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 19
森贝雷老人独自坐在书店里,正在用胶水粘一册《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1]的书脊,那本书已经散开了。他偶然抬起头,看见我站在门外。只消一瞬,他便觉察出我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他打手势招呼我进去。我走进书店,他推过一把椅子,叫我坐下。
“马丁,你脸色很难看。你得去看病啊。你要是害怕,我就陪你去。见到那些医生,我心里也发怵。他们全都穿着白大褂,手里操着尖锐的器具,可有时候,你必须要过这一关。”
“我就是有点头痛,森贝雷先生,这会儿好些了。”
森贝雷给我倒了一杯维希矿泉水
“拿着。这种水什么病都能治,就是治不好愚人病,这种传染病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听了森贝雷的笑话,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我喝了水,又叹了口气。胃里一阵恶心,我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压力正在左眼后面跳动。刹那间、我以为自己就要晕过去,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不住地祷告:决不能死在这里。命运之神的幽默感不会这样促狭吧？他指引我来到森贝雷的书店,为了答谢这位长者为我做的一切,我最后竟然把尸首抛在他家里？我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扶住我的额头,是森贝雷。我睁开双眼,看见书店老板和他儿子站在我面前。小森贝雷此时已回到书店。父子二人注视着我,那神情仿佛是在守灵。
“要不要请个大夫？”小森贝雷问道。
“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真的好多了。”
“这也叫好多了？你的样子真是让人毛骨悚然。脸色暗得发灰啊。”
“要不要再来点水？”
小森贝雷跑过去给我倒水。
“刚才的表演,真是对不住你们。”我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事先没有排练过。”
“别说傻话了。”
“吃点甜食可能对你有帮助,大概是因为血糖突然降低……”森贝雷的儿子提议道。
“你快去街角那家面包店买点甜食回来。”书店老板表示赞同。
只剩下我们两个,森贝雷聚精会神地望着我。
“我向你发誓,我会去看病的。”我试着安慰他。
几分钟后,书店老板的儿子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塞得满满当当,面包店最受欢迎的各式糕点都装在里面。他交给我,我从里头选出一块奶油蛋卷。换在平日,对我来说,这块蛋卷就像合唱队姑娘的臀部一样诱人。
“咬一口。”森贝雷命令道。
我听从他的指挥,吃掉了奶油蛋卷,慢慢地,身体感觉轻松一些了。
“他好像又活过来了。”小森贝雷一直在观察我的气色。
“街角的面包店还能治病……”
这时,门铃响了,一位顾客走进书店。老森贝雷点头示意,他儿子便去前面招呼客人。书店老板待在我身边,把食指搭在我的手腕上,想看看我的脉搏。
“森贝雷先生,您还记得吗？许多年前,您曾经告诉我,如果哪一天我必须要拯救一本书,真真正正地拯救它,我就应该来找您。”
森贝雷看了看我手中那本书。我母亲将它丢弃在垃圾箱中,我又把它捡回来,后来一直握在手里。
“你等我五分钟。”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夹在人群当中,沿着兰布拉大道往前走。炎热而潮湿的傍晚,人们纷纷出门散步。只有一丝微风,阳台与窗户全都敞开着,人们探出身,看着琥珀色的天空下影影绰绰的人流鱼贯而行。森贝雷走在前头,步履匆匆,望见剧院街口那座幽暗的拱廊,他才放慢了脚步。拐进街口前,他极为庄重地看着我,对我说:
“马丁,你今天将要看到的一切,不能对任何人说,连对维达尔也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行。”
我连忙表示一定守口如瓶。看到书店老板那副庄严而诡秘的神气,我心里愈发好奇。我随着森贝雷穿过狭窄的街巷。那条街只能算道豁口,两旁的楼房阴森而破败,向中间倾斜,仿佛是砖石搭建成的柳树正竭力向一起生长,想遮蔽屋顶间的一线天空。片刻后,我们来到一扇气势恢弘的雕花木门前。门后仿佛尘封着一座已然在湖底沉睡了数百年的古老教堂。森贝雷走上两级石阶,轻叩门环。那对黄铜门环是笑脸魔鬼的模样。他叩响三次,然后退下来立在我身旁,静静等侯。
“你今天将要看到的一切,不能……”
“……不能对任何人说,不能对维达尔说,任何人都不行。”
森贝雷严肃地点点头。我们等了大约两分钟。接着听到一阵轰响,仿佛是一百道门闩同时打开。大门沉吟一声,半扇洞开,一个中年男人冒出头来。那人顶着一头浓密的灰发,貌如鹰隼,目光锐利。
“们这里本来是人迹罕至,森贝雷来了,人就多起来。”他说话时的神气让人厌烦,“今天你又给我带来了个什么东西？又是那类文学狂热分子,对不对？这类人不找女朋友,他们只愿意和妈妈住在一起。”
他那一套冷言冷语的欢迎词,森贝雷好像没听到。
“马丁,这位是伊萨克•蒙佛特,这个地方的守护人,热心肠无人能及。凡事都照他说的做。伊萨克,这是大卫•马丁,一位好朋友,他是个作家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那个叫伊萨克的男人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神情冷漠,然后与森贝雷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个作家永远都不值得信赖。这么说,森贝雷已经把规矩告诉你了？”
“只是嘱咐我,在这儿看到的一切不能对任何人说。”
“这是规矩里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条。要是你不能遵守诺言,我会亲手拧断你的脖子。大概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完全明白。”
“那就跟我走吧。”伊萨克示意我进去。
“那我就告辞了,马丁。在这儿,你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明白森贝雷指的不是我,而是那本书。他紧紧拥抱了我,然后消失在暮色中。我迈进门槛,那个伊萨克拉动了大门背后的操纵杆。机关轰然启动,钢条与滑轮纵横交错如蛛网一般,上千件装置咬合在一起,将大门牢牢锁住。伊萨克从地上拾起一盏煤气灯,举到我面前。
“你脸色很难看。”他评论道
“消化不良。”我答道。
“怎么会弄成这样？”
“现实太残酷了。”
“跟着我走。”不等我说完,他就朝前走去。
我们贴着侧壁,行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四下里一片昏暗,连墙壁都显得模糊不漬。我隐约可以辨识出墙上潮湿的壁画和脚下的大理石台阶。我们走进这座宫殿一般的建筑,过了半晌,迎面遇上一座大门,这里仿佛是通向主厅的入口。
“你手里拿着什么？”伊萨克问。
“《天堂脚步声》,一本小说。”
“这名字真是俗不可耐。作者不是你吧？”
“恐怕就是我。”
伊萨克叹了口气,摇了摇脑袋,小声嘀咕了几句。
“你还写过什么？”
“《诅咒之城》,从第一卷到第二十七卷,还有点别的东西。”
伊萨克转过脸来,满意地朝我微笑。
“伊格内修斯•B•参孙？”
“愿他安息,他随时可以为阁下效劳。”
此时,神秘的守护人停住了脚步,将煤气灯挂到一根石柱上。石柱向上延伸,似乎支撑起一座巨大的拱顶。我抬头向上看去,顿时被眼前的图景镇住了。一座宏伟壮观的迷宫出现在我面前:桥梁与走廊连通各处,千百万册书籍密密麻麻摆满书架,筑成了一座规模庞大的图书馆,景象奇伟,令人难以置信。无数条通道蜿蜒缠绕,从这座庞大的建筑中穿插而过整座图书馆似乎是螺旋上升,直达玻璃穹顶,光与影的帘幕从天窗中渗入。我可以看到一些孤单的身影,或走过石桥,或踏上台阶,或细细察看一条条走廊。这是一座由书籍与文字建筑而成的大教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之余,连忙回头看伊萨克。他在一旁窃笑,那神态像是一只老狐狸,正在炫耀自己最拿手的把戏。
“伊格内修斯•B•参孙,欢迎来到遗忘书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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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你脸色很难看。你得去看病啊。你要是害怕,我就陪你去。见到那些医生,我心里也发怵。他们全都穿着白大褂,手里操着尖锐的器具,可有时候,你必须要过这一关。”
“我就是有点头痛,森贝雷先生,这会儿好些了。”
森贝雷给我倒了一杯维希矿泉水
“拿着。这种水什么病都能治,就是治不好愚人病,这种传染病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听了森贝雷的笑话,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我喝了水,又叹了口气。胃里一阵恶心,我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压力正在左眼后面跳动。刹那间、我以为自己就要晕过去,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不住地祷告:决不能死在这里。命运之神的幽默感不会这样促狭吧？他指引我来到森贝雷的书店,为了答谢这位长者为我做的一切,我最后竟然把尸首抛在他家里？我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扶住我的额头,是森贝雷。我睁开双眼,看见书店老板和他儿子站在我面前。小森贝雷此时已回到书店。父子二人注视着我,那神情仿佛是在守灵。
“要不要请个大夫？”小森贝雷问道。
“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真的好多了。”
“这也叫好多了？你的样子真是让人毛骨悚然。脸色暗得发灰啊。”
“要不要再来点水？”
小森贝雷跑过去给我倒水。
“刚才的表演,真是对不住你们。”我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事先没有排练过。”
“别说傻话了。”
“吃点甜食可能对你有帮助,大概是因为血糖突然降低……”森贝雷的儿子提议道。
“你快去街角那家面包店买点甜食回来。”书店老板表示赞同。
只剩下我们两个,森贝雷聚精会神地望着我。
“我向你发誓,我会去看病的。”我试着安慰他。
几分钟后,书店老板的儿子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塞得满满当当,面包店最受欢迎的各式糕点都装在里面。他交给我,我从里头选出一块奶油蛋卷。换在平日,对我来说,这块蛋卷就像合唱队姑娘的臀部一样诱人。
“咬一口。”森贝雷命令道。
我听从他的指挥,吃掉了奶油蛋卷,慢慢地,身体感觉轻松一些了。
“他好像又活过来了。”小森贝雷一直在观察我的气色。
“街角的面包店还能治病……”
这时,门铃响了,一位顾客走进书店。老森贝雷点头示意,他儿子便去前面招呼客人。书店老板待在我身边,把食指搭在我的手腕上,想看看我的脉搏。
“森贝雷先生,您还记得吗？许多年前,您曾经告诉我,如果哪一天我必须要拯救一本书,真真正正地拯救它,我就应该来找您。”
森贝雷看了看我手中那本书。我母亲将它丢弃在垃圾箱中,我又把它捡回来,后来一直握在手里。
“你等我五分钟。”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夹在人群当中,沿着兰布拉大道往前走。炎热而潮湿的傍晚,人们纷纷出门散步。只有一丝微风,阳台与窗户全都敞开着,人们探出身,看着琥珀色的天空下影影绰绰的人流鱼贯而行。森贝雷走在前头,步履匆匆,望见剧院街口那座幽暗的拱廊,他才放慢了脚步。拐进街口前,他极为庄重地看着我,对我说:
“马丁,你今天将要看到的一切,不能对任何人说,连对维达尔也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行。”
我连忙表示一定守口如瓶。看到书店老板那副庄严而诡秘的神气,我心里愈发好奇。我随着森贝雷穿过狭窄的街巷。那条街只能算道豁口,两旁的楼房阴森而破败,向中间倾斜,仿佛是砖石搭建成的柳树正竭力向一起生长,想遮蔽屋顶间的一线天空。片刻后,我们来到一扇气势恢弘的雕花木门前。门后仿佛尘封着一座已然在湖底沉睡了数百年的古老教堂。森贝雷走上两级石阶,轻叩门环。那对黄铜门环是笑脸魔鬼的模样。他叩响三次,然后退下来立在我身旁,静静等侯。
“你今天将要看到的一切,不能……”
“……不能对任何人说,不能对维达尔说,任何人都不行。”
森贝雷严肃地点点头。我们等了大约两分钟。接着听到一阵轰响,仿佛是一百道门闩同时打开。大门沉吟一声,半扇洞开,一个中年男人冒出头来。那人顶着一头浓密的灰发,貌如鹰隼,目光锐利。
“们这里本来是人迹罕至,森贝雷来了,人就多起来。”他说话时的神气让人厌烦,“今天你又给我带来了个什么东西？又是那类文学狂热分子,对不对？这类人不找女朋友,他们只愿意和妈妈住在一起。”
他那一套冷言冷语的欢迎词,森贝雷好像没听到。
“马丁,这位是伊萨克•蒙佛特,这个地方的守护人,热心肠无人能及。凡事都照他说的做。伊萨克,这是大卫•马丁,一位好朋友,他是个作家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那个叫伊萨克的男人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神情冷漠,然后与森贝雷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个作家永远都不值得信赖。这么说,森贝雷已经把规矩告诉你了？”
“只是嘱咐我,在这儿看到的一切不能对任何人说。”
“这是规矩里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条。要是你不能遵守诺言,我会亲手拧断你的脖子。大概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完全明白。”
“那就跟我走吧。”伊萨克示意我进去。
“那我就告辞了,马丁。在这儿,你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明白森贝雷指的不是我,而是那本书。他紧紧拥抱了我,然后消失在暮色中。我迈进门槛,那个伊萨克拉动了大门背后的操纵杆。机关轰然启动,钢条与滑轮纵横交错如蛛网一般,上千件装置咬合在一起,将大门牢牢锁住。伊萨克从地上拾起一盏煤气灯,举到我面前。
“你脸色很难看。”他评论道
“消化不良。”我答道。
“怎么会弄成这样？”
“现实太残酷了。”
“跟着我走。”不等我说完,他就朝前走去。
我们贴着侧壁,行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四下里一片昏暗,连墙壁都显得模糊不漬。我隐约可以辨识出墙上潮湿的壁画和脚下的大理石台阶。我们走进这座宫殿一般的建筑,过了半晌,迎面遇上一座大门,这里仿佛是通向主厅的入口。
“你手里拿着什么？”伊萨克问。
“《天堂脚步声》,一本小说。”
“这名字真是俗不可耐。作者不是你吧？”
“恐怕就是我。”
伊萨克叹了口气,摇了摇脑袋,小声嘀咕了几句。
“你还写过什么？”
“《诅咒之城》,从第一卷到第二十七卷,还有点别的东西。”
伊萨克转过脸来,满意地朝我微笑。
“伊格内修斯•B•参孙？”
“愿他安息,他随时可以为阁下效劳。”
此时,神秘的守护人停住了脚步,将煤气灯挂到一根石柱上。石柱向上延伸,似乎支撑起一座巨大的拱顶。我抬头向上看去,顿时被眼前的图景镇住了。一座宏伟壮观的迷宫出现在我面前:桥梁与走廊连通各处,千百万册书籍密密麻麻摆满书架,筑成了一座规模庞大的图书馆,景象奇伟,令人难以置信。无数条通道蜿蜒缠绕,从这座庞大的建筑中穿插而过整座图书馆似乎是螺旋上升,直达玻璃穹顶,光与影的帘幕从天窗中渗入。我可以看到一些孤单的身影,或走过石桥,或踏上台阶,或细细察看一条条走廊。这是一座由书籍与文字建筑而成的大教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之余,连忙回头看伊萨克。他在一旁窃笑,那神态像是一只老狐狸,正在炫耀自己最拿手的把戏。
“伊格内修斯•B•参孙,欢迎来到遗忘书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