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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游戏 20-22

20

拉瓦尔区的街巷犹如暗影重重的隧道,街灯微弱地闪动,光芒几乎触不到黑暗之处。格兰德斯调查员将宝贵的半个小时赠送给我,而我用了比这还多的时间,才发现卡德纳街上有两家洗衣店。第一家藏在楼梯后头的阴暗洞穴里,蒸汽腾腾。这里雇了几个童工,那些孩子双手青紫,眼睛浊黄。第二家仿佛是座热闹的市场,汇集了种种油污和漂白剂的臭气,很难想象这里能洗出干净的衣物。业主是个大块头的女人。我摸出几个硬币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就说了玛利亚•安东尼娅•萨纳乌哈每周有六个下午在这里干活。
“这次她又犯了什么事儿?”那女人问道。
“她继承了一笔遗产。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她,说不定你也落点好处。”
女店主笑了,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我只知道她住在巴维拉侯爵大街上的圣卢西亚公寓。她继承了多少遗产?”
我把那几枚硬币放在柜台上,转身离开这个肮脏的矿洞,不屑于回答她的问题。
伊琳娜•萨薇诺居住的公寓在一栋晦暗的大楼里。这栋建筑像是用挖出的骨头和偷来的墓石拼凑成的。门厅里,邮箱上的金属铭牌蒙着铁锈。底下两层没有门牌。三楼驻扎着一间裁缝铺,傲慢地冠名“地中海纺织品公司”。第四层被圣卢西亚公寓占据着。一道窄梯在黑暗中升起,排水沟的湿气渗进墙壁,像酸液般腐蚀了涂漆。走上几段楼梯,我登上微微倾斜的平台,这里只有一扇门。我挥拳敲门。须臾,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位又高又瘦的男人,仿佛是从画家格列柯[1]的噩梦中走出来的。
“我要找玛利亚•安东尼娅•萨纳乌哈。”我说。
“您是那个大夫吗?”他问。
我将他推到一边,径直闯进公寓。走廊两侧杂乱地排满阴暗狭小的房间,尽头是一扇开向楼梯井的大窗。空气中满是排水沟的臭味。给我开门的男人依然站在门边,困惑地看着我。估计他是一位住户。
“哪个是她的房间?”我问道。
他莫名其妙看了我一眼。我拔出左轮手枪,亮给他看,男人不失平静地指了指最后一扇门。我来到门边,门是锁着的,我用力摇晃把手。住户们陆续往楼道间探头,这群被遗忘的灵魂好像很多年没见过阳光了。我忆起住在卡门太太公寓的可怜日子,与这座拉瓦尔区典型的炼狱相比,我当年的老房子简直像新建的丽兹酒店。
“回你们的房间!”我喊道。
好像没人听见。我挥了一下手中的武器。他们都像受惊的耗子般钻回自己的房间,只剩下身材高挑、满面愁容的骑土还站在原地。我又集中精力摆弄门锁。
“她从里面锁上了。”那个房客解释说,“整个下午她都待在屋里。
一股奇怪的气味从门底下散出来,我联想到苦杏仁的味道。我敲了几下门,但无人应答。
“房东太太有钥匙,”房客建议道,“如果你能等一会儿……我想她很快就回来。”
我只是向后退了一步,用尽力气向房门撞去。经过两次冲锋,房门被撞开了。一进去,我就闻到房里弥散着苦涩的、令人作的气味。
“我的上帝。”房客在我背后低声叫道。
平行线大街昔日的明星此刻正躺狂摇晃而凌乱的床上:,脸色惨白,上面蒙着一层汗珠,嘴唇是黑色的。看见我,她便笑起来,双手还抓着毒药瓶。她已经将毒药完全灌下去了,一滴也没留下。她呼出的臭气充溢房间。男房客掩住口鼻,走到外面。我注视着伊琳娜•萨微诺痛苦地抽搐,毒药在噬咬她的内脏,死神正从容地掠取她的生命。
“马拉斯卡在哪儿?”
她望着我,眼中全是痛苦的泪水。
“他不需要我了。”她说,“他从来就没爱过我。”
她的嗓音凄厉而沙哑。一阵干咳将她攫住,她的胸腔里传出一阵撕裂声。接着,一股黑色的液体从她齿间流出。伊琳娜•萨薇诺注视着我,仿佛是紧紧抓住生命中的最后一点期盼,握住我的手使劲地捏着。
“你被诅咒了,就像他一样。”
“我能做什么?”
她摇晃着脑袋,突然再次咳嗽。眼中的血管破裂了,血丝像蛛网似的向着她的瞳孔蔓延。
“里卡多•萨尔瓦多在什么地方?他是不是躺在家族墓地里面的马拉斯卡的坟墓里?”
伊琳娜•萨薇诺又摇了摇头。她双唇翕动,念出一个无声的词语:哈柯。
“萨尔瓦多在哪儿?”
“他知道你在哪儿。他能看见你,就要来找你了。”
她大概精神错乱了,手也渐渐松开。
“我爱他。”她说,“他本来是个好人。一个好人。那个男人改变了他他原本是个好人……”
肌肉撕裂声从她唇间逸出,她的身体因痉挛而万分痛苦。伊琳娜•萨微诺双眼瞪着我死去了,也带走了马拉斯卡的秘密。
我将床单盖在她脸上。在门边,那个房客在胸前画着十字。我环顾四周,希望找到点有用的东西,至少让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伊琳娜•萨薇诺最后的时光就是在这间长四米宽两米的囚笼里度过的。这儿没有窗户。陈尸的铁床、房间另一头的大衣柜、靠墙的小桌便是仅有的家具。一只小行李箱放在床下,旁边有一把夜壶、一只帽盒。桌上有只盘子,盛着一点面包屑,还有个水罐、几张像明信片的纸卡,翻过来一看,是圣徒像和葬礼上分发的追思卡。另有个白布包裹,像是书的形状。我揭开白布,看见了我题赠给森贝雷先生的《天堂脚步声》。看见这个女人受苦而激起的同情霎时化为乌有。这个悲惨的女人害死了我的朋友森贝雷,仅仅因为她想从他手中抢走这本毫无价值的书。然而,森贝雷曾经告诉我,每一本书都有灵魂,不但有作者的灵魂,也有读过这本书,与它一起生活、一起做梦的人留下的灵魂。森贝雷至死都对此坚信不疑。我可以看出,伊琳娜•萨嶶诺也对此深信不疑,只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去相信罢了。
我翻开书,重读了一遍献词。在第七页上,我看到了第一个标记。几道褐色线条组成一个六角星,与几周前她用剃刀在我胸前刻出的一模一样。我注意到那些线是用血画上去的。我往后面翻了几页,找到了新图案:嘴唇、一只手、眼睛。可怜的森贝雷,竟为一个巫婆毫无意义的法术送了命。
我将书放进衣袋,在床边俯下身,把那只行李箱拉出来,打开箱盖,将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放在地板上。除了旧衣服和鞋子,箱子里什么也没有。在帽盒里,我找到了一只皮面的盒子,伊琳娜•萨薇诺在我胸前划下六角星的剃刀就在里面。突然,我注意到一个影子投在地上,便急转身掏枪对准来人。又高又瘦的男房客满脸惊讶地望着我。
“我想,你的同伴来了。”
我离开房间,朝楼层入口走去。踏上楼梯平台,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一张脸孔浮现出来,斜着眼向上瞥。我恍然发现自己正注视着马科斯警官的眼晴睛。他就在两层楼下面。很快,他离开了我的视线,加快了脚步。来的人不止他一个。我关上门,倚在门后飞快地思考着。我的同谋——那个男房客满眼期待地望着我。
“还有别的通道能离开吗?”我问。
他摇摇头。
“屋顶天台呢?”他指了指我刚刚掩上的门。三秒钟后,我感到马科斯和卡斯德洛开始用身体撞门。我往楼道里退去,同时举枪对准大门。
“我应该回房间了,”房客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有同感。”
我望着大门。每一次撞击,大门都颤动不已。合页和门锁边上的旧木框已开始松动。我退到走廊尽头,推开可以俯瞰楼梯井的窗户。一米见方的竖井垂入暗影。窗外向上三米左右,隐约可见天台的边缘。竖井另一侧,根排水管被几道金属圈固定在墙上,锈迹斑斑,表面满是渗出的黏液,像黑色的眼泪。身后,马科斯和卡斯德洛继续轰隆隆地撞击楼门。我转过身,看到门上的合页快震掉了。我估计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了。别无选择,我只能爬上阳台,纵身一跃。
好不容易抓住了对面墙上的排水管,脚蹬在金属圈上,我伸出手臂想够到上一节水管。可刚握住管壁,水管竞脱离了墙壁,往下坠了整整一米。我差点一起掉下去,所幸抓住了一根金属圈。我还指望顺着排水管登上天台,看来不行了。现在只能要么跳回对面的窗口,钻进走廊,而马科斯和卡斯德洛随时都会闯进来,要么进入下面幽暗的深谷。我听见楼门猛地撞在墙上的响声,便尽力抓紧水管,开始向下滑,手上都刮掉了皮。费力地下滑了一米半,借着窗口的光,我看见两个警察的身影投在竖井阴暗的墙。我先看到了马科斯的脸,他正探身向外望,脸上露出笑意。我不禁想他会不会向我开枪。卡斯德洛也在他身边露出了头。
“你待在这儿。我去底下那层。”马科斯命令道。
卡斯德洛点了点头。至少在几个钟头里,他们想留个活口。我听见马科斯跑开了。很快,他就从我身下不到一米远的窗口探出身。我四下张望,发现一层和二层的窗口透出光亮,三楼的房间却黑洞洞,便小心翼翼地下落,双脚踏在了下一道金属圈上。三楼的窗户就在眼前了。窗内是一道空旷的走廊,一眼望去能看到尽头的楼门。我听见马科斯正在敲门。这个时间,裁缝店已停止营业,三楼没有人。敲门声停了,马科斯去二层了,想在那儿碰碰运气。我向上望去,卡斯德洛还站在原处,一边望着我,一边像猫儿似的舔嘴唇。
“别掉下去!等逮着你,看我们不把你好好收拾一顿!”他说。
我听到二层传来了交谈声,知道马科斯敲开了门。来不及细想,我用尽力气猛然跃起,撞向三楼的玻璃窗,撞得粉碎。我尽量用外衣蒙住脸和脖子,落在一摊碎玻璃上。然后,我费力地站起身,看到暗色的印迹在左衣袖上晕开,一块锐利如匕首的碎玻璃刺入手肘。我抓住那片玻璃拔出来,伤口先前的冰冷霎时变为剧痛,我不由得跪倒在地。回头望去,只见卡斯德洛开始沿着排水管往下爬。我还没来得及抽出手枪,他已经朝着窗口跳过来,双手抓住窗框。出于本能,我一跃而起,整个身子都扑上去拼命地击打窗框。我听见了他指骨碎裂时的咔嚓脆响,卡斯德洛疼得哀号起来。我急忙掏出手枪,对准他的脸,但他的双手已开始滑脱。一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紧接着便向井底摔下去,一路跌跌撞撞。借着底层窗口透出的微光,我看见他躺在了血泊中。
我拖着步子走向楼层入口。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阵阵抽痛。腿上也有几处伤,可我继续向前走。走廊两侧净是昏暗的房间,陈列着缝纫机和无数线轴,桌上摆满大卷织物。我走到门前握住把手。刹那间,我感觉把手在转动。马科斯就站在门外,试图强行开锁。我退了几步。突然,楼门在声震响中剧烈晃动,火星迸射,青烟腾起。马科斯显然用枪崩开了门锁。我急忙躲进最近的房间。里面满是一动不动的人体模型,很多缺胳膊少腿。这都是商店橱窗里的假人,堆得十分拥挤。人偶在光影变幻间闪着光。听到第二声枪响,我便侧身闪进人偶间。砰的一声巨响,楼门被撞开,楼梯平台上的昏黄光晕裹着火药的气味渗进房间。灯光勾画出马科斯模糊的身影。我听见他在门边摸索,接着,他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我颤抖的双手紧握着左轮手枪,倚着墙壁,躲在假人身后。
“马丁,你出来吧。”马科斯一边往前走,一边平静地说,“我不会伤害你。格兰德斯下令把你带冋警局。我们抓到马拉斯卡那个家伙了。他对一切供认不讳。你现在清白了。别躲了,也别千傻事。出来吧,咱们回警察总局慢慢说。”
我看见他从我藏身的房间前走过。
“马丁,你听我说。格兰德斯马上就到。用不着纠缠什么麻烦事,咱们就能把案子理清楚了。”
我扣紧扳机。马科斯骤然收住脚步。能听见铺地的瓷砖上有轻微的摩擦声。他就在这堵墙后面。他清楚我就在这间屋里,除非从他身边经过,我无法离开。我瞥见他的身影滑了进来,融人房间流动的黑暗中,只能靠他眼中的闪光分辨他在哪儿。他距离我几乎不到四米。我沿着墙向下滑身体触到了地面。隔着一排排假人的腿,我瞥见了马科斯脚上的皮鞋。
“我知道你在这儿,马丁,别像个孩子似的胡闹。”
他倏地站住了,一动不动。我见他蹲下身,模着我留在地上的血迹,把食指放进嘴里吮了一下。我可以想象他脸上的笑意。
“你流了好多血,马丁。你得看大夫。出来吧,我带你去医院。”
我没有发出声息。马科斯走到桌前,从碎布中间抄起一样锃亮的物件:一把裁布的大剪刀。
“全看你怎么做了,马丁。”
我听见他开合剪刀时发出的刺耳声响,突然感到手臂上的伤口一阵刺痛,急忙咬紧嘴唇,但还是发出了低微的呻吟声。马科斯转脸看着我的方向。
“说到流血,你听了这个肯定很高兴,我们已经抓住了你那个小婊子,伊莎贝拉。对付你之前,我们要跟她好好乐一乐……”
我举起枪,瞄准他的脸。金属的反光暴露了我的藏身之处。马科斯猛扑过来,撞倒了一排人体模型,也躲过了那一枪。我感到他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他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剪刀尖离我的左眼不足一厘米。我用尽剩下的力气,用额头猛撞他的脸,他滚落在我身边。我举起枪瞄准他的脸。马科斯嘴唇开裂,淌着鲜血。他翻身坐起,盯着我的眼睛。
”你没胆子这么干。”他低声说。
他伸手握住枪管,看着我笑。就在此时,我扣动了扳机。子弹掀掉了他的手他的胳膊仿佛挨了重击一样向后甩去。他仰面躺倒在地,握住残肢。那只胳膊从手腕处断了,正冒着青烟。崩出的火药灼烧了他的脸。由于剧痛,他面容狰狞,无声地叫喊着。我站起来,将他一个人留在那儿,任他在身下的一摊尿中失血而死。

 
 
[1]格列柯(1545-1614),西班牙画家,笔下人物与风景常处于扭曲状态,充满激情。

21

耗费了极大的体力,我才蹒跚地穿过拉瓦尔区的一道道窄巷,踏上平行线大街。阿波罗剧院前排了长长一队出租车。我侧身坐进最近的一辆车。听到车门响动,司机扭过头瞥了我一眼,随即摆出不悦的表情。我对他的抗议置之不理,躺在后座上。
“听好了,你可不能死在我的车上,明白吗?”
“你尽快把我送到想去的地方,我就能尽快走人。”
司机低声咒骂了一句,启动了引擎。
“你想去哪儿?”
“我不知道。”
“先开车,我待会儿告诉你。”
“往哪儿开?”
“贝德拉尔维斯。”
二十分钟后,我瞥见了埃利乌斯别墅的灯火。我将别墅的方向指给司机看。他唯恐不能早点摆脱我,便加大了油门,将我留在别墅门口,几乎忘了车费。我摇晃着走到大门前,按响了门铃,随后瘫倒在台阶上,头倚着墙。我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某一刻,我似乎看见门打开了,有人唤着我的名字。我感到一只手搭在额上,此时,我似乎认出了维达尔的眼睛。
“对不起,堂佩德罗。”我祈求道,“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我听见他喊了一声,片刻之后,好几双手拽住我的手臂和大腿,将我抬起。再度睁开双眼,我发现自己躺在维达尔的卧室中,身下的这张床就是克里斯蒂娜和他在那短短几个月的婚姻生活中的共枕之处。我叹了一口气。维达尔站在床边注视着我。
“你不要讲话。”他说,“医生很快就到。”
“别信他们的话,堂佩德罗,”我呻吟道,“别信他们的话。”
“我当然不信。”
维达尔拉过一条被单,盖在我身上。
“我下楼去等医生。”他说,“你休息一会儿吧。”
不久,我懵懵懂懂地听见脚步声传来。卧室里有人谈话,而且越来越近。我感到有人脱去我的衣裳,检视着遍覆全身的几十道伤口,那仿佛蘸血的藤蔓般缠绕着躯体。我感到一把镊子捅进伤口,取出了针刺一般的玻璃渣,也带出几丝血肉。我又感到杀菌剂的热度,以及医生为我缝合伤口时针尖的刺痛。我很快失去了痛感,周身只有疲惫,仿佛是个支离破碎的人偶,任凭医生为我清理伤口、绑好绷带,并修补完所有的裂缝。治疗结束后,医生和维达尔给我盖上毛毯,将我的头放在枕头上——这是一生中我枕过的最甜美、最松软的枕头。我睁开双眼,望着医生的脸。他是个颇有贵族气的绅士,脸上带着宽慰人心的笑容,手中捏着一根注射器。
“你够走运的了,年轻人。”说着,他将针头刺进我的手臂。
“这是什么?”我嗫嚅道。
医生身边闪出维达尔的脸庞。
“它能帮你更放松地休息。”
一阵寒意像薄雾般沿着手臂蔓延到我的胸膛。我似乎沉入黑天鹅绒般的裂谷中,维达尔和医生站在高处望着我。整个世界闭合起来,缩成一粒微光,最终在我手心里蒸发。我陷入那充满化学药剂味道的、温暖而无休的平静,再也不想离开。
我忆起冰层下那个暗流涌动的世界。月光触着冰封的穹窿,化成千道飞扬着尘埃的光束,在水流中晃动。我被水推着向前漂。透明的湖水中,克里斯蒂娜的侧影清晰可辨,白衣裹着她的躯体,衣襟在水中摆荡。她向我伸出手。我冲破冰冷而沉重的水流,也向她仲出手去。我们的指尖几乎相触时,一团乌云在她身后急速扩展,裹住了她,像荡开的墨渍。黑色光芒探出无数只触角,缠绕着她的身体、她的咽喉、她的面孔,猛力将她拖入黑暗的深渊。

 

22

醒来时,我听见维克多•格兰德斯正在念叨我的名字。我倏地坐起身,完全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一定要描述一个大概,我只能说像高档酒店的套间。周身几十道伤口突然一起作痛,将我带回现实。我正在埃利乌斯别墅维达尔的卧室里。密闭的百叶窗依稀透出午间的阳光。火焰在壁炉中熊熊燃烧,房间里异常温暖。谈话的声音从底层传来。能听出维达尔和维克多•格兰德斯的嗓音。
顾不得肌肤的刺痛,我起身离开床铺。血迹斑斑的脏衣服扔在扶手椅上。我翻出大衣,左轮手枪还在衣兜里。我扣紧扳机出了房间,循着声音走到楼梯旁。迈下几道台阶,我紧贴着墙听。
“听说您手下的遭遇,我非常难过。”我听见维达尔说,“毫无疑问,如果大卫试图和我联系,或者让我知道他藏身的地点,我会即刻通知您。”
“对您的协助,我深表谢意,维达尔先生。在这样的情势下,我还来打扰您,真是过意不去,但是您知道,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我明白。感谢您的拜访。”
我听到了两人走向前厅的脚步声,随后是关上前门的声音。来客穿过花园,渐渐远去。维达尔疲惫的喘息声从楼梯下传来。我又向下走了几步,发现他伏在门后,前额顶在门板上。听到我的声音,他睁开眼睛,转过身。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手中的枪。我将它放在楼梯口的一张小桌上。
“来吧。看看能不能给你找身干净衣裳。”他说。
我跟着他走进一间宽敞的更衣室,这里看起来像一家服装博物馆。每件奢华套装都在提醒我,维达尔的光荣岁月就收藏在这里。房间里陈列着上百条领带、几十双皮鞋,还有不可计数的袖扣、链扣收在几只红丝绒盒子里。
“这些都是我年轻时的衣裳。你应该能找到合身的。”
维达尔为我挑了一身行头。他递给我一件衬衣——价格也许顶得上一小片地,一身在伦敦订制的三件套西装,一双意大利皮鞋——这双鞋放在赞助人的衣柜里也绝不逊色。我默默地穿上衣服,维达尔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肩膀有点宽,不过只能凑合了。”他说,递给我一对镶着蓝宝石的袖扣。
“警官都跟你说什么了?”
“都说了。”
“你信他的话吗?
“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
维达尔在墙边的矮凳上坐下。墙上装着几面直抵天花板的穿衣镜。
“他说,你知道克里斯蒂娜在哪儿。”他说。
我并没有否认。
“她还活着?”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缓缓地点了点头。维达尔虛弱地笑了笑,转头避开我的目光。他眼中涌出了泪水,灵魂最深处发出一声叹息。我在他身边坐下,抱住他。
“原谅我,堂佩德罗,原谅我……”
晚些时候,残阳渐渐沉入地平线,维达尔收起我的旧衣服,统统投入火中。烧掉我的大衣前,他取出那册《天堂脚步声》,递到我手中。
“去年你写的两本书,还是这本更好。”他说。
我看着他将我的外套抛入壁炉。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维达尔耸了耸肩。
“就算是最虚荣的傻瓜,也不能被人蒙蔽一辈子,大卫。”
我听不出他的话音中是带着忿恨还是只有哀伤。
“我以为这样可以帮助你,堂佩德罗。”
“我明白。”
他露出微笑。
“原谅我。”我低声恳求道。
你必须离开这座城市。现在有一艘货轮停在圣塞巴斯蒂安港,今晚起航。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去找奧尔默船长。他正在等你。你从车库里开辆车过去,把车停在港口上。贝普明天会开回来。别跟任何人交谈。不要返回塔楼。你还需要一笔钱。”
“我有足够的钱。”我撒了个谎。
“钱永远不可能够用。你在马赛港上岸后,奥尔默会陪你到一家银行,给你取五万法郎。”
“堂佩德罗……”
“你听我说。格兰德斯说你杀了两个人……”
马科斯和卡斯德洛,我想,他们是替你父亲工作的,堂佩德罗。”
维达尔摇了摇头。
“我父亲和他的律师只跟高层人士打交道,大卫。你仔细想想,你刚离开警局三十分钟,那两个人怎么会知道去那儿能找到你呢?”
我恍然大悟,一股寒意侵入全身。
“一定我的朋友维克多•格兰德斯告诉他们的。”
维达尔点了点头。
“格兰德斯暂时放你离开,是不想在警局杀你,免得脏了手。他一把你放走,他的两个手下就开始追踪你。你的死因就像电报一样清楚了:逃窜的凶杀嫌疑人因拒捕被击毙。”
“就像旧日的新闻标题。”我说。
“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变,大卫。这些名堂,你应该比谁都了解。”
他拉开衣橱,取出一件新大衣递给我。我接过大衣,将那木书放进内兜里。维达尔冲着我微笑。
“你这辈子终于有一次穿得体面了。”
“还是你穿这套衣服更合适,堂佩德罗。”
“这还用说。”
“堂佩德罗,还有很多事……”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大卫,你没必要向我解释什么。”
“我亏欠你的东西太多了,这是没法解释清楚的。”
“跟我讲讲她的事吧。”
维达尔惆怅地望着我,我只好说了谎。我们在客厅里坐下来,面朝可以俯瞰整个巴塞罗那的落地窗。我全心全意地给他编造了一番谎言。我说,克里斯蒂娜在巴黎租了一间阁楼,就在苏夫洛街上。租房时,她用的是维达尔夫人的名义。每天午后时分,她都坐在卢森堡公园的喷泉旁边等我。我告诉他,克里斯蒂娜不断地谈起他,永远也忘不了他。而且我知道,不管我陪在她身边多少年,也不可能填补他留下的空缺。
维达尔迷茫的眼神飘向远方。
“大卫,你要向我保证,你会好好照顾她,永远不会离弃她。不管发生什么变故,你都要陪在她身旁。”
“我保证,堂佩德罗。”
在夜间苍白的灯光下,我看到的是一个饱受挫折的老人,记忆与悔恨化作了他的疾病,他是个从没相信过什么的人,但此时,唯有轻信这种香膏才能缓解他的伤痛。
“我希望我可以做个更好的朋友,大卫。”
“你从来都是最好的朋友,堂佩德罗,而且,你不仅仅是我最好的朋友。”
维达尔伸出手臂,紧握我的手。他正在发抖。
“格兰德斯跟我提起一个人,你把他称为赞助人;还说你欠他的债,而且你认为只有一个方法能还债,就是将一个纯洁的灵魂献给他……”
“这全是胡扯,你不必在意。”
“一个肮脏、疲惫的灵魂,比如我的,能不能给你帮忙?”
“我还不知道哪个灵魂能比你的更纯洁,堂佩德罗。”
维达尔笑了。
“如果我能替回你的父亲,那我心甘情愿,大卫。”
“我都明白。”
他站起身,凝望着笼罩城市的暮色。
“你该上路了。”他说,“到车库挑一辆车,喜欢哪一辆就开走吧。我先看看手头有没有现金。”
我拿起大衣出门,走进花园,来到车库前。埃利乌斯别墅的车库里放着两辆闪闪发亮的轿车,仿佛两架御用马车。我挑了那辆更为小巧端庄的黑色希斯帕诺-苏莎,这辆车好像仅用过两三次,一嗅就是新的。我坐进去,发动引擎,驶出车库,停在庭院中等候。一分钟过去了,维达尔还没出来。我走下车,但没熄火。我再次走进房子,想跟他道别,并告诉他钱的事儿不用操心,我可以想办法。走过门厅,我记起自己把手枪落在小桌上了。过去取的时候,左轮枪却不翼而飞。
“堂佩德罗?”
通向客厅的门半开着。我望进去,看见他站在客厅中央。他举起我父亲的左轮手枪,抵住胸膛,将枪口对准心脏。我向他猛冲过去,但是枪声淹没了我的叫喊。手枪从他手中滑落。他的身体先是斜倚在墙上,而后缓缓下滑,摔倒在地板上,一行血迹喷上大理石地砖。我跪倒在他身旁,将他扶起。子弹在他的衣服上开了一个冒着青烟的小孔,浓稠的黑血泪汩涌出。维达尔凝望着我的眼睛,他满脸是血,嘴角却带着微笑。他的身体渐渐不再颤动,最后颓然倒向一侧。房间里弥散着火药和伤痛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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