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12
我和伊莎贝拉坐在凉台餐桌边吃晚饭。我注意到这位新助手总是往我这边偷瞄。
“不喜欢我做的汤？您连碰都没碰……”她探询地问道。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汤盘。那盘子我的确碰也没碰,汤汁已经慢慢变凉。
我盛了一勺汤,抿了一口，装作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
“味道真好。”我评论道。
“从图书馆回来后,您还一句话都没说过呢。”伊莎贝拉又加上一句。
“还有什么抱怨？一块儿说出来吧。”
伊莎贝拉扭过脸去,望着别处,一脸愠色。我又喝了几口冷汤,虽然没什么胃口,可总算找到一条用不着跟她交谈的理由了。
“您为什么这么伤心？是不是为了那个女人？”
我把汤匙搭在餐碟边缘,愣了一会儿。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汤匙搅动着盘里的汤。伊莎贝拉目不转睛地瞧着我。
“她叫克里斯蒂娜。”我说,“我也没什么好伤心的。我替她高兴,她嫁给了我最好的朋友,肯定会生活得非常幸福。”
“哈,那我肯定能当上示巴女王[1]了。”
“什么女王？你就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
“我更喜欢您这个样子: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说实话。”
“好啊,要是我朝你发脾气,你是不是更高兴？滚回你的房间去,让我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成不成？”
她试着露出笑脸,可是当我朝她伸出手去、想安慰她的时候,那姑娘眼中已噙满泪水。她抓起两个人的餐碟,径直躲进厨房里。我听见碗碟落入水槽的声音,几秒钟后,她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我叹了口气。一杯葡萄酒还摆在桌上,我端起来饮了一口。这是伊莎贝拉从家里拿来的上等佳酿。等了一会儿,我站起身,走到她卧室门前,用指节轻轻地敲了几下。她没理我,但我能听到她在房间里抽泣。我想把门打开,可是伊莎贝拉已经把门锁上了。
我登上书房。经过伊莎贝拉的巡查,书房里飘散着鲜花的芬芳,仿佛豪华游轮上的寝舱。伊莎贝拉把所有的书籍都整理过了。多年积尘被她一扫而空。所有的器物看上去都闪闪发亮,几乎改换了模样。那台老式打字机有如一件雕刻作品,按键上的字母又可以亳不费力地辨识了。一沓稿纸拾掇得整整齐齐,码放在书桌上,里面写满了宗教课文与教义问答的梗概。旁边摆着当日的邮件。两根雪茄烟静静地躺在咖啡碟上,散发出醇美的香气。那是马卡努多牌雪茄,加勒比烟草业中的上品,伊莎贝拉的父亲有西班牙烟草专卖局的特许,这种烟才能在他的店里出售。我拿起一根雪茄点燃,一时间香气馥郁。这股温软的气息中仿佛藏匿着各色香味,是一种能让人心甘情愿默默走向死亡的毒药。我坐到书桌前翻看当天的信件。所有来信都可以忽略不计,唯有一封信札引起了我的注意:赭色羊皮纸上的潇洒笔迹,在任何地方我都能一眼认出来。写下这封手札的人是我的新任出版商、我的赞助人——安德烈阿斯•柯莱利。他约请我周日下午三时左右聚会。那时节,巴塞罗那港新建了一段穿越港口的悬索缆车,柯莱利在信中提到,我们不妨在缆车主塔顶上见个面。
圣塞巴斯蒂安铁塔高达百米,耸立于纵横错杂的悬索与钢条之间,单是从远处望去,那面金属罗网就令人目眩。缆车轨道的开通,为的是配合当年的世界博览会。那届博览会把整座城市折腾得底朝天,给巴塞罗那留下了不少诡谲的建筑物。缆车轨道横穿内港,途经巨大的中央瞭望塔。这座瞭望塔是缆车的联轨站,它的外观不禁让人联想到艾菲尔铁塔。缆车就从这里出发滑向半空,进入第二段轨道,最后抵达蒙杰伊克山——世界博览会的中心展区所在之处。技术进步创造了奇迹,现今我们也能鸟瞰全城了,换在从前,只有飞艇、鹰隼和冰雹才能欣赏这番胜景。然而在我看来,根据造物法则,人类和海鸥原本就不应分享同一片领空。我刚刚迈步登上通往塔顶的电梯,肠胃就感到一阵绞痛,似乎我的胃已经收缩到弹球大小了。电梯向上攀升,仿佛一段没有尽头的旅程。我乘坐的黄铜罐子一路颠簸震荡。这纯粹是一项催吐的训练。
我看到柯莱利站在窗前远眺。从那扇大窗望出去,可以俯视内港和整座城市。船只滑过水面,风帆与桅杆涂抹出一张张水彩画,柯莱利的目光便沉浸在这幅奇景中。他身穿白色丝质西装,指尖搓弄着一粒糖果。接着,他将糖块一口吞下,那贪婪的神色活像一头狼。我干咳了一声,这位雇主便笑盈盈地转过身来,面露喜色。
“真是一幅美妙的风景,你以为如何？”柯莱利问道。
我只得点点头,我的脸色此刻肯定像羊皮纸一样惨白。
“你不喜欢登高远眺吗？”
“我是生活在地表上的动物,脚踩土地,心里更踏实一些。”我答道
同时站得离窗口远远的,始终保持着一段审慎的距离。
“我买好了两张回程票。”他提醒道。
“您想得真周到。”
我随着他走上一段通向车厢的栈桥。栈桥尽头便是缆车脱离塔身的地方。车厢悬在半空,距离地面足有一百米,这场景叫人毛骨悚然。
“马丁,这个星期都在忙些什么？”
“读书。”
他瞥了我一眼,很快转过脸去。
“看你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猜你读的肯定不是大仲马。”
“我读了一些学术界人士的文集。这些家伙实在让人讨厌,他们的文章也无聊之极。”
“哦,知识分子啊。原来你不是建议我招募一位知识分子吗？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越是无话可说,越要竭尽所能地夸夸其谈、卖弄学问？”柯莱利问道,“他是在欺骗世界呢,还是在欺骗自己？”
“恐怕两方面都有吧。”
主人将两张票递给我,摆摆手,叫我先上缆车。我把票交到检票员手里。那人帮我们打开车厢口。我登上缆车,心里怏怏不乐。我决定站在中央,尽可能远离玻璃窗。柯莱利却像个兴奋的孩子,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你的问题嘛,部分原因可能在于你只阅读了评论著作,却没有关注人们评注的原典。在学习过程中,这是一个常见却又致命的错误。”柯莱利评论道。
车厢门合上了,一股巨大的推力骤然袭来,将我们抛入轨道。我牢牢抓住铁栏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觉得,您似乎并不崇拜学问家和理论家。”我说。
“我不崇拜任何人,马丁好友。我尤其鄙视那些自吹自擂、相互追捧的家伙。理论是无能者的工具。我建议,什么百科全书撰稿人,还有他们编写的词条,你都不用理会。你应该追本溯源。坦白地告诉我,你读过《圣经》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车厢慢慢滑向半空,我眼巴巴地望着地面。
“都是些只言片语,这本书里翻到一段,那本书里又读到一章,我觉得是这样。”我嗫嚅道。
“你觉得是这样？就跟所有人一样嘛。这是个严重的错误。所有的人都应该阅读《圣经》,而且要不断地重读,不管你是不是基督徒。我至少每年重读一遍。这本书是我的最爱。”
“那么您是一位基督徒呢,还是一位怀疑论者？”
“我是一位专业人士。你也一样。我们信什么、不信什么,对于我们的工作成果来说无关紧要。不管当事人自己明不明白,信仰或者不信仰都是亳无意义的行为。就是这么回事。”
“那我只能坦白,我对《圣经》一无所知。”
“《圣经》指出了一条捷径,沿着这条捷径,你就会搜寻到伟大思想者的足迹。顺着这条路走吧,把《圣经》从头到尾阅读一遍。这本书是曾经被讲述过的最伟大的故事之一。但是你千万别犯这样的错误:不要把上帝的圣言和寄生在它周围的宗教产业混为一谈。”
与赞助人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不了解他。
“我觉得被您说糊涂了。我们不是在讨论传奇和寓言吗？可这会儿您又告诉我,应该把《圣经》看作上帝的圣言？”
一道嫌恶与恼怒的阴影蒙上柯莱利的眼。
“我只是找了一个形象的说法。上帝可不是江湖骗子,而文字是人类的货币。”
接着,他又向我微笑,仿佛是面对一个不晓事理的孩子,既然你不能抽他一个耳光,那只好朝他露出笑脸。我一面察言观色,一面思量:我绝对看不出赞助人什么时候是在严肃地讲话,而什么时候又是在开玩笑。这就像我不可能明白,我们正在商谈的这项铺张奢侈的计划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目的,以及他为什么要慷慨地向我支付巨额财富。就在这个时候,缆车在狂风中左右晃动,就像一只挂在树上迎风摇摆的苹果。艾萨克•牛顿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这一辈子,这种时刻绝无仅有。
“你真是个懦夫,马丁。这架机器绝对安全可靠。”
“等脚踩着地面,我才能相信您的话。”
我们差不多抵达了旅程的中点——圣雅各铁塔。这座铁塔紧挨着海关大楼,从码头中间拔地而起。
“我建议咱们在这一站下缆车,您是否介意？”我问道。
柯莱利耸了耸肩,勉强答应了。直到我进入铁塔中的电梯,感觉自己安全降落在地面上,心里才算安定下来。步出港口,我们找到一张长椅坐下,面对着港口的海水和蒙杰伊克山。望着在空中飞行的缆车,我感到如释重负,柯莱利却怅然若失。
“给我讲讲你的初步印象吧。这些天高强度的学习与阅读对你有什么启发？”
我把那两天的阅读感受向他简要陈述了一遍:有些地方我确有心得,可也有些方面,我实在理不出头绪。赞助人听得非常专注,不住地点头,偶尔还比划些手势。我做完了关于神话和人类信仰的报告,赞助人赞叹不已,颇为满意。
“我以为,这项总结概括的工作,你完成得非常出色。这个任务就是在草垛里寻针,虽然你还没找到那根赫赫有名的金针,但已经明白,在整个干草垛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那根针,而那堆干草不过是毛驴的饲料。既然说到小毛驴了,我想问一问,你对寓言故事感兴趣吗？”
“小时候,有那么一两个月,我立志要做当代的伊索。”
“人生路上,我们曾经放弃了多少远大的抱负啊。”
“那么您小的时候,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柯莱利先生？”
“上帝。”
他爆发岀一阵胡狼般的奸笑,霎时扫去了我脸上的笑容。
“马丁,人类创造了如此众多的文学样式,而寓言故事算得上其中最有趣的一种。我们可以从寓言中学到不少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道德教训？”
“不对。寓言故事告诉我们,人类学习理念、吸收观点的过程,完全是通过叙述、通过讲故事来实现的,这跟老师的训导和理论的说教一点关系都没有。任何一本伟大的宗教著作都能给我们带来同样的启示。一切经文皆故事,故事中的人物总要面对生活,总要想方设法克服困难；故事里的角色往往要踏上旅途,经历一次次的波折与启示,最终获得灵魂上的富足。所有的圣书首先是伟大的小说,书中情节往往会触碰到人性的基本问题,并将其放置到特定的道德语境和超自然教义的框架中讲述。你经受了一个星期的痛苦折磨,阅读了各种论文、演讲录、学术报告与评述,对此我感到非常欣慰。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发现在这座废纸堆里什么也学不到那些文章只不过是著述者为了试图理解宗教而进行的文字操练,且不管他们的意图是好是坏——不过,通常情况下,他们的意愿都是无法实现的。好了,学术对谈到此结束。从今天起,我要求你开始阅读格林兄弟的童话、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史诗《罗摩衍那》,还有凯尔特神话。好好享受读书的快乐吧。我还要让你分析一下这些故事究竟是怎样发挥功效的。我希望你将其中的精华提炼出来,看看它们是怎样激起读者的情感共鸣的。不过请你注意,我要你学习的是语法,而不是道德寓意。另外,两三个星期之后,我希望你可以提交一篇自己的文章,就算是一部小说的开头吧。但愿你能够激发出我的信仰。”
“刚才我还在想,咱们都是专业人士,信仰这种罪恶大概不会发生在你我身上吧。”
柯莱利露齿一笑。
“个人只能沦为罪人,却永远不会变成圣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不喜欢我做的汤？您连碰都没碰……”她探询地问道。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汤盘。那盘子我的确碰也没碰,汤汁已经慢慢变凉。
我盛了一勺汤,抿了一口，装作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
“味道真好。”我评论道。
“从图书馆回来后,您还一句话都没说过呢。”伊莎贝拉又加上一句。
“还有什么抱怨？一块儿说出来吧。”
伊莎贝拉扭过脸去,望着别处,一脸愠色。我又喝了几口冷汤,虽然没什么胃口,可总算找到一条用不着跟她交谈的理由了。
“您为什么这么伤心？是不是为了那个女人？”
我把汤匙搭在餐碟边缘,愣了一会儿。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汤匙搅动着盘里的汤。伊莎贝拉目不转睛地瞧着我。
“她叫克里斯蒂娜。”我说,“我也没什么好伤心的。我替她高兴,她嫁给了我最好的朋友,肯定会生活得非常幸福。”
“哈,那我肯定能当上示巴女王[1]了。”
“什么女王？你就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
“我更喜欢您这个样子: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说实话。”
“好啊,要是我朝你发脾气,你是不是更高兴？滚回你的房间去,让我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成不成？”
她试着露出笑脸,可是当我朝她伸出手去、想安慰她的时候,那姑娘眼中已噙满泪水。她抓起两个人的餐碟,径直躲进厨房里。我听见碗碟落入水槽的声音,几秒钟后,她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我叹了口气。一杯葡萄酒还摆在桌上,我端起来饮了一口。这是伊莎贝拉从家里拿来的上等佳酿。等了一会儿,我站起身,走到她卧室门前,用指节轻轻地敲了几下。她没理我,但我能听到她在房间里抽泣。我想把门打开,可是伊莎贝拉已经把门锁上了。
我登上书房。经过伊莎贝拉的巡查,书房里飘散着鲜花的芬芳,仿佛豪华游轮上的寝舱。伊莎贝拉把所有的书籍都整理过了。多年积尘被她一扫而空。所有的器物看上去都闪闪发亮,几乎改换了模样。那台老式打字机有如一件雕刻作品,按键上的字母又可以亳不费力地辨识了。一沓稿纸拾掇得整整齐齐,码放在书桌上,里面写满了宗教课文与教义问答的梗概。旁边摆着当日的邮件。两根雪茄烟静静地躺在咖啡碟上,散发出醇美的香气。那是马卡努多牌雪茄,加勒比烟草业中的上品,伊莎贝拉的父亲有西班牙烟草专卖局的特许,这种烟才能在他的店里出售。我拿起一根雪茄点燃,一时间香气馥郁。这股温软的气息中仿佛藏匿着各色香味,是一种能让人心甘情愿默默走向死亡的毒药。我坐到书桌前翻看当天的信件。所有来信都可以忽略不计,唯有一封信札引起了我的注意:赭色羊皮纸上的潇洒笔迹,在任何地方我都能一眼认出来。写下这封手札的人是我的新任出版商、我的赞助人——安德烈阿斯•柯莱利。他约请我周日下午三时左右聚会。那时节,巴塞罗那港新建了一段穿越港口的悬索缆车,柯莱利在信中提到,我们不妨在缆车主塔顶上见个面。
圣塞巴斯蒂安铁塔高达百米,耸立于纵横错杂的悬索与钢条之间,单是从远处望去,那面金属罗网就令人目眩。缆车轨道的开通,为的是配合当年的世界博览会。那届博览会把整座城市折腾得底朝天,给巴塞罗那留下了不少诡谲的建筑物。缆车轨道横穿内港,途经巨大的中央瞭望塔。这座瞭望塔是缆车的联轨站,它的外观不禁让人联想到艾菲尔铁塔。缆车就从这里出发滑向半空,进入第二段轨道,最后抵达蒙杰伊克山——世界博览会的中心展区所在之处。技术进步创造了奇迹,现今我们也能鸟瞰全城了,换在从前,只有飞艇、鹰隼和冰雹才能欣赏这番胜景。然而在我看来,根据造物法则,人类和海鸥原本就不应分享同一片领空。我刚刚迈步登上通往塔顶的电梯,肠胃就感到一阵绞痛,似乎我的胃已经收缩到弹球大小了。电梯向上攀升,仿佛一段没有尽头的旅程。我乘坐的黄铜罐子一路颠簸震荡。这纯粹是一项催吐的训练。
我看到柯莱利站在窗前远眺。从那扇大窗望出去,可以俯视内港和整座城市。船只滑过水面,风帆与桅杆涂抹出一张张水彩画,柯莱利的目光便沉浸在这幅奇景中。他身穿白色丝质西装,指尖搓弄着一粒糖果。接着,他将糖块一口吞下,那贪婪的神色活像一头狼。我干咳了一声,这位雇主便笑盈盈地转过身来,面露喜色。
“真是一幅美妙的风景,你以为如何？”柯莱利问道。
我只得点点头,我的脸色此刻肯定像羊皮纸一样惨白。
“你不喜欢登高远眺吗？”
“我是生活在地表上的动物,脚踩土地,心里更踏实一些。”我答道
同时站得离窗口远远的,始终保持着一段审慎的距离。
“我买好了两张回程票。”他提醒道。
“您想得真周到。”
我随着他走上一段通向车厢的栈桥。栈桥尽头便是缆车脱离塔身的地方。车厢悬在半空,距离地面足有一百米,这场景叫人毛骨悚然。
“马丁,这个星期都在忙些什么？”
“读书。”
他瞥了我一眼,很快转过脸去。
“看你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猜你读的肯定不是大仲马。”
“我读了一些学术界人士的文集。这些家伙实在让人讨厌,他们的文章也无聊之极。”
“哦,知识分子啊。原来你不是建议我招募一位知识分子吗？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越是无话可说,越要竭尽所能地夸夸其谈、卖弄学问？”柯莱利问道,“他是在欺骗世界呢,还是在欺骗自己？”
“恐怕两方面都有吧。”
主人将两张票递给我,摆摆手,叫我先上缆车。我把票交到检票员手里。那人帮我们打开车厢口。我登上缆车,心里怏怏不乐。我决定站在中央,尽可能远离玻璃窗。柯莱利却像个兴奋的孩子,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你的问题嘛,部分原因可能在于你只阅读了评论著作,却没有关注人们评注的原典。在学习过程中,这是一个常见却又致命的错误。”柯莱利评论道。
车厢门合上了,一股巨大的推力骤然袭来,将我们抛入轨道。我牢牢抓住铁栏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觉得,您似乎并不崇拜学问家和理论家。”我说。
“我不崇拜任何人,马丁好友。我尤其鄙视那些自吹自擂、相互追捧的家伙。理论是无能者的工具。我建议,什么百科全书撰稿人,还有他们编写的词条,你都不用理会。你应该追本溯源。坦白地告诉我,你读过《圣经》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车厢慢慢滑向半空,我眼巴巴地望着地面。
“都是些只言片语,这本书里翻到一段,那本书里又读到一章,我觉得是这样。”我嗫嚅道。
“你觉得是这样？就跟所有人一样嘛。这是个严重的错误。所有的人都应该阅读《圣经》,而且要不断地重读,不管你是不是基督徒。我至少每年重读一遍。这本书是我的最爱。”
“那么您是一位基督徒呢,还是一位怀疑论者？”
“我是一位专业人士。你也一样。我们信什么、不信什么,对于我们的工作成果来说无关紧要。不管当事人自己明不明白,信仰或者不信仰都是亳无意义的行为。就是这么回事。”
“那我只能坦白,我对《圣经》一无所知。”
“《圣经》指出了一条捷径,沿着这条捷径,你就会搜寻到伟大思想者的足迹。顺着这条路走吧,把《圣经》从头到尾阅读一遍。这本书是曾经被讲述过的最伟大的故事之一。但是你千万别犯这样的错误:不要把上帝的圣言和寄生在它周围的宗教产业混为一谈。”
与赞助人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不了解他。
“我觉得被您说糊涂了。我们不是在讨论传奇和寓言吗？可这会儿您又告诉我,应该把《圣经》看作上帝的圣言？”
一道嫌恶与恼怒的阴影蒙上柯莱利的眼。
“我只是找了一个形象的说法。上帝可不是江湖骗子,而文字是人类的货币。”
接着,他又向我微笑,仿佛是面对一个不晓事理的孩子,既然你不能抽他一个耳光,那只好朝他露出笑脸。我一面察言观色,一面思量:我绝对看不出赞助人什么时候是在严肃地讲话,而什么时候又是在开玩笑。这就像我不可能明白,我们正在商谈的这项铺张奢侈的计划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目的,以及他为什么要慷慨地向我支付巨额财富。就在这个时候,缆车在狂风中左右晃动,就像一只挂在树上迎风摇摆的苹果。艾萨克•牛顿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这一辈子,这种时刻绝无仅有。
“你真是个懦夫,马丁。这架机器绝对安全可靠。”
“等脚踩着地面,我才能相信您的话。”
我们差不多抵达了旅程的中点——圣雅各铁塔。这座铁塔紧挨着海关大楼,从码头中间拔地而起。
“我建议咱们在这一站下缆车,您是否介意？”我问道。
柯莱利耸了耸肩,勉强答应了。直到我进入铁塔中的电梯,感觉自己安全降落在地面上,心里才算安定下来。步出港口,我们找到一张长椅坐下,面对着港口的海水和蒙杰伊克山。望着在空中飞行的缆车,我感到如释重负,柯莱利却怅然若失。
“给我讲讲你的初步印象吧。这些天高强度的学习与阅读对你有什么启发？”
我把那两天的阅读感受向他简要陈述了一遍:有些地方我确有心得,可也有些方面,我实在理不出头绪。赞助人听得非常专注,不住地点头,偶尔还比划些手势。我做完了关于神话和人类信仰的报告,赞助人赞叹不已,颇为满意。
“我以为,这项总结概括的工作,你完成得非常出色。这个任务就是在草垛里寻针,虽然你还没找到那根赫赫有名的金针,但已经明白,在整个干草垛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那根针,而那堆干草不过是毛驴的饲料。既然说到小毛驴了,我想问一问,你对寓言故事感兴趣吗？”
“小时候,有那么一两个月,我立志要做当代的伊索。”
“人生路上,我们曾经放弃了多少远大的抱负啊。”
“那么您小的时候,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柯莱利先生？”
“上帝。”
他爆发岀一阵胡狼般的奸笑,霎时扫去了我脸上的笑容。
“马丁,人类创造了如此众多的文学样式,而寓言故事算得上其中最有趣的一种。我们可以从寓言中学到不少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道德教训？”
“不对。寓言故事告诉我们,人类学习理念、吸收观点的过程,完全是通过叙述、通过讲故事来实现的,这跟老师的训导和理论的说教一点关系都没有。任何一本伟大的宗教著作都能给我们带来同样的启示。一切经文皆故事,故事中的人物总要面对生活,总要想方设法克服困难；故事里的角色往往要踏上旅途,经历一次次的波折与启示,最终获得灵魂上的富足。所有的圣书首先是伟大的小说,书中情节往往会触碰到人性的基本问题,并将其放置到特定的道德语境和超自然教义的框架中讲述。你经受了一个星期的痛苦折磨,阅读了各种论文、演讲录、学术报告与评述,对此我感到非常欣慰。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发现在这座废纸堆里什么也学不到那些文章只不过是著述者为了试图理解宗教而进行的文字操练,且不管他们的意图是好是坏——不过,通常情况下,他们的意愿都是无法实现的。好了,学术对谈到此结束。从今天起,我要求你开始阅读格林兄弟的童话、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史诗《罗摩衍那》,还有凯尔特神话。好好享受读书的快乐吧。我还要让你分析一下这些故事究竟是怎样发挥功效的。我希望你将其中的精华提炼出来,看看它们是怎样激起读者的情感共鸣的。不过请你注意,我要你学习的是语法,而不是道德寓意。另外,两三个星期之后,我希望你可以提交一篇自己的文章,就算是一部小说的开头吧。但愿你能够激发出我的信仰。”
“刚才我还在想,咱们都是专业人士,信仰这种罪恶大概不会发生在你我身上吧。”
柯莱利露齿一笑。
“个人只能沦为罪人,却永远不会变成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