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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礼拜六才去那家吃过晚餐﹐」贝瑞.佛洛斯特警探说。瑞卓利正和他同车驶向中国城。「我带黎姿去王安剧院看芭蕾。她喜欢芭蕾﹐可是啊﹐我看得一个头两个大﹐看到一半睡着了。后来﹐我们走去海城餐厅吃晚饭。」
这时是凌晨两点﹐挑这种时间哈拉﹐未免太早了﹐但珍.瑞卓利警探随搭档絮叨下去﹐听着他聊最近交往的对象﹐自己则专心开车。对她疲劳的眼睛而言﹐每一盏路灯都显得太亮﹐每一道迎面而来的车头灯都能刺伤她的视网膜。一小时之前﹐她和丈夫共枕﹐躺在温暖的被窝中﹐现在的她极力保持清醒﹐车流不知为何慢成龟速。三更半夜的﹐正常人应该全在家睡大觉才对。
「妳有吃过那一家吗﹖」佛洛斯特问。
「什么﹖」
「海城餐厅。黎姿点了一道蒜豉蛤蜊﹐好好吃﹐我现在一想就饿﹐等不及想回去再吃一盘。」
「谁是黎姿﹖」瑞卓利说。
「上礼拜不是告诉过妳了﹖我在健身房认识的。」
「你不是跟一个叫做玛菲的女人在约会吗﹖」
「玛吉。」他耸耸肩。「结束了。」
「她之前的那个也是。谁晓得她叫什么名字。」
「唉﹐我还搞不懂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嘛。我已经脱离男女交友市场太久了。哇塞﹐我哪知道现在的社会单身女孩满街跑。」
「女人。」
他叹气。「对﹐对。艾莉丝以前常念我。时代不一样了﹐应该称呼她们女人才对。」
瑞卓利在红灯前煞车﹐向他看一眼。「你最近常跟艾莉丝聊天吗﹖」
「有什么好聊的﹖」
「十年婚姻一场﹐可聊的事情很多吧﹖」
他随眼望向窗外。「没啥好说的。她一去不回头了。」
但佛洛斯特的心仍在恋栈﹐瑞卓利心想。八个月前﹐佛洛斯特的妻子艾莉丝搬出两人共筑的巢﹐从此瑞卓利被迫成为佛洛斯特的听众﹐听他细数约会历险记。佛洛斯特的交往对象令人目不暇给﹐瑞卓利听得毫无乐趣。有一位金发波霸曾告诉他﹐她里面没穿内衣裤。有一位图书馆员﹐带着一本被翻烂的印度性爱经﹐运动神经发达得吓人。有一位贵格会教徒﹐脸蛋清秀﹐酒量却比他大。他转述这些事迹时﹐语调常常混合困惑与纳闷﹐但最近﹐瑞卓利从他的眼神看出惆怅的意味大于其他情绪。再怎么看﹐佛洛斯特也不是剩男一族。他的身材精瘦﹐体适能良好﹐外貌属于平实型的帅哥﹐因此约会应该比从前更容易上手。
话说回来﹐他仍想念艾莉丝。
车子转进必珠街﹐驶进中国城的心脏地带﹐波士顿市警局巡逻车的警灯闪耀﹐照得他们差点睁不开眼睛。她在巡逻车后面停车﹐踏进春季深夜湿寒刺骨的冷气中。尽管夜深了﹐人行道上聚集了围观的群众﹐瑞卓利听见中英文的交头接耳声﹐大家问的无疑是最常见的问题﹕发生了什么案子﹖有谁知道吗﹖
她和佛洛斯特走进聂街﹐从封锁线下钻进去﹐有一名基层警察正在站岗。「凶杀组的瑞卓利警探和佛洛斯特警探。」
「在那边。」警察简短响应﹐指向巷子里的一个垃圾箱﹐旁边另有一名警察守卫。
佛洛斯特和她走近时﹐她才发现﹐警察看守的不是垃圾箱﹐而是地面上的一件物体。她定住脚﹐低头凝视着地上一个右手断掌。
「哗﹐」佛洛斯特说。
警察笑笑。「跟我刚才的反应一样。」
「谁发现的﹖」
「中国城幽灵巡礼团的人。巡礼团里的一个小孩捡起来﹐以为是假道具。因为刚被砍下来不久﹐当时还在滴血。小孩一发现是真的﹐马上丢在现在这地方。参加巡礼的人﹐铁定没有料到会巡到这种驴事。」
「团员去哪里了﹖」
「大家被吓坏了﹐全部坚持回旅馆﹐不过我记下他们的姓名和联络方式。导游是个本地人﹐一个华裔男生﹐他说﹐警方有问题尽管找他。除了断掌以外﹐没有人看见异常的现象。他们报警时﹐总机以为是恶作剧一场。我们响应的时间有点延误﹐因为忙着在查尔斯顿区处理一些闹事的民众。」
瑞卓利拿着手电筒弯腰﹐照着断掌。这只手的切面利落得令人称奇﹐伤口的凝血已经干涸﹐手指苍白纤细﹐指甲修剪高雅得令人望尘莫及﹐任何人一眼即知原主是女性。没戴戒指﹐没有手表。「就掉在这地上﹖」
「对。像这么新鲜的肉﹐保证不多久就会被老鼠吃掉。」
「我看不出啮咬痕。掉在这里的时间应该不算长。」
「对了﹐我另外看见一个东西。」警察把手电筒对准几码外﹐光束落在一件灰色的钝物上。
佛洛斯特走去瞧个仔细。「这是一把黑克勒—科赫(Heckler and Koch)。高价位﹐」他说。他朝瑞卓利望一眼。「装着消音器。」
「观光客有没有摸过这把枪﹖」瑞卓利问。
「没人摸过﹐」警察说。「他们没看到。」
「所以说﹐现场有一支装着消音器的自动手枪﹐一只刚被切断的右手﹐」瑞卓利说。「想不想打赌﹖断手之前﹐这只手一定握着这把枪。」
「这支枪是上等货喔﹐」佛洛斯特说着﹐仍在欣赏手枪。「没有人傻到随手扔掉这种好枪。」
瑞卓利站起来﹐看着垃圾箱。「垃圾箱检查过了吗﹖尸体是不是在里面﹖」
「没有﹐警探。我想说﹐出现一只断掌﹐就可以直接找你们过来处理了。我不想在你们赶到之前破坏现场。」
瑞卓利从口袋取出一双手套﹐一面戴上﹐一面感觉心跳加剧﹐以因应即将发现的事物。佛洛斯特和她合力掀开垃圾箱盖﹐海鲜的腐臭味扑鼻而上。她强压呕吐的冲动﹐向下注视﹐只见几个被压扁的纸箱以及一包圆鼓鼓的黑色垃圾袋。她和佛洛斯特相视一眼。
「可以劳驾妳吗﹖」他问。
她伸手进去﹐扯一扯垃圾袋﹐一拉即知尸体不在里面。不够重。臭气熏得她的脸皮揪成一团﹐她解开垃圾袋﹐向里面看﹐只见一堆虾蟹壳。
两人双双后退﹐垃圾箱盖轰然合上﹐发出如雷的巨响。
「里面没人吗﹖」警察问。
「不在里面。」瑞卓利低头看着断掌。「她的身体在哪里﹖」
「说不定被人丢在波士顿好几个地方。」佛洛斯特说。
警察哈哈笑。「搞不好﹐被这里的中国餐馆放进锅子里炖得香喷喷﹐被端上餐桌了。」
瑞卓利看着佛洛斯特。「幸好﹐你们点的是蛤蜊。」
「我们已经走过一圈了﹐」基层警察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没关系﹐我们会再绕一圈看看。」瑞卓利说。
佛洛斯特和她一起慢慢走在聂街上﹐两支手电筒照进黑影﹐看见玻璃瓶的碎片﹑废纸﹑烟蒂﹐不见尸块。两旁楼房的窗户全暗﹐但她怀疑楼上的窗内是否有人熄灯观察着﹐监视他们在无声街道上前进的脚步。明天白天的时候﹐同样的地方还需要再巡一遍﹐目前摸黑搜证只是不愿错过黄金时机的线索。因此她和佛洛斯特寸步移进巷子﹐来到封闭夏利臣街的另一条封锁线。来到这里﹐有人行道﹑街灯﹑车流。然而﹐瑞卓利和佛洛斯特继续睁大眼睛绕行街区﹐从夏利臣街进入必珠街﹐以视线扫荡路面。绕完一圈之后﹐两人重回垃圾箱旁﹐此时刑事鉴识组已经赶到。
「你们也没找到尸体吧?」警察对瑞卓利和佛洛斯特说。
瑞卓利看着鉴识组将手枪和断掌收进证物袋。她思忖着﹐凶手把尸块弃置在开放的地方﹐任人一眼就能发现﹐是作案过于仓促吗﹖或者是希望尸块被人发现﹐意在放话﹖接着﹐她的目光向上移﹐瞧见面对巷子的一栋四楼建筑﹐墙上有一座蜿蜒而上的消防梯。
「我们应该爬上屋顶﹐检查一下。」她说。
消防梯的底阶生锈了﹐拉不动﹐他们只能以传统方式上楼──走楼梯。他们走出巷子﹐回到必珠街﹐想从正门进入同一街区的楼房。一楼全是商家﹐有一间中国餐馆﹑一间面包店﹑一家亚洲杂货店﹐全在深夜打烊﹐楼上是公寓住家。瑞卓利仰头望﹐楼上的窗内无一开灯。
「只能吵醒里面的人﹐叫他们开门。」佛洛斯特说。
瑞卓利走向聚集人行道上看热闹的老华人。「有人认识这栋的房客吗﹖」她问。「我们想进去。」
众老茫然盯着她。
「这一栋﹐」她再说一遍﹐指着楼房。「我们想上楼。」
「欸﹐拉高嗓门没用吧﹖」佛洛斯特说。「他们好像听不懂英文。」
瑞卓利叹气。中国城嘛﹐难怪。「不找口译不行。」
「A-1辖区新来一个警探﹐好像是华人。」
「等他过来﹐太耗时间了。」她踏上正门﹐搜寻着房客名单﹐随便按一个键。门铃响了再响﹐没有人应门。她再试另一个按键﹐这次对讲机总算沙沙响起人声。
「喂﹖」接听者是女人。
「我们是警方﹐」瑞卓利说。「麻烦妳开门﹐让我们进去﹐好吗﹖」
「喂﹖」
「请开门!」
过了几分钟﹐对讲机冒出一个小孩的声音﹕「我外婆问妳是谁。」
「波士顿市警局警探珍.瑞卓利﹐」她说。「我们想上楼顶﹐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喳的一声﹐门锁终于开启。
这栋楼房少说也有百年历史﹐木板楼梯被瑞卓利和佛洛斯特踩得咿呀呻吟。来到二楼﹐一扇门打开﹐瑞卓利瞥见里面是拥挤的公寓﹐门口有两个女孩﹐睁着好奇的眼睛看﹐较小的一个年龄和瑞卓利的女儿蕾吉娜差不多﹐瑞卓利稍停一下﹐对她微笑﹐低声说哈啰。
一眨眼的工夫﹐小女孩被一个女人抱走﹐门被甩上。
「看样子﹐我们是陌生大野狼。」佛洛斯特说。
他们继续爬楼梯﹐经过四楼歇脚处﹐往上另有一道狭隘的楼梯﹐通往屋顶。屋顶门没上锁﹐但开门时产生的吱呀声刺耳。
破晓前的夜色昏沉﹐唯一的光线涣散﹐来自市街。瑞卓利拿着手电筒﹐照到一张塑料桌和几张椅子﹐几盆香料作物。一条向下凹的晒衣绳满挂着衣物﹐鬼魅似地随风飘舞。在床单的另一边﹐她看见若隐若现的东西躺在屋顶的边缘。
佛洛斯特和她不多说一句话﹐不由自主从口袋取出纸鞋套﹐弯腰穿上﹐然后才从悬挂的床单下钻过去﹐走向他们瞧见的东西﹐鞋套踏在屋顶油纸﹐哔哔剥剥。
两人一时讲不出话。他们站在一起﹐两支光束聚焦在一滩凝固的血塘﹐照亮躺在血泊里的东西。
「大概找到她了。」佛洛斯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