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没入深潭
黑色的光点在她眼前旋转飞舞，津津冷汗似乎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覆满她的全身。
艾蕾安尝试站直身体，集中精神，但是——那些光点啊!将一只脚放在另一只的前方，她
一寸寸地穿过她小房间中的休息室，向门口挪去。
走三步就能到那儿了，她想着，无助地尝试摆脱她头晕目眩的境地，快步走完那段路程。
持续作响的敲门愈发坚决。
尽管自己的状况如此糟糕，艾蕾安还是不禁微笑。从敲门的速度和那发狂般的急切动作来
看，她知道那是奥格汉。那总是奥格汉——他实在是太关心她了。
认出亲爱的老友一时间给了艾蕾安足够的鼓舞，令她得以在眩晕造成的飞旋黑点中努力前
行，达到了门口。她推开了门，依靠在门框上，尽力以脸上的神情来掩饰她的疲惫。
“你好啊。”她向大体型的半兽人打着招呼。
奥格汉打量着她，脸上闪过一丝忧虑的神色，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你也是。
”
“现在来拜访我也未免太早了。”艾蕾安说道，试图应付面前的对话。但看着太阳的位置—
—它在帕里斯楚克一贯的灰色天空中不过是个略为明亮的点——她很清楚上午早已过去了大半。
“太早?”奥格汉环顾四周，“我们要去找威汉姆，不是吗?我们是这么约定的吧?”
一阵晕眩作呕的感觉突然袭来，几乎将她从门上掀翻在地。艾蕾安不得不停了好一会儿。
“是啊，当然了。”她说，“但还不是现在。我还想再睡会儿，现在还太早了。”
“已经比我们约定的时间要晚了。
”
“我昨夜睡得不太好。”她说道，仅仅是维持站姿的努力已经令她筋疲力尽。艾蕾安的牙齿
开始打颤：“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高大的半兽人点了点头，再次环顾四周，然后向后退去。
艾蕾安移动着她的手，用自己倚在门上的体重将它猛力关上。她转过身来，知道自己必须
回到床上。她迈出一步，摇摇欲坠。然后是第二步。她意识到靠着这种缓慢的挪动她永远也到
不了床边，因此加快步伐试图冲过房间。
她才又跨出一步，就感到地面似乎掀了起来，将她吞没在其中。她在地上躺了很久，试着
调整呼吸，试着以纯然的意志力阻止房间在她四周继续旋转。她知道现在她只能靠爬的了，于
是她挣扎着令自己的双手和双膝落在地上，以便爬动。
“艾蕾安!”身后传来一声大叫，但听来却仿佛距她有百米之远。
“我的天啊，艾蕾安!”片刻之后，那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随着每个字而呜咽失声。艾蕾
安几乎未能注意到那声音，只隐约察觉强壮的奥格汉将她抱在怀中轻柔地抬至了床上。
他口中喃喃诉说着什么，拉过一条毛毯覆上她的身躯。但此时，她的意识已经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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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们于此失利，奈里特将会大为不悦。”当埃索格特回到他们位于泥靴与血刃角落中的
桌边时，肯森·多利特尔如此对矮人说道。
“这话你都跟我说过多少次了，蠢货?”黑胡子矮人问道。
“直到你能切实体会——”
埃索格特从桌边站起，将长满剑茧的双手用力按在抛光的木质桌面上。肯森不禁倒吸一口
冷气，咽下了尚未及出口的话。矮人的身体继续前倾，逼近那个学究式的男人，他编成辫子的
胡须和其上镶嵌着宝石的绑带敲打在肯森的双腿上。肯森能感到矮人的呼吸喷吐在他脸上时所
散发出的温热和恶臭。
“奈里特是——”肯森刚要再次发话。
“猪肠子里钻出的卑鄙猪崽。”埃索格特补上了他的话，“不错，我再清楚不过了，你这皮
包骨头的呆子。我可领教过他那些噼里啪啦的手指头的厉害，还用你说?”
“如此我们更不能忘记。”
“忘记?”埃索格特对着他的脸大吼大叫。
他们桌子附近的交谈戛然而止，肯森吓得脸色煞白。连矮人也意识到自己抱怨的音量未免
过大，他回头张望，对上几双正好奇地向他看来的目光。
“哼，看什么看?怕我结果了你?”他对他们怒喝道。埃索格特凶悍的恶名在瓦萨之门颇
为昭彰;几个月来他一直在猎杀赏金耳朵的行当里独占鳌头，又曾在十余场酒馆斗殴之中将他
的对手揍得比他自己远为惨烈。矮人眯起双眼，浓密的双眉显得更为突出。他缓缓坐回到椅子
里。当旁观者们终于移开了注意力之后，埃索格特才转向自己的搭档。“我什么也没忘。”他对
肯森承诺。
“原谅我的急躁之情。”肯森说，“但也拜托你，我短小精悍的朋友，永远不要忘记在此你
应服从于我的命令。
”
矮人瞪视着他。
“而我则是奈里特的属下。
”肯森继续说道;言及那位冷酷而强大的大法师的名号，的确令
埃索格特略为镇静了一些。
肯森无疑是奈里特的人，若埃索格特对肯森动手的话，他将很快面对一位愤怒而可怕的法
师。奈里特已经离开了神游之野并返回刺客要塞，但他总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尽快抵达他
的目的地。
“这事儿我们不会失败的。
”矮人嘀咕着转回最开始的话题，
“早就盯紧他俩了。
”
“他们几乎每天都外出前去瓦萨，你跟踪了吗?”
矮人哼哼着摇了摇头。“我才不想在荒野里撞上该死的卓尔精灵。
”他解释道，
“在他们回程
的路上盯紧就足够了。”
“若是他们没有回来?”
“那就是死在沼泽里啦——对我们而言可是好事一桩。”埃索格特回答。
“他们在很短时间内就赢得了相当不错的名声。”肯森说道，“每日都带回耳朵领取赏金。
从所有报告来看，他们的表现都超出了不少规模更大的团伙，所赢取的赏金甚至早就超过了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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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之门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发出的赏金数额——我记得那还是个直到最近都由你保持的记录。”
埃索格特低声嘟囔着什么。
“那就这样吧，虽然我还是希望你能跟踪监视他们每一天的行程。”肯森说道。
“你是觉得他们在荒野里面有接头的?”
“始终有这种可能性存在。也许卓尔精灵们已经从他们幽暗地域的洞穴中爬了出来，在瓦
萨寻找一个立足之地——他们曾经有过类似的企图。”
“呃，要是那个叫贾拉索的家伙真的有卓尔同伴在瓦萨，那我更不会跟到荒野里面去啦。”
他用一个凶狠的眼神回应肯森惊讶的表情，“和单个卓尔比的话我绝对不差。”他嚷嚷着，“但我
才不会独自跑去对付一群喜欢耍诈的可恶骗子!
”
“那是自然。
”
埃索格特安静了好一会儿，仔细琢磨着这句“那是自然”，试图分辨出这几个字眼究竟是蕴
含了讽刺的意味，抑或是在由衷地认同和接受他的解释。
“再说了，”他终于继续发话，“霍巴特的小崽子们，还有其他人，也经常遇见他们。传说
贾拉索给自己找了个地精探子，能把他领到上乘的狩猎地点。
”
“霍巴特不会乐见如此。”肯森推测，“碎膝者们向来将地精视为害虫赶尽杀绝，而不将它
们看成其他角色。”
“那对搭档最近的不少所作所为都让霍巴特不爽——我是这么听说的。”埃索格特表示赞同，
“似乎有些半身人对恩崔立和贾拉索最近交上来的一批耳朵颇有微词。好像那些半身人把自己
赚来的耳朵弄丢啦。
”
“一对儿小贼?有趣。”
“要是你的朋友们能多搞到点关于他俩的过往信息，推敲这件事的始末会更有趣，也更容
易。这一对儿可不能小觑——他们不可能就这么突然跳出来开始杀怪。肯定有什么背景可查。”
“毫无疑问，奈里特会尽快搜集这方面的线索。”肯森说道，“他将寻遍可知位面以求解开
阿提密斯·恩崔立和那个名为贾拉索的奇怪卓尔身上的谜题。我们会得到答案的。
”
“知道我们能让他们死状甚惨真是太好了。”矮人嘀咕着。
肯森轻笑着放过了这个话题。诚然，他认为奈里特会给他送来一条信息，命令他完成埃索
格特方才所说的事项，解决掉这对危险的搭档。
那就如此办理吧。
奥格汉轻哼着屏住呼吸，看着可怜的艾蕾安试图饮下他刚刚端上的热汤。她的手不住剧烈
颤抖，以致她在把大汤勺举到嘴边之前几乎已经将大部分热气腾腾的汤水又洒回了碗里。试了
好几遍之后，当她终于将汤匙送到嘴边，所能喝道的分量却仅够湿润她的双唇。
奥格汉终于迈步上前握住了艾蕾安颤抖不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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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来帮帮你。”他说。
“不，不。
”艾蕾安说。她想要将手抽回来，但却没有足够的力气这么做。奥格汉轻而易举
地继续握着她。“这也太……”
“我是你的朋友啊。
”高大的半兽人提醒着她。
艾蕾安意欲争辩，一如每次有人为这位骄傲的女子而感到担心时一样。但当她望进奥格汉
的双眼，这些话却无法再说出口。无论以什么标准来看奥格汉都谈不上英俊，他遗传自兽人的
特征远甚于来自人类的血统。交错的尖牙从口中突出，头颅和面颊上到处都斑驳地生长着簇簇
毛发。站姿也略微扭曲，右肩不仅低于左肩，而且还向前方倾斜。尽管他那粗壮有力的四肢昭
显了他的力量，但它们既不灵活也没有什么吸引人的魅力。
然而，他的双眼却截然不同。至少对艾蕾安而言正是如此。她能从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中
看到柔情和理解——尽管以他那有限的智力，奥格汉本应不能理解。也许奥格汉无法解读神秘
符号，也不能解开复杂的算式，但他绝不缺乏智慧和同情心。
她凝视着她的朋友——而他的确是她毕生所识的最好的朋友——艾蕾安看出了这一切。
奥格汉的大手滑过她的前臂，握上她的手指和手腕;她容他拿走了她手中的汤匙。为了她
的朋友，也为了她自己，艾蕾安压下了她的骄傲之情，容许奥格汉为她喂下热汤。
当他将碗缘放到她唇边，让她喝完最后几滴热汤后，艾蕾安感觉好多了，但依然非常虚弱。
她试着站起来，若非她的朋友抓紧扶稳了她，她肯定又会摔倒在地。然后他用他那双有力的手
臂抱起她走到床边，轻柔地把她放在床上。
脑袋刚一沾上柔软的枕头，艾蕾安就觉得意识开始离她而去。她看到她的半兽人好友流露
出一丝惊慌之色，然后黑暗便笼罩住了她，她感到他摇晃着她，轻柔却又坚定地，摇了好几下。
片刻之后，她听见一声响动，在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她知道那是门被关上的声音。但这
一切都与她无关了，黑暗将她吞噬，带着她从清醒的世界中远远飘离。
奥格汉挥舞着双臂，跌跌撞撞地冲下帕里斯楚克的街道，从一扇门跑向另一扇门，每一步
都在改变着方向。帕里斯楚克并非一个紧密团结的社会，若不是恰逢节庆，或面对共同危险，
居民们的生活罕有交互。奥格汉朋友不多，而且他也想起来，在晚夏时节的今日，除了艾蕾安
之外，这些朋友全都外出打猎去了。
他沿路团团乱转，慢慢行往南方。他又敲了几扇门，却无人应答，直到穿过了大半个城镇
他才意识到原因。狂欢的吵闹传入他的耳中，威汉姆开张营业了。
认准方向，奥格汉冲向车队在南门围出的圆形场地。他听见威汉姆吆喝叫卖各种有趣玩意
儿的声音，于是循声而去，一路上推开人群，几乎不小心撞到并踩上可怜的威汉姆。多亏奥格
汉紧紧抓住他的手，威汉姆才没有直接摔倒在地。
身形高大的守卫们向二人靠近，但当威汉姆回过神来之后，他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告诉我怎么了。”他恳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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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蕾安。”奥格汉气喘吁吁。
半兽人停下来平稳自己的呼吸，恰好看见一名人类向他们走来——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名纯
血统的人类，而非人类特征较为明显的半兽人。这个男人看上去约有四十岁，一头长长的棕发
掩住双耳，覆上项间。他纤瘦的身躯肌肉矫健，残旧肮脏的衣物显示出他经常行走在瓦萨的荒
野之间。那双明亮的褐色双瞳在他红润的肌肤和浓密的深色头发的映衬下如此引人注目，暴露
出他的身份。尽管奥格汉已有两年未曾见过他，他还是认出了这位人类。
他被称作马利亚布朗，是血石之地上一位负有盛名的游侠。除了对瓦萨之门的贡献，自征
异覆灭而盖洛斯崛起后，马利亚布朗十几年间一直在瓦萨的荒野上巡逻，担任帕里斯楚克和瓦
萨之门间的信使以及半兽人城市狩猎队伍的向导。
“艾蕾安?”威汉姆追问道。他抓住奥格汉的脸，迫使气喘吁吁的半兽人转回自己的方向。
“她躺在床上。”奥格汉解释道，
“她病了。”
“病了?”
“虚弱……还发抖。
”高大的半兽人说。
“是生病还是精疲力竭了?”威汉姆问着，开始点头。
奥格汉一脸困惑地瞪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试过那魔法了。
”马利亚布朗在威汉姆身侧轻声说道。
“她有魔法保护的。
”威汉姆说。
“但我们现在正在谈论的可是征异的魔法。”游侠应道，威汉姆对此点头赞同。
“带我们去她那儿，奥格汉。”威汉姆说道，“你来找我们做得很好。”
他向他的同伴们喊了几句，叫他们过来顶替他的位置，然后便和马利亚布朗、奥格汉一同
冲出车队场地，冲回帕里斯楚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