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27-30
27
有时,一张友善的面孔能给人带来慰藉,此时此刻我心中正有这样的渴念。墓园围墙后面,颓然耸立着《工业之声》报社的旧楼。我迈步朝那个方向走去,打算和老上司巴希里奥见一面。在我的交游中,他是一位罕有的人物,绝不沾染这世上的愚蠢习气,永远能给人提出最好的建议。走进报馆大楼,我发现绝大部分职员还能认出来。多年前我被迫离职,今日旧地重游,恍惚间,我觉得自己怅然离去不过是前一秒的事。报社里有些人也认出我来了,诧异地望着我,见我走近,便纷纷转过脸去,避免跟我打招呼。随着人流,我进了编辑部,径直走向大厅深处巴希里奥的办公室。然而,办公室里空空荡荡。
“你找谁?”
我转过身,看见罗塞尔站在我跟前。多年前在报社工作时,我年龄还小,编辑部里有几位同事已算是长辈了,罗塞尔就是其中之一。《天堂脚步声》发表的时候,他为日报撰写了一篇评论,口吻极其刻毒,将我描述为“短篇广告写手”。
“罗塞尔先生,我是马丁,大卫•马丁。您不认得我了?”
他将我打量了好久,装作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我来,勉强点了点头。
“巴希里奥先生怎么不在办公室?”
“他离开这儿了,已经走了两个月。你到《先锋报》编辑部找他吧。
“如果见到他,替我问好。”
“您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哦,说起你的小说,那件事我感到十分抱歉。”罗塞尔说道,脸上浮起了亲切的笑容。
我穿过编辑部,穿过尖刻的眼神、扭曲的微笑和恶毒的私语,扬长而去。我暗想,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但是永远不可能挽回真相。
半小时后,出租车将我带到佩拉约大街上《先锋报》大楼的门前。昔日我工作的旧报馆氛围鄙陋而险恶,《先锋报》大楼却处处洋溢着富丽堂皇的气派。我走到前台,报上姓名。一个小伙子接待了我,看衣装像个实习生。望着他,我依稀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模样。他跑着去通知巴希里奥有人拜访。不久,我的老上司出现在大厅里,他那雄狮般的威仪不减当年。如果说他身上有什么变化,便是他穿上了簇新的西装,与高雅的环境更加和谐。然而,他那副面容依旧令人畏惧,与《工业之声》时期没什么两样。见我站在大厅里,他眼中现出喜悦的光芒,走上前将我紧紧抱住。这无疑打破了他平日不可撼动的待人接物的尺度。倘若不是有别人在场,他稍加收敛,这样的拥抱足以挤断我两三根肋骨——不管愿不愿意,巴希里奥先生还是要在人前保持威严与声望。
“希里奥先生,咱们都有些资产者的模样了,不是吗?”
我的老上司耸了耸肩,做了个不屑的手势,表示全然不将周遭的高雅环境放在眼里。
“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别被唬住了。”
“不要谦虚了,巴希里奥先生,您最终还是成了王冠上的宝石。向您提个问题:您腰里还经常别着那个吓人的刑具吗?”
巴希里奧掏出那支百年不变的红铅笔,在我眼前晃了晃,狡黠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一个礼拜,我要用秃四支铅笔。”
“比起您在《工业之声》的时候,少了两支。”
我得慢慢来啊。我们这儿有一两位专家,只会用猎枪给文章加标点,甚至连“导言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那是洛格罗尼奥省的一种风味小菜呢。”
虽然他口中抱怨不休,但我依然清楚,他对这份新工作应对自如,脸色也越发健康。
“别告诉我你是到这儿求职的,我真的可以给你找份工作。”他威胁道。
“万分感激,巴希里奥先生。可是您知道,报社编辑这个职业我已经彻底放弃了,新闻工作并不适合我。”
“那你说说看,我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能给你帮上什么忙?”
“我需要查阅一些资料。现在我正在创作一部小说,牵扯到几十年前一件旧案。当时一位很有名的律师离奇死亡,这个人名叫马拉斯卡,迭戈•马拉斯卡。”
“咱们说的是哪一年的事儿?”
“一九〇四年。”
巴希里奥嘿嘿一笑。
“那可是陈年往事了,从那时起,又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啊。”
“就算风大兩大,也不足以把这件事冲刷干净。”我说。
巴希里奥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跟着他走进编辑部。
“别担心,你算是找对地方了。这个报馆设立了一间档案室,资料极为丰富,梵蒂冈的档案馆也比不上。如果你提到的事曾经发表在报纸上,我们一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另外,档案室的负责人是我的好朋友。我可要提醒你:这个人脾气不好,站在他身边,我简直温柔得像白雪公主了。”
“别让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把你吓坏了。其实他是个非常可爱的人。”
我跟着巴希里奥穿过宽阔的前厅,厅堂墙壁上贴着昂贵的木质镶板。
我们进了侧面的一个圆形房间,中间摆着一张大圆桌。墙上挂着一组杰出人物的肖像,报界精英们全都在画中紧锁眉头。
“这是夜妖聚会的房间。”巴希里奥解释道,“所有的栏目主管都要到这里和副主编会谈——副主编就站在你眼前,愿意随时效劳。报社主编也会列席。我们就像圆桌骑士一样,每晚七点聚会一次,联手寻找圣杯。”
“令人过目难忘。”
“你还什么都没见到呢,”巴希里奥说着,朝我眨了眨眼,“你可看好了!”
他站在一幅威严的肖像底下,按着墙面镶板用力一推。木板吱嘎一声打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条秘密通道。
“有何观感,马丁?这栋大楼里的秘密通道还多着呢,这只不过是其中一条。恐怕博尔吉亚家族[1]的房子也没有这样的机关。”
我随着他穿过通道,走进一间宽敞的阅览室,里面摆满了玻璃橱柜,这座宝库就是《先锋报》的秘密图书馆。在房间另一头,一盏带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晕,一个中年男人在伏案工作,举着放大镜察看一份文件。听见我们走过来,他便抬头瞄了一眼。涉世未深或情绪化的人,遭遇到这样的日光一定不寒而栗。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堂何塞•玛利亚•布洛敦,地下世界的主人,这座圣宅的地下墓穴的首领。”巴希里奥朗声说道。
布洛敦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只是转眼瞧着我。他目光迟滞,没有任何与我接触的意思。于是,我主动走过去伸出手。
“这位是我原先收的学徒,大卫•马丁。”
布洛敦勉强握了握我的手,眼睛却看向巴希里奥。
“就是那个写小说的?
“没错,就是他。”
布洛敦点了点头。
“他勇气可嘉啊,挨了人家一顿臭揍,还敢跑到街上来。他在这儿干什么?”
“恳请你帮助他,还要征询你的意见。他正在调查一件重要的案子,涉及文献考古学。”巴希里奥解释说。
“为什么不给我献上血祭?”布洛敦厉声喝道。
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
“什么血祭?”我惶惑地问
布洛敦不屑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个白痴。
“这还需要我解释?比如,一头山羊、一只小羊羔、一只阉鸡……”
我顿时愣住了,完全不知所措。布洛敦长久地盯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半晌,我感到汗水从脊背滑过,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这时于,档案保管员和巴希里奥才大笑起来。我心想,就让他们们嘲弄我的窘态,尽情地笑吧。最后,那两个人气都喘不上来了,一边大笑一边抹眼泪。显然,巴希里奥在同僚中遇到了一位莫逆之交。
“跟我到这边来,年轻人,”布洛敦对我说,他脸上的凶恶早就一扫而空,“瞧瞧咱们在档案室里能找到什么。”
28
档案室坐落在报社大楼的一间地下室里。上面一层陈列着一台大型轮转印刷机,这是后维多利亚时代的科技产物,就外观而论,它既像怪兽般庞大的蒸汽发动机,又像是诸神炮制闪电的法器。“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轮转印刷机。这台机器还有一个更响亮的绰号——利维坦[1]。从它身边经过,你可要小心了!据说它曾经把好几个粗心大意的人生生地吞了下去,”巴希里奥说,“听起来像是约拿和鲸鱼的故事,可是这台机器不一样,人从里面出来,早就变成肉酱了。”
“您说得太夸张了吧。”
“编辑部有个实习生总是自以为是,整天念叨着出版界亳无生气。要不然,这两天咱就把他扔进去?”布洛敦提议道。
“那就约个日子吧。炖一锅肉汤,好好庆祝一下。”
他们又一次不约而同地仰天大笑,就像两个中学生。这两个人也算得上天生一对了。
档案室是一座走廊交错的迷宫。一排排三米高的书架搭建出曲折的通道布洛敦的两位助手一看见我们,就忙不迭地奔到近前来,有如两只忠实的宠物狗。那两个家伙面色惨白,就像十五年来从没离开过这儿。他们恭顺地站在上司面前,等待他下达指令。布洛敦探询地看了我一眼。
“咱们找什么?”
“一九〇四年的报道。一位著名律师死在那一年,他叫迭戈•马拉斯卡,曾是巴塞罗那的名流,还是巴莱拉-马拉斯卡-森蒂斯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之一。”
“月份?”
“十一月。”
布洛敦做了个手势,两个助手一路小跑着去翻阅一九〇四年十一月的相关资料。世纪初的那几年,死亡的颜色鲜亮地印染在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报纸都在头版刊登着巨幅讣告。马拉斯卡是位有分量的人物,在城里的报纸上,他的讣告应该不止一份,而且肯定登在头版上。两位助手抱回了几大本卷宗,排在宽大的写字台上。我们五个人决定分工。不出所料,大家先后在当年的报纸头版上读到了马拉斯卡去世的消息。那一期是一九〇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原来尸体在这儿呢。”布洛敦大声宣布说,他是第一个翻到讣告的人。
总共有四份属于马拉斯卡的讣卜告:第一份来自死者家属,另一份是律师事务所发出的,还有一份来自巴塞罗那律师协会,最后一份是一个文化机构——巴塞罗那协会发布的。
“做富人就是这样的命运:要死上个五六回。”巴希里奥说道。
讣告并不能提供任何线索,无非是祈求逝者灵魂不朽,申明葬礼只允许家属和内部人土参加,还有些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词,称颂死者是一位伟大的公民、博学之士、巴塞罗那社会不可替代的栋梁,等等。
“翻翻此前一两天的报纸吧,也找一找后续报道,那上边可能有你感兴趣的东西。”布洛敦说道。
我们又将马拉斯卡逝世那一周的报纸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找到了一批与这位律师相关的新闻。第一篇文章透露说,这位杰出的律师是在一场意外中丧生的。巴希里奥把文章大声地念出来。
“这篇文章肯定是只大猩猩写的。”他点评道,“三段文章写得又繁琐又啰唆,而且什么都没讲清楚,只是在结尾交待了律师的死纯属意外,但究竞哪一种意外,他却没说。”
“这儿还有一篇更有意思的文章。”布洛敦说道。
刊登讣卜告之后,第二天,报纸登载了一篇新闻稿,说为了弄清事件的来龙去脉,警方对现场进行了彻底的侦查。还有一点极为有趣:根据法医鉴定结果,马拉斯卡的死因是“溺水身亡”。
“淹死的?”巴希里奥突然插话,“怎么淹死的?在哪儿淹死的?”
“这上面没说。他们很可能把文章的某些部分删掉了,好给旁边这篇长文腾地方。这篇文章的标题是‘献给特诺拉[2]的旋律:灵魂与勇气’,坚决捍卫萨达纳舞这种民间艺术,把情势描述得很急迫,论述得也很全面,总共占了三栏的篇幅。”布洛敦说。
“报上有没有说谁来负责案件调查?”我问道。
“提到了一个叫萨尔瓦多的家伙,里卡多•萨多瓦多。”布洛敦说。
凡是涉及马拉斯卡之死的新闻报道,我们都查阅了一遍,但没能找到更多的信息。报上的文章相互抄袭模仿,一些套话反复出现,很像在重复巴莱拉律师事务所提供的官方版本。
“这里面很有些欺诈的味道。”布洛敦说。
我叹了一口气,有些心灰意冷。原以为能在旧刊中找到蛛丝马迹,而眼前这些东西无非多愁善感的凭吊和空洞乏味的陈述,对澄清真相一点帮助也没有。
“你在警局不是有个熟人吗?”巴希里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维克多•格兰德斯。”布洛敦答道。
“或许他可以帮个忙,让马丁联系一下那个萨尔瓦多。”
我干咳了一声,那两个大块头的男人回头瞧着我,眉头紧锁。
“还是不要让格兰德斯调查员牵涉进来吧,原因很复杂——可能和马拉斯卡一案亳无关系,也可能息息相关。”我说道。
布洛敦和巴希里奧对视了一眼。
“好吧。还有什么人需要从警方联系人的名单中划掉吗?”
“马科斯和卡斯德洛。”
“我看出来了,你还是老样子啊,到处结交新朋友!”巴希里奥挖苦道。
布洛敦摸了摸下巴。
“咱们用不着心急。我估计能从别的渠道问出来,而且不会引人怀疑。”
“如果您能帮助我找到萨尔瓦多,无论什么样的血祭,我都可以贡献出来,一头猪也行啊。”
“我有痛风的毛病,吃不了猪肉,不过要是你肯献上一根上好的哈瓦那雪茄,我是不会拒绝的。”布洛敦答道。
“那就拿两根雪茄来。”巴希里奥附和道。
我跑到作坊街的一家烟草商行里,买了两支品位上乘、价格昂贵的雪茄。与此同时,布洛敦谨慎小心地给警局打了两通电话,对方确认说,多年前,萨尔瓦多就离开了警察队伍,说得更准确点,他被警局开除了。现在,他同时给几位企业主担任保镖,间或也给城里的几家律师事务所帮忙调查案件。等我回到编辑部,将一对雪茄送到两位恩人手中,档案室的负责人也交给我一张写有地址的便条:
里卡多•萨尔瓦多
莱昂娜街21号顶楼
“太感谢了。愿报社主编给两位发奖金。”我说。
“这种事儿,怕是你有生之年也见不到。”
[2]特诺拉,加泰罗尼亚次中音肖姆管,一种类似双簧管的木管乐器,经常在加泰罗尼亚传统舞蹈表演中使用,譬如萨达纳舞。
29
莱昂娜街,在当地人口中有个更响亮的名字——“三张床大街”。一座臭名昭著的妓院坐落在这里,街上的光景就像名字一样肮脏龌龊。小巷起始于皇家广场上的幽暗拱廊,而后像一条潮湿的裂缝,在层叠的破旧房舍间蔓延。日光照不到小巷深处。晾衣绳仿佛结成了漫无边际的蛛网,将房屋缝在一起。赭黄的建筑物破损颓坏、裂隙纵横。街面上铺砌了石板,在枪战频仍的那几年,这条石板路曾整日浸在血水中。不止一次,我将这个地段设定为《诅咒之城》的场景。此时此刻,即便这条荒僻小巷早已被世人遗忘,我仍能在空气中闻到阴谋与火药的气味。眼前这幅凄凉景象似乎也暗示着萨尔瓦多警官被迫退休以后,生活并不宽裕。二十一号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公寓楼,两座建筑像一把钳子似的将它紧紧夹在中间。楼门敞开,远看像一眼幽深的水井。门洞里,一道狭窄局促的楼梯陡然升起,盘旋而上。地面上积水泛滥,某种黏稠的暗色液体从地砖缝隙间渗出来。我搭着楼梯的扶手,艰难地登上台阶,但是栏杆遥遥欲坠,不能指望。每层楼都是独门独户。根据整栋楼的外观判断,我估计各户的居住面积都不会超过四十平方米。楼梯间没有封顶,抬头望去是一方狭小的天窗。高处的几层楼沐浴在纤弱的日光里。
顶楼公寓的门隐蔽在走廊尽头。我惊讶地发现房门竟然开着。我敲了几下门,没人回答。门里是一间小厅,一眼望去,只有疏疏落落几样家具,一把靠背椅、一张桌子、一个书架、几只黄铜盒子。门厅旁边的小屋兼作厨房与洗衣间。这套居所唯一的可取之处是,跨出阳台便能直接登上楼顶阳台的门也开着,一阵清风从门外吹进,带来老城里各家的炊烟和屋顶上晾牺的衣物的味道。
“有人在家吗?”我喊了一声。
见没人应答,我便跨出了阳台,探头向楼顶张望。丛林一般的屋顶、尖塔、贮水箱、避雷针、烟囱从四面八方生长起来。我正要踏上平台,忽然觉得一块冰冷的金属顶在后颈上,同时听见金属磕碰,发出咔嗒一声——那是左轮手枪扣紧击锤时的响动。此时我只想老老实实把手举起来,最好连眉毛也不要动。
“我叫大卫•马丁。您的地址是警局给我的。多年前您经手过一个案子,我很感兴趣,想跟您谈谈。”
“大卫•马丁先生,你经常跑进别人家里,连门都不敲吗?”
“没锁,我喊了几声,可能您没听见。我能把手放下来吗?”
“没人要求你把手举起来。说吧,哪个案子?”
“迭戈•马拉斯卡那件案子。临死前,他曾经住在弗拉萨德尔街那幢塔楼里,现在我把那栋房子租下来了。”
听了我的话,他一言不发,枪口依然抵在我脖颈上,丝毫没松劲。
“萨尔瓦多先生?”我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我在琢磨,是不是现在就该把你的脑袋掀掉。”
“开枪之前,您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萨尔瓦多移开了左轮手枪。听到手枪击锤松开的声音,我缓缓地转身。里卡多•萨尔瓦多体格健硕,面色阴沉,头发是灰色的,而眼睛呈淡蓝色,目光锐利得像针,可以刺透人心。我估摸他的年纪在五十上下,但即便如此,岁数只有他一半的小伙子恐怕也不敢挡他的道。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萨尔瓦多放下左轮手枪,背过身朝公寓里走去。
“用这种方式接待客人,真是对不住了。”他念叨了一声。
我随着他往厨房走,房间狭小,走到门口我就停住脚步。萨尔瓦多把手枪放在洗涤槽上,点燃了一片卡纸,燎着了灶台上的火眼。他转身取出小瓶咖啡,探询地看着我。
“不必了,谢谢您。”
“我就这么点好东西,我可提醒你。”他说道。
“那我就随着您喝一杯吧。”
萨尔瓦多把满满的一勺咖啡粉倒进咖啡壶里,拿起一只罐子注满了水,把壶放在炉火上。
“是谁跟你提起我的?”
“前两天,我拜访了马拉斯卡夫人,也就是迭戈•马拉斯卡律师的遗孀。跟我谈话的时候,她提到了您的名字。她说,只有您一个人试图査出真相,为此您还付出了代价,丟掉了工作。”
“这个故事有各式各样的版本,我猜,这种说法也算得上一种吧。”他说。
我觉察到,提起那个寡妇的名字,他的眼光变得昏蒙黯淡。我不禁在心底思忖,在那段不幸的日子里,这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她还好吗?”他问道,“我是说马拉斯卡夫人。”
“我觉得,她很想念您。”我回答道。
萨尔瓦多微微点头,刚才凶神恶煞的神气全没了踪影。
“我有好长时间没去看她了。”
“她觉得您可能会为了以前的事儿埋怨她。虽然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但是我以为,如果能再见您一面,她心里会很高兴的。”
“你说得可能没错。也许我应当去看望她……”
“您能否给我讲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萨尔瓦多脸上又浮现出冷峻的神情。
“你想知道什么?”
“马拉斯卡律师的遗孀曾经告诉我,您不相信官方说法,认为她丈夫绝不是自杀身亡。她还说过,您对调查结果有所怀疑。”
“不止是怀疑。她有没有告诉过你,马拉斯卡是怎么死的?
“我只听说那是一场意外。”
“马拉斯卡是淹死的,至少警方的结案报告上是这么写的。”
“他是怎么淹死的?”
“淹死嘛,当然只有一种方式。这也是个疑点,待会儿我再告诉你。这件事奇怪的地方在于他是在哪儿淹死的。”
“在海里吗?”
萨尔瓦多笑了,笑容阴郁、苦涩,就像正在壶里沸腾的咖啡。他嗅了嗅弥散在空气中的咖啡香。
“你当真要听这个故事吗?”
“当然要听,我这辈子还没有什么事如此肯定。”
他递给我一只杯子,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似乎在揣度我的动机我猜,你已经拜访过巴莱拉那个杂种了。”
“如果您说的是马拉斯卡的合伙人,那么他已经死了,我倒是和他儿子说过话。”
“他儿子也是个杂种,只不过更没胆子。我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但肯定没告诉你,他们父子二人怎么处心积虑地把我从警局中撵走,逼到这步田地。我现在成了个没人愿意施舍的贱民。”
“恐怕在他那个版本的故事里,这部分被有意略去了。”我附和道。
“我一点也不奇怪。”
“对了,刚才您正要告诉我,马拉斯卡是怎么淹死的。”
“案情从这儿开始变得越来越有趣了。”萨尔瓦多说,“你知道吗?马拉斯卡先生不仅仅是位律师、学者兼作家,年轻时,他还参加过巴塞罗那游泳俱乐部组织的圣诞节游泳比赛,参赛者要横穿巴塞罗那港,而他曾经两次获得冠军。”
“一个游泳冠军怎么可能淹死呢?”我问道。
“问题在于他是在哪儿淹死的。马拉斯卡先生的尸体是在城堡公园的蓄水池里打捞出来的。那栋建筑的屋顶天台上有个水槽。你去过那个地方吗?”
我艰难地咽下唾液,点了点头。正是在那个地方,我第一次遇见了柯莱利。
“要是你去过那个地方就能明白,水槽注满水的时候,深度还不到一米——说到底,那就是个小水坑。发现马拉斯卡律师溺水身亡的那一天,水槽是半空的,水深还不到六十厘米。”
“一个游泳冠军绝不可能在那种地方淹死——水深只有六十厘米!”
我惊叹道。
“当时我也这么想。”
“那还有别的看法吗?”
萨尔瓦多露出了苦恼的微笑。
“从一开始,我就怀疑马拉斯卡不是淹死的。后来法医提交了尸检报告,证明死者胃里的确有水,但结论是死于心力衰竭。”
“我没昕明白。”
“马拉斯卡落入池中的时候,或者说,在他被人推下水的那一刻,他的身体正在燃烧。尸体的躯干、手臂和面庞等多处部位留下了三级烧伤的痕迹。法医认为,死者落水前已经被大火焚烧了将近一分钟。我们在律师先生的外衣上找到了一些残留物,可以证明外套织物上曾泼洒过某种溶剂。烈焰焚身的时于候,马拉斯卡还活着。”
我哑口无言,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呢?”
“清算旧账、报仇雪恨,还是心狠手辣、嗜杀成性?你自己去猜吧。我的看法是,凶手故意毁尸灭迹,给警方制造麻烦,叫我们没法确定死者身份,这样一来他就赢得了时间,找到了脱身的机会。”
“您认为凶手是谁?”
“哈柯•柯尔维拉。”
“伊琳娜•萨薇诺的经纪人?”
“律师先生意外丧生的那一天,这人就销声匿迹了,还提走了西班牙殖民地银行马拉斯卡账户中的全部存款。对于这笔钱,马拉斯卡的妻子无所知。”
“十万法郎。”我说道。
萨尔瓦多好奇地盯着我。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并不重要。马拉斯卡出现在有蓄水池的天台上,他在那儿做什么呢?肯定不是偶然路过。”
“对,这一点也叫人费解。我们在马拉斯卡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本日记,上面写着一条约会记录:下午五点钟,在蓄水池会面——至少看起来像个约会记录。其中仅仅留下了会面的时间、地点,此外还有一个姓名首字母C,很可能是指柯尔维拉。”
“那您认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现在讲讲我的想法。种种证据表明:哈柯哄编了伊琳娜,通过她操控马拉斯卡。你可能知道,降神会那套鬼把戏把律师先生彻底迷住了,尤其是他儿子夭折以后。哈柯有个同伙叫达密安•罗雷斯,是个诈骗犯,他也卷入这案子里了。这两个家伙联手,外加伊琳娜•萨薇诺从旁协助,把马拉斯卡骗得很惨。他们许诺说,可以帮他把儿子从幽冥召唤回来。马拉斯卡那时已陷入绝望,别人说什么他都相信。这三只寄生虫设计了完美无缺的圈套,但最后哈柯把两个同伙全都耍了,这个人更贪婪也更精明。有些人说,伊琳娜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恶意,她是真心爱上了马拉斯卡,而且跟他一样对通灵术深信不疑。我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但随着事态发展,这个问题变得无关紧要。哈柯得知马拉斯卡在银行里存了一笔巨款,于是动了心思,想除掉他,带上钞票远走高飞,并特意在身后留下几条混淆视听的线索。日记上的约会记录很可能是伊琳娜或哈柯伪造的。这究竟是不是马拉斯卡本人写的,我们无法证明。”
“马拉斯卡在银行里的十万法郎又是从哪儿来的?”
“事发前一年,马拉斯卡亲自把这笔现金存入银行。他是从哪儿把这大笔钱弄到手的,我猜不透。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马拉斯卡出事的当天早晨,有人将他账户里的钱全部提走换成了现金。后来,有几位律师告诉我,那笔钱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到了另一个信托基金账户里,马拉斯卡许是早有打算,准备重新规划个人财产。可我觉得这种巧合让人难以信服:某日清晨,一个人重新规划了个人财产,把十万法郎转移到另一个账户里,而当天下午,他就被活活烧死了。我并不相信这些钱被转移到什么神秘账户中去了。直到今天,我也能下断言,这笔钱肯定落到了哈柯•柯尔维拉和伊琳娜•萨薇诺手里。至少一开始,两个人把钱私吞了,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我怀疑哈柯携款潜逃,再也没有露过面,伊琳娜很可能在事后一分钱也没见到。”
“这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她的情况证实了我的推测。哈柯欺骗了罗雷斯和伊琳娜•萨嶶诺。马拉斯卡死后不久,罗雷斯就放弃了沟通冥界的买卖,在公主街上开了一爿商铺,专门出售魔术道具。据我所知,他还在经营那家商铺。伊琳娜•萨薇诺又接着在舞厅和夜总会里跳了两年的舞,但是她献艺的场所档次越来越低。关于她的近况,我略有耳闻。据说,她在拉瓦尔区卖淫,生计艰难。看来她是一个法郎也没捞到,罗雷斯也落得一场空。”
“那哈柯呢?”
“很可能早就化名离开了这个国家,兴许正躲在某个地方,靠银行和息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呢。”
他这番话不但没有澄清事实,反而叫我更加困惑。萨尔瓦多看着我报以同情的微笑,他肯定在我眼中读到了惴惴不安。
“巴莱拉和他在市政厅供职的狐朋狗友,不遗余力地向报界施压,要求各大报社发表声明,宣称马拉斯卡的死纯属意外。他操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掩饰了所有的问题。这么做当然有目的:他不愿意让这场变故影响了律师事务所的生意,因为相当一部分生意关系到市政厅和市参议会。他也不愿意让马拉斯卡的丑闻公之于众。律所合伙人马拉斯卡先生在生命中的最后十二个月,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抛弃了家庭,与合伙人解除了关系,还在老城区买下了一栋破破烂烂的房子——他那双金贵的脚这辈子怕是从没踏入过老城的贫民区吧。按照合伙人的说法,马拉斯卡的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投身文学创作。”
“巴莱拉是否提到过马拉斯卡要写一本什么样的书?”
“一本诗集,或诸如此类的。”
“您相信他的话吗?”
“我的朋友,当了那么多年的刑警,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我没见过。不过,一个家财万贯的律师抛下一切去创作什么十四行诗,这种事倒是挺稀罕。”
“那您怎么想?”
“我想,最好把这些烦心事统统忘掉,奉命行事就好了。”
“可您并没有这么做。”
“没错,我没这么做。但这并不说明什十么,我不是英雄,也不是傻瓜。我采取了行动,原因很简单:每一次,我看见马拉斯卡夫人那个可怜的女人,心情就难以平复。刑侦调查是我的工作,我就是吃这碗饭的,要是不做点什么,我甚至不敢面对镜中的自己。”
他一脸苦笑,环顾四周,指点着自己的居所。室内一派清冷而萧索。
“信不信由你。要是我知道是这个下场,一定甘心做个懦夫,绝不出头。警局的人不是没有提醒过我:既然那位律师已经入土为安,就应当把这一页尽早翻过去,集中精力完成新的工作,比如追捕那些忍饥挨饿的无政府主义者,打击那些意识形态可疑的中学教师。”
“您刚才说入土为安………迭戈•马拉斯卡葬在什么地方了?”
“我记得,他葬在圣赫瓦西奥墓园的家族墓地里了。马拉斯卡夫人住的公寓离那儿不远。我想问一问,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别告诉我你仅仅是因为住在塔楼里,就充满了好奇心。”
“这件事很难解释清楚。”
“如果你愿意接受一个朋友的忠告,那么就看看我的处境,吸取我的教训。别在这件事上纠缠了。”
“我倒是很愿意撒手不管,但问题在于,这件事一直在纠缠着我。”
萨尔瓦多对我注视良久,最后点了点头,紧接着取出一张纸,写下串数字。
“这是楼下邻居的电话。他们是好人,这栋楼里也只有这家人装了电话。你可以这样找到我,或者给我留口信。邻居埃米利奥自然会帮我们联络。如果需要援助,就给我打电话,千万不要犹豫。凡事小心一点。虽说这些年哈柯没有露面,可还有些人不希望旧事重提。十万法郎毕竟不是个小数目。”
我接过纸条,揣进衣兜。
“谢谢您。”
“不必客气。话又说回来了,现在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呢!”
“对了,还有一件事。您有没有迭戈•马拉斯卡的照片?塔楼里里外外我都翻遍了,就是没找到他的照片。”
萨尔瓦多走向客厅角落里的一张写字台,取出一只装满纸条和卡片的黄铜盒子。
“那起案件的一些材料,至今我还保留着……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吸取教训。在这儿呢,你看。这张照片是马拉斯卡的遗孀交给我的。”
他递给我一张肖像照。照片是在照相馆拍摄的。一位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立在画面中,他大约四十出头。这些年来,他始终面朝镜头立在天鹅绒背景前,目光清亮,笑容爽朗。我失神地望着那双眼睛,不自问,在如此清澈的目光后面,怎么可能隐藏着《永恒之光》里的黑暗王国呢?
“这张照片我能带走吗?”
萨尔瓦多迟疑了一阵。
“可以,但是别弄丢了。”
“我向您保证,到时候一定原物奉还。”
“你要向我保证,一定多加小心,这样我心里才能踏实些。如果你惹了麻烦,就给我打电话吧。”
我向他伸出手,握手道别。
“我向您保证。”
30
日落时分,我离开了里卡多•萨尔瓦多的公寓,让他独自留在寒凉的屋顶。返回皇家广场,我看到广场沐浴在夕阳里,满是尘埃的暮色在行人身上染了一抹绯红。我步履匆匆,走向我的避风港:整个巴塞罗那,只有一个地方由衷欢迎我的到来,能为我遮风挡雨。我走到圣安娜街的时侯,森贝雷父子书店正要关门。余晖滑过城市街道,向前推移,一道线将天穹分割为蓝紫两色。我站在书店橱窗前,看到小森贝雷正在和一位顾客握手道别,将他送到门边。见我站在门外,他便露出笑脸,羞赧地向我招了招手,外表的腼腆反而衬托出他内心的庄严与正派。“我正惦记着你呢,马丁,近来一切都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
从脸上就能瞧出来。来吧,请进,我给你煮点咖啡。
他扶住店门,把我让进屋里。我走进书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散着纸张与魔法的奇香。居然谁也没有想到把书籍的魔力贮藏起来,灌入魔瓶中,这真是一件怪事。森贝雷的儿子叫我跟着他,走到里间。他为我煮了一壶咖啡。
“你父亲呢?他身体好吗?那天我见到他了,有点憔悴。”
小森贝雷轻轻地点点头,仿佛为我的问候而心怀感激。我突然意识到,很可能除了我,他无法跟任何人谈论这个话题。
“很明显,这两年他身体大不如前了。医生说得留心他的心绞痛,可是他不听,每天还要工作,甚至比原先更辛苦。有时候,我得跟他发脾气,他才肯停下来。他好像觉得如果他不操持书店的生意,这儿就要完蛋了。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我告诉他,一定要床休养,别跑下楼来,忙忙碌碌一整天。可是你能相信吗?三分钟后,我发现他坐在餐室里!,正在穿鞋呢。”
“他这个人特别固执。”我深以为然。
“倔得像头骡子。”小森贝雷回答说,“不过谢天谢地,这些天总算有人来帮帮我们的忙,要不是……”
我故意装出一副惊诧莫名的样子,似乎毫不知情。这种惊讶的神态往往能临危救急,平日里操练一下总没错。
“就是那个小姑娘,”小森贝雷解释道,“伊莎贝拉,你的助手。她常到这儿来,所以刚才我就想到你了。她每天都到书店来,工作几个小时,希望你不会介意。她能来帮忙,我衷心地表示感谢,这是实话,但是,倘若这样的安排会给你的工作带来不便……”
我竭力按捺着不笑出声,因为我注意到,他轻声念出“伊莎贝拉”这个名字时,总是拖着柔和婉转的尾音。
“嗯,只不过是临时于帮忙嘛,应该不成问题。说实在的,伊莎贝拉是个好姑娘,聪明乖巧,做事勤快,”我说道,“而值得信赖。我们两个相处得很融洽。”
“可是,她说你是一位暴君。”
“她是这么说的吗?”
“没错。她还给你起了个外号:海德先生[1]。”
“多有魅力的绰号啊。你根本用不着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女人就喜欢这一套,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我明白。”小森贝雷的口气将他的秘密暴露无遗。或许他博览群书,学识丰富,但关于女人这方面的学问,他必定一窍不通。
“伊莎贝拉不是当着你的面讲我的闲话吗?你可要小心一点。在我跟前,她或许也会说到你。”猝不及防地,我抛出这样一句话。
我察觉他黯然色变,便故意沉默良久,等着刚才的话缓缓渗进他的思绪中,穿透他内心的一道道甲胄。之后,他将一杯咖啡送到我手里,脸上挂着殷切的笑容。他笨拙地感慨了一句,想拾起刚才的话头,手法之蹩脚,怕是二流的轻歌剧演员也不屑于使用。
“天晓得她是怎么谈起我的。”他冒冒失失地说。
我并没有马上:搭腔,而是让他沉浸在忐忑不安中,久久不能自拔。
“你真的想知道?”我荇无其事地问,将咖啡杯拿起来遮住脸上的笑意。
小森贝雷耸了耸肩。
“她说啦,你这个人善良、慷慨。别人不了解你,那是因为你有些腼腆,那些人无法透过外表看到你的纯良本色。我完全是在引述她的话。她说你仪容俊雅,像个电影明星,而且性格独特,让人着迷。”
小森贝雷咽了口唾沫,惊讶地看着我。
“森贝雷,你我是什么样的朋友!我是不可能骗你的。其实,今天你说到了这个话题,我心里很高兴。前些天,我……直想找个机会,跟你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可又不知道怎么开。”
“聊什么?”
我压低嗓音,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这件事,咱们私下说说就好:伊莎贝拉到书店来工作,完全是为了你。你不知道她对你的仰慕之情多么强烈!恐怕她是偷偷地爱上你了。”
小森贝雷瞪着我,惊得合不拢嘴。
“这就是纯洁的爱情,对不对?你可要仔细体察,这就叫心灵之爱!伊莎贝拉此刻的心境,跟狄更斯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一模一样,我的意思你肯定明白。这绝非轻浮,也不是孩子气的胡闹。伊莎贝拉虽说是位少女,却是个真正的女人。想必你注意到了,我敢说……”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
“恕我冒昧直言,我说的不仅仅是她身上柔美细腻的线条,我更看重她的善良天性和内在气质。等机缘到了,她的纯良便会淋漓尽致地展露出来,肯定能叫某个走运的家伙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小森贝雷左顾右盼,无所适从。
“不仅如此,她还有些深藏不露的禀赋:她会讲好几门外语;弹起钢琴来像下凡仙子;她还很有数学头脑,艾萨克•牛顿爵士也不是对手。还有一点尤为突出—一她的厨艺简直没得说。就看看我吧!自从她在我身边工作,我的体重增加了好几公斤。她烹制的美味珍馐堪比巴黎的银塔餐厅……别告诉我,你一点也没瞧出来。”
“真是这样啊?她可没跟我说过她会做饭……”
“我是说,人家对你一见钟情,难道你完仝没有察觉?”
“唉,也不知道真实情况……”
“知道真实情况是怎么回事吗?那个小姑娘虽然看起来有点泼辣凶悍,可其实呢,在心灵深处,她极为温柔羞怯,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要怪就怪那些修女,她们向可怜的少女灌输了那么多阴森可怖的地狱故事,又逼她们干了那么多针线活,把她们都教成了小傻瓜。我要大声疾呼,世俗教育万岁!”
“唉,我觉得在她眼中,我比傻瓜也强不了多少。”小森贝雷信誓旦旦地告诉我。
“你算是说对了,这可是一条颠扑不破的明证。森贝雷老兄,如果哪个女人把你看成傻瓜,就说明她身体里的荷尔蒙已经蠢蠢欲动了。”
“你这话可信吗?”
“怎么不可信?比西班牙银行还可信!你就听我的吧,在这方面我还是颇有心得的。”
“我父亲也这么说。那我该怎么办呢?”
“嗯,这就要看情况而定了。你喜欢这丫头吗?”
“喜欢?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断定他是不是喜欢……”
“很简单。你会不会时常偷看她,还有一种想咬她一口的冲动?”
“咬她?”
“比方说,咬她的屁股。”
“马丁先生……”
“不要不好意思嘛,现在这是两个男人的谈话。在生物进化的链条上,男人就是猪猡与海盗之间的过渡阶段,这个谁不知道啊?说吧,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好吧。伊莎贝拉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儿。”
“还有呢?”
“聪明、勤奋、善解人意。”
“接着说。”
“她还是一个出色的基督徒,我相信她一定是。我算不上极为虔敬的教徒,可是……”
“这个我最清楚了。伊莎贝拉望弥撒可勤快了,她简直是住在教堂里!都是那些修女教给她的,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不过,那种咬她一口的冲动,我还真没想过,不骗你。”
“恐怕是我没提醒你之前,你没想过吧?”
“我得说,用这种方式议论她或者哪位女士,都是极大的不尊重。你应该感到羞愧。”森贝雷的儿子表示抗议。
“我的错,我该负责。”我吟咏似的说道,同时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不过,你别往心里去,每个人都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虔诚。我这个人轻薄浮浅,说起话来就鄙俗不堪。但是你不一样啊!你周身散发出一种金光闪耀的庄严气度,可以体验到神秘而深刻的情感。最重要的是,那个姑娘对。你仰慕已久,而且你们惺惺相惜。”
“好吧……”
“没什么好不好的。事实就摆在眼前,森贝雷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值得尊敬而且有责任心的男人。要是我遇上这种事,谁知道我会说些什么呢?但是你和我不同,你绝不会玩弄一个花季少女高贵而纯洁的情感。我说得没错吧?”
“……我想没错。”
“你看,就是这么回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
“现在是献殷勤的时候了。”
“对不起,你说什么?”
“献殷勤啊,用科学术语来说,就是说说情话,亲亲嘴。森贝雷,你思考一下,这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道理啊!我们创造出来的所谓文明,几个世纪以来把我们逼到怎样的境地啊:我们先要向那些姑娘献殷勤。要不然,就不能站在街角上跟她们打情骂俏,也不能单膝跪地恳请她们嫁给我
“嫁给我?你疯了吗?”
“我是这个意思——其实这也是你的想法,只是你还没意识到。或许可以这么办:今天、明天或者后天,等你克服了见到她就浑身打战、口水直流的毛病,等到伊莎贝拉完成工作,你就邀请她到一个有情调的地方喝下午茶。那时候你就会彻底明白,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对了,你可以带她去四只猫咖啡馆。那个老板小气得很,为了省电,大堂里的灯光总是很暗,这种环境对谈情说爱很有帮助。你再替那姑娘点一份鲜奶酪,外加一大勺的蜂蜜,那种东西很开胃。然后,你要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劝她饮上几口酒,比如那种麝香葡萄酒,喝几口就会让人眩晕。趁着这工夫,你就把手搭在她膝盖上,把深藏在心底的绵绵情话全说给她听,一下子把她镇住。明白了吗,调情高手?”
“可我一点也不了解她啊,不知道她有什么兴趣爱好,也不知道……”
“她的兴趣爱好跟你完全一样,喜欢读书、喜欢文学。你的书店不是藏着很多稀世珍宝吗?她就喜欢宝藏的味道。廉价小说里的浪漫爱情和奇幻冒险也让她着迷。她不喜欢一个人孤独寂寞,不希望驀然回首,才发现在这个污浊的世上,倘若不能和心爱的人分享,一切的欢乐都毫无价值。好了,最要紧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剩下的事儿,就靠你一个人在道路上慢慢摸索、慢慢享受了。”
小森贝雷陷入沉思,不时瞧瞧桌上那杯他没碰过的咖啡,又仰起头看看我。我几乎忍不住,好容易才堆出一副证券经纪人式的笑容。
“我不知道是应该谢你,还是向警方举报你。”沉吟半晌,他幽幽地说。
就在此时,森贝雷老爹沉重的脚步声从前面的书店里传来。他探头朝里间张望,而后立在门口,眉头紧锁地望着我们。
“这是怎么回事?书店没人照应,你们却坐在这儿聊天,好像今天放大假似的。要是来了客人怎么办?要是来了无赖把我们的书搬走怎么办?”
小森贝雷朝我做了个怪相,叹了口气。
“您别担心,森贝雷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没人偷,那就是书。”说话间,我朝他眨了眨眼。
森贝雷老爹即刻心领神会,浮现出同谋者的微笑。趁此机会,他儿子逃脱了我的魔爪,径直跑回书店去了。森贝雷老爹在我身边坐下,闻了闻他儿子放在桌上一直没碰的咖啡。
“咖啡因对心脏有影响,医生是怎么说的?”我问他。
“医生算什么?拿着解剖图谱,他也看不见自己的屁股。关于心脏的事儿,他就更糊涂了。”
“不管怎么说,人家比您知道得多,我可以肯定。”我回答道,把那杯咖啡从他手边夺了过来。
“马丁,你别瞎操心。我壮实得很,跟头牛似的。”
“您是固执得很,像头倔骡子。算我求您了,快上楼去吧,赶紧卧床休息。”
“上床睡觉耽搁时间,这事最不划算了,除非你年轻力壮,床上还有佳人相伴。”
“佳人相伴?这个不难。如果需要,我可以给您找一个。不过,我觉得您的心脏可经不起折腾了。”
“马丁,到了我这个年纪,对风月场上的事儿已经没什么念想了。能尝一口奶油蛋糕,偷瞄一眼寡妇的脖子,我就知足了。现在,我只为我儿子操心。上次托付你的事,有些眉目了吗?”
“现在正是施肥和播种的时候。只要风调兩顺,我们肯定大获丰收我预计两三天之内,就会传来第一批捷报,这事我有六七成的把握。”
森贝雷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把伊莎贝拉派到我这儿来做销售员,真是天才手笔啊!”他说,“可是对我儿子来说,她是不是太年轻了?”
“相较而言,还是令郎比较青涩吧,我说得比较直,您别介意。他最好打起精神来,否则伊莎贝拉五分钟就把他吞下去了。所幸他是个正派人要不然……”
“你说我该怎么谢你呢?”
“请您上楼,钻进被窝。如果您想找几位热辣佳人相伴,我建议您带上一本《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
“有道理。加尔多斯永远不会叫我失望。”
“就算他存心让人失望,他的书照样精彩。来吧,好好卧床休养。”
森贝雷缓缓站起来。稍微活动两步就让他费了不少力气,他艰难地喘息着,呼吸间夹杂着沙哑的摩擦声,这真叫我不寒而栗。我扶起他的胳膊,却猛然发现他皮肤冰凉。
“慌什么,马丁?只不过是我的新陈代谢有点迟缓了。”
“我看啊,今天您的新陈代谢就像《战争与和平》的情节发展一样缓慢。”
“这有什么?打个盹儿,我的精神马上就来了。”
父子二人居住的公寓就在书店楼上。我决定陪着森贝雷一起上楼,把他护送到家里,再看着他上床钻进被窝。然而,登上那段楼梯足足耗费了我们一刻钟。上楼的时候,我们碰到了一位邻居——待人和蔼亲切的中学教师安纳克莱托,他在卡斯佩街上的耶稣会学校里教授语文和文学欣赏课。
“森贝雷老兄,今天过得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吧?”
“磕磕绊绊啊,安纳克莱托先生。”
多亏了中学教师帮忙,我们总算登上了二层。森贝雷一直把手臂搭在我脖子上。
“两位,我得告辞了,回去休整一下,这一整天我都在跟班上的学生搏斗,累得筋疲力尽。这些学生纯粹是一帮类人猿!”中学教师念叨着,“两位听好了,这个国家在一代人之内必然衰落。新的一代准会像鼠群那样相互厮打,非把对手的皮撕下来不可。”
森贝雷朝我做了个手势——安纳克莱托的话,我不必当真。
“人倒是好人,”他低声嘟哝着,“就是眼光太狭隘,一杯水就能把他淹死。”
走进森贝雷的公寓,我蓦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清晨:我走进同一间屋子,脸上挂着血迹,怀里揣着那本《远大前程》。我想起森贝雷怎样把我扶上楼,带到他家里;医生离去后,他将一杯热乎乎的巧克力奶递到我手中,又拿起热毛巾帮我拭去身上的血迹,悄声说着安慰人心的话。那份体贴,之前我从未感受过。当年,森贝雷在我眼中强悍有力,在各方面都堪称巨人。倘若没有他,我不知能否熬过那些艰难岁月。然而此时此刻,我扶住他的手臂,帮他登上床铺,盖上被单,这位巨人身上的膂力早就微乎其微,甚或荡然无存了。我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听着,要是过会儿咱们都开始痛哭流涕,那你最好现在就走。”他说。
“照顾好自己,听见了吗?”
“我一定待在棉被里,裹得严严实实的。你就放心吧。”
我点了点头,起身朝门口走去。
“马丁?”
听见他喊我,我回过身,倚门而立。森贝雷望着我,眼神里满是忧虑。在那个遥远的清晨,当我遗落了几颗牙齿,失却了所有的天真,他也曾用这样的目光望着我。稍候片刻,我便转身离去,让疑问留在他眼中。我知道那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