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天使游戏> 尾声 1945年

尾声 1945年

那一夜,我永远逃离了诅咒之城,此后,漫长的十五年过去了。长久以来,我都形单影只。在他人眼中,我永远是个陌生的旅人,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我曾使用过一百个姓名,从事过一百种职业,但没有哪一种属于我自己。
我曾迷失于无边的城市,也曾栖居在荒僻的村庄。有几座村庄是如此微小,此间的居民不记得过去,也看不到将来。不管在哪里落脚,我总是避免不必的耽搁与逗留。离群索居令人郁郁不欢,光阴无情流逝,记忆灼灼伤人,因此我总是不告而别,只丢下几册旧书、两三件破损的衣裳。除了无常与变数,旅途中留不下别样的回忆。经过这些年的生活,我受益良多,尤其学会了寄生在陌生人的躯壳里。虽然还能在掌中嗅到罪恶的气息,我却忘了自己是否犯过累累罪行,也不知自己是否真的丧失了理智。莫非我受了诅咒,这些年才在烈焰丛生的大地上游荡?当年,我曾构想过这样一幅地狱图景,以期换取几枚硬币,赢得超越死亡的允诺;而现今,死亡在我眼中却成了甘之如饴的报偿。我不止一次问自己:格兰德斯射向我心脏的子弹是否击穿了那册小说?或许我才是死在高空缆车上的那个人?
多年来亡命天涯,我眼见昔日在纸上为赞助人描画出来的地狱景象,而今一步步变成了现实。我曾经上千次地逃避身后的阴影,然而我知道,它迟早要逼上前来。我时常向身后望去,总以为会在某个街角与它相遇,或是透过人流与它隔街对望,或是在不眠之夜里发觉它正在床畔。我从不与人相识长久,不让他们有机会这样提问:为什么我永远不会衰老?为什么我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为何我镜中的容颜与当年在巴塞罗那港口挥别伊莎贝拉时一模一样,一瞬也没有老去?
终于有一天,我相信自己已然耗尽这世上的藏身之地。我厌倦了恐惧,厌倦了为记忆而生、为记忆而死。于是,我留在一个陆地终结、海洋发端的地方。那片海水就像我一样,每天清晨醒来时与昨日并无不同,因此,我收住了脚步。
我在当地居住了整整一年,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本行。我买下一所沙滩上的旧房子。这几乎是间茅舍,所幸有前任主人留下的几本藏书和一台打字机与我做伴。我想起塔楼里的那一台打字机——我曾经在那台机器前创作千百页文稿,不知那些小说还有没有人能够记起。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一段木板搭成的突堤式码头探向海中,一艘小船停泊在长堤尽头。船是我买下房子时一并购得的,只是一艘小划艇。我曾多次划到礁石附近,望着几乎从视野中消逝的海岸线。
客居海滨以前,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提笔。此刻,我多年来第一次将稿纸放入打字机,把手扶在键盘上,心里难免有些恐慌,害怕自己一个句子都写不出。入住小屋的第一晚,我写下了这个故事的最初几页。仿佛恢复了那些年的创作习惯,我从午夜一直写到天明,停不了笔,却不知自己为谁而写。白天,我沿着海滩散步,随后坐在屋前的木板长堤上,那是一座天与海之间的浮桥。我在那儿阅读从壁柜里翻出来的成堆的旧报纸,上面都是关于战争的报道,战火点燃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与当年我为赞助人设想的故事异常相像。
我读了几篇关于西班牙内战的报道,接着欧洲战事占据了头版头条,最终所有的新闻都变成了世界大战的消息。此刻,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已经不在乎失去任何东西了。我只想知道伊莎贝拉是否安好,她是否还记得我,也许仅仅是想知道她是否还在人间。于是,我写了封信,寄往巴塞罗那圣安娜街上的森贝雷父子书店。纵然能顺利寄达,也要花费几周到几月的时间。我在寄信人姓名处署上了罗切斯特先生的字样。我知道,如果信到了伊莎贝拉手中,她肯定能猜出那是谁;如果她不愿拆开,也可以随手扔弃,把那个人彻底忘掉。
此后几个月,我继续写这篇故事。写作时,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的面孔,回想起在《工业之声》编辑部的日子——那时我终日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仿效伟大的佩德罗•维达尔,写出惊世骇俗的作品。我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第一次见到克里斯蒂娜•萨格涅尔的情景。而后,我似乎重新走进塔楼,再次陷落到曾经吞噬马拉斯卡的疯狂中。从午夜到清晨,我不停地写,自从逃离了那座城市,我第次感到自己重获新生。
六月的某一天,回信到了。当时我正卧床酣睡,邮差把信封从门底下塞了进来。信是寄给罗切斯特先生的,发信地址写得简单明了:巴塞罗那的森贝雷父子书店。我在茅舍里徘徊了好几分钟,迟迟不敢拆信。最终,我还是走出房门,坐到海边,开始阅读来信。除了一纸信笺,里面还装着另一枚小一些的信封。第二封信看起来古旧发黄,上面只写了我的名字——大卫。那笔迹虽然多年未见,我却始终没有忘怀。
在信里,小森贝雷告诉我,他和伊莎贝拉经历了多年恋爱,其间几度分分合合。之后,他们于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八日在圣安娜教堂举行了婚礼。排除了重重阻挠,婚礼仪式最终由九十高龄的本堂神甫亲自主持。他当年曾在森贝雷先生的葬礼上致悼词。不管红衣主教如何排斥与打压,这些年来,老神甫依然精神矍铄,特立独行。
两人完婚一年后,就在内战爆发前的几天,伊莎贝拉生下一个儿子,夫妇俩为孩子起名为达涅尔•森贝雷。战争那几年,艰难的岁月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种种苦难。纷争结束,黑暗的沉寂像诅咒一般笼罩全国,茶毒着天空和大地。伊莎贝拉也不幸感染了霍乱,终于在书店楼上的公寓中殒命,她弥留之际,他始终守在她身旁。伊莎贝拉被安葬在蒙杰伊克墓园,下葬当天正是达涅尔的四岁生日。当时,连绵细雨下了两天两夜。望着雨水,年幼的达涅尔问父亲,是不是上帝也在哭泣?那位父亲无言以对。
写有我名字的信封,装着伊莎贝拉在弥留之际写给我的信。病情危急时,她曾要求丈夫立下誓言,一旦获悉我的住址,就将这封信转寄给我。
 
亲爱的大卫:
我时常在想,是否许多年前,我已经开始动笔为你写这封信,然而时至今日,这封短札还是没能完成。自从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多年时光倏忽而逝,许多骇人惨祸都已发生,然而没有哪一天我不曾想起你。我总是思忖着你在什么地方,是否找到了平静,是否还在写作,是否变成了脾气暴躁的小老头,是否爱上了某一个人,是否还记得我们、记得这间森贝雷家世代经营的小书店,是否还记得那个曾经时时待在你身边又糟糕透顶的助手……
恐怕你当年只身离去,却忘了教会我如何写作。此刻,很多话想说给你听,我却茫然不知从何处讲起。我希望你知道,我生活得很幸福。多谢你的成全,我找到了一个我爱且爱我的男人。而且,我们有了一个儿子——达涅尔。我经常跟他说起你的事。达涅尔就是我生命的意义,这是世上所有的书籍加在一起也解释不清的意义。
没人知道,我会时常返回那座目送你远去的码头,独自坐上一会儿,翘首等候,仿佛笃信终有一日你将回到出发之地。倘若有一天你当真回到故乡,你会发现,不管历经多少风雨,这间小书店还在经营;塔楼曾经伫立过的地方依然空荡;那些关于你的谣言早已被人遗忘,在这几条街上苟且度日的人们,灵魂都带着血污,他们不敢追忆过去,整日欺骗自己,因为他们不敢凝视镜中自己的面孔。我们的书店里还在出售你的书,不过要放在柜台下面卖,那些小说已经被宣告为不道德的书籍。在这个国家,到处都是些想毁灭和焚烧书籍的人,热心读书的人越来越少。眼下的日子十分艰难,但我总在想,更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
我丈夫和医生们以为可以瞒住我,但我知道,自已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自己即将离去,因此,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但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要写信给你,期望你知道我心中无所畏惧。唯有一件事令人感伤:我不得不把那个将生命献给我的好男人抛在身后,让我的达涅尔独自留在这世上。在我看来,这世界越来越像你过去描述的模样,而它离我的期盼却越来越远。
此时提笔写信给你,只想让你知道:虽然经历沧桑,我依然为在人世度过的岁月而心存感念,为曾经结识了你并做过你的朋友而满怀感激。此时给你写信,是希望你能将我记在心里。倘若有一天,正如小达涅尔伴随在我左右,你身边也有了知你懂你的人,那么愿你能常向此人说起我,你的言语将使我获得永生。
爱你的伊莎贝拉
收到信两天后,我发现有人来到海滩上。清晨的微风拂来,我立刻觉察到他即将来临。然而此时,我不愿意也不可能逃走。一天傍晚,我伏在窗前写作,等待着落日沉入海平面。我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码头上传来,片刻之后,我看见了他。
赞助人穿着白色西装,沿着码头缓缓而行,他领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姑娘。刹那间,我认出了这幅画面:那张克里斯蒂娜一生珍藏着的老照片,但始终不知它在何时何地拍下。此刻,主人走到了长堤尽头,在小女孩旁边跪下,两人一起注视天边的斜阳,看着落日浮在熔金的海面上。我走出小屋,踏上码头。等我也走到长堤尽头,赞助人也转过身,带着微笑望着我。他脸上既没有威胁,也没有忿恨,只带着一丝忧愁。
“我很想念你,我的朋友。”他说,“我常常回想起你我之间的谈话,虽然咱们偶尔也会争执……”
“您到这儿来,是准备了结这场官司?”
他面露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都犯了错,马丁。是我犯错在先:我把你最心爱的人从你身边抢走了。我这么做不是要伤害你,而是出于恐惧。我怕她会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破坏我们的合作。我错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个错误,所幸我手中还有时间,还能设法补救。”
我细心打量着赞助人的面庞。他就像我一样,一天也未曾老去。
“您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赞助人耸了耸肩。
“来和你告别。”
他的目光落到旁边的小女孩身上。女孩牵着他的手,好奇地望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她叫克里斯蒂娜。”赞助人说道。
我注视着女孩的双眼,她朝我点了点头。我感到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眼角眉梢或许仅有些隐约的相似,但她眼中的神采却是错不了的。
“克里斯蒂娜,向我的朋友大卫问好。从今天起,你就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了。”
我与赞助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而一句话也没说。女孩向我伸出手,这个动作她仿佛排演过几千次了。随后,她娇憨地向我笑了笑。我向她俯下身,握了握她的手。
“你好。”她小声嘟哝着。
“做得不错,克里斯蒂娜。”赞助人鼓励道,“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女孩不住地点头,仿佛马上想起了什么。
“他们说你会写故事和童话。”
“他写的故事最好听了。”赞助人补充道。
“那你能给我写一个童话吗?”
我迟疑了一会儿。小姑娘不安地注视着赞助人。
“马丁?”赞助人低声问道。
“当然可以。”沉吟片刻,我终于开口,“你想要多少故事,我就给你写多少故事。”
女孩笑了,走到我身边,亲了亲我的脸颊。
克里斯蒂娜,我要和我的朋友告别。你能不能到沙滩上自己玩一会儿等我们说完话,你再过来?”赞助人问道。
克里斯蒂娜点了点头,转身往沙滩上走去。每走一步,她都回过头来看看我,露出微笑。在我身旁,主人用优美的声音低声道出永恒的诅咒。
“我曾经劫走了你最爱的人,现在我把她还给你。我想,这一次你将走上我的老路,我曾有过的体验,你必将感同身受。你一天也不会老去,而克里斯蒂娜将在你眼前成长。你将再次爱上她,看着她在你身边衰朽,终有一日,她将在你怀中死去。这是我的祝福,也是我的报复。”
我紧闭双眼,从心底排斥他的安排。
“这不可能。她绝不会成为同一个人。”
“这全看你自己,马丁。我只是将一张白纸交到你手里。你写下的故事已经不属于我了。”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等我再次睁开眼睛,他已不见了踪影。克里斯蒂娜就站在不远处,扶着码头木桩,关切地看着我。我朝她微笑,她犹豫了一下,向我慢慢走来。
“那位绅士去哪儿了?”她问。
“走了。”
克里斯蒂娜向四周望去,海滩两翼渺无人迹。
“永远走了?”
“永远走了。”
她又露出了笑容,在我身边坐下。
“我梦见我们原来是朋友。”她说。
我望着她,点了点头。
“我们一直是朋友,以后也永远是。”
她咯咯笑着,抓住了我的手。我指向前方,让她看落日沉没在海上。克里斯蒂娜注视着那片海洋,眼中满是泪水。
“将来有一天,我还会想起这个日子吗?”
“对,会有那么一天。”
此刻,我感到心底一片明澈。今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都会努力让她幸福,尽心修补我带给她的每一点伤痛。过去不知如何奉献给她的美好事物,日后我要慢慢偿还。这一页页文字将成为两个人的记忆。我会一直写下去,直到有一天她在我怀中呼出最后的气息。那时,我将陪着她,划进激流翻滚的海里,与她一道沉向海底,逃到无论天使还是魔鬼都永远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