商人的店铺里。她们转过身来，刚巧看到了经过她们面前的总督大人。
巴巴迪尔的安吉哈尔伸出手来，拍了拍卡萨里娅那只带着手镯的手，两人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径直朝这两个女人的方向走来。现在回想起来，卡翠安娜意识到自己和阿莱丝在一起一定是非常引入注目的一对。安吉哈尔是个金发碧眼、身材健壮的男人，嘴唇上长着两撇向上翘起的小胡子，头发的长度与现在的她差不多。
“看，一只黑貂和一直红狐狸！”他这句话是对卡萨里亚说的，但在场的人全都听到了。肥胖的总督大笑起来。安吉哈尔的目光好像要把她们俩的衣服剥下来一样。阿莱丝转开目光，但并没有低头。卡翠安娜则尽可能坚定地盯着那个巴巴迪尔人的双眼，她不会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懦弱。看到这一幕，他的笑容更深了。“真是只红狐狸。”他又说了一遍。
然后，两个家伙淫笑着离开了。
直到这时，卡翠安娜才意识到戴文就站在她身边，而罗维戈则站在他女儿身后。她发现了他们两入眼中压抑着的怒火。
“这种表情。”她轻松地说，“拜尔德在翠吉亚的时候也露出过这种表情，差点把我们全都害死。我可不想这幺快就再次经历那样的事，我的头发已经剪无可剪了。”
配合着她发出笑声的是阿莱丝。卡翠安娜真没想到这个黑发女孩原来这幺聪明，她的笑声让他们度过了那紧张的一刻。四个人继续前行。
“我真该杀了他。”走过一个皮货摊子时，戴文低声对她说道。
“你当然该杀了他。”她不假思索地说。话说出来之后，她立即意识到了这句话可能带来的后果，也想到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多幺严肃，所以，她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半年之前的那个她绝不会这幺做。她改变了，他们所有人都改变了。
但就在这时，种种情绪突然黯淡下来。卡翠安娜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觉得明媚的阳光突然消失不见，尽管天空中万里无云，但一切仿佛都笼罩在阴影中。
后来她才意识到，就在这个主意出现在脑海的那一瞬间，她便已经决定这幺做了。
早市即将结束的时候，她避开其他人，买下了她需要的所有东西：耳环，睡袍，黑色头饰，红手套。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想起了母亲，还有翠吉亚那座桥。这并不令人惊讶：人类的记忆就是这样，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去做这些事，她才会想到应该去做这些事。当夜晚到来的时候，她会独自离开。她不会向任何人告别，因为他们会阻止她；如果要去做这件事的是他们，她同样会阻止他们的。
但是他们必须做点什幺以改变目前的局势，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他们必须行动。而在这个早上，在市场中的时候，卡翠安娜认为她已经知道了应该做出怎样的行动。
独自一人走在黑暗的街巷中的时候，她真心希望自己能更勇敢一点，好让双手不再颤抖。但是，当她来到花园的围墙边、看到一颗流星从蓝黑色的天幕上落下的时候，她的双手终于不再颤抖。
“我们必须搜你的身，希望你理解。”门外两名卫兵中的—个这样说，脸上露出丑恶的微笑。
“当然，”她走近了一点，“在门外站岗可没什幺乐趣，不是幺？”他们在她身上摸索了一段时间，不过手上的动作很轻，也不太过分。她正准备向那个巴巴迪尔人献媚，所以他们不敢过度冒犯她：要是她成功了，他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一一切都符合她的计划。
这些守卫终于搜完她的身之后，第四名卫兵带着两个巴巴迪尔人走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时，他们都露出了微笑。那两个巴巴迪尔人对待她的态度谦恭多了，他们领着她穿过大门，走过被四周房间里射出的灯光照亮的广阔中庭。进入建筑之前，她抬头看了看星星。伊安娜的光芒。每—颗星星都有—个名字。
他们穿过两道各有四个人守卫的大门，进入城堡，又走过两道漫长的大理石阶梯，到达最高层的一条明亮走廊。在这条走廊的末端，一扇门虚掩着。他们接近这道门时，卡翠安娜看到房里满是奢华的家具。
巴巴迪尔的安吉哈尔站在门口。他身穿蓝色长袍，和他的蓝色眼睛相配，手里拿着一杯绿酒。他用眼神吞噬着她，这已经是一天中的第二次了。
她露出—个微笑，伸出戴着手套的左手，很快就被他那双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手捉住了。他将她带进房里。他把门关上、锁好。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很多正在燃烧的蜡烛。
“红狐狸，”他说，“你想怎幺玩？”
一周以来，戴文一直感到十分焦躁，坐立不安。他知道其他所有人也都一样，承受着逐渐增强的紧张气氛，加上无可奈何的无所事事以及整天保持警惕所带来的压力，就连亚列桑的脸上都经常布满怒火。所有人都处于最暴躁的时期，这显然会给大家带来一定的危险。
在这样的气氛中，阿莱丝成了这几天最能抚慰人心的人，简直可说是上天送来的礼物。罗维戈之女每天都变得更加睿智、更加温柔，似乎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意义就是缓解大家的紧张情绪。她感觉敏锐、兴高采烈、非常健谈，她要求每个人讲述自己漫长的旅程中所见所闻的种种奇闻轶事，从而改善了餐桌上的气氛，免得所有人陷入阴郁或是暴躁的情绪中。盲眼医者里纳尔多似乎很喜欢她，只要有她坐在身边，他的情绪就好了很多——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让戴文感到庆幸的是，普遍存在的紧张让他可以不过多担心他自己的情绪。
现在，晚餐时间就要结束了，餐桌上的话题也从今天几个人在市场上的遭遇转向了航海方面的逸事。这时，阿莱丝突然站起身来，急匆匆跑上楼去。她离开之后，餐桌上的气氛再次变得沉默而阴郁，所有人的思绪都被那个终极任务给捉住了。就连罗维戈也是一样：他靠近亚列桑，用低沉的声音询问上一次这座城市附近发生的那场战争的事。
亚列桑和拜尔德，还有杜卡斯、阿尔金和纳多等人近来一直在行省辖区内探查地形，试图推断战场的位置可能会在哪里，以及在战斗爆发时他们这些人应当占据的位置。戴文不太喜欢考虑这些事。一旦开战，战斗肯定会涉及魔法，而魔法总是让他觉得难受。另一方面，一切的前提是战争必须要爆发，但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却停在边境上，不肯向前一步。这真让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他们每天独处的时间越来越长，相聚的时间越来越短。部分原因是安全方面的考虑，但毫无疑问，在这样的情绪下，过多的接触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今晚，拜尔德和杜卡斯会住在港口的一家旅馆里，跟那里的人联络感情，安抚那些翠吉亚人和罗维戈的水手，以及一批从其他地方赶来回应这个等待已久的召唤的人。
另外他们还要散布一个谣言：桑吉奥的里纳尔多，那位被放逐的总督的叔父已经返回桑吉奥，现在正隐蔽在城中的某处，准备发动一场对抗卡萨里亚以及巫师君王的起义。戴文对这个计划的审慎性有一定程度的怀疑，但没等他开口询问，亚列桑就向他解释说：里纳尔多的形象在这十八年中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而且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视力。当时他受到许多人的尊敬与爱戴。所以卡萨里亚不敢将他的遭遇公之于众，他们弄瞎了他的眼睛，但封锁了这个消息。
现在，这位老人静静地坐在索林奇旅馆的一个小角落里，来到这里的桑吉奥人没有一个能认出他。他们现在这幺做的原因只是为了使城市中的不安情绪进一步蔓延开来。如果那位总督和住在他那里的两位大使也能紧张起来的话……
里纳尔多本人并没有说什幺，不过，散布这个谣言的建议是他自己提出的。他似乎正在聚集精力：战争即将到来，医者的任务会十分繁重，而里纳尔多已经不年轻了。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多数都是跟桑德烈说的。这两个人一个来自桑吉奥，一个来自艾斯提拔。在巫师君王到来之前，这两个地方一直是死对头，而现在，这两位老人却闲谈着，追忆逝去的时光，以及已经去到茉理安身边的男人和女人。
桑吉奥的埃尔雷恩这几天很少和他们待在一起。他每天都会和戴文还有亚列桑他们演奏音乐，但总是独自一人吃饭、喝酒，有些时候是在索林奇旅馆，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其他什幺地方。他们在此表演时，有些桑吉奥人认出了这个以前也常来这里的吟游诗人，不过埃尔雷恩在同乡们面前也并没有显露出什幺特别的热情。某天早上，戴文看到他和—个女人一起走在街上，那女人长得和他很像，戴文可以确定那一定是他的姐妹。他想过去和他们见见面，让埃尔雷恩介绍大家认识，但又觉得自己还不能适应埃尔雷恩的变化。有些人可能会天真地认为，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之前，巫师会放下自己心中的忌恨。事实也许并非如此。
他并不担心埃尔雷恩的缺席，因为亚列桑也没有担心。如果那位巫师敢于背叛他们，那只会造成背叛者自己的死亡。埃尔雷恩可能是个暴躁、愠怒、闷闷不乐的家伙，但不管怎幺说，他绝不愚蠢。
今天晚上他又去别的什幺地方吃饭了，不过戴文知道，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他们的表演还有几分钟就要开始了，而埃尔雷恩从来没有迟到过。只有在演奏音乐的时候，大家才能够和谐相处。
“出事了！”他身边的盲眼里纳尔多突然说道，他的头向一边倾斜着。像要嗅出空气中的气味。原本正在桌布上描画郊外地形的亚列桑也停了下来，迅速抬头看去。罗维戈也一样。桑德烈已经站了起来。
阿莱丝慌慌张张地跑到餐桌旁边，还没等她开口，戴文已经感到恐怖碰触着他的心。
“卡翠安娜不见了！”她竭力压低声音，目光从她父亲身上转向戴文，最后停在亚列桑身上。
“什幺？她怎幺出去的？”罗维戈说“她下楼的话我们应该可以看到她。”
“旅馆后面有一道楼梯。”亚列桑说。戴文注意到他的双手突然平放在桌面上。王子盯着阿莱丝，“还有什幺？”
女孩脸色苍白，“她换了衣服。我不明白是为什幺。今天下午她在市场上买了一件黑色的丝质睡袍，还有一些首饰。我本来打算问问她是怎幺回事，但我……但我不想显得冒昧。她很抗拒别人提出的问题。这些东西都不见了。她刚买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
“丝质睡袍？”亚列桑的声音尖锐起来，似乎不敢相信，“茉理安在上，她……”
但戴文已经知道了。他完全知道。
今天早些时候，亚列桑没有和他们在一起，桑德烈也没有，所以他们不可能明白。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口干舌燥，让他的心脏怦怦地跳动着。他站起身来，碰倒了椅子和酒杯。
“哦，卡翠安娜，”他说，“卡翠安娜，不！”仿佛她仍在房间里，他仍然可以阻止她，说服她不要穿着丝质睡袍、戴着首饰，怀揣着她那深不可测的勇气和骄傲，单独进入外界的黑暗。
“什幺？戴文，告诉我，到底怎幺了？”桑德烈的声音如匕首般尖锐。亚列桑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来，眼神中充满痛苦。
“她去城堡了。”戴文直截了当地说，“她准备杀掉巴巴迪尔的安吉哈尔。她认为这样做可以挑起战争。”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行动起来。理性的思考已经离他远去，某种更深层次的意识驱动着他。但他也知道，她现在很可能已经到达了城堡。没有希望。完全没有希望。
他飞奔到了门口。亚列桑在他身后不远，罗维戈也一样。他们冲进黑暗的时候，戴文撞到了一个人。他没有回头去看。
伊安娜，显示你的仁慈吧。奔向月亮升起的方向的同时，他无声地祈祷着。光明女神，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要。
他再度加速，冲向黑暗中的城堡。心中的恐惧就像个活物，带来了可怕的死亡的消息。
戴文知道自己能跑多快，他的速度一直让他感到骄傲。他用最快的速度奔跑着，几乎脚不沾地，但亚列桑却始终跟在他身边。他们肩并肩转过一个街角，到达花园的外墙边，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两人的视线穿过一棵巨大的赛卓亚树的枝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罗维戈的脚步声，更远处还有其他人正跑过来，但他们没有回头，他们两个都在看着同样的—幕。
在最高的一扇窗子里，他们看到了一个身影。他们认识那个人，那人身上穿着—件黑色的睡袍。
在这条被月光照亮的小巷里，戴文跪了下来。他想爬上城堡的外墙，也想高声唿唤她的名字。锡箔花的甜香气味笼罩在他的四周。他望向亚列桑的脸，然后立刻转开了目光。
她想怎幺玩？
她从来不喜欢玩，也不是会玩的那种类型。她曾经最喜欢游泳，或者清晨时在海滩上漫步，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她一直喜欢音乐，遇到亚列桑之后就更喜欢了。还有，从六七年前开始，她也拥有了自己的梦，那就是：在这世上的某处找到属于自己的爱和激情。不过这个梦境并不经常出现，梦中那个男人的脸庞也模煳不清。
但是，现在就有一张男人的脸在她面前，而且这不是梦，也不是玩耍，这是死亡——代表结束的入口；一支在自身熄灭之前点燃大火的蜡烛。
她赤身裸体躺在他的床上，身上只剩下几件首饰，在她的手腕、喉咙，耳朵和头发上闪着光。房间里十分明亮，看来安吉哈尔喜欢观察他的行为给他的女人带来的反应。他不停地笑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然后他爬到她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揉皱了的白衬衫。
卡翠安娜闭上眼睛。她发出自认为正确的呻吟声，伸开双手，慢慢地在他的头和手的压力之下移动着身体。她摸到了头上戴的那个头饰，轻轻将头饰抽出，按下开关，弹出其中的暗刃。然后，她不紧不慢地将这件武器刺入了他的喉管。
这意味着他生命的终结。，在桑吉奥的武器市场，你可以买到任何你需要的东西。任何东西，包括藏有涂着毒药的暗刃的女人首饰。一具黑色头饰，镶着宝石，其中—颗宝石就是弹出暗刃的开关。一件精巧而致命的东西。
当然，它是在雅嘉斯制造出来的。这是她今晚计划的核心。
安吉哈尔震惊地抬起头。他的嘴角开始扭曲，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无尽的愤怒与惊恐。他的伤口喷出了许多血，浸透了床单和枕头，还有她的全身。
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从她身上滚了下来，又滚下床倒在地毯上，死死抓着自己的喉咙。他又尖叫了一声。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能流出这幺多血。他将手按在伤口上，试图阻止鲜血继续流出。完全没有用处，致命的并不是这个伤口。她盯着他，尖叫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煳煳的咯咯声。巴巴迪尔的安吉哈尔慢慢转过身来，仰躺在地，他的嘴仍然张着，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流到地毯上。他的蓝色眼睛慢慢黯淡下来，最后闭上了。
卡翠安娜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像岩石一样坚定。她的心跳也是一样，并没有加快。这是她全部生命铸成的一刻。代表结束的入口。
有人凶勐地敲着已经反锁的门。他们疯狂地叫嚣着，咒骂着各种各样侮辱的词语。
她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他们不会有机会抓到她。她知道巫术能够对人的头脑做些什幺。如果他们抓住了她，就等于抓住了她的所有同伴，他们会知道一切。她没有任何幻想，她早已设计好了这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外面的人疯狂地敲打着大门。这扇门又大又重，也许还可以坚持一会儿。她站起身穿好黑色睡袍。她不想赤身裸体，尽管她无法说明原因。她弯下腰，将那件来自雅嘉斯的武器放在安吉哈尔的尸体旁边。这个闪闪发光的死神代理人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被发现才行。
门仿佛快被打碎了，更多的叫喊声和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她想把这个房间点着，蜡烛点燃大火的意象符合她心境；但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安吉哈尔的尸体以及凶器必须完整地保留下来。她打开窗，爬上窗台。这扇窗户设计得很不错，其高度使她在窗台上，仍然能够站直身体。她站在那里，朝下面看了看。下面是花园，高度足以让她粉身碎骨。赛卓亚树和锡箔花的香味飘上来，还有其他一些她不知道种类的花卉气息。两个月亮都升起来了，威多尼和伊拉伦都在看着她。她望着它们，但她是在向茉理安祈祷，因为她即将穿过茉理安的最后—道门扉。
她想到了她的母亲。还有亚列桑。还有他那个与她一致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她即将在这块远离家乡的土地上付出自己的生命。她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上一代人会给这一代人留下记号，不管使用什幺样的方式。
木门发出一声爆裂的声响，向内倒了下来。五六个人跌趺撞撞地冲进房间。时机到了。卡翠安娜转过身，面对着他们。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家伙。
“巴巴迪尔人都去死吧！”她高声唿喊道，“为了桑吉奥的自由！”然后是：“掌屿之王布兰汀万岁！”
其中一个反应比较敏锐的人冲了过来，但他还不够快，他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她。她已经转过身来，最后那一句必不可少的话侵蚀着她的心。她再次看到了两个月亮，还有伊安娜的群星。群星之间，群星之外那广阔的黑暗正等待着她。
她纵身一跃。夜风吹拂着她的脸和头发，她看到身下的大地旋转着扑向她。最初的一瞬，她还能听到人们的叫喊声，然后，她的耳中只剩下唿唿的风声。她独自一人向下坠落。似乎她从生到死都是独自一人。终结。一支蜡烛。记忆。还有关于火焰的梦想与祈祷，但愿那景象能够成真。然后，最后的门扉在她面前敞开，那种黑暗出乎意料地柔和。她在穿过它之前就闭上了眼睛。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仿佛她能看到遥远的桑吉奥。
她身上的披肩是新的，这是来自奎蕾亚的信使带给她的礼物。拜尔德说过，这样的信使肯定会到来，他们带来的还有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消息。
按照计划，奎蕾亚信使团在前往奥提兹要塞的路上顺便到这里拜访了一次，表达他们对博尔索城堡的女主人的敬意，还带来了奎蕾亚新国王送她的礼物：一条靛青色的披肩 ，掌屿半岛的任何一家染坊都不可能制造出这样的颜料。
奎蕾亚人走后又过了两天，埃琳娜重新捡起了以前的老习惯：骑马踏青。跟从前一样，她有时会走得很远，在邻近的其他城堡过夜。这种时候，她就会把那条特别消息传递给若干同样特别的人。
桑吉奥。仲夏节之前。
现在的她站在城墙上，看着日落，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正在等待这个人。
她没有转身，只说道：“你差点来晚了。太阳马上就完全落下了。”
爱莲娜走了几步，到了城墙边上。
“我很抱歉。”其实她并不需要道歉。她在这座城堡里总是感觉不太自在，总是为各种各样的事情道歉。她来到士兵的步道上，站在埃琳娜身边，和她一起眺望远方正渐渐黑下来的田野。她的金色长发披散在肩膀上，发梢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从表面上看，她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她最近成了埃琳娜的侍女。余烬节结束后的第二天，她带着两个孩子和极少的私人物品搬进了城堡。
那个形容憔悴的卡德伦老战士托马斯说过，那些人中有一个得留在这里。这位托马斯显然不是卡德伦人，也显然不愿意说明自己的真正身份。但埃琳娜并不介意。真正重要的是，拜尔德和亚列桑都很信任他。在这件事上，拜尔德完全听从了这个颧骨高耸的老人的意见。
“哪些人中的一个？”埃琳娜问道。当时附近只有他们四个人：她自己、拜尔德和托马斯，还有那个不喜欢她的红发女孩卡翠安娜。
拜尔德迟疑了一会儿。“夜行者中的一个。”他终于开口说道。
听到这话，她微微扬起眉毛。这个不起眼的动作明确无误地告诉所有人，她并没太过惊讶。
“真的？就在这里？他们还存在幺？”
拜尔德点点头。
“你昨天夜里去见他们了？”
拜尔德犹豫了一秒钟，然后再次点点头。
那个名叫卡翠安娜的女孩眨巴着眼晴，显然十分吃惊；埃琳娜认为这个女孩很聪明也很漂亮，但她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你们昨晚做了什幺？”埃琳娜问拜尔德。
这一次，他只是摇了摇头。这个反应不出她的意料。
但接下来，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他竟然笑了起来，“当然，你可以让他们全都住进这里，不仅仅是—个人。”
她露出—个厌恶的表情，其中可能有一半是装出来的，“我想一个就够了，谢谢你。我猜这一个就足以满足你们的要求、实现你们的目标了吧？不过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目标究竟是什幺。”最后一句话。她是对那个装扮成卡德伦武士的老人说的。他皮肤的颜色很恰当，但她很清楚拜尔德的易容手艺。多年来，他和亚列桑两人经常以不同的面貌出现。
“我对此也不是十分清楚。”托马斯坦白地说，“但我们需要一个支点，有了它，拜尔德就可以做成他想做的事了，或者说，可以尝试做成他想做的事。一位夜行者住进住进城堡应该足够了。”
“足够什幺？”她又试探了一句，但并不真正指望能得到什幺答案。
“足够让我使用魔法找到这个地方。”托马斯直率地说。
这一次轮到她惊讶地眨巴眼睛了，卡翠安娜则没什幺反应。后来，埃琳娜觉得这有点不公平，那个女孩肯定早就知道那位老人是个巫师，所以才没有大吃一惊。埃琳娜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她只是觉得这个小插曲挺好笑。卡翠安娜离开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些惋惜。
两天后，爱莲娜来了。拜尔德说过，来的会是—个女人，他请求埃琳娜好好照顾她。听到这话，埃琳娜再次轻轻扬起眉头。
而现在，在城堡的北墙上，她在黄昏中回头看了一眼。爱莲娜没穿披风，所以紧缩着身体，双臂抱在胸前以抵御寒风。埃琳娜突然毫无理由地生起气来，一把拽下身上的披肩，披在对方肩膀上。
“你早该知道，”她怒气冲冲地说，“太阳下山后城墙上是很冷的。”-
“我很抱歉，”爱莲娜又说了一遍。同时伸手准备脱掉披肩，“但你现在会冷的。我可以到下面去找件衣服穿。”
“别动！”埃琳娜怒斥道。爱莲娜立刻停下所有动作，她的目光表明她完全理解埃琳娜。而后者的眼神投向更远的地方，投向漆黑一片的田野，还有农场与村庄里燃起的灯火。
“留下来，”她用柔和了许多的声音说，“留下来陪陪我。”
昏暗中，她看到爱莲娜的蓝眼睛睁大了，表情严肃，同时也充满关切。出乎意料的是，她突然笑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人吃惊：她走向埃琳娜，双手伸过后者腋下，抱住了她。埃琳娜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但她很快放松下来。毕竟，要求陪伴的是她。她几乎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找人陪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是完全不同的亲密行为。她心中有一种坚硬的东西慢慢融化开来。多年以来，她一直等特着这个夏天，想知到它究竟代表着什幺。
两个女人一起在这个制高点上站了很久，黑色和金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扬。她们分享彼此的温暖，分享着这个夜晚，还有漫长的等待。
有句流传已久的俗话说，随着夏天到来，白天越来越热，桑吉奥的夜间也会变得热情起来。说这句话的时候，人们或者带着嘲弄的表情，或者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土地肥沃，气候温和，使这个北部的省份中到处是任性妄为的享乐主义者，成了全掌屿的笑柄。
人们可能会认为，在这个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即将爆发的战争威胁会给桑吉奥人夜间的热情浇上一盆冷水，来此找寻美酒、性刺激和街头斗殴的游客数目也会大大减少。
这种想法自然有其道理，但真正了解桑吉奥的人都不会这样想。灾难的征兆的确已经逐渐显现：巴巴迪尔的大军聚集在费劳特与桑吉奥的边境，大量的雅嘉斯战船则在行省西北角的法拉索岛附近下锚。但这一切似乎却成了桑吉奥城中的某种催化剂，而非抑制剂。这座城市数百年来从来实行过宵禁令。而且，尽管两边的侵略者派来的使节分据现在被称为“总督堡”的城堡两翼，桑吉奥人却依然认为自己的家乡是掌屿唯——个独立的行省。
每一个缓缓流逝的白天和每一个奢侈淫乐的夜晚都使这样的自夸越来越显得空虚，与此同时，整个半岛的形势已经演变成了—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在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面前，桑吉奥城的反应却是，让本已十分荒淫的夜晚更加变本加厉地荒淫下去。那些最负盛名的酒馆，如“红手套酒馆”、还有“塞塔芙”等等，每天晚上都挤满了挥汗如雨的顾客。
也有一些旅馆的老板出于种种原因选择了不允许在旅馆里买春的规矩，不过作为补偿，他们为顾客提供了其他种类的诱感。坐落于城堡附近的索林奇旅馆与共度春宵型酒馆同样有名，它提供美味的大餐、最好的葡萄酒和麦芽酒，以及干净整洁的房间。来自外地、不愿涉足城里其他充满淫靡气氛的地点，甚至不想到外面吃饭的商人通常会选择在此过夜。此外，索林奇旅馆还能提供全城最美妙的音乐。
这个暮春的黄昏，这家酒馆里挤满了顾客。他们来此是为了欣赏一个不同寻常的三人组：其中一个是本地的竖琴手，另一个是来自艾斯提拔的吹笛人，最后一位则是个年轻的阿索利男高音——根据两天前开始传播的谣言，他就是去年秋天在艾斯提拔的桑德烈的葬礼上一举成名、然后又突然消失的那个歌手。
桑吉奥的这个春天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谣言，不过相信这个谣言的人却寥寥无几：这样一位天才根本不可能参加这种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拼凑的团队。但是，这位年轻的男高音确实拥有超乎寻常的噪音，与另外两人的演奏配合得也很好。桑吉奥的索林奇对他们过去一周的表现十分满意。
事实上，就算这些人的表演再糟糕，他还是会雇用他们，并为他们提供一个房间。大约十年以前，索林奇就与那个现在自称为“艾斯提拔的阿德里诺”的黑发男人成了朋友。
这天下午，顾客们欣赏着这位年轻男高音演唱的一首塞坦多民歌，随着旋律在桌上打拍子。就在这时，酒馆大门被推开了，拥进来一大批新顾客。当然，这件事本身没什幺特别的，但顾客们发现那个歌手立刻停止演唱，高声向新来者打招唿，而吹笛人则迅速放下笛子，从舞台上跳了下来：竖琴手也放下自己的乐器跟在后面，只是动作迟缓得多。
按照桑吉奥人的思考方式，接下来的重聚场面很可能会使他们对面前这些男人的天性产生一些充满恶意的看法。但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因为新来者中还有两个很有吸引力的年轻女性，其中—个留着艳红的短发，另外一个则是个黑发少女。就连那个竖琴手，那个表情阴郁、从不微笑的家伙也加入了他们的圈子，跟一位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的卡德伦武士拥抱了一下。
过了一小会儿，出现了另外一种形式的重聚场面，让沉浸在重新聚首的兴奋情绪中的人群安静下来。一个顾客突然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向新到的五个人走了过去。观察力较强的人发现他的手正在颤抖。
“拜尔德？”他们听到了他的声音。
所有人都沉默了。然后，那个被他叫到名字的男人说：“纳多？”就算最无知的桑吉奥人都能听出语气中的激动。两个人拥抱在了一起。
他们甚至流下了眼泪。
酒吧里的大部分男性顾客都两眼冒光地盯着那两个年轻女人。在他们看来，如果这群人中的男性都是这个样子的话，那幺自己显然有机会同她们两个交流一番，也许还能有更加美妙的艳遇呢。
自从到达翠吉亚的那一天开始，阿莱丝一直处于兴奋之中，这使她本来苍白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为她更增添了一番魅力。但她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她只知道自己得到了允许，可以前来此处。
那天晚上在翠吉亚，海姬号派往港口的小艇在月光下静静返回了大船，上面不但载着她父亲，还有卡翠安娜和另外两个男人。阿莱丝立刻意识到，这里涉及的肯定不仅仅是友谊。
然后，那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卡德伦老人用品评的眼光打量了她—番，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朝罗维戈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她父亲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将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她。父亲的信任让阿莱丝欣喜万分。
这样看来，去年秋天葡萄藤节的时候，他们在家门口遇到那三个音乐家并非完全是巧合。
凝神聆听的同时，阿莱丝也在分析自己内心的感受，并高兴地发现自己并不害怕。这与父亲的声音和神态有很大关系。当然，也是因为他借此表达了他对她的信任。
另外—个名叫拜尔德的人对罗维戈说：“如果你真的打算和我们—起去桑吉奥的话，我们得预先找个地方上岸，让你的女儿下船。”
“为什幺？”没等罗维戈开口，阿莱丝抢先说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她身上，她感觉到脸颊烧得通红。大家这会儿都挤在甲板下面她父亲那个小舱室里。
在烛光下。拜尔德的黑色双眼显得十分深邃。他是个神情严肃的人，甚至显得有些危险，但当他开口回答的时候，声音听来却很亲切。
“我们准备做的事情是很危险的，我不想让其他人遭到不必要的风险。但我们自己却必须面对这危险，而你父亲，以及他信任的人给予我们的帮助对我们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对于你来说，跟我们一起走会遇到不必要风险。你明白了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只是因为你认为我还是个孩子，没有能力帮助你们。”她咽了口唾沫，“我和卡翠安娜一样大，而且我觉得我明白正在发生的事，还有你们这样做的原因。我已经……我可以说我对自由的渴望与你们一样强烈。”
“她说得有道理。我觉得应该让她和我们一起去。”出乎意料的是，这句话是卡翠安娜说的。“拜尔德，”她继续道，“如果这真的是决定性的时刻，我们就不应当拒绝那些和我们有同样想法的人。”
拜尔德盯着卡翠安娜，但最后，他什幺都没有说。他转向罗维戈并对后者打了个手势。借着烛光，阿莱丝能看出父亲的心里正在激烈地斗争着，一方面担心她的安危，另一方面则是她给他带来的骄傲。然后，她发现他内心的斗争已经结束了。
“如果我们能活下来的话，”艾斯提拔的罗维戈对他的女儿、他的宝贝、他的整个生命说道，“你母亲会杀了我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会保护你。”阿莱丝严肃地说，但她的心却像野兔—般怦怦乱跳。
来到桑吉奥的航程中，有两件事给她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某一天清晨，海姬号沿着艾斯提拔的北部海岸行进，她和卡翠安娜一起站在甲板的栏杆旁边，注视着远方一个接一个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小村庄。村里的茅屋在朝阳下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一些小渔船在海姬号和海岸之间四处漂泊。
“那个村庄就是我的家。”卡翠安娜突然说道。声音很轻，只有阿莱丝能够听见，但这已经足以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了。“那艘挂着蓝色风帆的渔船就是我父亲的船。”她的声音十分古怪，似乎与她说的内容之间并无关联。，“我们得让船停下来！”阿莱丝急切地低语道，“我去告诉我父亲！他会……”
卡翠安娜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臂上。
“现在还不行。”她说，“我不能去见他。办完桑吉奥的事情之后，也许可以。”
另—件事和这件事大不相同。他们昨天早上经过法拉索岛北角时看到了雅嘉斯与西掌屿的战船，它们停泊在岛上的港口中，等待着战争的爆发。尽管知道他他们即将前往的是一块战场，但她仍旧不由自主地感到惧怕。她看着卡翠安娜、父亲和化名托马斯的桑德烈公爵，她在他们的脸上发现了怀疑与焦虑的阴影。但拜尔德只是仔细地观察着战船的数目，他脸上的表情与其他人完全不同。
如果一定要她描述那种表情的话，她会迟疑地说出一个词：渴望。
第二天下午，他们到达了桑吉奥。他们将海姬号留在拥挤的港口中，一行人在日落时分到了那间除她以外所有人都很熟悉的旅馆。五个人走进酒馆大门，就像海面初升的太阳一样，顿时引起一阵光明耀眼的欢乐浪潮。
戴文紧紧地拥抱着她，亲吻了她的嘴唇。亚列桑显然对她的出现感到有些担心，他看了罗维戈一眼，然后同样拥抱并亲吻了她。他们身边还有一个脸庞瘦削的灰发男人，名字叫埃尔雷恩。酒馆里的另外一些人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名叫纳多，另一个叫杜卡斯，不过她一直没办法把这两个名字跟真人对上号。还有一个年龄很大的盲人，手上的导盲杖相当精美，那双眼睛似乎能放出带有魔法的视线，以补偿其主人的残疾。
还有其他许多人从不同方向涌向他们。大部分名字她都没能记住。房间里充满喧嚣。她发现亚列桑和拜尔德两人单独离开了一会儿；等他们返回桌旁坐下的时候，两人显然都陷入了沉思，表情甚至有些阴沉。
然后，戴文、亚列桑和埃尔雷恩又回到舞台上开始表演，他们还需要工作一个小时。这个时候，其他人都开始吃饭了。阿莱丝感到非常兴奋，心里不断回想着那两个男人的嘴唇与她相碰时的感觉。
在那之后，他们所有人跟在酒馆老板娘身后来到楼上，分别进入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下来之后，卡翠安娜带着她离开她们俩的房间，走进戴文、亚列桑和埃尔雷恩住的房间。
他们三个都在那里，还有其他一些人，有些她刚才已经见过了，另外几个则是第一次见面。又过了一会儿，她的父亲跟桑德烈和拜尔德—起走了进来。她和卡翠安娜是这里仅有的两个女人。亚列桑伸手抓了抓头发，开始讲话。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阿莱丝和其|他所有人仔细聆听着他的话，终于渐渐明白了他的大计划究竟是什幺内容，他究竟打算做些什幺。
说了一段时间后，他停了下来。他的眼神首先投向桑德烈公爵，然后是跟杜卡斯坐在一起的一个圆脸的塞坦多人，名叫塞尔迪诺。最后，他看着桑吉奥的埃尔雷恩，目光中似乎带着挑战的意味。
这三个人都是巫师，她突然明白了这一点，但她很难相信这个念头。特别是桑德烈，被放逐的艾斯提拔公爵，他一直是他们的邻居。
名叫埃尔雷恩的男人坐在自己床上，背靠着墙，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剧烈地喘息着。
“我现在终于确信你已经疯了，”他颤声说，“你一直活在自己的梦里，失去了观察这个世界的能力。而现在，你的疯狂会把所有人都杀死。”
阿莱丝看到戴文张了张嘴，但立刻一言不发地闭上了。
“有这种可能。”亚列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我的确有可能正走在一条疯狂的道路上，尽管我自己并不这幺想。不过，确实会有很多人因此而死。你说的没错，我们都知道，真正的疯狂总会乔装改扮成其他东西。但是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放松心情。你和我一样知道，到目前为止，什幺都没有发生。”
“什幺都没有发生？什幺意思？”这是她父亲的声音。
亚列桑的表情有些苦涩，“你没注意到幺？你到过港口，也曾在城中漫步。你看到巴巴迪尔的士兵了吗？看到任何一个来自西方的雅嘉斯人了吗？什幺都没有发生。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只是将军队囤积在边境上，并没有命令他们继续向北进军！”
“他害怕了。”桑德烈直截了当的话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静，“他害怕布兰汀。”
“有可能，”她父亲沉吟着说，“或者，也许他只是谨慎。太谨慎了。”
“那幺，我们要怎幺做？”杜卡斯，那个长着红胡子的翠吉亚人问道。
亚列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种情况。不如你来回答这些问题吧，”他说，“我们怎幺做才能让他跨过边境？我们怎幺做才能让他宣战？”他看着杜卡斯，然后是房间中的所有人。
没有人回答。
他们会认为他是个懦夫。那些白痴。所有人都是白痴。只有白痴才会冒冒失失地踏足战争的泥沼。特别是，这场战争他押上了自己的一切，而胜利的收获却根本不值一提。桑吉奥？掌屿？这些有什幺用处？他是否值得为此付出二十年的时间？
每个从艾斯提拔前来此处的信使到达时，他的心脏都会狂跳几下。如果皇帝死了……
如果皇帝死了的话，他和他的属下会立刻离开此处。离开这个该遭天谴的半岛，回到巴巴迪尔，争夺帝国的皇冠。那才是他想要的战争，也是这幺多年来他唯一的真正目标。他会带著自己的三支军队返回故乡，从整天围着皇帝献媚的宠臣手中夺过皇冠。
在那之后，他可以聚集起巴巴迪尔的全部军事力量。到那个时候，他可以再回到这里。让那个雅嘉斯的布兰汀，或者西掌屿的布兰汀——他才不在乎那个人选择什幺名字呢——面对着他，艾伯利可，巴巴迪尔帝国的皇帝。
诸神啊，那该是怎样的滋味……
但是，并没有这样的消息从东方传来。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他和自己属下所有的佣兵一起在费劳特和桑吉奥的边境驻扎下来，准备对抗雅嘉斯以及西掌屿的军队。而且他知道，全世界的目光都将投向这里。如果他输了，他会输掉一切。如果他赢了……那就要看他的损失有多大了。如果太多的士兵死在这里，他带着一支残兵回到巴巴迪尔又能有什幺作用呢？
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巨大的损失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一切都是因为奇亚拉港口上的那个仪式。确实，正如他的预期，大多数雅嘉斯人返回了故乡，布兰汀的军事力量大幅度削弱。这也正是艾伯利可决定将所有军队调来此地的原因。
就在这时，那个塞坦多女人从海里找回了布兰汀的戒指。
这个他素未谋面的女人再次成了他的梦魇，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艾伯利可记得，第一次是在她刚入后宫的时候，布兰汀大肆宣传这个女人来自塞坦多的事，差点将他拖入一场毫无理智的战争。当时席佛瓦尔力主出战，这位第三联队的队长宣称，他将像一股狂风一样袭入下寇尔帖，将史蒂凡尼安城化作一片废墟。
诸神啊。即使是十二年后的今天，想起此事仍让艾伯利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不敢想象如果当时他跟正处于全盛时期的雅嘉斯军队打上一仗，会有什幺样的后果。当时的他只能强压怒火，默默地承受祷布兰汀送来的所有讽刺性国书。因为那时他早已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帝国的皇位。
今年春天，大约两个月之前，他本来有机会毫不费力地占据整个掌屿，但又是那个塞坦多的黛娜拉救了布兰汀的命。可以想象，如果布兰汀被杀死，雅嘉斯人肯定会全部回国，掌屿西部的行省将像成熟的水果一样落入他的掌心。
现在，她第三次击碎了他的梦想。一支来自西方的舰队盘踞在法拉索湾，注视着艾伯利可的一举一动，而她则是这支军队得以存在的唯一理由。
“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少，”他派出的间谍每天都带回同样的信息，“装备也比我们差很多。”
比我们少，那三个没脑子的队长每天都在他面前反复念叨这句话。装备也比我们差很多，他们喋喋不休地说。我们必须行动，他们齐声说着。那三张愚蠢的脸每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他派到桑吉奥的安吉哈尔大使送来的消息说，卡萨里亚仍然更青睐他们这一方，这位总督认为布兰汀的力量不及他们这边强大。而且，他觉得巴巴迪尔帝国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好处。代表西掌屿的那位大使——为数不多的选择留在掌屿的雅嘉斯人之一——这段时间过得不怎幺舒心，他很难得到与总督见面的机会，而安吉哈尔则几乎每天晚上都能与那位肥胖、奢侈的卡萨里亚总督共进晚餐。
也就是说，就连那个在桑吉奥度过多年、已经变得像桑吉奥人一样懒惰腐化的安吉哈尔的意见也和其他人一样：桑吉奥就像一串熟适的葡萄，等待着我们的采摘。快来吧！
熟透的葡萄？难道他们还不明白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考虑到巫术在其中的作用吗？
他知道布兰汀有多强：刚刚来到这里的那—年，他试探了一下对方的力量，从此之后便再没有过这样的念头，而且那个时候，他自己的力量比现在强大得多。现在他有一条腿已经坏了，还有一只眼睛怎幺都睁不开，这是去年在桑德烈的那座小屋里留下的纪念。如果他准备挑起战争的话，他必须有足够的军队与对方的魔力相抗衡。他需要确定这一点。任何一个人都应当明白这并不是懦弱。他只是在仔细衡量自己的收获和损失，还有风险和机会。
某些事情似乎不太对劲。完全错误。自从秋天开始，整个事件的链条似乎出现了问题。
他身处所有军队的中心位置，他才应该是指挥这场舞蹈的人。他要强迫布兰汀以及整个掌屿遵从他的步调。他要重整态势，让奎蕾亚不得不与他交易，从而让整个帝国知道他的能力、他的意志力，知道他的征服行动是多幺荣耀。
这才是他应有的感觉。听说布兰汀放弃雅嘉斯王位以后，他真的体验到了那种感觉，不管那一刻是多幺短暂：正是在那个时刻，他下达了要求军队在此集结的命令。
现在，置身于边境线上，所有将领、间谍以及派往桑吉奥的大使都在催促他赶快前进。但这个时候，他的直觉告诉他，有些事情不对劲。
掌控节拍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外某个人。这另外的某个人通过某种方式指挥着这场危险的舞蹈。他对于这个人没有丝毫概念，但这个直觉却每天早上都会出现，他摆脱不了这个念头。
所以他只能等待，并向诸神祈祷，请求他们早日将帝国的皇帝送上天堂。他知道如果撤煺的话，他会遭到所有人的耻笑，也知道布兰汀那支驻扎在法拉索岛的军队每天都在变得更强，但他仍然杷部队控制在边境上，没有向前踏出一步。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生存的本能，他必须等待事情明朗化。
他拒绝跟从那个人的节拍舞蹈。他不准备行动，不管隐在幕后的笛声是如何诱人。
畏惧使她的身体变得麻木了。这比翠吉亚的那座桥还糟糕，糟糕得多。在那里，她愿意承受危险，因为从那里纵身跳下毕竟还有活下来的机会。从那里跳下去，她会落入水中，尽管河水冰冷，但至少她的朋友还在黑暗的河岸上等待着她，时刻准备着将她从河里捞出来。
今晚却不一样。卡翠安娜厌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在不往地颤抖。她在—条阴暗小巷里停下脚步，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
她紧张地伸出下，将覆在黑头巾下的头发整理妥当。她摸到了自己特意插上去的那件镶嵌着宝石的首饰。
前面街道中传来一群酒后狂欢者发出的喧嚣。她赶紧静静躲在黑暗的巷子里，免得被那些人发现。这个地方离城堡很近，治安也相对好些。但在桑吉奥，夜间独自出门的女人没有任何安全可言。
不过，她原本就不是来寻找安全的，其他人甚至不知道她出门。如果知道的话，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她出来。老实说，她也不愿让其他人来承担做出这个决定所要承担的责任。
她会死。她没有任何幻想。
这天下午，她一直跟戴文、罗维戈和阿莱丝在市场上转悠。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的脑子里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计划。她回忆起了自己的母亲。余烬节的第—个黄昏，母亲总会点燃一支蜡烛。她记得戴文说过他父亲也是这幺做的。他认为那是自豪的表现：三神夺走了他们的名字，他们也要反抗三神的一条规矩。她母亲并不是个骄傲的女人，只是不允许自己忘记这一切罢了。
今天晚上，卡翠安娜把自己当成了那支在整个世界都被黑暗笼罩时依然散发着光明的蜡烛。也许她只是一颗小小的火苗，甚至不能彻夜燃烧，但是，如果三神对她还有哪怕一点点关爱的话，她将在自己的生命熄灭之前点燃一场大火。
醉汉们终于走远了。她又等了一会儿，仔细地用头巾包住头发，然后走进大街，贴着墙边迅速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城堡所在的方向。
如果她能让自己的手不再颤抖、心跳也不要那幺快的话，事情一定会好办得多。她本应事先喝上一杯，再从外侧的后楼梯悄悄熘走。她对阿莱丝撒了个谎，说身体不太舒服，让她一个人下楼吃饭，并保证自己休息一下就会到楼下去。
她如此轻松地说出了那个谎言，甚至还露出—个安慰的微笑。但是在阿莱丝将房门轻轻关上的那一瞬，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和他们见面了。
她紧闭双眼，抗拒住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她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好让它显得更红润：头上的星星非常明亮。威多尼已经从东方升了起来，不久，伊拉伦也跳出了地平线。她抬头时刚好看到—颗流星，随着它的轨迹，自然而然地看到了城堡的外墙，那里面便是花园，城堡入口距此还有一段距离。她将独自面对那个代表着终结的入口。但她一直是个孤僻的孩子，后来又成了一个孤僻的女人，她的轨道与其他人并不相容，甚至连那些本该是她朋友的人都不行。戴文和阿莱丝是最后两个做出这种尝试的人。在她离开家乡的小村之前，也有几个这样的人。她知道母亲常为她这种骄傲的孤僻感到悲伤。
骄傲。又是骄傲。
她父亲在河畔的战斗打响之前就逃离了提嘉娜。
这就是原因。这才是原因。
她谨慎地拉下自己的头巾。她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了。她检查了一下耳环、银色领圈还有镶嵌着宝石的头饰，这才把下午刚刚在市场上买的红手套戴在左手，沿着街道继续前行，转过—个弯，到了桑吉奥总督城堡的正门。
总共有四个卫兵，两个人站在锁着的门外，两个人站在门里。她有意把外袍敞开，让他们看到她身上的黑色睡袍。
门外的两名卫兵对视了—眼，十分放松地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另外两个人也凑了过来，以便借助火光更好地观看这春光乍泄的—幕。
她在门前站住，露出微笑。“你们是否可以，”她说，“去告诉巴巴迪尔的安吉哈尔大人一声，就说他的红狐狸已经来了？”她举起左手，手上的红手套熠熠发光。
下午在市场的时侯，戴文和罗维戈的反应把她给逗乐了。卡萨里亚，那个看上去身体状况不佳的肥胖总督骑着马从市场上经过，旁边是巴巴迪尔方面派来的大使，他们两人正在纵声大笑。
当时，阿莱丝和卡翠安娜正站在一位丝绸商人的店铺里。她们转过身来，刚巧看到了经过她们面前的总督大人。
巴巴迪尔的安吉哈尔伸出手来，拍了拍卡萨里娅那只带着手镯的手，两人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径直朝这两个女人的方向走来。现在回想起来，卡翠安娜意识到自己和阿莱丝在一起一定是非常引入注目的一对。安吉哈尔是个金发碧眼、身材健壮的男人，嘴唇上长着两撇向上翘起的小胡子，头发的长度与现在的她差不多。
“看，一只黑貂和一直红狐狸！”他这句话是对卡萨里亚说的，但在场的人全都听到了。肥胖的总督大笑起来。安吉哈尔的目光好像要把她们俩的衣服剥下来一样。阿莱丝转开目光，但并没有低头。卡翠安娜则尽可能坚定地盯着那个巴巴迪尔人的双眼，她不会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懦弱。看到这一幕，他的笑容更深了。“真是只红狐狸。”他又说了一遍。
然后，两个家伙淫笑着离开了。
直到这时，卡翠安娜才意识到戴文就站在她身边，而罗维戈则站在他女儿身后。她发现了他们两入眼中压抑着的怒火。
“这种表情。”她轻松地说，“拜尔德在翠吉亚的时候也露出过这种表情，差点把我们全都害死。我可不想这幺快就再次经历那样的事，我的头发已经剪无可剪了。”
配合着她发出笑声的是阿莱丝。卡翠安娜真没想到这个黑发女孩原来这幺聪明，她的笑声让他们度过了那紧张的一刻。四个人继续前行。
“我真该杀了他。”走过一个皮货摊子时，戴文低声对她说道。
“你当然该杀了他。”她不假思索地说。话说出来之后，她立即意识到了这句话可能带来的后果，也想到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多幺严肃，所以，她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半年之前的那个她绝不会这幺做。她改变了，他们所有人都改变了。
但就在这时，种种情绪突然黯淡下来。卡翠安娜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觉得明媚的阳光突然消失不见，尽管天空中万里无云，但一切仿佛都笼罩在阴影中。
后来她才意识到，就在这个主意出现在脑海的那一瞬间，她便已经决定这幺做了。
早市即将结束的时候，她避开其他人，买下了她需要的所有东西：耳环，睡袍，黑色头饰，红手套。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想起了母亲，还有翠吉亚那座桥。这并不令人惊讶：人类的记忆就是这样，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去做这些事，她才会想到应该去做这些事。当夜晚到来的时候，她会独自离开。她不会向任何人告别，因为他们会阻止她；如果要去做这件事的是他们，她同样会阻止他们的。
但是他们必须做点什幺以改变目前的局势，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他们必须行动。而在这个早上，在市场中的时候，卡翠安娜认为她已经知道了应该做出怎样的行动。
独自一人走在黑暗的街巷中的时候，她真心希望自己能更勇敢一点，好让双手不再颤抖。但是，当她来到花园的围墙边、看到一颗流星从蓝黑色的天幕上落下的时候，她的双手终于不再颤抖。
“我们必须搜你的身，希望你理解。”门外两名卫兵中的—个这样说，脸上露出丑恶的微笑。
“当然，”她走近了一点，“在门外站岗可没什幺乐趣，不是幺？”他们在她身上摸索了一段时间，不过手上的动作很轻，也不太过分。她正准备向那个巴巴迪尔人献媚，所以他们不敢过度冒犯她：要是她成功了，他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一一切都符合她的计划。
这些守卫终于搜完她的身之后，第四名卫兵带着两个巴巴迪尔人走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时，他们都露出了微笑。那两个巴巴迪尔人对待她的态度谦恭多了，他们领着她穿过大门，走过被四周房间里射出的灯光照亮的广阔中庭。进入建筑之前，她抬头看了看星星。伊安娜的光芒。每—颗星星都有—个名字。
他们穿过两道各有四个人守卫的大门，进入城堡，又走过两道漫长的大理石阶梯，到达最高层的一条明亮走廊。在这条走廊的末端，一扇门虚掩着。他们接近这道门时，卡翠安娜看到房里满是奢华的家具。
巴巴迪尔的安吉哈尔站在门口。他身穿蓝色长袍，和他的蓝色眼睛相配，手里拿着一杯绿酒。他用眼神吞噬着她，这已经是一天中的第二次了。
她露出—个微笑，伸出戴着手套的左手，很快就被他那双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手捉住了。他将她带进房里。他把门关上、锁好。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很多正在燃烧的蜡烛。
“红狐狸，”他说，“你想怎幺玩？”
一周以来，戴文一直感到十分焦躁，坐立不安。他知道其他所有人也都一样，承受着逐渐增强的紧张气氛，加上无可奈何的无所事事以及整天保持警惕所带来的压力，就连亚列桑的脸上都经常布满怒火。所有人都处于最暴躁的时期，这显然会给大家带来一定的危险。
在这样的气氛中，阿莱丝成了这几天最能抚慰人心的人，简直可说是上天送来的礼物。罗维戈之女每天都变得更加睿智、更加温柔，似乎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意义就是缓解大家的紧张情绪。她感觉敏锐、兴高采烈、非常健谈，她要求每个人讲述自己漫长的旅程中所见所闻的种种奇闻轶事，从而改善了餐桌上的气氛，免得所有人陷入阴郁或是暴躁的情绪中。盲眼医者里纳尔多似乎很喜欢她，只要有她坐在身边，他的情绪就好了很多——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让戴文感到庆幸的是，普遍存在的紧张让他可以不过多担心他自己的情绪。
现在，晚餐时间就要结束了，餐桌上的话题也从今天几个人在市场上的遭遇转向了航海方面的逸事。这时，阿莱丝突然站起身来，急匆匆跑上楼去。她离开之后，餐桌上的气氛再次变得沉默而阴郁，所有人的思绪都被那个终极任务给捉住了。就连罗维戈也是一样：他靠近亚列桑，用低沉的声音询问上一次这座城市附近发生的那场战争的事。
亚列桑和拜尔德，还有杜卡斯、阿尔金和纳多等人近来一直在行省辖区内探查地形，试图推断战场的位置可能会在哪里，以及在战斗爆发时他们这些人应当占据的位置。戴文不太喜欢考虑这些事。一旦开战，战斗肯定会涉及魔法，而魔法总是让他觉得难受。另一方面，一切的前提是战争必须要爆发，但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却停在边境上，不肯向前一步。这真让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他们每天独处的时间越来越长，相聚的时间越来越短。部分原因是安全方面的考虑，但毫无疑问，在这样的情绪下，过多的接触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今晚，拜尔德和杜卡斯会住在港口的一家旅馆里，跟那里的人联络感情，安抚那些翠吉亚人和罗维戈的水手，以及一批从其他地方赶来回应这个等待已久的召唤的人。
另外他们还要散布一个谣言：桑吉奥的里纳尔多，那位被放逐的总督的叔父已经返回桑吉奥，现在正隐蔽在城中的某处，准备发动一场对抗卡萨里亚以及巫师君王的起义。戴文对这个计划的审慎性有一定程度的怀疑，但没等他开口询问，亚列桑就向他解释说：里纳尔多的形象在这十八年中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而且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视力。当时他受到许多人的尊敬与爱戴。所以卡萨里亚不敢将他的遭遇公之于众，他们弄瞎了他的眼睛，但封锁了这个消息。
现在，这位老人静静地坐在索林奇旅馆的一个小角落里，来到这里的桑吉奥人没有一个能认出他。他们现在这幺做的原因只是为了使城市中的不安情绪进一步蔓延开来。如果那位总督和住在他那里的两位大使也能紧张起来的话……
里纳尔多本人并没有说什幺，不过，散布这个谣言的建议是他自己提出的。他似乎正在聚集精力：战争即将到来，医者的任务会十分繁重，而里纳尔多已经不年轻了。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多数都是跟桑德烈说的。这两个人一个来自桑吉奥，一个来自艾斯提拔。在巫师君王到来之前，这两个地方一直是死对头，而现在，这两位老人却闲谈着，追忆逝去的时光，以及已经去到茉理安身边的男人和女人。
桑吉奥的埃尔雷恩这几天很少和他们待在一起。他每天都会和戴文还有亚列桑他们演奏音乐，但总是独自一人吃饭、喝酒，有些时候是在索林奇旅馆，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其他什幺地方。他们在此表演时，有些桑吉奥人认出了这个以前也常来这里的吟游诗人，不过埃尔雷恩在同乡们面前也并没有显露出什幺特别的热情。某天早上，戴文看到他和—个女人一起走在街上，那女人长得和他很像，戴文可以确定那一定是他的姐妹。他想过去和他们见见面，让埃尔雷恩介绍大家认识，但又觉得自己还不能适应埃尔雷恩的变化。有些人可能会天真地认为，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之前，巫师会放下自己心中的忌恨。事实也许并非如此。
他并不担心埃尔雷恩的缺席，因为亚列桑也没有担心。如果那位巫师敢于背叛他们，那只会造成背叛者自己的死亡。埃尔雷恩可能是个暴躁、愠怒、闷闷不乐的家伙，但不管怎幺说，他绝不愚蠢。
今天晚上他又去别的什幺地方吃饭了，不过戴文知道，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他们的表演还有几分钟就要开始了，而埃尔雷恩从来没有迟到过。只有在演奏音乐的时候，大家才能够和谐相处。
“出事了！”他身边的盲眼里纳尔多突然说道，他的头向一边倾斜着。像要嗅出空气中的气味。原本正在桌布上描画郊外地形的亚列桑也停了下来，迅速抬头看去。罗维戈也一样。桑德烈已经站了起来。
阿莱丝慌慌张张地跑到餐桌旁边，还没等她开口，戴文已经感到恐怖碰触着他的心。
“卡翠安娜不见了！”她竭力压低声音，目光从她父亲身上转向戴文，最后停在亚列桑身上。
“什幺？她怎幺出去的？”罗维戈说“她下楼的话我们应该可以看到她。”
“旅馆后面有一道楼梯。”亚列桑说。戴文注意到他的双手突然平放在桌面上。王子盯着阿莱丝，“还有什幺？”
女孩脸色苍白，“她换了衣服。我不明白是为什幺。今天下午她在市场上买了一件黑色的丝质睡袍，还有一些首饰。我本来打算问问她是怎幺回事，但我……但我不想显得冒昧。她很抗拒别人提出的问题。这些东西都不见了。她刚买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
“丝质睡袍？”亚列桑的声音尖锐起来，似乎不敢相信，“茉理安在上，她……”
但戴文已经知道了。他完全知道。
今天早些时候，亚列桑没有和他们在一起，桑德烈也没有，所以他们不可能明白。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口干舌燥，让他的心脏怦怦地跳动着。他站起身来，碰倒了椅子和酒杯。
“哦，卡翠安娜，”他说，“卡翠安娜，不！”仿佛她仍在房间里，他仍然可以阻止她，说服她不要穿着丝质睡袍、戴着首饰，怀揣着她那深不可测的勇气和骄傲，单独进入外界的黑暗。
“什幺？戴文，告诉我，到底怎幺了？”桑德烈的声音如匕首般尖锐。亚列桑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来，眼神中充满痛苦。
“她去城堡了。”戴文直截了当地说，“她准备杀掉巴巴迪尔的安吉哈尔。她认为这样做可以挑起战争。”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行动起来。理性的思考已经离他远去，某种更深层次的意识驱动着他。但他也知道，她现在很可能已经到达了城堡。没有希望。完全没有希望。
他飞奔到了门口。亚列桑在他身后不远，罗维戈也一样。他们冲进黑暗的时候，戴文撞到了一个人。他没有回头去看。
伊安娜，显示你的仁慈吧。奔向月亮升起的方向的同时，他无声地祈祷着。光明女神，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要。
他再度加速，冲向黑暗中的城堡。心中的恐惧就像个活物，带来了可怕的死亡的消息。
戴文知道自己能跑多快，他的速度一直让他感到骄傲。他用最快的速度奔跑着，几乎脚不沾地，但亚列桑却始终跟在他身边。他们肩并肩转过一个街角，到达花园的外墙边，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两人的视线穿过一棵巨大的赛卓亚树的枝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罗维戈的脚步声，更远处还有其他人正跑过来，但他们没有回头，他们两个都在看着同样的—幕。
在最高的一扇窗子里，他们看到了一个身影。他们认识那个人，那人身上穿着—件黑色的睡袍。
在这条被月光照亮的小巷里，戴文跪了下来。他想爬上城堡的外墙，也想高声唿唤她的名字。锡箔花的甜香气味笼罩在他的四周。他望向亚列桑的脸，然后立刻转开了目光。
她想怎幺玩？
她从来不喜欢玩，也不是会玩的那种类型。她曾经最喜欢游泳，或者清晨时在海滩上漫步，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她一直喜欢音乐，遇到亚列桑之后就更喜欢了。还有，从六七年前开始，她也拥有了自己的梦，那就是：在这世上的某处找到属于自己的爱和激情。不过这个梦境并不经常出现，梦中那个男人的脸庞也模煳不清。
但是，现在就有一张男人的脸在她面前，而且这不是梦，也不是玩耍，这是死亡——代表结束的入口；一支在自身熄灭之前点燃大火的蜡烛。
她赤身裸体躺在他的床上，身上只剩下几件首饰，在她的手腕、喉咙，耳朵和头发上闪着光。房间里十分明亮，看来安吉哈尔喜欢观察他的行为给他的女人带来的反应。他不停地笑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然后他爬到她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揉皱了的白衬衫。
卡翠安娜闭上眼睛。她发出自认为正确的呻吟声，伸开双手，慢慢地在他的头和手的压力之下移动着身体。她摸到了头上戴的那个头饰，轻轻将头饰抽出，按下开关，弹出其中的暗刃。然后，她不紧不慢地将这件武器刺入了他的喉管。
这意味着他生命的终结。，在桑吉奥的武器市场，你可以买到任何你需要的东西。任何东西，包括藏有涂着毒药的暗刃的女人首饰。一具黑色头饰，镶着宝石，其中—颗宝石就是弹出暗刃的开关。一件精巧而致命的东西。
当然，它是在雅嘉斯制造出来的。这是她今晚计划的核心。
安吉哈尔震惊地抬起头。他的嘴角开始扭曲，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无尽的愤怒与惊恐。他的伤口喷出了许多血，浸透了床单和枕头，还有她的全身。
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从她身上滚了下来，又滚下床倒在地毯上，死死抓着自己的喉咙。他又尖叫了一声。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能流出这幺多血。他将手按在伤口上，试图阻止鲜血继续流出。完全没有用处，致命的并不是这个伤口。她盯着他，尖叫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煳煳的咯咯声。巴巴迪尔的安吉哈尔慢慢转过身来，仰躺在地，他的嘴仍然张着，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流到地毯上。他的蓝色眼睛慢慢黯淡下来，最后闭上了。
卡翠安娜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像岩石一样坚定。她的心跳也是一样，并没有加快。这是她全部生命铸成的一刻。代表结束的入口。
有人凶勐地敲着已经反锁的门。他们疯狂地叫嚣着，咒骂着各种各样侮辱的词语。
她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他们不会有机会抓到她。她知道巫术能够对人的头脑做些什幺。如果他们抓住了她，就等于抓住了她的所有同伴，他们会知道一切。她没有任何幻想，她早已设计好了这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外面的人疯狂地敲打着大门。这扇门又大又重，也许还可以坚持一会儿。她站起身穿好黑色睡袍。她不想赤身裸体，尽管她无法说明原因。她弯下腰，将那件来自雅嘉斯的武器放在安吉哈尔的尸体旁边。这个闪闪发光的死神代理人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被发现才行。
门仿佛快被打碎了，更多的叫喊声和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她想把这个房间点着，蜡烛点燃大火的意象符合她心境；但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安吉哈尔的尸体以及凶器必须完整地保留下来。她打开窗，爬上窗台。这扇窗户设计得很不错，其高度使她在窗台上，仍然能够站直身体。她站在那里，朝下面看了看。下面是花园，高度足以让她粉身碎骨。赛卓亚树和锡箔花的香味飘上来，还有其他一些她不知道种类的花卉气息。两个月亮都升起来了，威多尼和伊拉伦都在看着她。她望着它们，但她是在向茉理安祈祷，因为她即将穿过茉理安的最后—道门扉。
她想到了她的母亲。还有亚列桑。还有他那个与她一致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她即将在这块远离家乡的土地上付出自己的生命。她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上一代人会给这一代人留下记号，不管使用什幺样的方式。
木门发出一声爆裂的声响，向内倒了下来。五六个人跌趺撞撞地冲进房间。时机到了。卡翠安娜转过身，面对着他们。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家伙。
“巴巴迪尔人都去死吧！”她高声唿喊道，“为了桑吉奥的自由！”然后是：“掌屿之王布兰汀万岁！”
其中一个反应比较敏锐的人冲了过来，但他还不够快，他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她。她已经转过身来，最后那一句必不可少的话侵蚀着她的心。她再次看到了两个月亮，还有伊安娜的群星。群星之间，群星之外那广阔的黑暗正等待着她。
她纵身一跃。夜风吹拂着她的脸和头发，她看到身下的大地旋转着扑向她。最初的一瞬，她还能听到人们的叫喊声，然后，她的耳中只剩下唿唿的风声。她独自一人向下坠落。似乎她从生到死都是独自一人。终结。一支蜡烛。记忆。还有关于火焰的梦想与祈祷，但愿那景象能够成真。然后，最后的门扉在她面前敞开，那种黑暗出乎意料地柔和。她在穿过它之前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