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棠
震九州醒来的时候,猛地一握右手,心中轰地一空——竟然没有握到熟悉的刀柄;他闭着眼睛一个翻身,试图坐起来,手腕却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搭着,他不敢再动,勉强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道士,鹤发鸡皮,胳膊和脸上都有渗着血丝的新伤,那伤势之重并不亚于自己。道士干枯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脉门上把着脉。
这是南秀城的客栈二楼,震九州抬眼看看窗外,窗纸乌黑,应该已经是后半夜了。
“哎哟,大英雄醒啦?没有大碍吧?”道士看到床上的震九州睁开了眼,带着一副看热闹的语气挖苦道,“不得不说您这身子骨结实,一般人挨完打这么快就能起身?您啊,了得!”
震九州咬咬牙没言语,也顾不上对方是个干枯的老人,抬手便一推;道士被推得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震九州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面的血痕依旧;这旧伤让震九州一下子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于是他掀开被子直接下了床。
“妈的,小人!”震九州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四下一张望,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那把金环大刀被人安稳地放在房间的门边,刀口已经被人小心地擦拭干净,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自己的主人苏醒。震九州过去一把抄起自己的兵器,抬脚踹开门——
楼下大堂,村长正在设宴招待着南秀城的几位恩人。一张四方桌子上摆满了酒菜,而桌子周围落座的,除了吴承恩、青玄之外,俨然还有那赤发怪人;三人各坐一边,单单留出了正东的位子空着,看情形也不像是村长的位子。最为显眼的乃是桌子正当中,摆放着一段黄绸,上面安放着那枚众人魂牵梦绕的……
红钱!
没人有心情吃饭。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饭桌正中的红钱,没有人开口。
沉默,令人难堪的沉默。
大约过去一炷香的时间,村长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所以,这红钱到底归属于哪位恩人,不如等一会儿恩人们自行商议……”
一阵破门的响动。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去,只见震九州横刀而立,瞪着下面的一桌人。随后,那道士也跌跌撞撞追了出来,站在震九州身后,却也不敢近身。
“醒了?”吴承恩抬头望去,寒暄一句,算是打了招呼。
震九州一时间怒目圆睁,猛地拔地而起从二楼一跃而下,不管不顾举刀欲砍——那赤发怪人倒也不是等闲之辈,眼见此景倒也不慌,只是张开了自己的血盆大口,右手从自己的喉咙里面拔出一把五尺钢叉捏在手中。
这番情景倒是令震九州迟疑了片刻。赤发怪人立刻朝着楼上纵身一跃,用手里的钢叉接住了半空中震九州的刀刃,硬生生将他顶到了一旁制住。
“松开!”震九州试图将大刀从那怪人的钢叉里抽出来,却发现那怪人力气惊人,大刀仿佛被那钢叉吸住一般纹丝不动:“这事和你没关系!我要砍了那边两个背后捅刀子的东西!”
村长急忙起身,劝说着震九州先把刀放下大家有话好说。而震九州则是一脸愤慨,直言自己之前凭一己之力降服了妖怪,末了却被奸人设套所害,差点被吊在洞穴里一命呜呼。
“我他妈可是朝廷命官!”震九州抵不开眼前的赤发怪人,只能侧身朝着吴承恩和青玄的方向喊了一句,说明了事情轻重,“你们这是谋害朝廷的人,懂不懂!万一我他妈有个好歹,二十八宿追查下来,别说你们逃不了干系,雇了你们上山的南秀城恐怕多少也得被牵连!”
坐在旁边的吴承恩总算是明白了这汉子发脾气的缘由:合着他当时打败了两只小妖后就以为自己功成名就,结果紧接着被最后瞅到了一眼的吴承恩和青玄暗算了;不过,这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毕竟那蜘蛛精手法极快,可能这个震九州被套上天后都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晕了过去。看来,他连后来血菩萨的事情也浑然不知。所以,现在震九州怀疑是青玄和吴承恩设计陷害自己,倒也算是正常。
那赤发怪人听完了震九州的辩述,忍不住摇头冷笑,嘴里发出了“呜哇呜哇啦呜啦啦”的怪声。
震九州愣了愣,不晓得这怪人是什么意思:“你他妈的,跟老子说人话!再呜哩哇啦,我他妈一刀砍了你!”
“他说,他看到了,你当时是被蛛丝捆的脖子,乃是妖物所为,同我与青玄没有关系。”吴承恩耸耸肩膀,替那怪人翻译了几句。也难怪震九州听不明白,那怪人说的是南苗土语。
怪人点头,继续呜哇吗哇了几句。
“他还说……”吴承恩仔细聆听之后,朝着震九州说道,“以你的身手,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哪里还有脸面在此邀功。要知道,你可是我和他一起抬下山来的。”
“这……”震九州脸上猛地白了一阵,又迅速转红,低头想了想,一拍桌子,“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儿的,合起伙来诳我?”
楼上的道士听到这里总算是能插进一句话了:“对对对!他俩抬的你,我帮忙扛着你的刀!难不成我们都是一伙儿的吗!你说你,就你这三脚猫功夫,除妖不行,充大头蒜你倒挺在行!”
一番话,说得那震九州面红耳赤,手上渐渐卸了力气。
怪人抬头看看那道士,最终吐出了一句“呜咯咯”,同时也将自己的兵器让开——
“他还说你脚臭。”吴承恩故意捏住自己的鼻子,大声说道。此言一出,不仅震九州一下子暴跳如雷,也引得青玄和赤发怪人同时扭头,盯着一脸坏笑的吴承恩。
“也罢,没时间与你们这些市井小儿争执。那咱们现在就说说,这红钱怎么分吧。”对方人多,震九州一看自己怕是占不了便宜,嘴硬了一番,算是给自己打了个圆场,说着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只见满桌酒菜却没有人动,自己拿过一个白瓷大碗,从酒坛子里倾了半碗酒出来,仰着脖子一口喝干,另一只手把一个装得冒尖的牛肉盘子扯到自己面前——
所有人一起大喝一声:“别动!”
噗!震九州一口酒含在嘴里,被吓得喷了一地,抬眼看去,人们都盯着那盘牛肉看,村长早就扑了上来,双手护在盘子上。
“他妈的,老子还以为是蜘蛛精又回来了,卖了这么多力气,命都差点搭上,吃个牛肉怎么了?你这老头也忒抠门!”
“不是不是,这猪蹄髈、炸羊肉片儿、大鸡腿,您随便吃,只是这牛肉不行,这是给一个姑娘留的。”村长边赔着笑边把牛肉端得远远的。
震九州向着人群扫了一眼,一个个高的高、矮的矮、丑的丑的男人,哪有什么姑娘?
“这姑娘,说起来也是您的救命恩人,您前半晌昏过去的时候……”
“谁他妈昏过去了!我那是,那是闭目养神!”
“对对对,您闭目养神的时候,山上的妖怪杀了回来,好像来报仇……”村长急忙改了口,才继续说道,“正巧赶上这姑娘路过此地,只身一人便赶走了所有妖孽。南秀城的不少百姓都亲眼所见,我们好说歹说才留下人家吃顿饭,人家也说了,有牛肉就行。刚才趁我们准备饭菜这会儿,人家啊去洗个澡,看来是个讲究人。你说人家就点这么一个菜,再被您吃了……”
“一个人就赶走妖怪?”震九州放下酒碗,早把牛肉忘一边去了,只反反复复琢磨着这句话,半信半疑的,“我震九州活了半辈子,女高人也见过几个,她们联起手来也许能打退妖怪一阵子,这一个人就……她使的什么招数?”
“说来也奇怪,也没有什么招数,就是这么一走,妖怪就自动退开了……”
“胡说!有这本事,除非她也是妖怪。”
“哎哟哟可不敢这么说,”村长慌忙地摆手,“那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
“你老头儿没见过世面,等会儿她来了,我会会她,就知道是人是妖了!”震九州得意地一笑,又倒了一碗酒。
“你说谁是妖怪?”一个脆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震九州忙抬头去看,高大的男人们站满了一屋子,只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一片红衣,一团乌发,越走越近。人群让出一条路,震九州仔细看了看,却是一个娇娇小小的姑娘。
村长半鞠着躬笑着请姑娘坐下,震九州这才看清,姑娘头上用金钗松挽着一个髻,发梢还滴着水,沾湿了胸前的水红色短衫;细瘦的蜂腰,腰后露出银色剑柄;想必刚才洗澡水烧得太热,她的双颊还是鲜腾腾的红润,额上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漆黑的瞳仁飞快地一转。
所有人都红着脸低下了头……
“没没没,不敢不敢……”被少女隐然的气势所慑,震九州说话结巴起来。
“吃。”姑娘又说。所有人像得了命令一样乖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齐刷刷地拿起筷子,却不敢动。
“那我先吃了哦。”姑娘说着把那盘牛肉揽到自己面前。
“只看过各种小说里小姐都是喜欢零食甜品,酱牛肉这种东西是绿林好汉才下酒用的。这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吴承恩低头嘟囔,青玄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闭上了嘴。
可是这一声还是被姑娘听到了,她脸上白了一白,似乎不大自在,然后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姑娘别客气,您刚才降妖费了大力气,得多吃点儿。”村长忙给她添了半碗小米饭。
姑娘笑笑:“也没费什么力气,我只是走了一圈儿。妖怪怕我而已。”
“哟,不战而屈妖,本事可以啊。”一直冷眼看着的震九州终于又开口了,“但是村长,你想好了,我可是实打实除妖!一个人砍死了两只蜘蛛精!她眼下不晓得用了什么媚术哄走了妖怪,说不定哪天那些妖怪还会回来的!你若是肯将这红钱交予我,以后南秀城有事,我随叫随到!”
“哎呀,”村长又跑过来对震九州说,“咱们先把饭吃完再说红钱好不好?”
“少废话!”震九州突然拈起那枚红钱,“啪”的一声拍在桌子正中央,“大伙都是为这个来的!你们对这个丫头片子如此恭敬,不会是想把红钱给她吧?打这个主意,先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答应不答应!”
“我不叫丫头片子,我叫李棠。”姑娘也款款站起来,盯着桌子中央看,“这红钱……”
李棠歪了歪脑袋,竟然径自抬手拿起了桌子上的那枚钱币看了看,之后又小心放下,满脸不解。
那赤发怪人和旁边的青玄看到了李棠的反应,同时都加了几分小心。
看来李棠也知道……
没等得李棠开口,吴承恩先发话了:“我看,既然这头功在你……那这钱币便交由你,可以吧,震九州?只是你要做到,但凡以后南秀城有事,即便你在天涯海角,也得随叫随到。”
那震九州听闻于此,脸上布满了惊诧的神色,似乎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赤发怪人,似是询问;但见那赤发怪人也只是略微一点头。
震九州即刻抬手,一把抢过了桌子上的红钱,揣入怀中:“放心,既然大家这么给我面子,日后南秀城我保了!当然了,上山除妖这件事,大家也是辛苦……”
说着,震九州掏出了重重的一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
那赤发怪人忍不住笑了一声。
“之前,都是误会,我震九州多有得罪……日后大家便成了朋友,若是有了麻烦,随便报我二十八宿震九州的名字!”震九州双手抱拳,拿起酒一饮而尽,口说告辞,丝毫没有怠慢便起身离开了客栈。
没多一会儿,从远处的街上传来了急急的马蹄声和酒疯一般的欢呼:
“发财了!发财了!”
村长看到此情此景,面色却越发沉重了起来。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青玄这才看了看身边的赤发怪人。
“阁下看来早就知道这其中缘由,目的不在红钱,想来必是为内丹所来……”青玄长出了一口气,轻松不少,抬手将桌子上那锭银子交给了赤发怪人,“毕竟阁下也有恩于南秀城;那妖物的内丹还未成形,估计也就这个分量差不多……如果不介意的话……”
赤发怪人倒也不客气,揣上了银子便起身离席。只是他临走前还是偷偷看了看李棠,同时抛给了青玄和吴承恩一个眼神。
青玄感激地点点头,知道对方是在提醒自己小心。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身上,确实有不少未解之谜。赤发怪人选择离开此地,也是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只是,青玄和吴承恩还不能走。
吴承恩拉开了一把椅子,让给李棠。
“李棠姑娘……”青玄揣度了一下自己的语气,终于开口道,“你是怎么发现那枚红钱是假的呢?”
李棠愣了愣。
而在一旁一直陪酒的村长,却瘫软着跌坐在了地上。
其实当村长把红钱放在桌子上时,青玄和那赤发怪人便同时察觉到了这只是一个粗劣的赝品,看起来应该是村子里的人匆忙之中随便找了一枚钱币染上了几笔猪血。未曾说破的道理也是简单:
赤发怪人只是单单觉得自己并不是为红钱所来。
而青玄则是明白,村民也是万般无奈,知道凑的银两不够让人动心,才故意用红钱这个伎俩引诱了不少能人来此。只不过,一旦南秀城掷出过红钱,那么红钱理应就会被送到其他村子继续开始轮掷。所以,青玄在出发之前,就明白想在南秀城找到红钱的机会并不大。倒是那震九州自称锦衣卫二十八宿,对红钱的真假却不辨,要么是真傻,要么是冒充的。
只是眼下这李棠看上去很像个世家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如何一眼知晓红钱真假,着实令人吃疑,毕竟红钱可不是一般的稀罕物。
李棠眨了眨眼,忽而一笑:“想知道?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青玄和吴承恩对视一眼,倒没有再追问,而是在心里默默猜测着眼前少女的来历。不知她跟这诡异的红钱究竟有什么渊源。
距离南秀城不到五十里的山路上,一路骑马疾奔到此的震九州有些惊讶地看着拦在面前的两个黑衣人,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他握紧手里的金刀,上面的金环声声作响。只听震九州警惕问道:“来者何人?”
他不知道,这将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眼前这两个黑衣人佩戴着同一款式雪白色面具,看到震九州的防备动作,似乎也不以为意。
其中一人随意扫了一眼震九州举起的大刀,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继而淡淡开口:“送。”只见震九州仿佛得了命令,一刀狠狠劈下,顿时血光四溅。只不过,这一刀,是劈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伤口之深,已经切筋断骨。
一切却只是刚开始,那黑衣人再次抬手,而震九州则重蹈覆辙,朝着自己又是一刀。
其实,震九州早在第三刀时就已经一命呜呼,但是那僵硬的尸首却足足又砍了自己七八刀,才颓然倒地。
那两名黑衣人这才信步走到震九州的面前,俯身翻弄着他的行李。摸索一番后,两人很快便发现了震九州贴身藏着的那枚“红钱”。其中一人急忙将它放在鼻子的位置,细细嗅闻。
“没错。”一边说着,那人一边甩手将那钱币扔下了山崖,仿佛对那枚钱币本身极其不屑一顾,“上面,是少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