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34-36
34
电车停在贝耶斯夸尔德别墅大门前。这是一座伫在城市边缘、山丘脚下的宅邸。穿过雨幕,电车的前灯映出一条昏黄的光路,我沿着这条路走向圣赫瓦西奧墓园的大门。墓园的围墙在五十米开外耸立着,有如一座大理石碉堡,一群塑像从围墙上露出头,衬着疾风骤雨之色。墓园入口处,我看到一间岗亭,一个守门人裹着大衣在火盆上烤手。见我从雨中走来,他先是吃了一惊,而后站起身。打开大门前,他将我打量了好一会儿。“我要找马拉斯卡家族的墓地。”
“半小时内天就黑了。您最好明天再来。”
“你尽快告诉我墓地在什么地方,我也好尽快离开。”
守门人查阅了一份名录,在墙上的墓园地图上为我指出了位置。我急匆匆走进墓园,甚至没对他道谢。
一座座坟茔密密麻麻地挤在围墙内,仿佛结成了堡垒,但是找出马拉斯卡家族的墓地不算困难。拱形墓室建立在大理石基座上,是现代主义风格,两边各有一道宽阔的石阶铺展开来,因此看起来像座罗马剧场。石阶将祭拜者引向回廊,那儿耸立着一排排石柱,中央是一座中庭,侧墙上排满了墓碑。回廊上有穹顶,一尊发暗的大理石雕像立于其上,脸被面纱遮住,但是走近墓地的人都会恍惚觉得这位墓穴的守护者正扭头注视你。我登上一段石阶,走向回廊入口,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城市的灯火在雨中若隐若现,遥不可及。
我踏进回廊。一尊女人雕像立在中央。她怀抱十字架,一副哀悼与祈求的模样。她的面容已模糊不清,有人将她的眼睛、嘴唇都涂抹成黑色,使她的脸像豺狼一般狞厉可怖。墓地中遭到亵渎的地方不止这一处。墓碑上带着一道道刮印与划痕,似乎是什么尖利的物件留下来的。有的墓碑被涂得面目全非,有的则被画上了淫秽的图案或词句,在朦胧的光影下,看不清那些是什么字样。迭戈•马拉斯卡的墓穴在大厅最深处。我走过去,手扶在墓碑上。随后,我取出萨尔瓦多给的那张马拉斯卡的照片,仔细审视着他的面庞。
这时,墓室外的台阶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我马上将照片放回外衣兜里,转过身望着回廊入口。脚步声停止了,现在我仅能听见雨点敲打大理石的声音。我缓缓地靠近入口,向外看去。一个人影背对我站着,望着远处的城市。那是一个衣女人,头上包裹着围巾。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我。她在笑。虽然间隔了几年,但我还是很快认出了那张脸:伊琳娜•萨薇诺。我朝她那边迈了一步,就在此时,我意识到背后还有一个人。一记猛烈的击打落在我后颈上,我感到肌肉一阵痉挛,眼前白光闪动。我跪倒在地,瘫在雨水横流的大理石地面上。雨雾中,一个黝黑的暗影立在我面前。伊琳娜跪在我身边,双手环着我的头部,抚着我遭到击打的地方。我看见她抬起手,手指上沾满了鲜血。之后,她抚摸着我的脸。昏迷前,我眼前留下这样的景象:伊琳娜•萨薇诺取出一把剃刀,将刀锋慢慢展开。当利刃刺向我的时候,银色的兩珠沿着刀锋滚落下来。
我慢慢睁开双眼,煤油灯刺眼的光在眼前晃动。守门人一脸漠然地看着我。我正要眨眼,一阵剧痛碾过头颅,从后颈传来。
“你还活着吗?”守门人问道,也不知道他是向我发问,还是仅仅信口一说。
“还活着。”我呻吟道,“你甭想把我扔进坟坑里。”
守门人帮着我坐起来。每活动一下,我都感到头上一阵刺痛。
“发生了什么?”
“我还要问你呢!一个小时前我就该锁大门了,但没见你离开。我跑过来检查,结果发现你躺在这儿睡觉。”
“那个女人呢?”
“什么女人?”
“刚才这儿有两个人。”
“两个女人?”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能扶我站起来吗?”
在守门人的搀扶下,我勉强站起身。此时,我才察觉出身上有一股灼烧感,而且衬衣是敞开的,胸膛上留着几道伤口。
“嘿,看起来不妙啊……”
我合上大衣,把手揣进衣兜里摸了一把。马拉斯卡的照片已经不翼而
“岗亭里有电话吗?”
“当然有!还有土耳其浴室呢!”
那请你受累,至少把我送到贝耶斯夸尔德别墅去,我可以从那儿打电话。”
守门人咒骂了几声,架起我的胳膊。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改天再来。”他一副笃信天命的样子。
35
午夜时分,我终于回到了塔楼。一推开门,我就知道伊莎贝拉已经离开了。我踏在走廊里,步伐的回声都与以往不同。我无心打开电灯,径直走向公寓深处,在原本属于伊莎贝拉的房问前停下来,朝屋里望去。伊莎贝拉已把房间清扫干净,拾掇得整整齐齐,床铺与床单都规矩地叠放在椅子上。床垫上空无一物。她的体香依旧飘荡在空气中。我又来到凉台上,坐在我的小助手使用过的书桌旁。她削好了几支铅笔,齐整地竖在一只玻璃杯中。一沓空白稿纸也被她细心码放在托盘上。我送给她的那套钢笔和笔尖休憩在书桌一角。这栋房子从未像今天这般空旷。在浴室中,我脱掉了湿答答的衣服,把蘸了酒精的纱布绑在颈后伤口上。疼痛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剧烈了,只是跳动着隐隐发作。那种感觉与严重的宿醉没什么两样。在镜中,胸前的几道伤口像是钢笔勾画出的几道细线。切口还算于净,只伤及表皮,但有强烈的灼热感。我用酒精消毒了,确信不会感染。
我躺倒在床上,盖了两三条毛毯,一直护到脖子。浑身上下,只有被妻风冷丽冻得麻木的地方才不会感觉到疼。等身体慢慢暖和过来,我聆昕着房间里冰冷的沉静,一片空落虛无的阒寂几乎令整栋房子窒息。临走前,伊莎贝拉把那一沓克里斯蒂娜的信函放在床头柜上。我伸手随意抽出一封。信是两周前寄出的。
亲爱的大卫:
日子倏忽而逝,我接连给你写了几封信,我猜你可能不愿回信——倘若你还愿意拆开信封。我不由得想,我写下这些信,无非是为了自己,为了排解心中的孤独,为了在须臾间蒙蔽自已,说你离我很近很近。每天我都在揣度,你遇到了什么,此刻你正在做些什么。
有时,我想你或许已离开巴塞罗那,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象着,你定居在某个地方,围在你身边的都是陌生人;你准备开启一段新生活,一段我永远也不会知晓的生活。还有几次,我想你可能还在恨我,你烧毁了这几封信,期盼自己从来没结识过我。我不会责怪你。这种感觉不是很奇怪吗?有些事情,四目相对的时候难于启齿,可提笔写在一页纸上又如此简单。
我的日子并不好过。佩德罗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我的心事他都了解。可有时候,他的耐心以及他盼我幸福的意愿让我恼怒不已,他的种种言行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佩德罗向我证明了,我的心是空的,我不值得任何人去爱。大半时光,他都会陪在我身旁。他害怕我一个人落单。
每天,我都朝他微笑;每天,我都和他同床共枕。当他问我,我是否真心爱他,我回答说,我爱。然而,每当我看见真相映在他眼中,我就觉得心如刀绞。他永远不会朝我发脾气。他时常谈起你。他想念你。他的想念如此强烈,有时我甚至想,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是你。我眼见他独自一人,日渐老去,只剩下我——这世上最糟糕的伴侣——还陪在他身旁。我不指望你原谅我,但如果说在这世上我还有什么心愿未了,那就是希望你原谅他。不要因为我,让他失去了你的相知相随,这样不值得。
昨天,我读完了你的一本小说。你的作品,佩德罗全都珍藏着,我也不时阅读一篇,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我感受到,你我是在一起的。那部小说讲述了一篇奇异而忧伤的故事:两只破损的人偶,在巡回马戏团的一场表演中被人遗弃。当晚,他们获得了生命,但清楚自己即将在黎明时分死去。我感觉这篇故事正是你我二人的写照。
几星期前,我梦到自己和你再次相遇:我们在街头打了个照面,可你没认出我来。你向我微笑,问我叫什么名字。你完全不记得我了。你并不恨我。每天晚上,当佩德罗睡在我身旁,我都会闭上眼祈求天堂或地狱,期盼我能够重新进入这个梦境。
明天,也许是后天,我会再给你写信,告诉你,我爱你,即便这句话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克里斯蒂娜
信札滑出手掌,飘落在地上。信中的词句,我是一行也读不下去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在心里念道。明天绝不可能比今天更糟。所有的不幸今天都已发生,我想象不出明天还能有怎样的变故。
凌晨时分,我蓦然惊醒,发现至多睡了几个钟头。有人使劲拍打着公寓的门。我懵懵懂懂地坐起,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电灯开关。又是一阵砸门声。我拉开电灯,从床上翻身站起,朝门厅走去。掀开门镜,我见到三张脸孔从楼梯平台的阴暗处浮现岀来。格兰德斯调查员站在前头,他身后是马科斯和卡斯德洛。三个人全都紧盯着门镜。开门之前,我做了两次深呼吸。
“晚上好,马丁。这个时间登门搅扰,真不好意思。”
“这会儿几点了?”
“是你的屁股该挪地方的钟点了,你个婊子养的。”马科斯低声喝骂。卡斯德洛向我露出疹人的笑容,他的目光锋利得可以当剃刀。
格兰德斯责备地瞥了他们一眼,叹了门气。
“凌晨三点,刚过了几分钟。”他说,“我可以进来吗?”
我抱怨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侧身让他进屋了。调査员挥挥手,叫两个随从在楼梯平台等候。马科斯和卡斯德洛朝我摆出一副爬行动物般的嘴脸,极不情愿地服从了。当着他们的面,我砰一声将门撞上。
“那两个家伙,你应该小心提防。”格兰德斯说道,他信步向走廊深处走去,仿佛他才是这房子的主人。
“请你不必拘束……”我说。
我返回卧室,想胡乱套上几衣服,堆在椅子上的脏衣服首先跃入眼帘,我便急忙穿在身上。等我步出卧室,同到走廊上,格兰德斯已不见了踪影。
穿过走廊,转到凉台,我才看见他站在窗前,透过一层玻璃望着云角低低地拂过屋顶。
“你的小情人在哪儿呢?”
“在她自家里。”
格德斯笑吟吟地转过身。
“明智的人啊,不允许人家在你这儿过夜。”他边说边指了指扶手椅,“坐吧。”
我坐在椅子上。格兰德斯依然站在那儿,双眼牢牢地盯着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沉默片刻后,我终于问道。
“你脸上挂彩了,马丁,跟别人打架了?”
“摔了一跤。”
“噢。我知道你今天参观了公主街上达密安•罗雷斯先小经营的魔术道具商店。”
“我是中午从那儿离开的,你都看见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格兰德斯冷漠地观察着我。
“取一件外套,再裹上一件围力或者别的什么。外面挺冷的。我们现在要带你到警局走一趟。”
“凭什么?”
“照我说的做。”
一辆警车停在博恩林荫大道上,正等着我们。马科斯和卡斯德洛粗鲁地把我推进后座,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
“少爷坐得舒服吗?”卡斯德洛问道,用手肘顶住我的肋骨。
调查员坐在前头,挨着驾驶员。汽车驶上拉耶达纳路,湮没在赭黄的雾霭中。有五分钟,谁也没再开口。等抵达中央警局,格兰德斯走下车,径直踅入大楼,并不等我们跟上。马科斯和卡斯德洛钳住我的两只胳膊仿佛要挤碎我的骨头,拖着我穿过楼梯、通道和牢房组成的迷宫,抵达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飘荡着浓烈的汗臭与尿味。一张被虫蛀过的木桌和两把摇摇欲坠的椅子摆在房间中。一只光秃秃的灯泡从房顶垂下来。房间中央还有一块下水道的铁箅子,两方略带坡度的地板便接合于此处。屋里冷得要命。还没意识到身在何处,铁门就在我背后轰然关上。我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在这牢房里转悠了十几圈,我跌坐在一把颤巍巍的椅子上。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除去我的呼吸、椅子吱嘎作响以及水滴的回声,我没听见别的响动。
看似没有尽头的等待终于过去了,我听到脚步的回音越来越近。顷刻间,牢门打开,马科斯微笑着朝牢房里探了探头。他扶住铁门,侧身让格兰德斯走进来。格兰德斯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他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朝马科斯点头示意,后者从外面关上了门,临走前还不忘挤眉弄眼,朝我无声地飞吻。调查员长久地闭日养神,半分钟后才屈尊看了看我的脸。
“如果你想用这种方法把我镇住,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调查员先生。”
格兰德斯并不理会我的嘲讽,而是望着我的脸,仿佛他这辈子从没见过我。
“你认识达密安•罗雷斯吗?”他问道。
我耸了耸肩。
“认识,但是不熟。他是一家魔术道具商店的老板。几天前,我对他还一无所知,直到里卡多•萨尔瓦多向我提起这个人。今天,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现在几点——我去找过他,想从他那儿打探一位旧房客的事,这个人曾经住在我那栋公寓里。萨尔瓦多告诉我,罗雷斯和这位房客……”
“马拉斯卡。”
“没错,迭戈•马拉斯卡。就像我说的,萨尔瓦多告诉我,罗雷斯许多年前和马拉斯卡打过交道。我问了罗雷斯几个问题,他也尽其所能地回答了我。除此以外,就没什么了。”
格兰德斯连连点头。
“这个故事,只是你自己的说辞吧?”
“我不知道。你觉得这个故事该怎么讲?不妨说来听听,我们可以比较一下。说不定我最终可以想明白,到底他妈的为什么大半夜地把我弄到这个冷得要死、一股屎味的地下室里!”
“别冲我嚷嚷,马丁。”
“对不起,调查员先生。不过至少请你屈尊给我解释一下,我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会解释清楚的。三个小时前,罗雷斯先生那家店所在的公寓楼的一位邻居,很晚才回家。到了楼底下,他发现商店大门竟然是敞开的,屋子里灯光通明。他觉得很奇怪,就走了进去。他没瞧见店主,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于是,他走进店铺后面的小房间里看了看,发现罗雷斯坐在一张椅子上,手脚都被人用金属线绑住了,椅子下面是一大摊血。”
格兰德斯停顿良久,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我猜他不会再说下去了。他历来喜欢戛然而止,制造一种震慑的效果。
“死了?”我问道。
格兰德斯点点头。
“死透了。凶手还耍了罗雷斯好一会儿:先用剪刀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又剪断了他的舌头。法医认为,罗雷斯是因为嘴里涌出的血哽在咽喉里,才在半小时后窒息死亡的。”
听了他的话,我觉得应该透口气。格兰德斯绕着我走了一圈,最后停在我背后。我听见他点燃了一根香烟。
“这块淤青是怎么回事?看起来是新伤。”
“我在雨里赶路,滑倒了,摔伤了脖子。”
“别拿我当傻瓜,马丁。你的话我可不信。你是不是想叫我把你留在这儿,和马科斯、卡斯德洛相处一会儿,请他们教教你怎么放聪明点。”
“好吧。有人从背后给了我一下子。
“谁?”
“我没看见。”
“这种对话让我觉得有点无聊了,马丁。”
“请你想象一下,此时此刻我是什么心情。”
格兰德斯重新在我面前坐下,安抚似的朝我笑了笑。
“你不会认为这个人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吧?”
“说得对,马丁,我并不这么想。但我想你没有说实话。你去拜访了这个人,这个可怜的家伙就被人杀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关系,就跟巴利多和艾斯克维亚斯那起事件一样。”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凭直觉。”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我也警告过你了,别把我当傻瓜,马丁。马科斯和卡斯德洛就在外边候着呢,他们巴不得跟你单独聊聊。你希望这样吗?”
“不希望。”
“那么就帮帮我的忙,让我尽快地把你从这间牢房里弄出去,送你回家。这会儿回去,你的被窝还是热的。”
“你想听什么呢?”
“比方说,真相。”
我把椅子往后一推,愤怒地站起来,感到寒意刺骨,头也痛得快要炸开了。我开始绕着桌子兜圈,把心里的话像石块似的全抛向调查员。
“真相?那就让我告诉你什么是真相。真相就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相。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见罗雷斯和萨尔瓦多。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真相。”
格兰德斯泰然自若地看着我。
“别再绕圈走了,坐下来。你绕得我头晕眼花。”
“我不是故意的。”
“马丁,你跟我说了这么多,等于什么也没说。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帮帮你自己吧,这样我才能帮你。”
“就算你愿意,你也不可能帮我。”
“那么谁能帮你呢?”
我再一次跌坐在椅子上。
“我不知道……”我低声叹道。
我似乎在调查员眼中看见了一丝怜悯,不过那或许只是倦怠。
“这样吧,马丁。我们从头再来一遍。咱们按照你的方式办事。你给我讲一个故事,从头开始。”
我默默地瞧着他。
“马丁,不要以为我对你有好感,就不会照规矩办事。”
“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要是你乐意,就把汉赛尔和格莱特请到这儿吧。”
此刻,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焦虑。一阵脚步声沿着走麻渐渐传来,某种直觉告诉我,调査员并不期待这位访客。我听见了几句交谈声,格兰德斯紧张地走向门口,用指节在铁门上敲了三下,正在站岗的马科斯把门打开了。一位男子走进房间,环视四周,脸上带着鄙夷。他身披驼绒大衣,里面的西装与外套搭配得十分妥帖。来客转过脸,朝我露出了十分甜美的微笑,同时沉着地褪去手套。我望着他,惊讶得合不拢嘴一—进来的人正是巴莱拉律师。
“您一切可好,马丁先生?”他问道。
我点了点头。律师把警官引到一个角落里。我听到他们两人窃窃私语。格兰德斯激烈地打着手势,可以看出他压抑着怒火。巴莱拉冷漠地看着他,摇晃着脑袋。谈话大约进行了一分钟。最后,格兰德斯长吁了一口气,垂下双手。
“戴上您的围巾,马丁先生。我们现在就走,”巴莱拉指示道,“调查员的质询结束了。”
在他身后,格兰德斯紧咬嘴唇,瞥了马科斯一眼。后者耸了耸肩。巴莱拉脸上洋溢着专业人士的亲切笑容,搀起我的一只胳膊,指引我离开那间牢房。
“我相信这几位警官对待您的方式,还算得上正当得体。是这样吧,马丁先生?”
“您说得对。”我结结巴巴地说。
“等一下。”格兰德斯在我们身后喊了一声。
巴莱拉站住了,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做声,而后转过身。
“如果您还有其他问题要问马丁先生,可以邮寄到律所的办公室,我们将竭诚为您效劳。但此时此刻,除非您能出示将马丁先生留在警局的更为重大的理由,否则我们就只能告辞了。衷心祝您晚安,并感谢您的好意,我将向您的上级表达我的感激之情,特别是督察长萨尔加多先生。您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
马科斯警官作势要闯到我们身边,但是格兰德斯伸手拦住了他。我最后和他对视一眼。紧接着,巴莱拉拽住了我的胳膊,在背后轻轻推了我一把。
“不要耽搁了。”他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走过一段昏暗的通道,登上一节楼梯,转向另一段漫长的走廊。尽头,一扇小门显露出来,门外便是底层大厅,进去就看见了出口。警局门外停着一辆奔驰轿车,发动机没熄火,司机坐在车上等我们。见巴莱拉走过来,司机跃身下车,为我们打开车门。我钻进轿车,在后座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汽车安了供暖设备,真皮坐椅还是温热的。巴莱拉坐在我身边,轻敲了一下驾驶间与后座间的玻璃隔断,命令司机开车。奔驰轿车起步,随即驶入拉耶达纳大街的中间车道。此时,巴莱拉才朝我笑了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指点着窗外的雾气。轿车沿着大路向前行驶,路面上的雾霭纷纷向两旁散开,有如低矮的草从。
“一个令人不快的夜晚,不是吗?”他若无其事地说。
“我们这是去哪儿?”
“自然是送您回家。除非您想找一家宾馆,或者……”
“不需要。送我回去就好。”
轿车开始沿着拉耶达纳大街缓慢下行。巴莱拉冷漠地注视着窗外空寂的街道。
“您怎么会出现在那儿?”迟疑了很久,我终于提出这个问题。
“您以为呢?当然是替您说话,保护您的利益。”
“告诉司机停车。”我说。
司机在后视镜中搜寻着巴莱拉的目光。巴莱拉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他继续开。
“别说傻话了,马丁先生。现在很晚了,外面又冷,让我送您回家吧。”
“我更愿意走路。”
“那样做是不明智的。”
“是谁派您来的?”
巴莱拉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
“您有几位靠得住的朋友,马丁先生。人生在世,结交几位好朋友,尽心经营朋友之间的情谊,这是顶要紧的事。”他说,“一个人还应该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可能踏上歧途,这一点同样重要。”
“从巴利维德雷拉大街十三号马拉斯卡公寓门前经过的那条小路,就是所谓的歧途,对吗?”
巴莱拉心气平和地笑了笑,仿佛正在训导一个不服管教的儿童。
“马丁先生,请相信我的话:您应该远离那栋房子,远离那些纠纷,这对您有好处。至少您应当接受这个建议。”
轿车开到哥伦布林荫大道,掉转方向驶入商贸街,随后拐进博恩林荫大道的入口。运送猪肉、鲜鱼、冰块和调料的四轮马车开始拥堵在商贸市场门前。轿车驶过时,四个小伙子正将一头死牛犊从车上搬运下来。牛犊已经开膛,一摊冒着热气的鲜血淤积在地面上,空气中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您住的街区很有魅力啊,到处都是绘画一般的生活景象,马丁先生。”
奔驰车停在弗拉萨德尔街的拐角处,司机走下来,为我们拉开车门。那位律师和我一起下了车。
“我送您到门口。”他说。
“别人会以为咱们是情侣。”
我们拐进小巷,径直朝向我的公寓走去,仿佛钻进了重重暗影的缝隙。行至大门前,律师谦恭有礼地向我伸出手来,举手投足间颇显职业风范。
“感谢您把我从那个地方接出来。”
“不必谢我。”巴莱拉答道,说话间从大衣内兜里掏出一封信。
街灯越过我们头顶上的墙垣,将一道微弱的光投射过来。即便在这样的灯光下,我还是认出了信封上带有天使标志的蜡封。巴莱拉将书信交到我手中,最后一次颔首致意,转身向等候他的轿车走去。我打开街门,跨上台阶,踏上公寓门前的楼梯平台。进门后,我径直登上书房,把信封放在书桌上。我拆开信,把对折的信笺抽出来。赞助人的笔迹铺陈在眼前。
马丁吾友:
相信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身体康健,心境爽朗。我途经本市,意欲邀您相伴。本周五晚七点,我们在马术俱乐部台球厅会面,届时将讨论工作计划的进度问题。
唯希践约为幸,即颂近安。
安德烈阿斯•柯莱利
我将那一页信笺再次对折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信封。然后,我划着了一根火柴,捏住信封一角凑近火焰,看着它渐渐燃烧。最后,蜡封化作猩红色的泪珠,滴落在桌上,指尖上也沾满了灰烬。
“下地狱去吧。”我低声咒骂道。那一晚,黑夜斜倚在窗外,比往常更加浓烈。
36
坐在书房中的扶手椅上,我等待那迟迟不肯到来的黎明。最后愤怒涌上心头,我起身出门,表示不屑于遵从巴莱拉的警告。晨风呼啸,寒冷刺骨,啃咬肌肤。冬日黎明之前总是刮起这样的风。我穿过博恩林荫大道,似乎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回头观望了一阵:几个小伙子正把货物从四轮马车上卸下来,此外街上空无一人。我继续朝前走。踏上皇家广场,我看见雾气从海港那边弥散过来,一道车灯刺穿迷雾,第一班电车正朝这边驶来,蓝色的火蛇在车顶的电缆上蜿蜒缠绕,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登上电车,在前部找了个座位。上次搭乘时,检票员就是这一位。他收了钱,随即递给我一张车票。约模有十几个乘客陆续上车,都是单独成行。几分钟后,电车启动了了,我和乘客们一道踏上了旅途。天空中,丝丝红云铺展在乌云间。即便你不是诗人,也不是智者,依然可以猜到今天必定是个坏天气。电车抵达萨里亚时,黎明在一片阴郁晦暗的光芒中降临,抹去了街巷中的一切色彩。我踅进这个街区的荒僻窄巷,朝山腰间的缓坡慢慢走去。间或听到一阵脚步声,可是每次我停下来回头张望,四周总是一片空寂终于,我踏上了通向马拉斯卡公寓的小道。路上厚厚的一层枯叶在脚下吱嘎作响。我缓缓地穿过庭院,登上通过前门的台阶,透过正面的落地窗朝屋里窥探。我三次叩响门环,接着退后等待。几分钟过去了,屋里没人应答。我又敲了几下门。这次,叩门声消散在老屋深处。
“您好!”我喊了一声。
老屋四周的低矮树丛似乎将我的声音吞噬了。绕着墙根,我踱到了游泳池那边,随后走向暖房。暖房窗口暗淡无光,窗玻璃后面的木制百叶窗低垂下来,我看不到屋内的情形。然而,玻璃门边上的一扇窗微微打开了道窄缝,可以瞥见门板后的插销。我把手臂探进去,拉开插销。咔嗒一声金属脆响,暖房的门轻轻弹开了。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确定身后没有人,这才走进去。
等双眼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昏暗,我开始辨识出周遭一些物品的轮廖.而后,我移步靠向窗口,将百叶窗拉开了一半。阳光射入房间,驱散了黑暗,打开一片亮晃晃的扇面,将我身旁的环境勾画出来。
“这儿有人吗?”我又喊了一声。
声音迷失在房间深处,仿佛铜币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水井。我走向室内暖房内侧墙上有一道雕花木拱门。门后是一道幽暗的走廊,墙壁上包着丝绒,挂着几幅油画,由于光线昏暗,画上的图案根本看不清。走廊尽头,一间宽敞的环形客厅出现在眼前。室内地板上砌着马赛克地砖,墙上悬挂着一幅釉彩玻璃壁画。画中一位白衣天使舒展着双臂,指尖探向前方,十根指头宛似升腾的火焰。一道宽大的楼梯环绕客厅,盘旋升起。我走到楼梯底下,又喊了一声。
“早上好!马拉斯卡太太,您在家吗?”
我的呼唤激起了一阵低沉的回声,很快消失在老宅中。跨上台阶,来到二层,我在楼梯平台上站了一会儿,接着低头环顾客厅,端详墙上的壁画。从高处依稀可以看出,我在地板薄薄的灰尘上留下了一串足迹。除去我的脚印,地板上还可以辨认出某种器物滑过的痕迹:两条平行线在积尘上延伸,间距约有半米,一排宽大的脚印排在平行线之间。我看着尘埃上的痕迹,一时迷惑不解。半晌后,我才恍然悟到显现在眼前的是什么:那是轮椅滑过地板留下的痕迹,还有一个人站在她背后,推着轮椅前进。
一阵响动从身后传来,我蓦地转过身。通道尽头的一扇门轻轻摇动,门边留有一道缝隙,我感到幽幽的冷风从门缝里送过来。我朝门慢慢挨过去,窥视着通道两侧的房间:那是几间卧室,一层灰土覆在家具上,室内窗户紧闭,光线昏暗,说明久已无人使用。唯有一间卧房是例外。相较而言,这个房间更宽敞些,想来是主卧室。我闻到一股混合了香水和疾病的味道,老年人身上往往散发出这种气味。这必定是马拉斯卡遗孀的卧房。然而,房间里找不到她的踪迹。
床铺拾掇得很齐整。一个带抽屉的橱柜立在床对面。柜子上摆放着好几幅相框。除了一张照片,在其他的镜框中都可以看到一个脸上洋溢着欢快笑容的金发男孩——伊斯梅尔•马拉斯卡。在其中几幅照片上,他依偎在母亲身旁,或是跟其他小伙伴站成一排。然而,迭戈•马拉斯卡的脸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照片上。
走廊上那扇门忽地发出撞击声,我一惊而起,匆匆离开这间卧室,让照片留在原处。通道尽头的那扇门依旧在前后摆动。我缓缓靠过去,在门前站了一分钟,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间里一切的陈设都是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涂了白漆,看不到一点瑕疵。丝质窗帘白得耀眼。白色床单盖在一张小床上。地上铺着白色地毯。白色书架、白色橱柜摆放在角落里。黑暗原本是这座老宅的主人,进屋之后,我早已习惯在重重暗影中摸索,但此时此刻,忽然遭遇截然相对的色彩,几秒内我的双眼不能适应,感到一片云翳浮过瞳孔。这个房间似乎是直接从童话王国里搬出来的。书架上摆着几样玩具和几册故事书。一个真人大小的瓷制小丑站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天花板上悬挂着几只白色飞鸟。乍看起来,这房间似乎属于那个被宠坏了的男孩儿——伊斯梅尔•马拉斯卡。然而,我感到这个房间更像是一座墓室,弥漫着诡秘而压抑的气息。
我坐在床沿上,叹了口气。此刻我注意到房间里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起初,我嗅出那是一种病态的、带点甜味的臭气。我站起身,环视四周。橱柜上,一只白色瓷盘托住一根黑色蜡烛,蜡油已经化成了水珠模样。我转过身。那股味道似乎是从床头飘过来的。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看到一只裂成三段的十字架。恶臭愈发强烈。我绕着房间走了几圈,但依旧找不到臭气的源头。此刻,我忽然发现床板下面似乎藏着什么。我跪下身,朝床底下望去。一只铁盒。小孩子常常把宝物藏到这类铁盒里。我把盒子拖出来放到床上。此时,臭气变得极为浓烈,简直无法忍受。顾不上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我掀开盒盖。一只白鸽躺在铁盒內,一根针刺穿了它的心脏。我后撤一步,遮住口鼻,退回通道里。房间的小丑正从镜子里观察我,脸上带着胡狼般的狞笑。我跑回楼梯,飞也似的冲下台阶,搜寻通往书房的走廊,以及刚才被我打开的面朝花园的玻璃门。某一刻,我以为自己迷路了。这座旧宅像个有意志的活物,能随意变换通道和房间的位置,以阻止我逃跑。最后一刻,我终于望见暖房里的玻璃门,于是疾步朝门口跑去。使尽全身力气想拉开插销时,邪恶的笑声在我背后响起,我这才知道老宅里不止我一个人。倏地转过身,我瞥见一个黑影从走廊另一端注视着我,有什么物件在他手中反射着光亮:一把尖刀。
插销猛然滑开,我用力推开门,一头栽向游泳池边缘。我的上身贴在池边的大理石板上,脸距离水面不足几厘米,混浊池水的臭气拂面而来。我朝池底阴影处望去。恰在此时,一道阳光破云而出,斜斜地照过来,刺破水面的浮藻触到池底。池底的马赛克早就成了一片松垮的碎砖。一瞬间,水池深处清晰可见。一架轮椅侧躺着,搁浅在池底。阳光继续向池水幽暗处下潜。终于,我看见了她。她斜倚在池壁上,像是裹在破旧的冥衣里。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具人偶,因为她猩红的嘴唇浸在池水中,而眼睛亮得像蓝宝石;她的红发在腐臭的水中轻柔摆荡,而她的皮肤呈现出幽蓝的色彩——她是马拉斯卡的遗孀。云层残断处渐渐合拢,池水又成了阴惨惨的镜面,我仅能在水中瞥见自己的倒影。刹那间,一道黑影闪过水面刚才那人正从暖房门口探出身,手中还握着凶器。我一下跳起来奔向花园。穿过矮树丛时,我脸上、手上刮出道道血痕。最后我奔出铁门,跑到巷子里,一路狂奔,踏上大路才收住脚步。我站在路边,气喘吁吁地望向马拉斯卡公寓。那栋旧宅又一次隐没在深巷里,向世人遮起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