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满月
波月府中，巨大的沙巨人俯视众人，忽然举起手，用力拍下。
只是沙巨人的手，被站在院子里的奎木狼稳稳接住。
天色猛地阴沉下来，方才的满月骤然消失，无边无际的黑暗涌了进来。
暗处，李晋的嘴角微微翘起，得手了！
他张开弓，哮天从天而降，落在他身边，浑身散发着闪电一般的颜色，正在心满意足地咂摸嘴。
“来者何人？”沙巨人似乎看不清楚是何人拦住了自己，开口问道。
“吃饱了？”李晋摸了摸哮天的脑袋，看着站在对面的沙巨人，然后不顾吴承恩、李棠等人的目瞪口呆，将一枚红钱牢牢地穿在了自己的箭矢上——
“干活。”
李晋话音未落，周身闪耀着刺眼光芒的哮天便一跃而起，堪堪落在李晋张开的弓弦之上，蓄势待发。而在李晋松开弓弦的瞬间，红色的光芒裹挟着银光倏然升空，宛若两道流星划过，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哮天在半空一个漂亮的急速转身，张口将方才与它一同蹿上空中的红色光芒吞下，然后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股箭矢的形状，继而猛地斜斜下坠，钻入了沙巨人的心口位置。
沙巨人被这巨大的冲力冲得连连后退，双手挥舞着在胸前摸索，似乎试图将在它体内狂奔流窜的哮天抓出来。
然而哮天速度太快，沙巨人只觉几道流光闪过，身体顿时仿佛被钉入了无数把刀剑一般割裂翻搅，若非它只是个傀儡，恐怕当场便要四分五裂开来！
“能行吗？”奎木狼本来用狼牙棒阻挡了沙巨人的手指，但此刻沙巨人被哮天冲击得退了好几步，已经远离了他，他一边警惕观察帮忙时机，一边有些担心地问身边的李晋。
“应该没问题……”李晋又连连射出数箭，直至箭矢放空，这才放下了弯弓，“哮天刚吃了满月，这可是全盛状态下的‘天地一色’。再加上红钱的威力——要是这都对付不了卷帘的分身……那咱们也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正说着，沙巨人的身躯上骤然布满了龟裂的花纹，从缝隙之中开始崩裂出红色的粉末。不消一刻，哮天从沙巨人胸部钻入的位置探出了身子，利落蹿出，继而朝着沙巨人的咽喉咬去！
与此同时，哮天的身体急速变大，一口向沙巨人的头咬去！沙巨人的头被哮天咬下半边，看起来有些骇人，它缓缓低头，表情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只是它的下巴只剩了半边，被咬坏的半张脸上沙土崩塌散落在了地上：“原来不是小角色，失策了。”
哮天喘息着落在李晋身边后，骤然变回原来的大小，它拼命抖着身上沾染的沙子，长长的舌头也伸出来甩着，似乎十分嫌弃刚刚那一口所咬下的沙土。
李晋知它已尽全力，便将它召回到了自己的手臂之上。
但是突然间，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波月府都颤了颤！
那沙巨人一拳砸在了奎木狼的身上——刚才奎木狼站的位置，已经化作了一个深坑，迸飞了无数飞沙走石——这一击之后，沙巨人的拳头也渐渐开始化作了散沙。
不仅碎屑乱飞，不断砸在青玄张开的结界上，甚至连李晋也被震飞，摔在了吴承恩身边。
李晋抬头，只见李棠被蒙了一脸土灰，额上还被结界内震起的碎石击出了一个血块。当时李棠反应极快，一边捂着腰间的灵感一边护着身后的杏花。万幸的是，只受了这点轻伤。
但是，这也足以说明情况有些失控。地上的九剑虽然恢复了几分元气，此时的境地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白骨夫人已经手下留情，刚才的一招“脊蛇”并未伤及九剑性命，但他现在却是浑身酸软，无法作战，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令九剑十分懊恼，只得暗自调息，希望尽快恢复，以助大家一臂之力。
李晋略带歉意地说：“小姐，避一避吧。”
刚才的一击，他尽了全力，哮天也尽了全力；本来以为这一击能将沙巨人击溃，没想到使用红钱反而留给了沙巨人一口气，让它有了鱼死网破的时间。虽然红钱已经开始侵蚀它的化身，但是究竟它还能撑多久……李晋没什么把握。
看来，这分身的确厉害……毕竟，这是沙神卷帘的分身啊……
眼下，李晋自觉只能听天由命了。
沙巨人忽然抓起已经支离破碎的白骨夫人，举到大家面前。
“时间有限。”沙巨人开口说道，“我只找玄奘一人。说了，便放你一命离了南疆。否则……比死还痛苦万分的方式，要多少有多少。”
白骨夫人勉强抬头，看向众人。是的，她知道，众生所畏惧的死亡，并不是天下最可怕的事，白骨夫人也亲眼见过卷帘是如何处置叛徒的：先是将其血脉与卷帘自己相连，赐予对方不死之身；然后，便是砍手砍脚，百般折磨；更有百余飞剑穿胸之刑；最后，会将对方的精元吸入体内，让被惩罚的人在卷帘体内永生。
是的，永生，便意味着痛苦会持续到永远，永远不会有遁入轮回结束的一天。那么玄奘将在这一世永远定格，而白骨夫人也没有机会在来生与他重逢了。
白骨夫人虽然身受重伤，心中却一片清明。她抬了抬手指，指向一个人……
“是他。”
李晋突然觉得浑身一冷，那白骨夫人枯瘦的指尖分明指着自己的脸……
奶奶的，这婆娘，你就是指一指旁边的九剑也好啊！
再看沙巨人，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李晋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那沙巨人带着冷笑抬起脚，然后重重落在了白骨夫人的下半身上，用力碾碎：“骗我。”
白骨夫人发出了痛苦的叫声，不自觉地把脖颈咯吱咯吱地转向了吴承恩，虽然没有出声，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两个字：
“快逃。”
吴承恩感念她方才对自己救九剑时以德报怨的举动，见不得她就此死掉，本能地就要冲出去——青玄却抬起手，一把拽住了他。这么冲出去的话，跟送死无异。
随着红光闪烁，沙巨人的脸已经快要崩溃了，但是它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伴随大地一阵震动，沙巨人猛地朝着吴承恩他们转了转身子——心疼白骨夫人的这个书生，很有可能是自己要找的人。
唔，等等……人群之中，竟然还有一只花妖……真是天助我也。
沙巨人扭过头，冷冷问道：“小花妖，你说，谁是玄奘？”
沙巨人心中清楚：活了十几二十年的人，可能并不惧怕自己；但是，这些历经苦难才能成妖的东西，对于自己的修为，则有着更深的认知。对它们的威胁，筹码要重得多。
杏花浑身战栗，却是不发一言。
于是，沙巨人的拳头一抖，突然探到杏花的面前。杏花毫无准备，吓了一跳——
她本能地想要操控草木来抵抗，却发现自己体内的妖力忽然变得十分紊乱，根本不听她的控制，甚至反噬回来，令她喷出一口血来。
青玄的结界虽然剥落了那巨大拳头上厚厚的一层沙，却依旧只是杯水车薪。眼见那拳头距离杏花的头顶还有一尺的距离，忽然在众人的眼前，整齐地裂成了两半。
断面整齐，一点碎肉也没有掉落，空气中还残存着一丝裂帛般的声响，端的是好刀出鞘。
李棠手中紧握锦绣蝉翼刀，稳稳挡在杏花面前。原来，方才那一刀，出自她手。
沙巨人身姿丝毫未乱，将手拔了出来，仔细看看那无比整齐的伤口，然后盯着李棠的脸孔，自言自语道：“李家……”
李棠没有放过对方这一瞬间的松懈，指了指沙巨人的方向，对吴承恩喊道：“它脚下的沙流！”
吴承恩即便对李棠的指示将信将疑，自己却依旧纵身越出了结界。大地有规律的震颤，以及那沙巨人一缓一缓的行动，让李棠有了一种直观的猜测：她仿佛感受到了这妖怪脚下的沙流正在一股一股输送着妖力，驱使着沙怪的行动。
李棠的直觉，并没有错。
按照一般道理，这沙巨人挨了李晋那厉害的一招后早就该倒下了。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正是因为远在京城的卷帘正顺着地底的沙流为其注入生命。
李棠能察觉到这一点，多半是因为与妖怪一起生活多年，对于妖气有一种连青玄都无法比拟的敏锐。刚才整个地面下都蔓延着妖气，反而没有令李棠觉得有什么异样；幸好李晋的一击威力不同凡响，红钱震碎了杂七杂八细一些的沙流，只剩下了沙巨人脚下最后的一道。
仿佛人的主动脉一般，这股沙流正在拼命地为沙巨人争取着时间。奎木狼手中却熟练地挥舞着狼牙棒，一下一下砸在沙巨人的身上，没打几下，那沙巨人已经扛不住体内的灼烧，化作了一大片碎块轰塌于地面。奎木狼多少有些惊讶，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狼牙棒，并没有想到自己可以这么轻松取胜。
只是，他的惊讶仅仅持续了须臾。
“玄奘！”伴随着沙流，一个索命般的声音低吼着，如同狂沙翻滚，隆隆地从地面喷涌而出。沙流也随之变得狂暴，漫无目标地发泄着自己主人的不满。
青玄急忙俯身用手按住了地面，李晋也同时抬手，哮天呼啸而出，死死压住了沙流。杏花感觉更痛苦了，她知道这是百妖之力的反噬，可能是受了卷帘大妖的影响，自己体内的百妖之力反而被卷帘控制。她拼命咬牙抵抗着卷帘夺取她体内百妖之力的控制权，嘴角的血汹涌而出，视线模糊中，她猛地发现卷帘放弃了与她争夺百妖之力，而是将目标转向了李棠——
不！
那边，李晋同青玄联手制止了最后的沙流，而那低吼的声音，也渐渐消散。百花羞急忙扶起了地上的奎木狼，幸好，并无大碍。
“都没事吧？”李晋见不再有任何动静，开口问道。
“没事！”李棠回道；其实刚才的情况相当凶险，而来去无章的沙流几乎向自己迎面而来。李棠一时慌神，忘记了拔刀，幸好，杏花情急之下从背后推了李棠一把，这才有惊无险——
“多亏了你呀，小杏花。”李棠松了一口气，却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轻轻握住了，回头一看，杏花拉着她，身子却慢慢地向地上倒去。杏花心口和后背的位置渐渐被明艳的红洇湿，染透了身上的衣物；她头上的白色簪子，也已经被溅得一片血红……
“小杏花，小杏花！”李棠一边托住她的后背一边哑然嘶喊。李棠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沙流转头攻向自己，自己却毫发无损，并不是自己以力降之，完全是杏花为自己挡了这一击……
“马上送到我的房里去。”百花羞冷静地说。吴承恩跑过来抱起杏花，她的头软软地靠在吴承恩的胸口，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成一片雪白，只剩下嘴唇上还有一抹红，如同寒冬里的一株红梅，虽然明艳，却透着凄凉。
李棠跟在他们身后，此刻的心早已成了一团乱麻，她浑浑噩噩地想：杏花会没事的，对吧……如果是一个肉体凡胎，出了这么多血可谓危险，可是杏花是妖啊！她应该会没事的，对，她一定会没事的……
杏花再弱小也是妖变了几百年的，你听说过几百年的妖怪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吗？别开玩笑了。更何况，她还有百妖之力……对啊！杏花还有百妖之力呢！一定会没事的！
李棠勉强定了定神，追进房间。
院中，众人与卷帘操控的沙巨人之间的对峙还未结束。
“别大意了！他可能还没走！”李晋喝道。
青玄、奎木狼都明白，所以从刚才起就没动，尽管他们也都很担心杏花。
正如同李晋预料的一般，方才的安静只是假象，那沙巨人又在作祟——它牢牢地将周围的一切吸入体内，包括红钱的妖力。但它并未再攻击大家。
青玄等人全神戒备地盯着地面——只见地上的碎块慢慢变红，却并没有如同吴承恩上次使用红钱一样有任何外泄的趋势。
半炷香的工夫过去，沙巨人总算没了动静，应该是死透了……
不过在那沙巨人灰飞烟灭的同时，不少红色粉末飘散在院子中；所落之处，花草当即枯萎，寸草不生。
九剑看着如此，咬咬牙，扭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抛出了巨伞——巨伞在空中旋转开来，吸着空中飘浮的红色碎屑。奎木狼正在心疼自己夫人精心打理的院子，见到这一幕，不免心存几分感激。
李晋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天地一色怎么可能失手。”
他拄在地上的手忽然一顿，而后不可思议地将硌手的东西拿起来，是闪着盈盈蓝光的内丹——这里面涌动的百妖之力令李晋一下子确定了——内丹是杏花的！
对了，杏花！
同时，在院子里搜寻了一会儿的青玄开口说道：“白骨夫人不见了！”
“怎么可能！她伤得那么重，爬也爬不走啊……”奎木狼走到花园角落，鼻子嗅了嗅之后用脚扫开地上的一层浮土，露出了一片血红；地上的血迹，是白骨夫人留下的没错。
只是这血迹一路延伸，顺着找下去，断在了之前沙巨人脚下的那条沙流附近。那沙流的断口仿佛一个旋涡，正在贪婪地吸入周围的一切。
青玄抬头，顺着沙流消失的方向望了望，嘴中嘟囔出了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京城……卷帘，他把白骨夫人，带去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