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和格里戈里把食物、药物和通信设备搬进了我们睡过的运兵车里,这些物资塞满了整个后车厢。
在外套外面,我们穿上了军队冬季保暖装备,包括厚手套和保护头盔。
格里戈里看起来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地堡,出发去救援那些被废墟掩埋的生还者。忙碌能让他暂时忘记莉娜,而且救回一些生还者对他的心理也能产生莫大的安慰。
“我们用手挖吗?”他问我。
“只能这样了,挖掘机对住所废墟来讲太笨重,操作过程中可能还会伤到生还者,而且我们在以后清理堡垒上方的陨石坑时还要用上它。”
“我们要把他们挖出来?”
“对。”
格里戈里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我们爬进运兵车,我切换至手动驾驶,巨大的运兵卡车发出隆隆声,缓缓爬上斜坡驶出地堡,进入清晨的薄雾中。七号营地的硬沙地街道上落满了房屋碎片,让我想起沿海小镇遭遇飓风侵袭的模样,仿佛有一把大锤砸烂了一切,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狼藉。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住所废墟,与我和艾玛之前住的房子大小布局一样,是一个三室家用住房。
那堆废墟上已经落满一层白雪。
我下了车,冲着废墟的方向喊:“有人吗?我们是来救援的!”我等了一阵,但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我不想放弃,继续喊:“如果能听到,请回应一下。”
回应我的只有寒风掠过废墟的声音。
我们没有关掉运兵车的发动机,虽然太阳能输出已经下降,但车顶的太阳能电池板可以为车供能,空间加热器能让车内保持温暖。我们还在里面放了毯子和睡袋,把车后部改装成了一间简易病房。如果有必要,还可以进行手术。我已经准备好所需的药品,希望田中泉能尽快赶来,在手术方面,她比我靠谱得多。
格里戈里走到地图上显示有生命迹象的位置开始挖掘。他先清扫了表面的白雪,接着,搬开压在上面的一件件建筑物碎块,并扔到一旁。
我也加入了进来。我静静地审视着这些散落的建筑物碎块:住所顶部的太阳能电池板碎块、屋顶和灯泡碎片、墙板碎片和硬塑料墙钉等。在废墟上层,也有我们之前在奥林匹斯大楼发现的许多黑色物质,我又盯着它仔细地研究了一番,还隔着手套搓了一下,想看看这种物质与之前的状态相比有何不同。但它们似乎没有变化,还是呈现出一种质地如沙砾、略微黏稠的状态。我仿佛在它中间看到了一丝火花,不过这也许只是阳光造成的错觉。
我擦干净双手继续向下挖掘,当发现儿童玩具时,我们放缓了动作。第一件玩具是一块内含不同形状的塑料板,圆形、三角形、长方形、心形和正方形,它们颜色不同,像是为婴儿准备的智力游戏,艾莉就有一个类似的。一分钟后,我挪开一块破碎的平板,下面露出了一条人腿。我立马加快速度,很快看到了他的躯干、手臂和脸。
眼前这个男孩看上去只有五六岁,一头棕黑色的头发,眼睛紧闭,皮肤惨白,身体冰冷僵硬。
我和格里戈里看着眼前这幕,呆立在原地。寒风呼啸,扬起阵阵雪花和尘埃,落到男孩身上。我弯下腰,擦拭着他的脸颊,然后将他的尸体抱回运兵车,用一条毯子盖住了他。我错了,运兵车不仅是移动手术室,更是一辆灵车。
我不知道男孩是否就是无人机检测到的生命迹象,如果是,那他是在无人机返回后死亡的吗?当我和格里戈里在中央司令部的地堡睡觉时,他是否就在这废墟下苦苦挣扎?我们是吃饱了,运兵车里也很暖和,但男孩当时就被压在这废墟下,在寒冷的夜里奄奄一息,永远也没能等来救援。
一想到这儿,我的内心一刻也无法安宁,愧疚感快要将我撕碎了。我们本可以少睡一会儿,再挖快一点儿,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我必须弄清楚这下面是否还有别的生还者。
我打开无人机控制箱,仔细研究着上面的地图。当无人机在几小时前飞过时,检测到生还者的体重大约在四十斤,和刚才挖出的男孩应该一致,但我必须再确定一次。
“我会让无人机再升空扫描一次。”说完,我跑到废墟那里再次挖了起来,我们都没再说一个字,虽然不知道下面还有没有人,但我们仍不停地向下挖,祈祷着下面还有其他生还者。
五分钟后,我在一块餐桌木板碎片下发现了一个孩子。我挪开木板,他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我清理掉他身上残留的其他建筑残骸,他的头和脸清晰地显露出来。他有一头棕色短发,左侧脸颊上有一块紫色瘀青,鼻子周围的血液已经干了。在灾难降临时,他一定是躲在了餐桌下面,但这还是没能救他一命。他看起来和艾莉差不多大。
无人机控制箱传来一声信号,已经扫描完毕。
我回到车内查看无人机扫描的最新结果图,周围唯一的热源只有我和格里戈里以及运兵车。
我们来得太迟了。是慢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如果我们再少睡一会儿,再挖快一点儿……
我控制不住内心的愧疚,但我们不能停下脚步,还有其他人要救。
我们将第二具孩子的尸体抱进运兵车,格里戈里指着地图,说:“我们应该先救生命体征较强的生还者。”
“不,我们先救体重最轻的。”
“那成年人……”
“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家长,他们都会希望先拯救孩子。”
一定是这样,因为如果我和艾莉被埋在废墟下,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希望她先获救。我们一定要先救孩子。
接下来的搜救地离上一处只有几个街区距离,看起来与我们刚刚离开的废墟十分相似,我们同样也感到不安。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但我能感觉到,周围绝对变得更冷了。这基本证实了我的猜想,网格已经复位太阳能电池,遮挡住了通往地球的太阳光。如果属实,地球马上又会变成一个大冰球。可这一次,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资源重建人类文明,所剩力量和它们相比也微不足道。我一边挖着废墟,一边想着这次人类还能怎样存活。
用手挖掘是个体力活,经过一天的搜救活动,我们浑身酸痛。没一会儿,我就开始气喘吁吁,嘴里不断呼出白气。
我脱下手套,看向格里戈里,说:“不行了,我需要休息一下。”
他跟我一起返回温暖的运兵车驾驶室内。我们沉默不语,呆呆地望着前方,嚼着蛋白棒,伴水下咽。
“它可能又想借助太阳能电池冻死我们。”格里戈里说。
“应该是。”
“告诉我,我们会抗争到底的吧?”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答应我,詹姆斯,我们会反击的,对吧?”
若是在三年前,我一定会说当然要抗争到底,但现在我是一名父亲,我得为我的孩子着想,如果抵抗救不了我的孩子,那有什么用呢?复仇是奢侈品,生存才是必需品。
“我们会竭尽所能活下去的。”
我看得出他不满意我的回答。他摇摇头,继续吃着蛋白棒。他想继续抗争我不怪他,毕竟他失去了自己挚爱的女人。没有了莉娜,他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他的内心现在被复仇的想法充斥着。
我们已经挖了十五分钟,其间挖出了不少玩具:一只玩具熊,一打迷你动物雕像,一个被压烂的塑料玩具谷仓,上面的黄色栅栏已经卷成一团,还有印着卡通王子和公主的床单,我不知道里面的角色出自哪里。
我们又发现了一顶小型儿童帐篷,支架已经扭曲损毁,但布料还基本完整。艾莉也有一顶类似的帐篷,我回忆起它摆在我们客厅的情景。那是一顶圆锥形的帐篷,上面画着红白条纹,入口挂着蓝色门帘。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躲在里面的模样,我藏在帐篷门帘后,突然蹦到她面前吓她一跳,她稚嫩的笑声传遍了我们的小家。
我跪坐在废墟里,移开那块蓝色门帘,下面露出了孩子的一只手臂。我示意格里戈里赶紧过来,我慢慢撕开帐篷,一缕染满鲜血的金发露了出来。我脱下手套,用手指拨开她的头发,伸手向她的脖子摸去。
当手指感觉到微弱的脉搏后,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大西洋网已经无法使用,所以无法查询到这家人的身份。我不认识眼前的小女孩,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嘿,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对格里戈里说:“我们快把她搬回车里吧。”
我们轻轻地抬起她,向运兵车走去。她没有恢复知觉,身体瘫软在我们的臂弯里,看起来十分脆弱,三四岁左右,个子比艾莉要高一点儿。她应该是听到动静后躲到了帐篷里,是她的父母指示她这么做的吗?我们还没找到他们,但根据无人机的扫描结果来看,应该已经太迟了。
回到车内,我迅速检查了一下她的状况,在脚踝处有一块蓝黑色的瘀青,左臂也有类似的挫伤,看起来更严重,很可能已经骨折。
“我们怎么办?”格里戈里问。
“不知道。”
“你不是医生吗?”
“理论上讲是的。”
“那,理论上讲,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闭上眼睛揉着眼皮:“我不知道,格里戈里。”寒风刺骨、睡眠不足加上身体疼痛,开始影响到我的精神状态。
他不屈不挠,追问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只在二十年前做过一次急救,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做过了。”
他双手一摊:“二十年前的东西,我还记得呢。”
“你能保证吗?这可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要是乱来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行吧行吧,别那么激动。”
我们坐在一旁望着女孩,若是不看她额头上的伤口,她平静的模样仿佛只是睡了过去。我准备先处理一下她受伤的额头。
我从药箱里拿出无菌棉片蘸了蘸酒精,将她额头的伤口清理了一下。她虽然没有醒来,但皱了皱眉,这应该是个好信号。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格里戈里问。
“继续救人。”
就在我研究着无人机传回的红外扫描结果图时,对讲机“滋滋”地响了起来,里面传来了哈利的声音。
“末日一号,这里是末日二号,收到请回答。”
虽然事情不容乐观,但听到哈利的声音,我还是笑了起来。我一把抓起对讲机,回复他:“收到,很高兴能听到你的声音,哈利。”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返回地面,我感觉自己像一条热狗从针眼大小的洞里穿过,看来我真是该减肥了。”
听到哈利这么说,我不禁想起还困在地下的人们,我回答道:“希望我们不用再从水管回去了。”
“詹姆斯,你现在有什么计划?”
“我和格里戈里救起一名需要救治的生还者,田中泉还有奥斯卡,我需要你们两个尽快赶来这里,”我看着地图报出了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坐标,“哈利,我要你去中央司令部把那台大型挖掘机开到堡垒的陨石坑那儿。”
“我们不能将它运过去吗?”
“不行,现在没有足够大的卡车和拖车,只能你亲自驾驶了,到了之后请用对讲机和我们联系。路程有点儿长,你最好拿上你目前能找到的所有电池包,挖掘机的太阳能电池板应该无法支撑全速行驶太久,而且,我觉得太阳能输出又开始在下降了。”
“明白了,”哈利说,“我到了之后该怎么做?”
“根据仓库的旧地图找到电梯井的位置,然后挖通它。”
“好的。”
“我要带什么过来?”田中泉问。
“我也不确定,我们这里有一名白人女性,年龄大概四岁,身体多处挫伤,可能有多处骨折,头部还有划伤,我已经清理了头部伤口并裹上纱布。伤者生命体征稳定,但仍然失去意识。你把能带的都带过来吧,抓紧时间。”
来到下一处废墟,我和格里戈里加快了挖掘的速度,也许是因为成功找到一名生还者极大地鼓舞了我们的士气,又或许是因为我们已经找到效率更高的挖掘方法了。
但我们目前遇到了一个难题。我们已经挖到了废墟的底部,这里正是无人机显示有生命迹象的坐标,扫描结果图显示生命体征不稳定,但热源明确,体重略超过十七公斤。
“我不明白。”格里戈里说。
我仔细观察着周围散落的物品:一张裂成几段的布沙发,一把几乎被压扁的扶手椅,一个倒在地上的硬塑料书架,上面的书、照片和小饰品散落一地。
“帮我一把。”我抬起书架的一头,对格里戈里说。
我们一起把书架抬了起来,下面趴着一个小男孩,手里攥着一个塑料飞船模型。我们把书架扔到一旁,我蹲下身仔细检查着他的脉搏,没我想象中那么微弱。
“嘿,醒醒。”我小声地呼唤着男孩。我呼出的空气在低温下变成白气,大片的雪花飘下,落在男孩的头发和脸上。
他的右眼微微睁开,一只褐色的眼睛凝视着我,他的眼神空洞、疲倦,还夹杂着一丝恐惧。至少他还活着。
他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在我准备让格里戈里过来搭把手时,我听到另一辆运兵车驶来的声音,上面的安全锁已经被取下来,而且肯定是有人在里面驾驶—— 卡车自动驾驶系统永远不可能开得如此之快,肯定是奥斯卡。
运兵车停到一旁,奥斯卡和田中泉打开车门跑了下来。
“来这边!”我对着他们喊道。
“情况如何?”田中泉放下一个白色迷彩花纹的军用背包,俯身开始检查男孩。
“我们刚刚找到他。”
她用手快速检查了一遍男孩的身体,从她的动作我看得出来,男孩应该没有大碍。她慢慢用手指贴着男孩的头皮仔细摸索,应该是在检查头部有无撕裂伤或者肿块。男孩轻轻转过头,两只眼睛都微微睁开,然后又慢慢闭上,仿佛眼皮太过沉重无法完全睁开。
“小朋友,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嘴唇张开,但没有发出声音。
“根据样貌和废墟地点,我在大西洋联盟数据库里找到一个匹配对象,萨姆·伊士曼,”奥斯卡说,“年龄:四岁。”
“萨姆,能听到我说话吗?”田中泉问他,他还是没有回应。田中泉抬起头对我们说:“他的状况出人意料的良好,这是为什么?”
我指了指一旁的硬塑料书架:“有人—— 应该是他的父母—— 将他放在那个书架下面,废墟只是压弯了书架,但没有压垮。”
田中泉用手指拨开萨姆的眼睛,用手电在他的眼前来回扫射,以观察他瞳孔的变化,嘴里嘀咕着:“真是知识改变命运,他的父母呢?”
“他是这个坐标唯一的生还者。我们能把他转移到运兵车里了吗?里面还有一个伤者。”
“嗯,搬过去吧。”
“奥斯卡—— ”我话音还未落,他就已经开始动手清除萨姆周围的碎块,然后我和他托着男孩的脑袋和四肢,一起将萨姆抬了起来。
当我们走过摇晃的废墟时,我发现有一些黑色黏稠物质粘在了奥斯卡的鞋子和裤子上,这些物质看上去好像在移动,不过应该不可能,这大概只是奥斯卡走路摇晃造成的错觉。但我敢肯定它正顺着奥斯卡裤腿滑到他鞋子上,汇集到他的袜子部位,如果他穿袜子的话。真奇怪。
“搬到哪辆运兵车上?”我问田中泉。
“你们的运兵车上。把病人放在一起,尽量不要移动他们。”
我们把男孩放在女孩旁边,田中泉爬进后车厢,用健康仪抽取了萨姆的一滴血液,在一旁等待着结果。
“嘿—— ”萨姆的声音微弱且沙哑。
“嘿,萨姆,”田中泉一边笑着回道,一边用手摸着他的头,“你不会有事的。”
“詹姆斯,”奥斯卡的语调依旧平淡,但声音很大且急迫,“我的……”他突然僵住不动,双眼无神,“我的系统出故障了,先生。”
“什么故障?”
“先生,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怎么回事?”
“我的系统正在安装一个软件升级。”
这怎么可能?!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奥斯卡的眼睛就闭上了。
我意识到有东西正在入侵他的系统。
“奥斯卡!快清除工作记忆,马上关机!”
他睁开双眼。
奥斯卡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一个和真实人类无异的笑容,但那不是喜悦,而是自鸣得意。那种表情过于先进,是奥斯卡绝不可能也绝不会露出的笑容。
他的语气也不同以往,透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我们又见面了,詹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