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议与礼物 An Offer and a Gift
“向前!”瓦卢斯元帅大喊。杰赛尔歪歪斜斜地向前一步,脚趾头紧抠梁木沿,拼命保持身体平衡,一边笨拙地刺两下。完全是应付。这不怪他,一天四小时训练让他身心俱疲,自觉接近虚脱。
瓦卢斯皱皱眉,轻松挡开杰赛尔的钝剑。元帅在平衡木上行动自如,宛如走在花园小径。“向后!”
杰赛尔踮起前脚掌踉跄后退,左臂在周围一阵乱舞,竭力维持平衡。他膝盖以上的身体因这通乱舞疼得厉害,膝盖以下更别提了。瓦卢斯虽年逾六十,却毫不露疲态。他沿梁木进退自如,手中双剑舞得呼呼生风,甚至连汗都没出。杰赛尔用左剑奋力一挡,趁机喘口气,身体却失去平衡,右脚悬在空中无论如何踩不中身后的梁木。
“向前!”杰赛尔蹒跚着改变方向,小腿阵阵酸痛。他朝恼怒的老人胡乱一砍,瓦卢斯却不退后,而是矮身躲开,用手臂后侧扫向杰赛尔的双脚。
杰赛尔哀号一声,院子在他眼中天旋地转。他的腿狠狠撞上梁木沿,接着他自己以脸朝下四肢张开的姿势摔进草地,下巴重重撞上草皮,震得牙齿咯咯直响。他翻滚了几圈,仰面躺倒,喘得像条刚离水的鱼,撞上梁木的腿不断抽搐——今天早上,他又添了一道丑陋的瘀伤。
“真糟糕,杰赛尔,糟糕透顶!”老兵从梁木上敏捷地跃下。“你摇摇欲坠的样子像在走钢丝!”杰赛尔翻过身,咒骂着僵硬地爬起来。“那是一根坚硬的橡木,宽敞得够你站上一天一夜!”为表明观点,元帅阁下用短剑重重地砍在梁木上,一时木屑纷飞。
“我记得你说‘向前’。”杰赛尔抱怨。
瓦卢斯双眉猛挑:“路瑟上尉,你难道认为,布雷默·唐·葛斯特会把自己的意图事先告诉对手?”
布雷默·唐·葛斯特想击败我,你这老混蛋!而你要帮我击败他!杰赛尔这么想,却不会蠢到这么说。他只默默摇头。
“不!他根本不会!他会想尽法子来欺骗和迷惑对手,就像所有杰出剑客必须做的那样!”元帅踱来踱去,一个劲摇头。杰赛尔再次产生了弃赛的念头。他厌倦了每晚精疲力竭倒头就睡——放以前他才刚开始痛饮——厌倦了每早醒来浑身瘀伤、酸痛不已,还要面对四小时跑步、平衡木、重杠和剑式训练。他厌倦了被威斯特少校拿剑敲屁股,最最厌倦的是被这老混蛋欺负。
“……令人失望,上尉,太令人失望了。我甚至觉得你越练越差……”
杰赛尔永远拿不了冠军。没人指望他赢,他自己更没有一点信心。为何不放弃,回去玩牌,夜夜醉酒寻欢呢?那不是他想过的生活吗?但那样他又怎能从上千位贵族公子中脱颖而出?很久以前他就决心要与众不同,当上元帅阁下,要不就是宫务大臣。总之得是大人物,重要人物。他想坐进内阁的大交椅,做出重大决策。他想让人们挂着谄媚的微笑恭维他,仔细琢磨他的每句话。他想让人们在他大步经过时窃窃私语:“路瑟大人来了!”仅仅满足于比布林特中尉更富有、更聪明、更好看,可以吗?想都不用想。
“……我们离目标还远得很,时间却远远不够,除非你能端正态度。你的对战还是那么拙劣,体能还是那么孱弱,至于平衡性,不提也罢……”
况且弃赛的话别人会怎么看?父亲会有怎样反应?兄弟们会说什么?其他军官呢?他们会认为他是个懦夫。还有阿黛丽·威斯特。过去这几天,他脑子里全是她。如果他不击剑了,她还会靠他那么近吗?她还会用轻柔的语调跟他说话吗?她还会为他讲的笑话发笑吗?她还会用乌黑的大眼睛看他,让他几乎感觉到她在耳畔的呼吸
“你在听吗,小子?”瓦卢斯怒吼。杰赛尔感觉到元帅在他耳旁呼出的口气,还有大堆唾沫星子。
“是的,阁下!对打拙劣,体能孱弱!”杰赛尔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平衡性不提也罢。”
“没错!尽管你给我带来了这么多麻烦,我还是禁不住想,你小子是不是根本没把心思放这上面。”他直直地盯住杰赛尔的眼睛,“你说呢,少校?”
没人回答。威斯特失神地坐在椅子里,双臂交叉抱胸,紧锁双眉,怔怔地望着前方。
“威斯特少校?”元帅阁下厉声喝道。
少校猛地抬头,好似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对不起,阁下,我走神了。”
“我看出来了,”瓦卢斯咂咂嘴,“今早所有人都走神。”老人怒气的转移令杰赛尔松了口气,但他没高兴多久。
“很好,”老帅很快下令,“既然如此,从明日起,训练前先在护城河里游上几圈。一里或两里。”杰赛尔用力咬牙,不让自己叫出声。“冷水对刺激感官有良效。还有,为了让你以最清醒的状态投入训练,我们需要提早时间。就从五点开始。路瑟上尉,我建议你好好想想,你来这是为赢得剑斗大赛,还是为享受我的陪伴。”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杰赛尔没发脾气,直等瓦卢斯离开院子,一旦确定老人走得远到听不见他说话,他立马怒冲冲把双手的剑扔到墙上。
“他妈的!”他叫道,剑“咣当”落地,“见鬼去吧!”他四下张望,想找样不会带来严重伤害的东西踢几脚,最终目光落在梁木支柱上。可惜他对这一踢的判断严重失误,踢完立马像白痴一样跳来跳去,拼命忍住才没蹲下去揉脚。“妈的,妈的!”他连连怒号。
失望的是,威斯特没有任何表示。少校起身皱皱眉,准备跟上瓦卢斯元帅。
“你去哪?”杰赛尔问。
“走人,”威斯特扭头说,“我看够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威斯特停步转身:“尽管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但世界上比这重大的问题多的是。”
威斯特大步走出院子,留下杰赛尔张大嘴巴,呆呆地站在原地。“你以为自己是谁?”一旦确定威斯特离开,他立刻在后面叫喊。“妈的,妈的!”他想再给梁木来一脚,但忍住了。
***
回营房的路上他心情极差,有意避开阿金堡人多的部分,专拣国王大道一侧的僻静小道和花园走。为回避熟人,他一路低头盯着脚。但他今天的确不走运。
“杰赛尔!”是卡斯帕,他正跟一名衣着华丽的黄发女孩散步,另有一名神情严肃的中年女人作陪,无疑是家庭教师之类。他们正停下欣赏几尊放置在鲜有人问津的小院子里的小雕塑。
“杰赛尔。”卡斯帕又喊,边喊还边挥帽子。避不开了。他只能挤出牵强的笑容,大步走去。当他走近时,脸色苍白的女孩朝他微笑——如果是想给他留下好印象,她失败了。
“又在练剑,路瑟?”卡斯帕多此一举地问。杰赛尔此刻大汗淋漓,两手都拿着剑,而众人皆知他每早都得练。将这些线索联系起来无需多有头脑,不幸的是,卡斯帕是个呆瓜。
“是啊。你怎么猜到的?”杰赛尔不想一上来就将谈话弄僵,所以假惺惺地呵呵一笑,遮掩过去。旁边两位女士脸上又露出笑容。
“哈哈。”卡斯帕大笑,他很愿意被人拿来找乐子。
“杰赛尔,能允许我介绍我的表妹,阿瑞丝·唐·卡斯帕吗?这是我的长官路瑟上尉。”这么说她就是那个有名的表妹,王国最富有的女性继承人之一,出身豪门世家。卡斯帕总吹嘘她长得多漂亮,不过在杰赛尔眼里,她只是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弱、病恹恹的普通女孩。她虚弱地笑笑,柔软无力地伸出一只白皙的手。他以最敷衍的态度在上面轻轻吻过。“迷人的小姐,”他毫无兴致地轻声赞叹,“我必须为我的外表致歉,我刚刚一直在练剑。”
“是呀。”一旦确定他说完,她便用高亢、尖利的话音附和,“我听说你是个伟大的剑手。”她停顿了一会,思索接下来该说什么,然后眼睛一亮。“跟我说说,上尉,击剑真的很危险吗?”
无聊的问题。“噢,一点也不,亲爱的女士,决斗圈内只准用钝剑。”他本当多说一些,但他才不想搜肠刮肚去满足这个女人。于是他只淡淡一笑。她也是。谈话就此陷入僵局。
杰赛尔正待说出练剑极累人的托辞,阿瑞丝却打断他,转到另一话题。“请告诉我,上尉,北方真的可能打仗吗?”她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但她的女伴却赞许地盯着她,无疑对自己教导出的女孩的交际能力感到满意。
饶了我吧。“嗯,依我看……”阿瑞丝女士那双浅蓝眼睛满怀期待地盯着他。简直不忍直视。不知在哪个话题上她更无知:击剑还是政治?“你觉得呢?”
家庭教师微微皱眉,阿瑞丝小姐则有点吃惊,脸色微红,不知该说什么。“呃……就是……我相信什么都会……好起来?”
谢天谢地!杰赛尔心想,我们都解脱了!我可以离开了!“当然,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又挤出几丝笑容,“认识你非常荣幸,不过我马上还得值班,只好先走一步。”他礼节性地鞠了一躬,“卡斯帕中尉,阿瑞丝小姐。”
卡斯帕像往常一样友好地拍拍杰赛尔的手臂,他那骨瘦如柴的无知表妹则迟疑地笑笑。
家庭教师在他经过时朝他皱眉,他不予理会。
***
他到达圆桌厅时正赶上议员们午餐休息结束。他朝站在门廊的卫兵们略略点头致意,大步穿过巨大的门廊,沿中央走道向下。联合王国的代表们跟在后面,拖拖沓沓的脚步、嘟嘟囔囔的耳语回荡在大厅里。杰赛尔沿弧形墙朝高桌后自己的位置一路摸去。
“杰赛尔,练剑顺利吗?”是加兰霍,破天荒比他早到一步,正抓紧时机在宫务大臣到来前聊几句。
“不太走运。你呢?”
“噢,我还好。跟你说,我见着了卡斯帕的表妹……”他努力回忆名字。
杰赛尔叹口气:“阿瑞丝小姐。”
“对,正是!你也看见她了?”
“我碰巧撞见。”
“唷!”加兰霍噘起嘴唇,惊呼一声,“你说她是不是美呆了?”
“嗯。”杰赛尔兴味索然地望向别处,眼看穿长袍锦裘的众人缓缓入厅——如今真正的王公贵族已很少出席议会,多半派自己最不喜欢的儿子或拿钱办事的代理人来当代表,除非有什么要事不得不亲自赶来抱怨。许多权贵甚至连代表都懒得指派。
“我发誓,她是我见过的极品。卡斯帕老吹嘘她怎么漂亮,但真人要漂亮多了。”
“嗯。”议员们四散开,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圆桌厅设计得像个剧院:阶梯状长椅呈半圆形分布,中央有条走道,王国的贵族头头们就坐在观众席上。
就像在剧院里,一些座位比别的座位好。小人物坐在后面较高的地方,越往前越是要人,前排是为那些最显赫家族的族长——或他们的代表——保留的。整个观众席的左边,也即靠近杰赛尔这边,坐的是来自南方、则达戈斯卡和西港的代表。右边坐着来自北方和西方、也即安格兰和斯塔兰的代表。中间最主要的座位为王国核心的米德兰贵族准备。杰赛尔觉得联合王国确是名副其实,从此就可看出。
“多么娴静,多么优雅,”加兰霍仍在痴迷地大发感慨,“美极了的金黄头发,乳白色皮肤,还有那双迷人的蓝眼睛。”
“还有她的钱。”
“噢对,这也算,”大个子微笑。“卡斯帕说他叔叔比他父亲更富有,啧啧!而且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会继承她爹的每个子儿。每个子儿!”加兰霍掩不住兴奋,“哪个男人能娶她真是上辈子修的福分!她叫什么来着?”
“阿瑞丝。”杰赛尔有些愠怒地应道。王公们或者说他们的代理人拖着脚步,嘟哝着入座。出席状况很糟,不到一半,通常就是如此。若将圆桌厅看做剧院,剧场老板该要发了疯地寻找能提高上座率的剧目了。
“阿瑞丝,阿瑞丝。”加兰霍吧嗒了几下,好似这个名字在嘴里留下无尽甘甜。“哪个男人能娶她真是上辈子修的福分。”
“没错,上辈子修的。”上辈子穷怕了,这辈子只要钱。杰赛尔宁可选那个女家庭教师,好歹她看上去有点儿精气神。
宫务大臣此刻入厅,一路走向高桌所在的高台。若将圆桌厅看做剧院,那就是舞台。他后面跟着一群穿黑色长袍的秘书和办事员,个个抱着厚重典籍和成捆的官方文件。深红色朝服在霍夫阁下身后摇摆,他看起来活像一只扑打翅膀的堂皇大鸟,后面追逐着一大群令人烦不胜烦的乌鸦。
“老醋坛子来了。”加兰霍低语,一边侧行到桌子另一头自己的岗位上。杰赛尔手背身后,摆出惯常的姿势,脚微张开,扬起下巴。他朝兵士们扫了一眼,他们环弧形墙以一定间隔挺立,全副盔甲,纹丝不动,一如往常。他深吸一口气,为接下来极端乏味的几小时做好准备。
宫务大臣一屁股坐到高椅上,开口要酒。秘书们在他周围坐下,中间区域留给国王,国王当然是照常缺席。文件沙沙摆放,厚重账册翻开,笔尖在墨缸里磨得吱吱响。司仪走到高桌下,持权杖敲击地面,示意众人肃静。贵族或他们的代理人,还有头顶旁听席内极少的旁听者的低语声渐渐平息,空旷的大厅一时阒寂无声。
司仪挺胸宣布:“我宣布联合王国……”他语调缓慢铿锵,好似在葬礼上致悼词,“议会常会……”他突兀地停顿了好一会,宫务大臣恼火地扫了他一眼,可司仪并不打算放过荣耀的时刻。他直等众人有些不耐才宣告完。“……继续议事!”
“非常感谢,”霍夫愠怒地说,“若非午宴打断,我想我们该听达戈斯卡总督大人发言了。”鹅毛笔尖的刮擦声伴随话音,两个办事员记下宫务大臣说的每个字。刮擦声与话音的微弱回声在大厅上方的宏伟空间里交融。
一个老人吃力地从前排靠近杰赛尔的座位上站起来,颤巍巍的双手紧抓几页文件。
“议会——”司仪瓮声瓮气、尽可能拖长声音地说,“认可拉斯·唐·图埃尔为达戈斯卡总督沙德·唐·乌尔莫斯的合法代表!”
“谢谢,先生。”图埃尔又轻又哑的嗓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渺小得出奇。杰赛尔也只能勉强听见,而他俩的距离还不到十跨。“大人们——”他开始陈述。
“大点声!”后面有人喊。厅内立刻响起轻快的笑声。老人清清嗓子,重新开始。
“大人们,我此行来到你们面前,带来了达戈斯卡总督的急信。”他声音又慢慢小下去,变得跟先前一样,几乎听不到,每个词说出口鹅毛笔都得踌躇一阵。顶上旁听席开始交头接耳,使老人的话更难听清。“古尔库皇帝对达戈斯卡这座伟大城市的威胁正与日俱增。”
各种模糊的反对声从大厅另一侧安格兰代表们的区域响起,但大多数议员仍兴味索然。“他们攻击我们的船只,骚扰我们的商人,在我们的城墙外列队演习,总督大人不得不派我来——”
“我们好幸运!”有人喊,立刻又响起一片笑声,比刚才更响亮。
“这座城市建在一个狭长半岛上,”老人坚持不懈,努力使嗓音不被越来越高的喧闹淹没,“紧邻宿敌古尔库,与米德兰的联系却被茫茫大海隔断!我们的防御措施远远不够!总督大人亟须拨款加强……”
提到拨款,议会立刻炸了锅。图埃尔的嘴仍在动,但再没有任何人能听见他的话。宫务大臣皱起眉头,拿过酒杯喝了一口。离杰赛尔最远的办事员放下鹅毛笔,用沾满墨水的拇指和食指揉眼睛。离他最近的办事员刚记述完一行,杰赛尔伸长脖子去看,只见上面简单写道:
有人大喊大叫。
司仪持杖使劲在地砖上敲,脸上带着莫大的满足。喧闹终于平息,但图埃尔咳嗽发作,虽然竭力想说下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挥挥手,坐下。他的脸憋得通红,邻座使劲敲打他的背。
“恕我冒昧,宫务大臣阁下?”一个坐在大厅另一端前排、衣着时髦的年轻人边喊边起身。鹅毛笔划纸声重又响起。“在我看来——”
“议会——”司仪适时插话,“认可安格兰总督大人亨泽尔·唐·米德的第三子菲德尔·唐·米德为安格兰总督的合法代表!”
“在我看来,”被打断虽有些气恼,俊美的年轻人还是说了下去,“我们的南方朋友总在幻想那个皇帝对他们发动全面进攻!”大厅另一端立刻响起反对声。“这根本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危言耸听!难道我们没在短短几年前大败古尔库人吗,我记错了吗?”嘘声越来越高。“这种危言耸听的要求只会浪费王国的资源,这是不可接受的!”他大声疾呼,好让众人听清。“我们安格兰有漫长的边境线,士兵却极其短缺,我们受到贝斯奥德和他的北方人的威胁才是实实在在!如果有地方需要拨款……”
喊叫骤然翻倍。一片喧闹中,依稀能辨出“听,听!”“鬼扯!”“实话!”“谎话!”有些代表甚至站起来喊。有的一个劲点头同意,有的使劲摇头反对,还有的四下张望。杰赛尔看到中间后排有个家伙几乎睡着了,很可能要倒在邻座的膝盖上。
杰赛尔任自己的目光在厅内游移,扫到旁听席的栏杆上时,胸中不禁一振:阿黛丽·威斯特正在那里,大胆地望着他。他们目光相对,她笑着向他挥手。他暗自笑笑,手抬到一半才记起所处场合。他赶紧把手放回后背,紧张地四下看,发现没什么重要人物注意自己才如释重负。但他脸上仍留着笑容。
“大人们!”宫务大臣一声大吼,将空酒杯重重砸在高桌上。杰赛尔觉得霍夫拥有他听过最洪亮的声音,论及大喊大叫,瓦卢斯元帅也该向他讨教。靠近后排那个睡觉的家伙一个激灵猛然惊醒,哧哧吸气,使劲眨眼睛。喧哗几乎立刻平息,那些站着的代表心虚地环顾周围,活像是被大人责骂的淘气小孩,他们缓缓坐下。旁听席内的低语也归于平静。秩序重新恢复。
“大人们!我向你们保证,国王陛下最关心他臣民的安危,而且一视同仁!联合王国决不允许她子民的人身安全和神圣不可侵犯的财产遭受任何外来威胁!”为表强调,霍夫每说一句,都用拳头重重地砸面前的桌子。“不管是古尔库皇帝!北方野蛮人!任何人!都不能威胁王国!”说出最后一句时,他砸得太狠,震得墨缸墨水四溅,染黑了办事员精心准备的文件。但宫务大臣阁下的爱国演说赢得了普遍赞同和支持。
“关于达戈斯卡的形势!”图埃尔满怀期待地抬头,胸口仍因强压下的咳嗽而颤抖。“那座城市的防御措施难道不是世上最强大最完善的吗?不到十年前,难道不是它抵御了古尔库人的围困一年有余吗?那些城墙现状如何,先生,那些城墙?”大厅阒寂无声,每个人都紧张地等待答复。
“宫务大臣阁下,”图埃尔喘着气说。有个办事员把厚重的记录册“咯吱咯吱”翻页,沙沙地在新一页上书写——这几乎盖过了老人的声音,“防御设施年久失修,也缺乏足够的士兵来守卫,而古尔库皇帝对此一清二楚,”他的低语大家几乎听不到,“所以我恳求您……”咳嗽又发作了,他不得不在安格兰代表们的轻声嘲讽中坐回座位。
霍夫眉头皱得更紧:“据我所知,那座城市的防务费来源于地方集资和向可敬的香料公会征收贸易税。香料公会过去七年一直享有在达戈斯卡经营的特许证,并因之获得了丰厚利润。如果他们连维护城墙都做不到,”他深黑的眼睛扫过与会代表,“或许该重新招标。”旁听席上传来一阵愤怒的抱怨。
“总而言之,王室当下拨不了款!”达戈斯卡代表的坐席处响起不满的嘘声,安格兰代表那边则尖叫着赞同。
“关于安格兰的形势!”宫务大臣大人转向米德,大声说道,“我想我们很快就能听到一些好消息,正好让你带回给你父亲、总督大人。”兴奋的低语立刻传遍大厅,直抵镀金穹顶。俊美的年轻人看上去惊喜万分——这在情理之中,鲜少有人能在议会上得知什么消息,更不用说好消息。
图埃尔终于再次止住咳嗽,刚要张口说话,却被高桌后那扇巨门上传来的重重敲门声打断。议员们齐刷刷抬头,满心惊讶又满怀期待。宫务大臣露出笑容,好似魔术师刚完成了极高难度的戏法。他朝卫兵示意,粗重的铁门闩被拉出,巨大的镶嵌门“吱呀”缓缓打开。
八名近卫骑士身着明晃晃的全身铠,外罩紫色华丽披风,披风后绣有一轮金色太阳。他们的脸隐藏在打磨得铮亮的高头盔后,他们踩着整齐划一的脚步走下台阶,在高桌两侧站定。四名号手紧随其后,潇洒地上前,举起闪闪发亮的军号,奏出惊天动地的短曲。杰赛尔眯眼咬牙忍受,直等嗡嗡的回音消失。宫务大臣愠怒地转向司仪,后者张大嘴巴盯着这些新来者。
“嗯?”霍夫嘶声提示。
司仪回过神。“噢……是的当然!大人们,女士们,我有幸向您们宣告……”他顿了一下,猛吸一口气,“安格兰、斯塔兰和米德兰之王,西港与达戈斯卡的保护者,联合王国当今尊贵的至高王,古斯拉夫五世陛下驾到!”每个人都立即从座位上起身,单膝跪地,厅内一阵婆娑。
六个同样不见面目的骑士抬着王舆缓缓穿过大门。国王坐在舆顶的镀金椅上,斜倚着华美靠垫,微微左右摇晃。他惊愕地环视众人,好似刚醒来的醉鬼,恍然不知身居何处。
陛下的仪容糟糕透顶:他极端肥胖的身体懒洋洋靠在垫子里,宛如一座锦裘红绸包裹的大山,脑袋在闪亮的巨大王冠重压下仿佛陷入了双肩之间。他目光呆滞,眼球突出,眼睛下有厚厚的黑眼袋,粉红舌尖紧张地在苍白嘴唇上舔来舔去。他有极肥的双下巴,脖子上有一大圈赘肉,事实上,他整张脸看上去就像是一团即将从脑壳上滑下来的肥肉。这便是联合王国当今至高王,不过当王舆来到近前时,杰赛尔和往常一样深深低下了头。
“哦,”尊贵的国王陛下好似刚想起什么似的嘀咕道,“诸位爱卿平身。”大厅内又一阵婆娑,大家起身归位。国王转向霍夫,眉头深锁,杰赛尔听到他说:“让我来这儿所为何事?”
“接见北方大使,陛下。”
“哦,对!”国王眼睛一亮,接着顿了一下,“他们所为何事?”
“呃……”此时大厅对面杰赛尔当初进来的大门打开,正解了宫务大臣之围。两个奇模怪样的男子大步进门,沿中央走道而下。
其一是头发灰白的老兵,瞎了只眼,脸上有道长长的伤疤,手拿一只扁木匣;另一个披斗篷、罩着面,看不清身形,唯其巨大的体格让大厅都显渺小。相形之下,厅内长椅、桌子,乃至卫兵骤然间像是为小孩而设。他经过时,几个坐在中央走道旁的代表局促不安,畏畏缩缩。杰赛尔皱眉心想:无论霍夫阁下怎么说,这个蒙面巨人看上去绝不可能带来好消息。两个北方使者在高桌前站定,厅内响起一阵怀疑和愤怒的私语。
“陛下,”司仪深鞠一躬,这一躬低得离谱,他不得不用手中权杖支撑身体,“议会认可恐刹芬利斯为北方之王贝斯奥德的大使,白眼汉韩苏为其翻译!”
国王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弧形墙上一扇巨窗,像在品味光线穿过彩绘玻璃的样子,完全没听司仪的话。不过那个半瞎老兵开口叫他时,他却即刻回过神来四下察看,双下巴随之颤动。
“陛下,谨代表我主北方之王贝斯奥德,向您致以亲切问候。”厅内一时鸦雀无言,办事员的笔的划纸声清晰得离谱。老兵挂着不自然的笑容,朝身旁的蒙面巨影一点头。“恐刹芬利斯给您带来贝斯奥德的提议。以国王对国王的身份,北方之国对联合王国的名义。一个提议和一份礼物。”说完他举起手中木匣。
宫务大臣阁下露出自鸣得意的微笑:“先说提议。”
“这是一份和平提议,意在我们两个伟大国家之间实现永久的和平。”白眼汉再鞠一躬。
杰赛尔必须承认,他的礼仪无可挑剔。在人们印象中,来自寒冷遥远的北方的蛮子根本不是这样。事实上,若没有身旁小山般的蒙面人,韩苏优雅的言谈足以让大厅气氛融洽。
听到和平,国王挤出一丝微笑。“好哇。”他咕哝,“好哇。和平。重要。以和为贵。”
“他只要一件小东西作回报。”白眼汉说。
宫务大臣脸一黑,但为时已晚。“那就请讲吧。”国王大度地微笑着。
蒙面人趋前。“安格兰。”他嘶声道。
大厅沉寂片刻,然后立马沸腾。旁听席响起嘲讽的大笑。米德起身,满脸通红不住尖叫。图埃尔摇晃着从长椅上起来,但立刻又剧烈咳嗽着坐了回去。怒吼中夹杂着阵阵倒彩。国王像只企图表现得庄重体面的受惊兔子一般望着大使。
杰赛尔紧盯蒙面人,只见一只大手从蒙面人袖子里无声无息滑出,摸向斗篷扣。杰赛尔惊愕地用力眨眼。那只手是蓝色的?还是光线穿过彩绘玻璃的缘故?斗篷滑落在地。
杰赛尔用力咽了口口水,心提到嗓子眼,这就像是在目睹一道血淋淋的可怕伤口:越是不想看,眼睛就越离不开。笑声和呼号统统平复,空旷的大厅陷入死寂。
恐刹芬利斯去掉斗篷后似乎更为巨大,像塔一样耸立在翻译身旁。毋庸置疑,他是杰赛尔见过最高大的人——如果他还算得上是人的话。他一脸扭曲的轻蔑神情,凸出的双眼疯狂地扫视众人,眼球不断抽搐眨动,薄薄的嘴唇或笑或呲或撅起,一刻不停息。然而以上这些与他怪异之至的身体相比,又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整个左半边身体从头到脚覆满文字。
那是奇形怪状的符文,从他剃光的左半边脑袋,爬到左耳、左眼皮和左半边嘴唇,他粗硕的左臂上全是微小的蓝色字体,从肌肉发达的肩部一直到长长的指头尖,甚至赤裸的左脚上也都覆满奇怪的字母。一个非人的彩绘巨怪站在王国政府的心脏。杰赛尔惊得合不拢嘴。
环绕高桌有十四名近卫骑士,个个经过严格训练,有着高贵血统。厅内还有来自杰赛尔连队的四十名卫兵,他们环墙而立,均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他们对北方人占有二十七比一的人数优势,且持有王家军械库里最精良的兵器——而恐刹芬利斯手无寸铁。尽管他体型巨大,模样奇异,但应该不是威胁。
可杰赛尔没有一丝安全感,反而被孤独无助和极度恐慌的感觉攫住。他浑身发毛,口干舌燥,突然很想逃跑,逃出去藏起来,再也不回头。
这股奇怪的恐慌不单感染了他或高桌旁的人。当这个文身怪物在圆形地板中央缓缓转身,扫视大厅时,先前那些愤怒的嘲笑全被生生咽了回去。米德缩回长椅,完全泄了气。前排的几个重要人物甚至翻过椅背,跳入后面一排。其他人要么看向别处,要么用双手捂脸。一名卫兵手中的长矛“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回音如此响亮。
恐刹芬利斯缓缓朝高桌转回身,高举布满文身的粗硕左拳,张开血盆大口,脸上一阵狰狞的抽动。“安格兰!”他厉声尖叫,那声音不知比宫务大臣阁下洪亮和可怖几万倍,那声音在高高的穹顶和弧形墙间回荡,刺耳余波久久不绝。
一名近卫骑士向后一个趔趄,脚下一滑,盔甲包裹的大腿“哐当”一声撞在高桌边沿。
国王向后缩去,用一手捂脸,一只眼睛从指缝间惊恐地朝外看,王冠在他头上摇摇欲坠。
鹅毛笔从一个办事员无力的指间滑落。另一个办事员嘴张得老大,手习惯性地在纸上滑动,工整的字句下方留下了一个极端潦草的词:
安格兰。
宫务大臣的脸已变得蜡白。他慢慢伸手拿酒杯,举到唇边才发现是空的。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回桌,手却抖个不休,酒杯也在桌面轻晃。他顿了一阵,鼻孔里重重地喘粗气:“显然,这提议不可接受。”
“太遗憾了,”白眼汉韩苏道,“不过我们还有礼物奉上。”所有人都望向他。“在我们北方有个传统:若两个氏族结怨,随时可能开战时,双方会各选一名斗士,代表自己的人民。这样问题可以迅速解决……只需死一个人。”
他缓缓打开木匣盖。里面放了一把长刀,刀刃打磨如镜。“贝斯奥德陛下不仅派恐刹来当大使,也是令他作为斗士,为安格兰的归属发出挑战。只要这里有人应战,你们就能避免一场永远赢不了的战争。”他把匣子举到文身怪物面前。“这就是我主给你们的礼物,最慷慨的礼物——你们的命。”
芬利斯的右手嗖地伸出,从匣子里抓起武器。他高举长刀,刀刃在巨窗投下的五彩光线中闪烁。此情此景,骑士们本当跃步上前,杰赛尔本当拔剑相向,众人本当挺身而出保护国王,但没有一个人动,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寒光闪烁的刀刃。
长刀向下一闪,刀尖毫无阻碍地刺入皮肉,直没至柄,最后从芬利斯的文身左臂深处露出,淋漓鲜血不停滴落。他的脸抽搐着,但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他捏合手指,狰狩的刀刃也在血肉中搅动,然后他高举左臂,让每个人都看到。
血“滴滴答答”有节律地溅在圆桌厅地板上。
“谁敢与我一战?”他尖叫,脖子上大股青筋暴起,嗓音几能震破耳膜。
没人回答。离恐刹最近的司仪此时已双膝跪地,脸上神情接近崩溃。
芬利斯瞪得鼓鼓的眼睛转向高桌前那个身形最高大、但还是比他矮了整整一头的骑士。“你来?”他嘶声问。那个不幸的家伙拖着脚直往后退,肯定在后悔自己没生成个侏儒。
一摊黑血在芬利斯手肘下的地板上扩散。“你来?”他朝菲德尔·唐·米德吼道。俊美的年轻人脸色发灰,牙齿咯咯乱响,肯定在后悔自己有个总督老爹。
芬利斯眨眼扫过高桌周围一张张面如土色的脸孔,与杰赛尔眼睛相遇时,杰赛尔喉头一紧。“你来?”
“乐意之至。不过今天下午我实在忙不开,要不明天?”这声音简直不像他自己。这当然并非他本意,但谁能站出来呢?他自信的话语就这样漂浮在空中,轻轻飘向镀金穹顶。
后排传来稀稀落落的笑声,还有“好极了!”的吼叫,但恐刹的眼睛未从杰赛尔身上移开片刻。他等声音平息下去,嘴唇扭曲成可怕的嘲笑。
“那就明天。”他低语。杰赛尔的肚子一波接一波地抽痛。事态如此严重,好似万斤巨石压到他身上。就他?决斗?
“不行。”是宫务大臣。他脸色依旧苍白,声音却镇定了许多。杰赛尔也跟着振作起来,竭力不让肚内翻江倒海。“不行!”霍夫再次咆哮,“没有决斗!也没有什么需要进行决斗!依照古法,安格兰是联合王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白眼汉微微一笑:“古法?安格兰位于北方,两百年前就有北方人在那里自由生活。你们需要铁,所以漂洋过海,将本地居民赶尽杀绝,将他们的土地窃为己有!恃强凌弱——这就是你们的古法?”他眼睛眯成一条线,“我们也有这样的法!”
恐刹芬利斯一把将刀从手臂上拔掉。几滴血溅落在地,但那文身的皮肉看不出任何伤口,半点痕迹都没有。刀“哐当”一声掉在地砖上的血泊中。芬利斯用那双疯狂的、不停眨动的鼓胀眼睛最后一次扫视与会众人,然后转身大步踏过地板,沿中央走道上去。他走近时,王公和代理人们纷纷缩下身子。
白眼汉韩苏深鞠一躬。“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当初既没接受我们的提议,也没接受我们的礼物。等着消息。”他平静地边说边朝宫务大臣阁下竖起三根手指。“等时机成熟,我们会发出三个信号。”
“发出三千个也无所谓!”霍夫咆哮,“今天的闹剧到此为止!”
白眼汉又友好地鞠了一躬:“等着消息。”他转身随恐刹芬利斯出了圆桌厅,大门“砰”地关上。离杰赛尔较近的办事员有气无力地在纸上潦草写道:
等着消息。
菲德尔·唐·米德咬牙切齿地转向宫务大臣,俊美的脸孔气炸了,他尖叫:“这就是您要我带给父亲大人的好消息?”议会再次炸了锅。众人互相怒吼、指责、谩骂,一片混乱。
霍夫怒不可遏地咒骂着跳起来,踢翻了椅子,但场面已完全失控。米德转身愤然冲出大厅,其他安格兰代表也都沉脸起身,随总督大人的儿子离去。霍夫干瞪着眼,脸色铁青,颤抖的嘴唇说不出话。
杰赛尔看到国王慢慢从脸上移开手,朝宫务大臣俯身。“北方大使何时到啊?”他低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