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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奥丝姹

“多半就是它。”身在这座草草搭建的树屋——查卡托更喜欢把它叫做“宅邸”——里的卡佐吸了口气,朝着漫长曲折的古国王大道点了点头。那个方向有辆配有武装护卫的马车正沿着道路前进。卡佐看到,那车夫身穿罗威女公爵的金、黑、绿三色制服,这正是安妮众所周知的头衔。
“看来又得开打了。”查卡托叹了口气。
卡佐正想询问这话从何说起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忽然出现了更多细节。
那支护卫队穿着一身圣格拉维奥骑士团——教会的武装团体之一——的橙红与深蓝服色。
“她已经被俘虏了。”他咕哝道。
“你根本没证据能证明她在里头,”查卡托说,“没准只是个胖主祭外加半打卫兵。”
“也许吧,”卡佐附和道,“不过我只瞧见五个人。我担心的是马车里还有没有。”
“五个全副武装,骑着战马的人,”查卡托指出,“一两个就够多了。”
“嗯,我已经吸取教训了。”卡佐说。
“我很怀疑。”
“不,是真的。这种人从不比剑,他们只会用重家伙砸来砸去。我们有什么重家伙没?”
他寻找起答案来。他们在两棵大树枝丫交错之处建起的这座宅邸和窗帘的作用差不了太多。它离地面将近十佩里奇。仅此而已。从距离来看,他们还有一点时间,但绝不超过四分之一个钟头。
查卡托又喝了口他们仅剩的那瓶玛提尔·蒙希尔,有那么一瞬间,卡佐还以为他就要睡着了。可查卡托却叹了口气,用手背抹了抹胡子拉碴的嘴。
“我有个主意。”他说。
 
卡佐走到道路中央,挡在这支小小的车队面前时,依旧不敢确定查卡托出的主意是好是坏。但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停下!”他大喊。
骑士们掀起面甲,他能看到他们的困惑。
“你这人怎么回事?”其中一个蓄着红胡子的家伙问道。
“我听说圣格拉维奥的骑士正在路上,”他说,“我对自己说:‘有没有哪个格拉维奥骑士是我没法赤身裸体、只凭一把剑打败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可然后我心想,‘要是他们有两三个呢?那恐怕我就得费点儿劲了。’不过我觉得你们四个人没准还有机会。”
“让开,你这不穿衣服的白痴,”另一个骑士道,“从你那把花哨的剑来看,你就不是个骑士。”
“让我们把话说清楚点儿,”卡佐拄着埃克多道,“你们害怕跟一个光身子的人打。你们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叫你们一起上。”
“格拉维奥的骑士只跟骑士对阵,你这口没遮拦的蠢猪,”红胡子男人道,“其他人都只有两个简单的选择:要么滚到一边去,要么像头下贱的狗被我们砍死。”
“我听说过你们这些家伙的英勇,”卡佐说,“我听说你们杀的多半是女人,因为没有脑袋的情人没法抱怨你们的无能。”
“别理他,”后排的某个人说,“他显然是疯了。”
“他再说下去我就要动手了,”红胡子咬牙切齿地说,“不过我听你的。滚开。”
卡佐又走近了些。“如果我的措辞有问题,那就让我换一种更适合你们的语言吧。”
他朝着他们撒了一泡尿。
他成功了。那红胡子怒吼一声,另外两人也随即拔出剑来。
卡佐转过身,有多快就跑多快。当然了,他没法和马儿的跑速相比,但他胜在占了先机。
他沿着蜿蜒的路面飞奔,进入林间,这时他回过头,只见那些人正在加速。他们斜垂剑身,准备斩下他的头颅。
他又跑出三帕雷西远,飞快地绕过另一段弯路,然后转过身,摆出守势。
三个骑手带着隆响的马蹄声绕过弯道。红胡子凶狠地笑了笑,喊了句什么,可与此同时,他和同伴们便和卡佐绑在两树之间的那条绳索不期而遇。红胡子的脸撞上了绳子,而他的同伙之一撞到了喉咙。第三个人看到了这个陷阱,企图抬剑斩断它,于是被撞中了前臂。三人全都仰天落下马来。
只有一人站起身来,正是那个先前抬起武器想砍断绳子的家伙。卡佐没有等他站稳,而是飞快走向他,掀开他落马时合拢的面甲,剑柄狠狠砸向他的鼻子。那人嘶吼之时,卡佐将头盔整个拉下,又给了他一下。他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你们这群懦夫,我给过你们光荣应战的机会,”卡佐道,“虽然你们根本不配。可你们还不愿意,那就只好这样了,这是你们逼我的。”
然后他转过身,飞快地跑回马车那边。他发现查卡托正站在倒地不起的第四个骑士身边。
“他们死了没?”查卡托问。
“有一个也许死了。我没花时间确认。”
“我们应该干掉他们。”老人道。
卡佐摇摇头。“我不想对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下杀手。你知道的。你也是这么教我的。”
“那是决斗。在战场上,有时候你非这么干不可。”
“这可不是战场,”卡佐说,“我只想拯救我的朋友们。”
“你得先习惯起来。”
“今天的份已经够多了,”卡佐说,“我们还是干正事吧。”
“那就随你吧,”查卡托说,“我可得去看看他们有什么用得上的东西。”
“噢,那我们一起去吧。”卡佐回答。
“你不相信我?”
“恰恰相反,我相信你才会跟你一起去。另外,如果这马车里真有十五个士兵呢?你得帮我忙才行。”
查卡托耸耸肩,用死人的外衣擦了擦佩剑。然后两人开始走向马车。车夫不见了,显然是逃走了。
每个车门都有一扇带木栅的小窗户,可卡佐没看见有人透过窗户朝外窥视,他的心也沉了下去。他们会不会已经杀了她?
他攥住门把,用力一拉,可车门依然紧闭。
“门没有锁,”查卡托打量了一番,然后说,“不过里面有人。”
“奥丝姹?”卡佐敲了敲车门,问道,“是我,卡佐。”
没有人回答。他又用力敲了敲。然后他咒骂着开始捶打车门。
“退后。”查卡托说。
卡佐照做了。他看到这位剑术大师手握着死去骑士的重剑。
“小心点。”卡佐提醒他。
头一击粉碎了光鲜的清漆,第二击令木屑横飞,第三下劈开了门板。查卡托用剑尖挑开碎木,车内的情景出现在他们眼前。
奥丝姹就在车内,脸色苍白,被塞住了嘴,一动不动。一个五十来岁,一头淡金色头发的男子瘫倒在她身边,双眼圆睁,却目光涣散。他的脸上满是从鼻子和嘴巴渗出的血。
“奥丝姹!”卡佐喊着,把手臂伸进洞里,寻找内侧的门闩。他找到它,将它拔下,然后猛地拉开车门。
他抚摸她的脸,发现尚有温度。她脸颊和左眼上大块的红色印记预示着明天将会浮现的淤青。她满是血迹的红棕色礼裙破烂不堪,露出她大腿上刺眼的红色。
“奥丝姹!”
他把耳朵贴上她的胸口,欣慰地发现它还在跳动。
“我们得走了,”查卡托说,“大路上到处都是教会的人。我们得带着马车找个地方藏起来。”
“没错。”卡佐咕哝着,仍在试图从奥丝姹那里得到些许回应。
“帮我把这家伙弄出去。”
卡佐不情愿地伸出手,拔下另一边的门闩。查卡托在门外拉,而他在里面推。
那家伙咳了几声,鼻子里流出血来。
“丢沃啊!”卡佐咒骂道,“他还活着。”
“怎么都行。”查卡托说。
卡佐怒吼一声,伸手想要拔剑。
“别,”查卡托说着,按住了他的手,“我会把他拖进林子里,看他对我们有没有用处。你说呢?”
卡佐花了片刻时间去权衡自己的愤怒。他回头看着奥丝姹。她身上的血迹大部分来自大腿上的那些轻伤。
“就照你说的做吧。”他轻声道。
卡佐飞快地穿上衣服,又往剩下的一丁点儿白葡萄酒里掺了很多水。他们在马车里颠簸前进,坐骑在车后一溜小跑,而他尽可能地帮奥丝姹清洗了伤口。伤口都不深,看起来那家伙想在她身上划出个标准的钻石形图案。他又仔细寻找了一番,但没有找到更深的伤口。
他正要查看她的另一条腿时,她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尖叫起来,双眼圆睁,满溢恐惧。
“奥丝姹,奥丝姹,我的埃伦塔。”
她用双手捶打着他,尖叫不止,多半是恐惧让她没法听见他的话。他任由她发泄着,一直等到她换气的时候。
“奥丝姹,是我啊,卡佐!”他急切地说。
她眼里的神色变成了大惑不解。
“卡佐?”
“是我啊,埃伦塔,是我。”
“卡佐!”她喘息着说。然后她低头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腿,顿时大哭起来,然后又是一阵大哭。她不断指着自己的伤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总是刚开口就喘不过气来。
卡佐将她搂在怀里,让她的脸靠在自己肩上。
“没事的,”他在她耳边低语道,“没事的。只是几道小伤,没别的了。你不会有事的。”
他抱着她,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能够正常说话。
他断断续续地从她口里得知了经过。她的马车和护卫遭到骑士们的攻击,比卡佐和查卡托先前解决的数量还要多得多。他们杀得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们有两个首领,”她说,“你……你在马车里找到的那个人,还有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他们似乎知道我是谁,或者说——我觉得他们以为我是安妮。”
“为什么这么说?”卡佐温和地问。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人是这么说的。卡佐,我记不清了。可他们确实争论了一番,那个年轻人提到了教皇,然后——”她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然后怎么了?”
“你们在我身边找到的那个人从侧面刺穿了他的喉咙,一面还在大笑。其他的骑士也在笑。然后他进了马车,关上门,把我的双手反绑在背后。他看我的那种方式很奇怪。我以前也有过差点被强暴的经历,而我能从那些人的眼里看出他们的念头,可他的眼神比这还可怕。”
“什么个可怕法?这话怎么说?”
“更加可怕。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强暴我,他想做些更糟糕的事。他掀起我的裙子,我什么也没做。我以为如果我保持安静,他就不会伤害我。可他接下来说了些‘鲜血从不说谎’之类的话,就开始用刀割我,然后我就——”她咳嗽着,再度哭泣起来,他等在一旁,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们可以回头再谈这个。”
她摇摇头。“回头我就说不出口了。我心里清楚。”
“想说的话,就继续说吧。”
“我晕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他还在割我。血流得到处都是。我怕极了,卡佐。我经历的一切,见到的一切,我都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伤害他,”她说,“我想要把手伸进他的身体,把他撕成碎片。我非常用力地想,他就尖叫着流出血来,接着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你就来了。”
“都结束了,”他安慰道,“伤口会痊愈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我知道。”他说。尽管他觉得自己恐怕不知道。
“现在我明白安妮的感受了,”她轻声道,“我早该明白的。”
“你是说她差点被强暴那次?”
“不。”
这个字所带着的语气让他的胸中泛起些许不快。仿佛有个摇篮里的婴儿和他四目交汇,说了些那个年纪的孩子不可能说出的话。
但却显得平静而不经意。她没有炫耀的意思,甚至根本不想引起注意。
她抬头看着他,挤出一个笑容。“你又在这做什么呢?”
“我当然是在找你了。”
“为什么?”
“我去了邓莫哥,发现那里塞满了想要剥我的皮的教士。我知道安妮会送你来找我,觉得你肯定有危险,所以我和查卡托藏在路边,打算拦下每一辆马车,直到找到你为止。”
“你们拦下了多少辆?”
“说实话,只有你这辆。像这种时日,路上可没多少悠闲的旅人。”
“我很高兴,”奥丝姹说,“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真的见不到了。可我早该知道,你会用某种法子拯救我,就像你拯救安妮时那样。”
“这次我全都是为了你。”他说。
马车一路颠簸前行,车内也平静了好一会儿。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卡佐?”奥丝姹终于问道,“她为什么要把你派到这儿来?”
“我不知道。她要我做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我想这大概让她不太痛快。”
奥丝姹勉强笑出声来。“现在人人都觉得她变了。真有意思。”
“这话怎么说?”
“噢,我是说她过去总是很轻浮,现在她担负起责任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女王,可她现在坐上了王位。”
“听起来她确实变了个人。”
“差不多吧。你得明白,我比任何人都喜欢她。可我也了解她。她总是自私到令人难以置信,自私到甚至不自知的地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是吧。”卡佐回答。
“她总是自行其是,从不管别人会付出什么代价。你知不知道,我们去修女院的途中,她曾经打算逃跑?要不是我抓住了她,她已经逃走了。事实上,她原本是能成功的,可我在追她的时候摔断了腿。她根本没想过如果她失踪了,我会有怎样的下场。
“这并不是说她想伤害我,或者让我麻烦缠身,只是因为她从没想过自己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影响。伊斯冷有个马厩帮工挨了一顿痛打,然后卷铺盖走人,就因为她不顾母亲的禁令牵走了马。我还可以举出更多例子,但事实在于,我们其他人对她来说只是影子,也许有些比其他的更真实些,但也只是影子罢了。”
“但我认识她以后亲眼看到了一些变化。”卡佐说。
“是啊,”奥丝姹赞同道,“确实有些变化。可然后她就成了女王。”
“你说过,这不是她的本意。”
“没错。因为她根本没想过成为女王。我们还是女孩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发生这种事的可能。她的父亲还没有让朝议会承认他的女儿们是合法继承人,这一团混乱也还没有开始,就算是之后,也还有法丝缇娅和艾瑟妮的顺位在她前面。”她后退了少许,严肃地看着他,“可她却说服自己相信,她是被迫充当这个新角色的,这话也没什么错。但问题在于,卡佐,她爱死了这个角色。她现在可以为所欲为,就算她的想法很愚蠢,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什么样的女王会在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和骑士眉来眼去?”
奥丝姹怒气渐长,语调也越来越高。
“你说得对。我们逃命的那段时间,她终于醒悟过来,开始偶尔为我们剩下的人着想,开始明白这个世界并没有围着她在转,她也没有万千圣者的垂青。可现在世界真的围着她转了,不是吗?”
“她一直很关心你,奥丝姹。”
“是啊,还有你。对她来说,你和我比其他人都要真实。但她关心的是我们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们能为她做什么,我们能带给她怎样的感受。每当我们和她出现分歧,每当我们不想做她希望我们做的事,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在她看来全无道理。她不会去思考我们自身的想法和理由,只会觉得我们在和她作对。你明白了吗?这就是她看待事物的方式: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和她有关。”
“还没到那个地步吧。”卡佐说。
“你刚刚才说过,她把你遣走只是因为你违抗了她的意愿。”
“噢,她可没这么说。她说她在邓莫哥需要有个可信的人。”
“她要你做什么?”
“呃,去做满瑞斯巡礼。”
奥丝姹哭红的眼睛睁大了。“噢,圣者啊,卡佐。”她躺了下来,“你明白了吗?”她叹了口气,“她本该了解你的性格的,可她没有。她为什么会觉得你甘愿抛弃自己作为德斯拉塔的技艺,去成为那些——那种东西?”
卡佐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泪水也快要夺眶而出。
“Ted amao,”他忘情地说,“Edio ted amao。我爱你。”
“嗯,”她说着,嗓音虚弱却坚定,“我也爱你。”
他拉起她的手。
“安妮也用她的方式爱着我们,”奥丝姹说,“我觉得她遣走我们,是因为我们了解她。我们在提醒她,她过去比现在优秀,她能成为更优秀的人。”
马车突然开始加速,查卡托也朝着前方喊了起来。
“稍等。”卡佐说着,吻了奥丝姹的前额。他站起身,打开车顶的小门,爬了上去。
“有几位朋友来了。”查卡托喊道。
卡佐转过头,看到了六个骑着马的骑士,全都身着圣格拉维奥的服色。
他咒骂着拔出埃克多,但那些骑手追上之前,他没有什么可做的,不过他用不着等待太久。现在没有耍花招的时间了,只能二对六,硬碰硬。
好吧,这也算不上太糟。他在伊斯冷的宫廷里打败过数量更多的敌人。当然了,那些人都没有身穿重甲,但当时他的胜算要小得多。
如果他能进入同样的状态,奇阿多·西沃,他们就还有机会。
于是他停止动作,清除杂念,试图不去考虑即将到来的战斗,心中唯有手、脚、身体、剑尖、锋刃和握剑的平衡感。
片刻之后,他们进入了一片树林,卡佐不禁哼起了小曲儿,因为情势更加有利了:敌人的马匹在森林里没法维持速度,他们的盔甲更是碍事。他正打算跳下车开始搏斗的时候,查卡托以某位圣者的名义咒骂了一句,而那位圣者的名字本身就是句诅咒。
他转身去查看原因,却见树丛中涌出许多士兵,挡在前方的路上。陷阱已然收拢。
奇阿多·西沃——人剑合一。
他跳下马车,迎向为首的骑手,利剑如长枪般直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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