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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卓利憋着心中话﹐走向停车地点﹐半路上才质问伽瑞博士﹕「你怎么确定那一支不是凶器﹖」
「不信的话﹐带回去局里化验看看。」他说。
「我们找的是中国古董刀﹐她碰巧有一把。」
「妳从她手上接过来的不是妳要的那一把。她那一把的刃缘有使用后产生的缺口和伤痕﹐不过﹐雕刻和血槽太深了。而且﹐握柄看起来是原厂的刀柄。如果是明朝的木造刀柄﹐经过几世纪﹐不可能保养得这么好。」
「所以﹐她那一把不是古董﹖」
「手工的确很精巧﹐而且具有明代刀器重量适中﹑重心平衡的特质﹐却只是一把几可乱真的复制品﹐刀龄最多五十到七十五年。」
「你刚才为什么不当面说﹖」
「因为﹐以她个人来说﹐她信以为真。她相信这把刀是祖传下来的宝贝﹐对她的意义重大﹐我不忍心戳破她的幻想。」他望向中国城的牌坊。现在是傍晚时分﹐晚餐的食客正涌向中国城﹐在狭隘的街道上漫游﹐阅读着窗户上的菜单。博士审视着群众﹐眼神悲伤。「在我上班的博物馆﹐」他说﹐「常有人找我去评估祖传宝物的价值﹐常有民众从阁楼带各式各样的垃圾过来﹐有花瓶﹐有绘画﹐有乐器﹐每一样东西都有千奇百怪的典故迷思。几乎每一次﹐我的评估都让他们失望﹐因为他们带来的不是无价之宝﹐而是没有价值的仿造品。听到这样的鉴定﹐他们被迫质疑小时候听过的每一个故事。大家都想相信自己的身世异于常人﹐想相信自己家族的渊源独一无二。有什么证据呢﹖他们拿出祖母的古董戒指﹐或是祖父的旧小提琴。残酷的事实是﹐常人十之八九的背景都很平凡﹐何必逼他们接受这种事实呢﹖事实是﹐我们视之若宝的祖传古物﹐几乎无一不是假的。」
「方夫人相信她的祖先是女将﹐」佛洛斯特说。「你认为也是祖传的幻想﹖」
「我认为她是听信父母讲的话。父母把刀子送给她﹐以宝刀为证。」
「所以说﹐她不是瓦氏夫人的后代。」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佛洛斯特警探。你也有可能是阿瑟王或征服者威廉的后代。如果你认为这样的身世很重要﹐能帮助你应付日常生活的难关﹐那你不妨继续相信下去﹐因为家族传说的真谛更胜事实百倍。日常生活平淡无奇﹐家族传说能助人忍耐度日。」
瑞卓利﹕「哼﹐我们家族的传说全是路易伯伯一口气能灌几杯啤酒。」
「妳只听过这一种﹖我很怀疑。」博士说。
「我也听过﹐我曾祖母害一整团吃喜酒的客人上吐下泻。」
博士微笑说:「我指的是英雄。妳家至少有一个吧。警探﹐妳仔细想想看﹐家族传说中的英雄对妳的自尊心有多重要。」
开车回家途中﹐瑞卓利深思这件事﹐但她最先想到的家族大人物全是坏坏的﹑搞笑的那一型。她想到﹐有个表哥想证明耶诞老公公也能从正门进来﹐于是紧急拆掉妈妈家的烟囱。她想到一位叔叔﹐为了炒热元旦庆祝会的气氛﹐拿出自制的烟火来施放﹐出院时缺了三根手指。
但是﹐她深入回忆之后﹐挖掘出几件坚忍不拔的祖传事迹﹐例如有一位曾祖婶去非洲当修女﹐另有一位曾祖姑姑在大战期间的意大利一手带大八个子女。她们也算是英雄﹐只是她们默默不出声罢了。她们是以韧性见长的真性情女子﹐不像方夫人家传事迹里的双刀巾帼英雄。方夫人的祖传事迹充其量是寓言一则﹐真实性和保护良民﹑斩妖魔﹑力抗河怪的美猴王孙悟空差不多。艾睿丝.方生活在这一类的神话故事里﹐身为寂寞寡妇的她自信是古战士的后代﹐自信拥有宝刀﹐思想缩进幻想中﹐谁能怪她呢﹖她罹患白血病﹐不久于人世﹐丈夫与女儿全早走一步﹐她孤零零在家伤心﹐和破旧的家具为伍﹐是否会梦想置身战场﹑威震天下﹖换成我﹐我难道不会﹖
她遇到红灯﹐煞车停下﹐这时手机铃响﹐她不看来电显示﹐直接拿起来接听﹐气冲冲的语音灌进她的耳朵。
「搞什么名堂啊﹐珍﹖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弟弟法兰基说。「我们一定要阻止她啊。」
她叹气。「你指的应该是妈妈想订婚的事﹖」
「听麦克讲﹐我才知道。」
「我本来想打电话通知你﹐最近有点忙﹐忘了。」
「她不能嫁给那男人啊。妳一定要喊停。」
「怎么喊法﹖」
「她还没离婚啊﹐乱来嘛!」
「对。她还有一个被傻辣妹拐跑的老公。」
「不准妳这样数落老爸。」
「不然怎么讲﹖」
「他迟早会收心啦。老爸迟早会回家﹐不信妳等等看﹐等他的玩心累了就知道。」
「你去告诉妈妈啊﹐看她有什么反应。」
「去妳的﹐珍。妳竟然会束手旁观。我们是姓瑞卓利的一家人。既然是家人﹐就应该团结。何况﹐我们对这个叫科萨克的家伙认识又不深。」
「什么话﹖你和我都知道他为人不赖。」
「不赖是什么意思﹖」
「他的为人正直。而且﹐他是个称职的警察。」她顿一下﹐讶异自己居然为科萨克辩护。科萨克即将成为继父﹐她心里不是滋味。然而﹐她对科萨克的评语字字属实。他确实是个正直的男人﹐确实值得信赖﹐比他差劲的男人多的是﹐碰到他的女人还算幸运。
「他跟妈嘿咻﹐妳也无所谓﹖」法兰基说。
「老爸跟傻辣妹嘿咻﹐你不是没意见﹖」
「不能一概而论啦。老爸是男人。」
这话惹毛了她。「妈不能嘿咻吗﹖」瑞卓利呛回去。
「她是我们的母亲。」
路灯转绿﹐她驶过十字路口﹐一面说:「妈还没老死﹐法兰基。她的外形好﹐个性也风趣﹐值得再爱一次试试看。与其拿这件事骚扰妈﹐你不如去开导老爸。妈和科萨克交往的始作俑者就是他。」
「好﹐我去找他讲讲看。他该掌控全局了﹐也许要趁现在。」法兰基说完挂电话。
掌控﹖有今天这种乱象﹐全怪老爸缺乏自制力。
手机被她扔向座椅。她烦恼父亲会对婚讯有何反应。多了这件伤脑筋的事情﹐她愈想愈生气。杂事十几件﹐一同冒出来﹐她形同杂耍艺人﹐忙着避免空中的球落地。
手机又响。
她紧急靠边停车接听。「我没空跟你吵﹐法兰基。」她怒骂道。
「妈的﹐谁是法兰基﹖」对方反驳的语气同样火爆。「给我听好﹐瑞卓利﹐红凤凰的狗屁我已经受够了﹐妳给我去做个了断。」沙哑的嗓音无疑来自凯文.唐纳修。从这段妙语如珠的话也知道是他。
「我不懂你在讲什么﹐唐纳修先生。」她说。
「我今天下午又接到了。这一次﹐他们把信压在我的挡风玻璃刷下面。谁这么大狗胆﹐妈的﹐竟敢乱摸本大爷的车﹖」
「你又接到什么﹖」
「又来一份乔伊.吉尔摩讣闻的影印。生前嗜好篮球和打靶﹐身后留下慈母与胞妹﹐啰唆一堆。背面写了一句话。」
「写什么﹖」
「牠即将前来对付你。」
「你认为值得重视吗﹖」
「已经有两颗头被什么猴怪砍掉了﹐我岂有不重视的道理﹖」
她以平缓的语气说:「你指的是什么猴怪﹖」
「什么﹖我不应该知道这件事吗﹖」
「那份信息没有对民众公开。」
「我是哪门子民众﹖我是生命受威胁的纳税人。」
瑞卓利暗忖﹐他能直通本案调查过程的核心。波士顿市警局被他渗透了。瑞卓利不应该意外。以唐纳修的势力而言﹐哪里的眼线买不通﹖市政府和市警局应该也在他的布局范围之内。
「警探﹐妳的职责是服务民众﹐保护民众﹐别忘了﹐」唐纳修说。「尽一尽责任吧。」
连你这种杂碎也要保护﹖遗憾。她深呼吸﹐尽量保持礼貌。「我需要化验最新的这一份邮件。你目前人在哪里﹖」
「我在杰夫瑞斯角区的公司仓库里。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妳最好赶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