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天使游戏> 第三幕 天使游戏 10-13

第三幕 天使游戏 10-13

10

圣安东尼疗养院的更远处,一条路沿着水渠背对小镇朝远方延伸,两排树木夹道而生。湖畔宾馆餐厅里那幅装有画框的地图,给这条小路标注了甜腻腻的名字:恋人小径。当天下午,我离开疗养院,踏上了那条荫翳的小路,心中不但没有兴起什么浪漫情愫,反觉得更加孤寂。散步了半个钟头,我连个鬼影也没碰到。村镇被我抛在身后,圣安东尼别墅仅剩线条鲜明的轮廓,环绕冰淛的几座宅第化为幢幢剪景。我坐在路边长椅上,凝望着塞尔达尼亚山谷另一端的晚照。大约二百米开外,我恍惚看见一座乡间小教堂孤零零地伫立在雪地中。
不知何故,我站起来朝教堂走去。离教堂十几米时,我才发现这几没有大门。墙壁的砖石已经熏黑,似乎遭受过火焰侵蚀。我拾阶而上,从原先的门洞里穿过,向里走了几步,瞥见许多火灾之后的残迹:焚烧过的教堂长凳,从顶棚垂下来的木板。杂草滋蔓从生,甚至摯上了先前的祭坛。穹顶已经被烈火烧穿,布满了裂隙。黄昏时的天光照进砖石砌成的窄窗我面朝祭坛坐在一张残破的长椅上,听着寒风穿过穹顶裂隙的悬瑟低语。我望向前方。曾有一种信仰驻留在我的老朋友森贝雷心中,不论那是对上帝的还是对书籍的;此刻,我希望自己心中也能拥有哪怕一丝信仰,愿借此祈求天堂或地狱再给我一次机会,容许我带着克里斯蒂娜离开那囚禁她的地方。
“我祈求。”我低声祷告,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片刻之后,我不由得露出了苦涩的微笑:一个饱经挫败的男人,此时可怜兮兮地伏下身,哀求他从未信仰过的上帝。我环视四周,这间上帝之宅仅剩下残骸与灰烬、空虚与孤寂。我心底一时雪亮:当天晚上,我就要潜回疗养院,劫她出来,什么奇迹与祝祷都比不上我的决心。那位羞怯的医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心把克里斯蒂娜当成他的睡美人,我必须把她解救出来,带她离开。我不会让任何人再碰她一下,就算放火烧了整座疗养院也在所不惜。我要带她回家,然后死在她身边。憎恨与怒火将为我照亮归程。
 
夜晚降临,我方才离开这老旧的教堂。穿过月光下的银色旷野,我又踏上林间小路,顺着水渠的淙淙细流往回走,终于远远地瞥见了圣安东尼別墅的灯火、城堞般的尖塔以及环绕湖泊的折线形阁楼。走到疗养院跟前,我并没有叩响铁门边的门环,而是翻过院墙,穿过暗影重重的花园。我绕到房子后面,靠近一扇角门。门从里面锁住了,但我亳不犹豫地用手肘撞碎了玻璃,探进手扳开门锁。我潜入走廊,谛听从各处传来的抽泣与低语,闻到一股肉汤的香气从厨房飘出。穿过一层楼,我终于走到通道尽头那个房间前。这就是好心的医生囚禁克里斯蒂娜的所在。毫无疑问,他幻想着让她变成他的睡美人,将她永远困在药剂与皮带的炼狱中。
我本以为房门是锁住的,然而刚搭上门把手,房门就开了条小缝。把手上似乎有几道割痕,铁门仿佛带着喑哑的疼痛轻轻抖动了几下。我走进房间,口中呼出的热气在面前浮动。接下来,惨白地砖上的一排血脚印映入眼帘。朝向花园的窗户敞开,窗帘在夜风中飘荡。病床是空的。我疾步走上前,拿起一段皮带。它们曾由医生和护士牢牢地绑在克里斯蒂娜身上,现在却被齐整地剪断了,仿佛不过是几根纸带。我翻窗进入花园,看到一串红色脚印在雪地上反光,一直延伸到院墙下。我一直追到墙边,摸索着环绕花园的石墙,砖石上血迹隐隐可见。我攀上墙头,跳到另一边。若隐若现的脚印朝着城镇延伸开去。这时我开始奔跑。
我追踪雪上的痕迹,一直跑到湖边公园。满月将冰面点燃。我看见了克里斯蒂娜。她缓慢而摇摆地走在冰上,身后是一串带血的足迹。微风吹打着裹在她身上的睡衣。我跑到岸边时,她已经向湖中央走了大约三十米。我大喊她的名字,她收住了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我看见她向我微笑,而她脚下蛛网般的裂隙兀自开始颤动。我跳到冰上朝她跑去,冰层随着我的步伐而碎裂。克里斯蒂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注视着我。裂纹在她脚下伸展,仿佛黑色血管结成的藤蔓。冰层在我脚下塌陷,我一头栽倒在湖上。
“我爱你。”
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匍匐着向她靠近,但是裂隙的网在手掌下肆意蔓延,将她团团包围。我们中间还隔着几米,就在此时,我听见了冰层崩裂的声音,她脚下的浮冰轰然塌陷。几张黑色的血盆大口在她身下张开,像装满沥青的深井,瞬间将她吞噬。克里斯蒂娜从冰面上消失,冻原再度拼合,将她的落水之处封禁起来。她的身体被水流裹着在冰层下漂移了儿米。我艰难地爬过去,使尽全力击打冰面。她睁着双眼,隔着透明的冰层凝视着我,长发在水流中飘荡。我狠命捶打冰壁,几乎捶断了双手,然而归于徒劳。她始终注视着我的双眼,目光一刻也不曾错开,还伸手托住冰面,向我露出微笑。几颗气泡从她唇角逸出,她的瞳孔胀大。然后,她开始朝永劫的黑暗缓缓沉没……

 

11

我没有返回旅馆拿行李。从藏身的湖边树丛望去,我看见医生和几位宪警跑进了宾馆,从玻璃窗能瞧见他们和经理低声交谈。借着空寂街道上的阴影,我穿过小镇,一直走到浓雾弥漫的火车站。一列火车静候在站台边,两盏煤气街灯照亮它的轮廓。车站出口的红色信号灯不停闪耀,映出车厢的金属躯壳。机车锅炉已经熄火,冰晶化成的泪珠挂仼钢条与横杆上,仿佛乳胶的液滴。车厢内漆黑一片,玻璃窗上结了一层霜幕。站长办公室里看不见一点灯光。火车离站还要几个钟头,四处一片死寂。
我靠近一节车厢,想拉开门。门从里面锁死了,我走下铁轨,贴着一节节车厢朝前走。借着暗影的掩护,我登上连接两节车厢的连廊,想碰碰运气,看能否拉开车厢间的门。万幸,门是开的。我钻进去,在昏暗中前行走进一段包厢,从里面插上门闩。我冷得发抖,不由得瘫在坐椅上。我不敢合眼,生怕一闭上眼,克里斯蒂娜的面容又会历历浮现。我尤其不敢回想她从冰下注视我的目光。几分钟过去了,或许是几小时。某些时刻,我自问为什么要躲藏,为什么心里!一片空茫。
我躲在虚空之中等待,像个逃犯似的藏匿着,谛听金属与木质构件在遇冷收缩时发出的千万种呻吟声,仔细观望着窗外的暗影。终于,街灯的光束渗进来,轻轻摩擦着车厢內壁。我听到站台上传来一阵交谈卢。车窗上附着一层蒸汽,我用手指涂开一个小孔,向外窥视。火车机师和一群铁道工人朝车头方向走来。十几米开外,站长正在跟两位宪警交谈。我见过这两个人和医生一道出现在宾馆大堂里。站长作点头应允状,随即取出了一串钥匙朝火车走来,两位宪警跟在身后。我从窗边撤回。几秒钟后,我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窸窣作响,门啪的一声打开了。脚步声从车厢尽头传过来。我轻轻划开了门上的插销,把门微微打开一道窄缝,随后躺在坐椅下的地板上,紧贴着侧壁。我听见宪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中电筒的光束透过包厢的玻璃窗射入几缕青光。脚步声在门后停下,我屏住呼吸。门外的谈话声也沉寂下来。我听见有人打开了包厢的门,一双皮靴跨进来,离我的脸不过几十厘米。宪警在包厢里待了几秒钟,随即出去将门掩上。他们的脚步声沿着车厢通道越去越远。
我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几分钟后,我听到一阵噼啪的爆裂声,一股热气从暖气的铁箅子间冒出,拂过我的面颊。又过了将近一小时,第一道晨曦射进车窗。我从藏身处爬出来,向窗外望去。旅客们或单人独行,或三两成群,提着行李和包裹走过站台。侧壁与地板的振颤与机车启动时的隆隆响声相伴。几分钟后,旅客们纷纷登车,检票员打开了电灯。我在靠窗的长椅上坐下。不时有几位旅客从包厢门前经过,纷纷向我点头致意我也颔首还礼。车站大钟指向早上八点,火车缓缓驶出站台。唯有此时,我才敢闭上双眼,聆听着远远传来的教堂钟声,那似是诅咒之声在空气中回响。
 
归程中饱受延迟之苦。铁道上一段电缆脱落了,直到一月二十三号星期五的傍晚,火车才抵达巴塞罗那。城市埋葬在红褐的天穹下,黑烟像蛛网似的铺展在空中。天气很热,冬天仿佛骤然消隐,一股肮脏而潮湿的气息从阴沟的栅栏间升起。
打开塔楼大门,我发现一枚白色信笺躺在地上。红色蜡封将信口封住我马上认出了上面的印章。用不着拆信,我就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无非提醒我当晩赶赴古埃尔公园旁那栋豪宅,与赞助人会晤,并上缴手稿。我在暗影中登上台阶,打开了大门。我没有开灯,而是径直登上书房。走到窗边,燃烧在天际的暮色将地狱般的辉光投入,我回身凝望这个房间,想象她就站在那儿,正如她说的一般在行李箱边跪下。然后她打开行李箱,取出装着手稿的资料袋,开始阅读那些受了诅咒的篇章。她坚信这部书稿一定要焚毁,于是划着火柴,凑近纸张,准备点燃。
房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我走向行李箱,在几步外停下,想象着我站在她身后,窥视她的一举动。我弯下身,打开箱子。书稿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等我。我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资料袋。此时,我看见了它,银铮铮的边缘在箱底闪耀,宛如湖底的珍宝。我用指尖将它拈出,借着血色的天光仔细察看——那枚天使领针。
“婊子养的!”我听见自己低声咒骂。
我从衣柜里取出装着父亲的老式左轮手枪的木匣,拉开弹匣,确认了一下枪是否装有子弹,随后把剩下的几枚子弹悉数倒在掌心,放进大衣左兜里。然后,我用一块棉布裹住枪身,揣进右侧衣兜。出门前,我在门厅里停留了片刻,端详着墙上那个陌生人的镜中像。我轻笑了两声,充溢着仇恨的平静在血管中燃烧。随后,我离开塔楼,融入沉沉夜色。

 

12

安德烈阿斯•柯莱利的房子伫立于山丘顶部,红色云团聚拢于其后。古埃尔公园阴沉的树林也在屋后轻轻摇动。微风吹打树枝,树叶嘶嘶作响,有如黑暗中的毒蛇。我在门口停住脚步,抬眼观望。房子没有透出一丝光亮,落地窗帘幕紧闭。此时,我听到猎犬的喘息声,它们正在公园围墙后面逡巡,追踪着我的脚步。我从衣兜里掏出左轮枪,望向公园入口处的铁栅栏,隐约看到那几只野兽的轮廓。几个凝固的暗影也从黑暗中观察着我。
我走向别墅大门,将门环急急地叩响了三次,并没指望有人应答。我本可一枪打碎门锁,但并无必要,大门是敞开的。我转动铜把手,打开门闩,沉重的橡木大门缓慢而慵懒地向內滑开。凼深的走廊再次展现在眼前,覆盖在地板上的薄尘像细砂一样反着光亮。我向里走了几步,向门厅一侧的楼梯凑去。楼梯向上升起,旋转着消失在光景昏曚处。我走进那道通向客厅的走廊。装裱在画框里的老照片覆满墙壁,我感到几十双眼睛盯着我的后背,仅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来到走廊尽头,我停住脚步。夜色从百叶窗间渗入,似是闪着红光的刀锋。我握住手枪,迈步走进客厅,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家具依旧摆放在老地方,与记忆中的方位一模一样。然而,即便在如此暗淡的光下,仍然可以看出家具异常老旧,覆盖着尘灰根本是一片废墟。垂在窗边的帘幕早已破损,墙上的涂漆一条条地剥落,不禁让人想起鱼鳞。我走到一扇窗边,想拉开百叶窗,让光照进来。然而,走到离阳台两米左右的地方,我突然意识到屋里不止我一个人。我收住脚步,仿佛瞬息间被冻住,随后缓缓地转过身。
与往常一样,他坐在客厅角落那把扶手椅上,身影清晰可辨。夜光从百叶窗间款款流入,照亮了他锃亮的皮鞋和西装的边角。虽然他的面孔处在阴影中,但我知道他正在注视我,而且他在笑。我举起左轮枪,瞄准他。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我说。
柯莱利未曾抽动哪怕一条肌肉。他像在网中静候的蜘蛛一样纹丝不动。我向前迈了一步,瞄准他的脸。在黑暗中,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叹息。恰在此时,窗外的红光照亮了他的眼睛,我立刻醒悟——他马上就要猛扑过来。我开了一枪,左轮的后坐力像沉重的锤击,落到前臂上,一片青色烟云从枪口升腾而起。柯莱利的一条胳膊从扶手上垂下,在空中打晃,指甲刮蹭着地板。我又补了一枪,子弹正中他胸口,在西装上打穿一个冒着青烟的小洞。我依然双手托着枪,不敢向前一步,观望着靠背椅上静止不动的躯体。手臂的摆动缓缓停止,那具躯壳死气沉沉地靠在那儿,手上光洁的长指甲戳着橡木地板。他遭受了两次枪击,一枪打在头上,另一枪洞穿胸口,却悄无声息,全无动作的迹象。我退后几步,靠近窗口,用脚踹开了落地窗,日光却不敢从柯莱利那把椅子上移开。一道雾蒙蒙的光柱从阳台一路照到客厅角落,映红了主人的躯体和面庞。我试着咽口唾沫,但口干舌燥。第一枪在他双眼之间打出一个圆孔,第二颗子弹已经没入衣领。然而,他身上没溅出一滴血,中枪处仅仅逸出一些闪亮的微尘,顺着西装的皱褶滑落,像沙漏中的细沙。他的眼珠闪闪发亮,嘴角凝固着嘲弄的笑容。
那是一具人偶。
我放低枪口,手还在颤抖。缓缓地,我挨过去,俯身望着怪诞的人偶,试探着伸出手触摸它的脸。一时间,我依旧心怀恐惧,生怕某一刻那对玻璃眼珠会突然转动,那双长着长指甲的手会暴起,掐住我的脖子。我用指尖碰了碰人偶的脸,是上了瓷釉的木头。我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主人的安排总是出人意料。我又望向人偶那副嘲弄人的笑容,用枪托猛力敲打它。人偶歪向一边,摔在地上,我用脚狠命地踢。木头支架逐渐变形,人偶的手臂和大腿扭结在一起,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姿态。
我退开几步,环顾四周。那张绘有天使像的巨幅油画还挂在墙上,我走过去猛力一扯,将它拽下来。油画背后,有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门。我想起在客厅睡着的那天晚上曾见过它。扳动把手,我发现门是开的,便留心看了看门后一直沉向黑暗井底的楼梯。然后,我走向那张带抽屉的桌式柜,记得第一次在这里与主人会面时,我眼见他将十万法郎存放在此处。我拉开抽屉,随意翻找,在一道抽屉里发现了一只装着蜡烛和火柴的黄铜盒迟疑片刻,我不禁思忖道,赞助人是不是有意将这些放在里面,就像今天我发现的那具人偶,这一切必定是他的刻意安排。我点燃一根蜡烛,穿过客厅,朝那扇门走去。最后瞥了一眼瘫在地上的支离破碎的人偶,我高举蜡烛,右手牢牢握住手枪,进入地下室。
我缓缓地迈下每一段台阶,每一步都停下来回望身后。走到地下室的大厅,我尽力将蜡烛举得远远的,在身前晃着烛火。所有物品都安然摆在原处—手术台、煤气灯、盛着手术器械的托盘蒙着一层灰尘和蛛网。然而,还有别的东西。我隐约辨出一些身影靠墙站立。就像赞助人的人偶样,它们纹丝不动。我将蜡烛放在手术台上,慢慢走向那些毫无生气的躯体。在其中,我认出了那天晚上接待我的老仆,以及我和柯莱利在花园里用过晚餐后开车送我回家的司机。还有一些人偶我没认出来。其中一具人偶面对着墙壁站着,看不见它的面孔。我用枪托推了它一把,它掉转过来随即,我恍然发现正端详着自己的脸,一股寒气侵入身体。那具依照我的外貌造出来的傀儡只有半张脸,另外半张似乎还没成形。我正要将那张脸跺碎,忽然听到楼梯高处传来一个男孩的笑声。我屏住呼吸,又听到一串清脆的爆响。
我跑上楼梯,赶到一层,发现赞助人的人偶已经不在原地。一串脚印从那里径直走向走廊。我扣紧扳机,跟随着脚印走进通向门厅的通道,在门口停住,举起手枪。足迹在走廊中段消失了。我在昏暗灯光中搜寻着赞助人的身影,但始终找不到。走底尽头,大门敞开。我缓缓走向足迹消失的地方,一瞬后才恍然察觉他留下的痕迹。此时,我注意到墙上照片之间的空白处不见了,挂上了一幅新的画框。它和那套恐怖收藏品中的其他照片十分相似,似乎出自同一台照相机。照片中,克里斯蒂娜身穿一袭白衣,眼光迷茫地注视着镜头。然而,那儿不止她一个人。一双手臂环绕着她的身体,支撑着她。探出手臂的人笑吟吟地凝视着镜头——安德烈阿斯•柯莱利。

 

13

我走下小山,朝着格拉西亚区杂乱的阴暗街巷走去。在那儿,我看到一间仍旧开门营业的咖啡馆,一群本街区的住户挤在店里坐着,怒气冲冲地讨论着政治或足球。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穿过浓烟和噪音,好容易挤到吧台前。酒保略带敌意瞥了我一眼,我不棼揣测,任何一位陌生人——住得离他的地盘超过两条街的人——走进这家咖啡馆,都难免遭他的白眼。
“我要用电话。”我说。
“顾客才能用电话。”
“那就给我倒一杯白兰地。电话在哪儿?”酒保拿起一只杯子,指了指大厅另一端的走廊。入口挂了一个牌子:“小便处”。我进入走廊深处,发现正对着厕所的地方有个勉强可称作电话室的包厢。我顾不得刺鼻的氨水味和大厅传来的阵阵噪音,摘下听筒等待。几秒钟后,一位接线员小姐回答了我的呼叫。
“请帮我接巴莱拉律师办公室的电话,地址是对角线大街四四二号。”接线员大约花了两分钟找到电话号码,随后为我转接。我站在原地等候,一只手举着听筒,另一只手堵住左耳。终于,她说已转接到巴莱拉律师事务所。几秒钟后,我听出了律师先生那位女秘书的声音。
“真抱歉,巴莱拉先生这会儿不在。”
“这事很重要。告诉他我是马丁。大卫•马丁。我要跟他谈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知道您是谁,马丁先生,但仍然要跟您说抱歉,还是没法让他接电话,他不在这儿。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了,他很早就离开了办公室。”
“那就告诉我他的家庭地址。”
“我无法向您提供,马丁先生。我向您道歉。如果您愿意,可以明天早上打电话过来,我们……”
我挂断了电话,重新等待进线。这次我报上了里卡多•萨尔瓦多抄给我的电话号码。他的邻居接听了电话,告诉我要上楼看看那位退休的警察先生在不在家。一分钟后,萨尔瓦多拿起了听筒。
“马丁,是你吗?你还好吗?你在巴塞罗那?”
“我刚回来。”
“你一定要加倍小心。警方在到处找你,到我这儿来过,问起你的事,还说起阿丽西娅•马拉斯卡。”
“是不是维克多•格兰德斯?”
“我想就是他。跟他来的还有两个一点也不招人喜欢的彪形大汉。他大概想把罗雷斯和马拉斯卡的寡妇的死都扣在你头上。你出门时最好小心。他们肯定在监视你。要是愿意,你可以到我这儿来。”
“谢了,萨尔瓦多先生。这事我会考虑的,但不想再给你惹上麻烦。”
“不管你要做什么,一定多加小心。我想你说得没错,哈柯回来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过他已经回来了。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打算现在去找巴莱拉,那个律师。我认为这一切的核心就在那个出版人身上,马拉斯卡就是为他工作的。巴莱拉是唯一知道实情的人。”
萨尔瓦多停了一下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我觉得没有必要。和巴莱拉谈话之后,我会再给你打电话。”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你身上带着武器吗?”
“我有枪。”
“那我就放心多了。”
“萨尔瓦多先生……罗雷斯对我提过一个住在索摩洛斯特罗的女人。马拉斯卡曾经向她求助。他是通过伊琳娜•萨薇诺认识这个女人的。
“索摩洛斯特罗的女巫。”
“关于她,您知道些什么?”
“知道得不多。我甚至认为不一定真有其人,就像那个神秘的出版商那样。你需要小心的是哈柯和警察。”
“我会记住的。”
“有新消息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我会的。谢谢。”
我挂上电话,返回柜台,放了几枚硬币,算是付了电话费和酒钱。那杯酒还放在桌上,没有动过。
十分钟后,我来到对角线大街四四二号跟前。大楼顶上巴莱拉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门厅锁上了,我用力拍打大门,看门人带着不甚友好的表情探出头。他拉开一道门缝,想恶言恶语把我打发走,我却猛力一推,侧身进了门厅,全然不理他的抗议。我径直走向电梯。看门人拽住我的胳膊,但是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便放弃了努力。
巴莱拉的女秘书给我开了门,她的表情很快从惊讶变成了惊恐,尤其是我踏进一脚,防止她迎面把门撞上时。随后我不请而入。
“告诉律师先生,我来拜访他了。”我说,“马上去。”
秘书看着我,脸色煞白。
我拉起她的手肘,拖着她往律师的办公室走。屋里的灯开着,但是没有巴莱拉的踪影。秘书吓坏了,抽泣起来。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指紧掐着她的胳膊。我放开她,她后退了几步,瑟瑟发抖。我叹了口气,本想做个叫她安心的手势,反而露出了别在腰带上的手枪。
“求你了,马丁先生……我发誓,巴莱拉先生不在这儿。”
“我相信你。放松点,我只想跟他谈谈,没别的。”
女秘书点点头。我朝她笑了笑。
“麻烦你给他家里打个电话。”我命令道。
秘书拿起听筒,嗫嚅着向接线员报上律师家的电话。对方接听后,她把听筒递绐我。
“晚上好。”我贸然说道。
“马丁,真是个不幸的惊喜啊。”巴莱拉在那一端说道,“我能问问这个时候您在我的办公室里做什么吗,除了吓坏我的雇员?”
“打搅您了,实在抱歉,律师先生。但是我急着找您的顾客安德烈阿斯•柯莱利先生,只有您能帮我。”
长久的沉默。
“我想您弄错了,马丁先生。我没法帮您。”
“我原本以为,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巴莱拉先生。”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马丁。我不认识柯莱利先生。”
“您说什么?”
“我从没见过他,也没跟他说过话,更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
“提醒您一下:是他聘请您把我从警局接出来的。”
“几周前我们接到了一封信,里面装着一张支票。是柯莱利先生开具的,他解释说,您是他的合伙人,格兰德斯调查员正在纠缠您,如果情势需要,我们要负责保护您。还夹了另一封信札,要求我们亲手交给您。我只是把支票转入账户,再给在警局的熟人打电话说,如果逮捕了你就告诉我。您肯定记得,我当时威胁格兰德斯:如果他不肯释放你,会惹上大麻烦。对于我们的服务,您应该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次轮到我沉默不语了。
“您要是不相信,就让玛格丽塔小姐把那封信拿给您看看。”巴莱拉补充道。
“那您的父亲总知道情况吧?”我问。
“我父亲?”
“您父亲和马拉斯卡都跟柯莱利打过交道。他肯定知道些情况……”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父亲从没和那位柯莱利先生直接接触过,如果有过交往,也一定是书信往来——办公室的档案里没有保留任何材料。他一直亲自为已去世的马拉斯卡先生打理后事。既然您问到了,我就说说,其实我父亲一直怀疑是否真有柯莱利先生这个人,尤其是在马拉斯卡先生最后儿个月的生命中,那段时间他开始——我该怎么说呢——跟那个女人来往。”
“哪个女人?”
“那个舞女。”
“伊琳娜•萨薇诺?”
我听见他愤懑地叹息了一声。
“谢世之前,马拉斯卡先生留下了一笔资产,交由我们事务所管理与经营。我们要从中支付一系列费用到一个账户,户主叫什么胡安•柯尔维拉和玛利亚•安东尼娅•萨纳乌哈。”
我猜想那一定是哈柯和伊琳娜•萨薇诺。
“账户上有多少钱?”
“这笔存款是用外币存入的。我记得大约是十万法郎
“马拉斯卡没说是从哪儿弄到这笔钱的吗?”
“我们是律师事务所,又不是侦探事务所,只能遵从马拉斯卡先生的意愿,按照他的指令办理,没有权利质疑。”
“他还留下了什么指示?”
“没什么特别的了,只是向第三方付款,跟律所和他的家庭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还记得什么特别的人吗?”
“这些事情,都是我父亲经办的,他不让事务所的职员接触那些材料,免得有人牵连其中。”
“老搭档要把那一大笔钱拱手送给陌生人,您父亲不会觉得奇怪吗?”
“他当然觉得奇怪。很多与马拉斯卡先生有关的事情都很奇怪。”
“您还记得那些款项转移到什么地方了吗?”
“我怎么可能记得?那少说也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努力想想吧,”我说,“为了玛格丽塔小姐着想。”
女秘书恐惧地望着我,我向她眨了眨眼。
“不许你碰她一根手指头。”巴莱拉威胁道。
“用不着虚张声势!”我打断了他的话,“您的记忆力是不是好些了?想起什么了吗?”
“我可以査查父亲的私人日记。只有这个办法。”
“日记在哪儿?”
“在我这边,他的私人文件里,但可能得花上几个小时……”
我挂断电话,转头看向巴莱拉的女秘书,她在痛哭。我递给她一块手帕,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姑娘,我也不愿这样。我这就走。你看,我只是想跟他谈谈。”
她惊恐地不住点头,却一直盯住我腰间的手枪。我掩上大衣,冲她笑了笑。
“还有最后一件事。”
她抬头望着我,表情极为恐惧。
“把律师先生的地址写给我。不要想法骗我,如果你骗了我,我肯定回来。我向你保证,我会把好脾气都留在楼下的大厅里。”
出门前,我让玛格丽塔小姐指一指电话线在什么地方,然后剪断了线,以免她通知巴莱拉我正准备礼节性地拜访,或者打给局说说今天这场不愉快。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