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红胡子
在我本来应该要死翘翘的那天早上,一位有着一脸浓密红胡子、身材魁梧壮硕的赤脚男人,摇摇摆摆地蹒跚经过我家前面,零下一度的低温似乎没有让他困扰。我想他一定吃了一顿很糟糕的早餐,因为他边走边发出一声宏亮如喇叭的饱嗝。
打着嗝的赤脚巨人看起来像极了北欧维京人,在印第安那州贝尔维尔可不是常见的景象,但我没有机会近看那个家伙。
因为在那一刻,我,杰克.麦金利,正在我的卧室里遭受一只飞翔爬虫类的攻击。
我大可以用闹钟,但我昨晚熬夜到很晚,为今早第一堂的数学考试苦读,而我睡觉时往往睡得很沉,很难醒来。老爸也无法来叫醒我,因为他远在新加坡出差。而那位被我称作「我才不保母」的保母凡妮莎老是睡到中午。
我需要一个很响亮的声音,某种大声到我不可能不被吵醒的声音。当我看见放在桌子上、为上个月科学比赛做的纸火山时,突然灵光一现。火山仍装满小苏打,因此我拿来我老爸的咖啡机,将它装满醋,用一根塑胶管连着,塞进火山里。我将定时器定在早上六点半,咖啡机会将满满的醋灌入火山内,引爆黏稠的液体。我在火山底座接了一条斜道,承接那些喷发的黏稠液体。斜道中有颗撞球,它会朝向装在我椅子上的弹簧弹石器滚下来。之后,弹石器会弹放出一只老旧的大型塑胶玩具幽龙,牠上半身是一只长着獠牙的老鹰,下半身则是鲜红色的狮子。
砰。除非我翘辫子了,不然当那玩具撞上墙壁时,我不可能醒不过来。这招万无一失,对不对?
才怪。六点二十八分左右,我正做着一场恶梦。我做过这恶梦太多次了。我穿着宽袍跑过丛林之间,一只咆哮狂叫、淌着口水,像猪般的怪兽拚死命追着我,烟雾弥漫的天空里回荡着牠那刺耳的锐利尖叫声。很棒,不是吗?我通常会在梦到地表在我脚丫下裂开一条大缝时醒来。
但这次,我却往下跌进黑暗的深渊。跌进死亡。
在快接触到深渊底部时,那位胀气巨人在真实人生中打了一个响嗝,那声音将我唤醒。
咖啡机火山闹钟开始轰然运作,幽龙猛然击中我的双眼之间。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如何开始的情景。我在我床上醒过来的最后一个早晨。
「@$%^&!」我尖声大叫,那些符号表示我不能告诉你我叫了什么。
我痛得弹跳离我的床,那就是我从眼角瞥见人行道上的红胡子的时候。我立刻蹲到地上,觉得尴尬得要死,不想被看见这窘状,即使是被一位看起来疲惫不堪的赤脚陌生人。不幸的是,我的大屁股不偏不倚地落在幽龙的尖锐翅膀上,害得我不禁再度发出惨叫。对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少年来说,早上的尖叫声也未免太多了。
我咬牙躺在地上,恨恨地希望我有用闹钟。我在脑海里看见凡妮莎指责我:你想太多了,杰克。她一天通常会将这句话重复说上大概一百次。也许我真的是想太多了。总是想太多。
我从地板上站起身,抓着头。红胡子正笨重地慢慢走下街道,脚丫在砖块上啪啪作响。「下次记得闭上你的嘴巴。」我左摇右晃地走进浴室时,低声喃喃抱怨。
我应该纳闷他是谁,还有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我没办法停止去想我的恶梦,恶梦仍徘徊不去,如同发霉起士的味道。我试图用想数学来取代它,可惜没成功。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幽龙在我的额头上弄出一道伤口。不是很深,但看起来很糟糕,而且有点刺痛。
我转开水龙头,弄湿一条毛巾,将一丛鼠棕色的头发拨到旁边,露出下面的伤口。我用毛巾轻拍时,我注意到一小撮金发从我脑袋瓜后面翘出来。
真奇怪,我以前从未见过它们。少了老爸整天在旁边烦我,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剪头发了。那些金发看起来像松弛的铁丝。我靠近镜子细看,一个尖锐的叽嘎声让我立即转身。
「凡妮莎?」我大声叫道。
啊哈。她听到我的尖叫声了。我想象她蹲在门后面,盘算着该怎么推卸责任,免得我老爸为了发生的事责怪她。但她不在门后面。
我瞥瞥浴室的钟。六点三十九分。我得在六点四十五分时离开房子,但我想看看那一小撮金发是怎么回事。没关系,我还有足够的时间。
我拉开上头的橱柜,伸手去拿一面我好多年来没去碰的镜子。那是我小二时为了做美术作业,老爸带我去药房买的。我拿起它,呆呆看着我雕刻在塑胶镜框上的字。
我将镜子转过来。镜子背面镶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只有四岁,穿着冬天胖嘟嘟的厚外套,坐在雪橇上,正从缓坡上滑下来。由于年代已久,白雪已经褪成黄绿色。妈站在山丘顶上纵声大笑,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史密斯学院毛料夹克。老爸则在山丘底下,转开身子。那是我们最爱玩的游戏:冲撞老爸。我会滑进他的双腿间,他会整个人翻过来,大声哀嚎,假装痛死了。然后他会将我扛回山丘顶端,重头玩一次。
我不禁微笑起来。在那么小的时候,我觉得那游戏好好玩。我们做的每件小事都很好玩。在妈过世前,人生完美无缺。那之后,我开始做恶梦,老爸开始尽量躲开家。
我转身背对浴室的大镜子,用小镜子照我的后脑杓,突然间恍然大悟,那不是金发,而是白发,而且那不只是一小撮头发。我将头发拍平,注意到白发形成一种形状,一个颠倒的V。我试着用指甲将它刮掉,暗自希望它只是某种奇怪的污渍,但就是刮不掉。我的头发就这样变了颜色,就像在卡通里,有人因极度震惊而一夜白头。这是幽龙造成的吗?学校里的小鬼们不可能不注意到它。
我想到妈会在耳边碎碎叨念:戴帽子。
我飞快地刷了牙,将镜子丢进背包里,以便在学校里也能仔细瞧瞧。然后我跑进房间,抓起丢在地上的双排扣厚呢外套。我在温蒂汉堡的纸袋下,看见我的毛织无边帽露出来。我试着擦掉帽子一边沾到的蕃茄酱和巧克力奶昔,都已经凝结了。帽子闻起来不怎么臭,所以我将它戴在头上,再把数学笔记本塞进背包,跑出卧室。
六点四十三分。
我跑到楼梯顶端时,手机哔哔响了起来。
老爸!
呃。我们星期三早上六点三十分例常的Skype视讯。我完全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他迟到了!他怎么能在我考试这天这样搅局?
我冲下楼。老爸总是坚持要我端坐在客厅沙发上接这通电话,摄影机必须打开,这样他才能确定我没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
老爸有洁癖,我则喜欢乱糟糟。我的手机响五声后,就会转到语音信箱。我冲进客厅,连忙将一堆缆线、游戏机、两把吉他、几本漫画书、三件长袖运动衫、几双袜子、中菜外带盒、我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一个披萨盒,和吃到一半的奇巧巧克力扫到放在客厅中央的土耳其地毯里。
哔……
我从那堆东西中央拉起一个钩子,钩子连接到分别绑在地毯四个角的四条缆线上,另一端连结到一个吊在天花板吊灯上的滑轮。我猛拉几次后,地毯就像圣诞老公公的玩具袋一样升起来,露出下面干净的原木地板。
哔……
六点四十四分。
我在沙发上噗通坐下,接了电话。
「嗨,老爸!嗯,我没多少时间──」
「五块二十五分!叫他们在五块五十分时卖掉!」老爸正对着在他办公室里的某人大吼。我只能看到他的手臂。「还有关上门。我正在视讯会议!」
然后他开心地对着我咧嘴而笑,我也笑了起来。此时正是新加坡的黄昏,他的神情非常疲惫,彷佛刚刚才背了一只死掉的大猩猩跑完马拉松。我真的很想念他。我希望他能找离家比较近的工作。
但他为什么非得现在打电话来呢?
「嗨,杰克,我很抱歉我迟到了。」老爸虽然笑着,但嘴角紧绷。「客厅看起来很干净,但是……地毯跑哪里去了?」
糟糕。我故意将手机歪向一边,这样的话只有背景的墙壁会入镜。「凡妮莎大概把它拿去送洗了吧。但,老爸,听着,我得──」
「她泼了什么东西在上面吗?」他问。
「我今天有个数学考试……」
「你一定会拿高分的!」老爸回答,「嘿,麦金利家的座右铭是什么?」
「问题是等着被解决的答案。」我倒背如流。
「太好了!嘿,你有没有读我寄给你的那篇专文,有关那可怜的孩子克罗马提的报导?他死在芝加哥附近的保龄球馆里?」
呃。即时新闻,总是牵扯到小孩和悲剧的悲伤故事。然后老爸会训我一顿,他认为我会被吓得更加小心翼翼。
我偷瞄一眼手表。六点四十六分。
「我有瞄一下那篇报导。再把连结寄给我一次,就这样。祝我考试顺利吧!」接着我起身,我的腿突然打不直,害我差点摔掉手机。我得抓住沙发的扶手才没有摔在地上。
「杰克,你没事吧?」老爸的眉头全皱在一起。「你额头上的那个记号是什么?那是割伤吗?你摔跤了吗?」
「没有!」我说,「我只是没用闹钟,而是用会飞的玩具把我叫醒。」
这句话听起来比我想象得还要疯狂。「你用什么?」老爸说。
我觉得全身软弱无力,晕头转向。我深呼吸了三次,试图站直,但却撞倒了绑在上面的滑轮绳索。
这下惨了。地毯往下一掉,扬起一片灰尘,每样东西都叮叮当当响着,滚到地板上。我连忙转身,这样老爸就不会看到这一幕。
「怎么回事?」老爸问。
六点四十七分。这事还可能会更惨吗?
「没事!」我迅速回嘴。
老爸的眼睛睁得老大。「好,够了。有事不对劲。我要订下一班飞机回家。」
「什么?」这可不像他的作风。通常他会东拉西扯地解释他的工作有多重要,通常他才是那个草草结束视讯的人。「真的吗?」
老爸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我回家前要注意安全,不要离开萝莉莎的视线,叫她带你去学校。」
「是凡妮莎,」我说,「萝莉莎辞职了。兰蒂也是。」
「好,乖乖听她的话,杰克。」老爸说,「要小心。对了,祝你数学考试顺利。」
「谢啦!」我说,「拜啰,老爸!我爱──」影像闪烁几下后,消失不见。「──你。」
萤幕变成一片空白。
六点四十八分。我得出门了。
「凡妮莎!」我边大叫,边跑进厨房。我从流理台上抓了两包水果口味的彩虹糖时,看见贴在冰箱上的纸条。
我冲回凡妮莎的房间门口,将门推开。小小的房间整齐干净,空空荡荡。
这下等老爸回家后,我又多个大灾难得向他解释半天。
我连忙将这事抛诸脑后,从房子后门冲出去,再从车库牵走我的脚踏车。空气冷冽清新,我迅速扣上外套钮扣。
我牵着脚踏车快速冲上人行道,车身往右一倾,一脚跳上脚踏车,急忙往学校骑去。
如果红胡子还在那,我可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