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路风
“我们将紧贴山麓前进。”爱莱莉对贾拉索说道，策马并行到颠簸的马车旁边，“据多份报
告证实，此地有不少怪物出没，而马利亚布朗也已确认它们就在左近。我们应远离开阔地带，
隐藏在阴影之中。”
“难道我们的敌人就不会也躲在阴影里静待我们落网吗?”贾拉索问道。
“有马利亚布朗与我们同行。”爱莱莉指出，“我们不会陷入措手不及的。”她露出一个充满
自信的微笑，调转马头离开了。
带着一脸怀疑的神色，贾拉索转向恩崔立。
“没错。”恩崔立确认道，
“几乎每个死于我剑下的人最后一句话都是那么说的。
”
“那我只能再次庆幸你站在我的一方。”
“这句话也是他们生前常说的。”
贾拉索大笑起来。
但恩崔立毫无笑意。
在方铅山脉投射下的阴影里，他们的队伍在变得崎岖的地面上前行得愈发缓慢，但爱莱莉
坚持要这么走，而她毕竟是他们的领队。当夕阳开始在西方的天空缓缓滑落时，这位领队命令
车队在一片乱石间的草地上停了下来，并安排好了安营扎寨和防御守夜的各项任务。马利亚布
朗不出意料地离开营地进行侦查，而那对士兵则设置了岗哨——不过令恩崔立惊奇的是，他们
是在那个拿着一对流星锤的矮人的指示下设置岗哨的。更令人惊奇的是，纤瘦的学者只是坐在
主营的一侧，陷入深思。他的双腿盘坐在身前，双手放在双膝之上。但恩崔立知道他不仅是在
简单地休息而已。这个男人正在准备守夜所需的法术。
同样地，另一名矮人——之前他自我介绍名为派特克斯·怒须——也为摩拉丁搭建了一个
小小的祭坛，并开始向他的神祗祈求祝福。爱莱莉把奥术施法者和神术施法者都带上了。
还带上了很可能两者都略通皮毛的贾拉索。恩崔立心中如此想着，不禁失笑。
不久之后，杀手离开主营爬上一个矮丘，最后驻足在一块宽阔的大石上。延伸向西方的瓦
萨低地由此一览无余。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眺望着落日，夕阳所投射下的余晖在广阔的泥泞沼地上画下道道光芒，
湿润的水光在这些亮线中熠熠闪烁。在晕眩般的扭曲感里，这些光芒看上去就如同一个个炫目
耀眼的浅潭，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并将他拉入更为深刻的思索之中。恩崔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
抽出一把外形平凡无奇的小笛子，那是来自龙姐妹伊娜扎拉和塔克蜜拉的礼物。
他飞快地四下环视了一下，确信自己是孤身一人之后，才将笛子贴上唇边，吹出了个单调
的音符。余韵在空中缭绕着，他再次吹响笛子，吹出了略长一些的节拍。他精巧却有力的手指
在笛孔上跳跃着，奏出一支简单的乐曲——他说不清这究竟是他教给自己的曲子，抑或是笛子
教给他的曲子。他吹了一会儿，令那声音萦绕于周身，将他的思绪带到遥不可及的远方。
这笛子曾经也对他做过同样的事。可能是因为其上附有魔法，也可能是它发出的绝美声音
令人心醉，在那些音符所结成的咒语中，阿提密斯·恩崔立曾不止一次设法将所有琐碎的杂念
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去。
93
片刻之后，夕阳在天空中又沉下去了一些。杀手放下笛子，凝视着它。不知为什么，这个
乐器现在的声响并不像之前某些时候吹响它时所发出的声音那般动听，而且他也没有像曾经那
样被这旋律占据心神。
“大概是因为风和你吹出的臭气抵消了吧?”贾拉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卓尔并不能看见恩崔立脸上闪过的不悦——他难道一刻也不得摆脱这个纠缠不休的卓尔么?
恩崔立将笛子横在膝头，凝视着渐渐迫近天际的落日。夕阳底端刚刚触上了遥远的地平线，
一道火线般的光芒沿着远黛峦嶂那犬牙交错般的峰脊燃烧起来。落日之上，重重云霭被染上了
炽烈的橙光。
“这绝对称得上是个如画的日暮。”贾拉索评论道。他轻巧地翻上层层巨石，紧挨着杀手在
他身边坐下。
恩崔立瞥了他一眼，仿佛全然不曾为这美景所动。
“可能是因为我的身世吧。”卓尔继续说道，“我已经活了几百年，吾友，而在这几百年中
却从未目睹过日月的轮回。也许正是因为不得见这日常的景象才令我现在对它如此欣赏。
”
恩崔立看上去依然丝毫没有作答的意思。
“可能在地表呆上几十年之后，我就会像你一样厌倦这景象了吧。”
“我说过我厌倦它么?”
“你说出过任何心声么?”贾拉索回答，
“还是说，看着你周围的人从你永无休止的苦脸之
上愁眉之间揣测你的心思，让你觉得很有趣呢?”
恩崔立轻笑起来，回头望向西方。斜阳依然低垂，大半已经没入天际之下。在依然可见的
那半个如火的圆弧上方，云霭燃烧得愈发炽烈，如同一道火焰被揉进了天空深邃的蓝色之中。
“你是否做梦呢，吾友?”贾拉索问道。
“每个人都会做梦。”恩崔立回答，“或说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认为我也同样做梦，但
我并不会费心去记住他们。
”
“我所说的并非夜间的梦境。”卓尔解释道，“诚然，每个人都会做梦——于夜幕之中。即
便是精灵们，在我们的冥想里也能看见梦境般的情景。然而，吾友，做梦的人可以归于两类：
那些在夜幕中做梦的人，和那些在白昼中做梦的人。”
他吸引了恩崔立的注意。
“在夜晚做梦的人们，”贾拉索继续说道，“对于他们我并不十分关心。夜间的梦是为了发
泄——像是一次对担忧的排解，或是一场漫无目的的虚幻之旅。那些只在夜里做梦的人终将锢
于尘俗，不是吗?”
“尘俗?”
“平凡无为。庸庸碌碌。我并不十分关注那些于夜间做梦的人，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出人
头地。但那些在白昼之时做梦的人们……那些人，吾友，他们才是真正麻烦的家伙。”
“难道贾拉索不曾认为自己正是他们其中一员么?”
“若我连我自己麻烦的天性都不予承认，我还有任何可信之处么?”
“在我看来没有。”
94
“那么你说得丝毫不差。”卓尔说道。
他住了嘴，望向西方，和恩崔立一起凝视着夕阳缓缓滑落。
“我还知道那些在白日中做梦的人们的另一个秘密。”贾拉索终于开口。
“愿闻其详。
”杀手的毫无热情地回答。
“只有那些在日间做梦的人们才是真正活着的人。”贾拉索解释道;他转头看着恩崔立，而
对方也凝视着他，“因为，只有那些在日间做梦的人们才对自己生命的存在有所希翼，才会不仅
仅满足于生存，而设法超越于此。
”
恩崔立似乎全然不为所动。
“你于白昼之中做梦。”贾拉索下了结论，“但只在那些偶然的情况下，当你的执着……这
是对什么的执着?我经常好奇着……当那执着纵容你从你那完美的自律中逃脱出来的时候，你
才在日间做梦。”
“大概对完美的自律的执着才正是我的白日梦。
”
“不，”卓尔毫不犹豫地答道，“绝非如此。自控永远不是幻想的催化剂，吾友，它是幻想
的天敌。”
“那就是说你将梦等同于幻想了?”
“正是如此!梦由心而发，溜过理智掌控的指缝。若没有心灵……”
“就有了自控?”
“而且仅余自控。我会说，这很可怜。”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贾拉索。”
“当然，在白天做梦的人们总是渴望能掌控他们看到的一切。
”
“如我这般。
”
“不然。你掌控你自己，别无其他，因为你并不敢做梦。在生命的旅程中，你不敢聆听那
些来自你心灵的细语。”
恩崔立蹙起双眉。
“这只是客观观察，绝非对你的批评。”贾拉索说道。他起身拍打着自己的裤子。“也可能
是一个建议。尽管你如此严于自律，也许仍然会发现那些比令人畏惧的名声更伟大的东西。”
“你假设我确有更多渴望之物。”
“我只知你需要更多的东西，正如所有人都需要更多。”卓尔说着转身走下巨石的背坡，
“生活着，而非仅仅存在着——只要你不傻到对它视而不见，阿提密斯·恩崔立，你会发现那
个秘密就在你的心里。”
他停下脚步，回眸望向恩崔立。杀手仍坐在原地，紧紧地盯着他。他将一个笛子扔向杀手，
看上去就像和恩崔立膝上那个一模一样的仿制品。
“用这个真的吧。”贾拉索说，“伊娜扎拉送给你的这支。伊狄利娅在几百年前所打造的这
支。”
恩崔立看着手中的笛子，又望向自己腰间的那支。对于贾拉索将这珍贵之物偷走并造出一
95
件完全相同的仿制品，他丝毫未感到诧异——不，并非完全相同，恩崔立知道自己今天所吹出
的音符之中空无一物。在外形上这两支笛子毫厘无差，当他将它们并排相比较的时候，不禁因
卓尔出神入化的仿制惊叹不已。但真正的伊狄利娅之笛绝非仅止于外形。
它其实是制作者的一片心?
恩崔立将笛子翻转于掌心，手指沿着那光滑的木头抚过，感受着笛子精巧的表象之下隐藏
的力量。他一手拿着仿制品，一手拿着真正的木笛，将它们举到眼前。他看不出它们之间的不
同。
只有当他吹响它们的时候他才会知道，因那真正的造物所奏响的乐器能席卷他的全身，携
他前往另一个国度。
“可谓忠言。
”当贾拉索离开他的朋友之后，从小路一侧传来的声音对他说道。
贾拉索向马利亚布朗点点帽檐致意，并未十分惊诧。“你偷听了我们私下的对话?”
马利亚布朗耸了耸肩膀。
“恐怕这的确是我的过错。我走过这条小路的时候听到了你的声音。
我本想径自路过，但你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你看，当我依然年轻，学习如何面对更广阔的世
界的时候，我曾听闻过与此相同的话。”
“而赐你这些建议的人难道未曾告诉过你偷听他人对话的危险么?”
马利亚布朗想要大笑——但他又停下了，转而清了清嗓子。“你真是个不解之谜，黑暗精灵。
即便只看外表，你也和我认识所有其他人都明显不同。终有一日我会得知，这究竟是因为世界
的多样性不可低估，还是因为只有你如此特立独行。”
“你的意思是，对劣等种族——例如人类——而言的特立独行吧。”
这次，马利亚布朗放任自己大笑出声。
“我知道那些有关碎膝者们的遭遇。”他说道。
“我确信我对你所说的事情一无所知。”
“而我确信恰恰相反。”游侠坚持，“召唤狼匹是一个聪明的魔法;而在留下足够多的耳朵
为你们赢得名声的同时，也还给霍巴特足够多的耳朵以洗清自己的嫌疑，则是一个聪明的战术。
”
“你想多了。
”
“留下的痕迹太容易辨认了，贾拉索。这不是我的猜测，而是我的推理。”
“你显然一直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马利亚布朗深鞠一躬：“我，还有其他人也是。
”
卓尔完美地保持了他优雅的外表，掩饰住一丝转瞬即逝的警惕之情。
“我们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但无需紧张，因为我们并不对那件事情做什么评判。考虑到
来自你血统的恶名，你仍需克服诸多障碍，而你那个小把戏的确显著提高了你的地位。我无法
否认任何人，或是任何卓尔，这样攀升的努力。
”
96
“而攀升所能触及的结果才是你所担忧的?”贾拉索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一个完全无法
解读的表情，仿佛从罪恶阴险到清白无害之间所有的特质都被蕴含在其中，“那个结果又是什么
呢?27”
游侠耸了耸肩膀，似乎这一切都无关紧要——至少是当下无关紧要。
“我只根据一个人的行
动来评价他。我见过会切开人类幼童咽喉的半身人，也见过会为了保护这些孩子而牺牲自己的
半兽人。你对碎膝者们的诡计并未造成什么危害，因为碎膝者们本身的名誉已经不可动摇了，
何况他们追求的总是冒险而非名誉本身。霍巴特更是早就原谅了你，在知道了一切真相之后，
他甚至还向你的聪慧举杯致意呢。
”
一时之间，卓尔的目光闪烁着——一个失控的标志。贾拉索不经常应付在他掌控之外的形
势变化，而他也不喜欢这种感觉。一时之间，他几乎觉得自己面对的是年老的班瑞主母，她是
黑暗精灵中最为不可预知的一位，似乎总是能比贾拉索掌得先机，甚至与他并肩而行。
他抬起一只手来抚摸着下颌，同时紧紧盯住马利亚布朗，告诫自己再不能低估面前的人类。
对于黑暗精灵而言，认真看待人类或是其他地表种族并非易事。毕竟，贾拉索在有生以来一直
被教导着这些种族的低劣之处。
但他可不会局限于此。正是因为超越了偏见对其自身造成的局限，他才能存活下去并获得
成功。他再次确认了这点，边走边暗记下这个深刻的教训。
“这片地方是安全的?”他向游侠问道。
“我们足够安全。”
卓尔回身走向营地。
“你对阿提密斯·恩崔立的话说得很好。”马利亚布朗在他身后说道，令他停下了脚步，
“那个男人的举手投足之间既有战士般的优雅，又不是帝王般的自信。但只在战斗中如此。在
所有其他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在我看来，这真是令人同情啊。”
“我不认为阿提密斯·恩崔立会欣赏你的同情。
”
“此感并非对他所发，而是说与他身边的人。”
贾拉索体味着其中微妙的差别。片刻之后，他微笑着点点帽檐。
诚然如此，他暗忖，恩崔立会把游侠的评价看作一个极大的恭维。
而这才益发令人同情。
崎岖不平的道路时而松软，时而坚硬，布满坚石、泥浆、枯萎的树根和泥泞的深潭。驾车
人和乘车人一同颠簸着缓慢前行，头颅在摇摆中低垂着。因为连续不断的震动干扰，恩崔立花
了一阵功夫才察觉到车下突如其来的震颤，在滚动的车轮下方慢慢聚集。他看向贾拉索，后者
似乎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个突然的变化。
在车队一侧，爱莱莉的马刨踢着地面。车队另一侧的前方，一名守卫的马则嘶鸣着人立起
27 结合上下文，这句话似乎同时双关了“你又为什么担心呢”的含义。
97
来，前蹄扬到空中。
马利亚布朗牢牢控制住自己的坐骑，策马上前，经过爱莱莉和恩崔立所驾驶的马车，走到
第一辆马车的前方。
“快速冲过去!”游侠大叫，
“前进!全速前进!
”
他松开马颈一侧的缰绳，接着同样松开另一侧，继续策马前行。
一如驾驶第一辆马车的女子一般，恩崔立伸手取过马鞭。贾拉索做好准备站起身来，环顾
四周。正当此时，爱莱莉也重新控制住了她的坐骑，向马利亚布朗追去。
“发生了什么?”恩崔立对他的同伴问道。
“我觉得有点颠还有点摆。”坐在前面马车上的埃索格特向后大喊，“我觉得有些怪要我来
宰!”
恩崔立看着矮人以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流畅动作取下了那对流星锤，锤头的两只金属球立
即在他身前旋转了起来。
然而转瞬之间，埃索格特就顾不上舞锤或是押韵了。两辆马车之间的地面猝然爆裂，数只
蛇一样的生物从中喷涌而出射向空中。它们上升时展开了小小的翅膀，在半空盘旋着，长满细
小尖牙的嘴边露出了饥渴的微笑。
马匹再次扬起前蹄，可怜的骑手几乎摔下马来。一条蛇怪腾空跃到他惊恐圆睁的双眼
前方，向他的眼中喷出一道酸液，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挡在面前。
他从马背上滚落在地，未曾出鞘的武器却仍挂在受惊跳跃的马匹身侧。在他四周，更
多有翼蛇怪从洞里冒出来飞到空中。
一道道唾液向那男人袭来，他的斗篷上冒出十数股闷燃的灰烟。越来越多的酸液击中
了他，灼烧着他的皮肤。他尖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他的马跳跃着飞奔而去，一群饥饿的蛇怪在后面紧追不舍。
在灰发男子身边，戴维斯·英格控制住了他的马匹，并试图趋近以保护他摔倒的同伴，
但更多的有翼蛇怪从地底涌出，飞起来挡住他的去路。戴维斯·英格挥出阔剑，迅猛的一击拦
腰抽中一条盘旋的蛇怪，将它远远打到一边。
但另一条蛇怪仍安然无恙，并向士兵脸上吐出一道酸液，灼瞎了他的双眼。他疯狂地
抽回兵刃，徒劳地胡乱挥舞着它，期望能抵挡住这只恶心的小怪物的攻势。
更多毒液击中了这名男子和他的坐骑。两只蛇怪从背后俯冲而至狠狠咬上马匹，令它
痛苦地嘶鸣着站立起来。士兵设法在马背上坐住，但援助同伴的念头早已被他抛诸脑后。倒下
的那个男人仍在道道密集的酸液中蠕动着身体抓向地面，希望能抓住什么东西借力爬开。
然而，一条蛇怪冲到他的项间，用身体缠绕住他的脖子，将滴着毒液的利齿刺进他的
咽喉。他狂乱地用双手去抓，但其他蛇怪也飞拥而上，喷吐着、撕咬着。
98
恩崔立惊叫出声;几只马打着响鼻惊跳而起，右转跑上一个路面崎岖不平的山丘。
“拉住它们!
”贾拉索大喊，伸手抓住缰绳。
马车剧烈地震动着，被石块卡住的后轮陷到了一条深深的车辙里面。马匹挣脱了后面的车
厢，扯下固定于其上的挽具——而且在一时之间，将贾拉索和恩崔立也一起扯了出去。但二人
都保持住了足够的镇静，并没有傻到去试图对抗这突然的拉力，而是在颠簸前行中松开了手。
他们并肩落上地面，恩崔立向前方滚翻，卓尔则双脚轻盈踏地，而后继续跑动以缓解冲力。
恩崔立飞快地站起身时，已经抽出了长剑和匕首开始战斗。他在周身释放出一道不透明的
雾墙以遮蔽住蜂拥而至的有翼蛇怪的视线。
几道酸液穿过黑色的烟幕射了进来，但杀手早有准备。他转身躲过这一击，猛然冲出雾墙，
令正试图攻击他的几条蛇怪大吃一惊。查戎之爪在一挥之间解决了其中两条，突刺的匕首则切
开了第三条的腹部。那条蛇怪探头咬向杀手的手腕，但恩崔立的动作比它更快，手腕一沉转动
匕首将那生物甩飞了出去。
蛇身尚未从匕首上脱出，杀手就再次开始防御下一波的攻势，挥舞着长剑以挡开三只俯冲
而至的蛇怪和它们所喷出的三道酸液。
更多的蛇怪从另一侧向他袭来，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把它们尽数杀光，于是放弃防守，向后
跳下山丘跑向两名矮人和瘦削的人类。那三人在仍兀自颠簸着的马车后面组成了一个三角防御
阵势。
埃索格特的两只流星锤舞成一团，生满尖刺的锤头在它们各自的链端飞速旋转。他精确地
控制着一双武器，角度不停地巧妙变换着绞飞任何胆敢过于靠近的蛇怪，而从未减慢过双锤舞
动的速度。埃索格特边打边骂出一串串押韵的诅咒——还是有道道酸液击中了他，令他的胡须
和上衣都冒出了缕缕青烟。
站在他身后的派特克斯则专心祈祷，不时唤出摩拉丁所赐予的神力轻触他面前狂野的保护
者，用治疗法术治疗他的一些伤口。
那个瘦削的男人则在牧师的身边摆动手指，释放出一束束能量击退最为靠近的敌人。
恩崔立意识到他必须抓住他们的那辆马车。
“闪开!”他大叫着冲向一侧，跳上一块岩石冲向马车的后方。
埃索格特迅速转身为他让出了安全落脚的位置。矮人还未及喊出“守住侧翼”之前恩崔立
就径自冲过他身边，从另外一名矮人和那个瘦削的男子中间越过，翻过驾车位的横栏坐到两名
正在痛苦地尖叫着躲避袭击的驾车者中间。
恩崔立掀起兜帽遮住头部，从卡莉哀手中夺过缰绳。这个半精灵女子明显已经看不见了，
而且几乎丧失了神智。
“别让它们靠近我!
”他对后面的三人叫道。
他在驾驶位上俯下身来，策马快速前进。
坐在恩崔立右边的帕瑞瑟斯含糊地说了些什么，重重倒在他的身上。他身体一扭，不可避
99
免地牵动了缰绳，令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恩崔立咆哮一声把她推开，却并未意识到她已经失
去了知觉。她倒向后方，一路往另一侧滚去。恩崔立抓住了她，却无法既拉着她又保持马车前
进。
他选择了马车。
那女子滚了下去，闷哼一声落在前轮下方，接着后轮也碾过她的身躯，她再次发出一声呻
吟。
卡莉哀哭喊着抓向恩崔立的手臂，大叫着让他停下马车。
他转头怒视她，令她明白无误地知道，如果她不立即放开他，他就会将她从马车的另一侧
推下去。
她在惊恐和哀恸中退后，一道酸性毒液击中了她的面颊，灼伤的痛楚令她再次尖叫起来。
坚持，坚持住!
面对持续不断的攻击，可怜的戴维斯·英格一团混乱的脑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营
救落难同伴的希冀早已被他抛诸脑后，因为他自己就奔走于毁灭的边缘，晕头转向地迷失在一
群由盘旋、撕咬、喷吐着的毒蛇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一道道鲜血沿着他的双臂淌落，流上跨
下马匹的身侧。半张脸上起满了触目惊心的水泡。
“征异的走狗!”他听见他敬爱的指挥官的叫喊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远到无法帮
助自己，他知道。
他必须找到方向趋马突围。但除了暂时保住性命之外，他现在又哪有能力干任何其他
事情呢?
马匹嘶鸣着扬起前蹄，人立起来转动方向。接着，有什么东西从侧面狠狠击中了它，
阻碍了它的转向。士兵失去了平衡，无法再保持在马背上了。
但一只手猛然抓住了他，将他拉起身来，接着滑过他的身侧扯住缰绳，带着他和他的
坐骑冲出重围，直奔向前。
马利亚布朗完美地控制着自己的坐骑，使他的马匹忍受住了蛇怪的进攻和与戴维
斯·英格坐骑的撞击，按照游侠的命令寻找到一条出路飞驰而去。
在他身后的地面上，那名倒地的士兵仍在不停翻滚扭动，明显已经没有什么援手能帮
助到他了。抛弃他令马利亚布朗心痛似绞，但数十只蛇怪在他身边蜿蜒滑行，在不停的啮咬中
将毒液注入他的血管。他完全没有其他选择。
战马能比这些生物跑得更快，马利亚布朗知道，而这是另一名士兵——还有他自己唯
100
一的希望。
女战士大叫出声，低伏在马背上挥舞着战斧。她的坐骑向着马上就要被重重包围的卓
尔飞奔而去。他的双臂疯狂地舞动着——却又不失高雅华美，爱莱莉不得不承认——旋转的飞
刀如流水般向最近处的蛇怪们飞去。他不停转动身躯，斗篷随之而高高扬起，面对骤雨般袭来
的酸液为他提供了一些聊胜于无的保护。然而他还是被不止一道酸液击中，在痛苦中扭曲了面
容。爱莱莉确信他看上去无穷无尽的飞刀最终也会耗尽。
她将身体伏得更低，一道腐蚀性的液体掠过她的大头盔底端击中了她的下颌，她不禁
畏缩着，差点因此跌落下马。她保持住了清晰的神志，战斧向前挥出砍下了另一只蛇怪的翅膀，
但第二只蛇怪却从刃锋上方欺身而入，猛然扑向她的手部和腕部。弯曲的利齿咬了上来，洞穿
了爱莱莉的护手手套。
骑士哀号着扔下战斧，疯狂地甩着手，把手套连同上面的蛇怪一起甩了出去。她一边
大声呼唤着卓尔一边策马继续奔向他，向他伸出自己空着的手。
贾拉索抓住了她，另一只手则迅速放低挥舞着一把匕首。爱莱莉无比震惊地发现自己
不仅没能拉住卓尔一起前进，反而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她意识到卓尔身上施放了某种魔法，因
为他的力量明显增大了好几倍，在她的战马飞驰而过的时候他甚至连一步也未曾动摇。
转眼之间爱莱莉就落到了地面上，目瞪口呆，步伐踉跄。贾拉索将她扶住站好。
“什么……?”她正欲开口询问。
卓尔一把将她拉到面前的位置上，爱莱莉发现它们周围闪烁着微弱的火花，形成了某
种结界。
“不要挣开!
”他警告道。
他抬起另一只手，灵巧纤细的手指之间，一根头上镶有红宝石的黑色法杖展现在她的面前。
女子的目光越过贾拉索的肩头，看见一群蛇怪向他们飞来，不禁在惊恐中睁大了双眼。
但贾拉索没有丝毫惊恐。他将法杖指向地面，吟诵出一句咒语，一枚小小的火球随之从法
杖顶端落下。
爱莱莉本能地后退，但卓尔那只被魔法增强的手牢牢抓住了她。
火球在她周身爆裂开来，愤怒的烈火烧灼着空气，令她不禁愈发畏缩。她觉得肺里面
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燃烧的烈焰骤然扑来。在她和卓尔的四周，球形结界在剧烈的反应中释
放出火花和光芒。
但它终究承受住了，致命的火焰没能穿透这个结界。而在结界之外，火焰吞噬了二十
尺之内的一切。
燃烧着的蛇怪从空中落下，在它们掉上地面之前就被烧得焦脆。恩崔立和贾拉索随意
抛弃在一旁的马车着起火来，其中所装载的补给谷物在熊熊烈火中噼啪爆裂。而在另一侧，倒
地的士兵连同在他身上蠕动着的十多条蛇怪都被烧成了焦炭。
101
一股黑烟在卓尔和女战士上方腾起。马车持续燃烧着，水汽腾腾上升，木材发出抗议
般的爆裂声。
但除了这个声音之外，周围只余一片空灵般的死寂，仿佛贾拉索的火球已经净化了空
气本身。
一波热浪掠过恩崔立身侧——那是贾拉索的火球造成的热风。他听见后面马车里那个
瘦削男子惊叫一声，然后是埃索格特赞赏的评论：“这个爆炸真好，蛇怪通通清扫!”
就算杀手有任何想要减速回望的念头，也被击中他兜帽的一道酸液和在他耳边响起的
蛇翼扇动声打消了。
他还未及告知同伴他所面对的状况，就听见有嗡嗡风声，紧接着是清脆的一声重击，
一只被拍扁的蛇怪旋转着飞了出去。嗡嗡地风声持续响着，恩崔立认出那是埃索格特的流星锤
发出的声音。矮人正在以致命的精准挥舞着它们。
“你的头我保护，你的背我保护。”矮人的叫喊随之响起，“哪只蛇要咬你，就只有一
死路!
”
“闭上嘴杀了它们。”恩崔立悄声说道——或说他是这么认为的。埃索格特爆发出一阵
大笑，令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未免略大了。
又一只蛇怪从他头侧飞了出去。恩崔立听见一串飞快的撞击声，每一声都伴随着矮人
的嚎叫。恩崔立设法向身旁剩下的那名女子投去一瞥，发现她正迅速失去意识，开始向马车一
侧滚落。恩崔立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神色，抓住她拉到自己的身后。
然后恩崔立回头观望，看见埃索格特在狂怒中四处奔走着，一对飞舞轰鸣的流星锤击
中了条条蛇怪，将它们打飞出去，它们不是被高高地抛到了空中，就是被狠狠地砸上了地面。
在两名矮人身后，那个瘦削的男人站在车尾，面对着他们过来的方向摇动手指。一团
绿色的云雾从他双手间涌出，一路笼罩在快速移动的马车后方。
紧追不舍的蛇怪一接触到云雾，动作便停滞了下来，身体开始扭动抽搐。片刻之后，
它们纷纷落地而死。
“好啊!”另一名矮人喊道。
“聪明法师，你施放了毒气?”埃索格特说，“呛死这群，吐口水的蜥——”
“别说了!”恩崔立向他大叫。
“什么?”矮人回问。
“闭嘴。”杀手说道。
埃索格特耸耸肩膀，流星锤终于不再旋转，锤头挂在它们各自的锁链顶端。
“没什么剩下的可打。”他发话。
恩崔立瞪着他，似乎威胁他不要再找出句押韵的台词来。
102
“放慢车队。
”瘦削的男人说道，
“已经没有追兵了。
”
恩崔立轻轻拉动缰绳令马匹缓速。他将马车赶到路边，看见马利亚布朗和受伤的士兵向他
靠近，游侠同时控制着两人的坐骑。恩崔立将马车转至一处较为平坦的空地，以便看清他们经
过的逃跑路线。法师所释放的致命绿云已经开始消散，远处燃烧的马车显得愈发清晰可见，一
道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
在他身旁，卡莉哀咳嗽着轻声呻吟。
马利亚布朗将士兵的战马交给埃索格特照看，自己则趋马奔回倒地的女子身边。恩崔立的
目光越过游侠，看见另一名士兵烧焦的尸身，知道他早已丧命。
看到那个倒地的女子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之中，恩崔立知道他们在这场
遭遇里损失了两名同伴。
至少两人，他意识到。令他自己也颇为惊讶的是，一阵惊恐之情突然笼罩住了他;他环视
四周，当看到贾拉索从另一侧的山丘上从容地向他们走来时，他几乎立即回复了平静。他也看
到了卓尔身后不远处的爱莱莉，她受惊的战马独自走在她的前方。
听见地上的女子呻吟的声音，恩崔立转过头去，看见马利亚布朗正抱着她的头。游侠从泥
污之中轻柔地抬起她破碎的躯体，将她放在马背上，然后牵着马缓缓走回马车。
“帕瑞瑟斯?”卡莉哀问道。她爬起身来坐在那里，双眼圆睁。然后她更大声地又一次呼
唤着她的朋友。“帕瑞瑟斯!
”
马利亚布朗脸上的神色并不乐观。而帕莉瑟斯死气沉沉、随着马匹的步伐无力晃动的肢体，
也让人察觉不到任何希望。
“帕瑞瑟斯?”恩崔立身边的女子再次大叫着，神志恢复过来之后，她的声音变得愈发急
切。她正要从杀手身边冲过去，却猛然停下身来。“你害了她!”她喊道，将扭曲的面容逼近恩
崔立眼前。
然而最后一个单词脱口时伴随着咯咯的窒息声。恩崔立强而有力的手紧紧掐在她的项间，
手指的位置足以立即捏碎她的气管。她抬起双手想要挣开他的桎梏，却又立即将手放低——恩
崔立知道，她是想要去拿一把武器。
但他并未对此十分警惕，因为当杀手镶满宝石的匕首狠狠抵上她的下颌时，她立即停下了
动作。
“你还想再给我添上一条罪状吗?”恩崔立问道。
“放轻松，小伙子。
”埃索格特说道。
他身边的另一名矮人开始轻声吟唱。
“如果那个法术是对准我的，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恩崔立说。
矮人牧师的确停下了——但仅仅是因为一只属于卓尔的手抓住了他的肩头。
“不要相互仇视。”贾拉索对所有人说道，“我们遇到了难缠的对手，却设法击败了它们。”
“那是因为你决定烧死它们，连同你的同伴一起烧死。”颤抖不已、摇摇欲坠的半精灵战
士控诉道。
“你的朋友在我施放出火球之前就早已丧命。”卓尔说，“若我不这么做，我和指挥官爱莱
莉也将遭受相同的命运。”
103
“这些你根本无法确定!”
贾拉索耸耸肩膀，仿佛她的话毫不相干。“我救下了我自己和指挥官爱莱莉。无论如何，
我也救不了你的朋友，而你也不能。”
“征异的走狗，”马利亚布朗边说边向其他人靠近，“可能还有更多聚集在左近。我们没时
间争执这些愚蠢的事情。”
恩崔立望向游侠，又望向贾拉索;后者点点头示意他放开那个半精灵。他照办了，最后威
胁地瞪了她一眼。
卡莉哀干呕了一阵，从他身边退开，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她爬下马车驾驶席冲到她倒下
的同伴身边。马利亚布朗为她让出了路，但同时又向其他人摇了摇头。
“我还有些法术可用。”矮人牧师说道。
马利亚布朗从马匹身边走开，留下那个女子和她倒下的朋友独处。“那就用上它们。”他对
矮人说道，“但我怀疑不会有什么用了。她身体里全是毒液，而且摔断了脊柱。”
矮人阴沉地点点头，缓步从他身边走过，抓住身材较为娇小的卡莉哀。她不可抑制地
痛哭着，看上去随时会瘫倒在马匹脚下。
“帕瑞瑟斯……”她一遍遍轻声呼唤着。
“她可真是祸不单行。”埃索格特咕哝道。
“可不是嘛。
”贾拉索说。
接近的马蹄声令他们全都转而望向爱莱莉。
“马利亚布朗，跟我来。”指挥官下令，“我们去看看还有什么能找回的东西。我必须
取回我的战斧。而且我们还有一匹马脱缰跑掉了，我们不能留下它不管。”她瞥了一眼倒下的女
子，派特克斯和卡莉哀正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马背上放下来，“她怎么样了?”
“不太好。”他恭敬而平静地说道。
“那就把她放到马车里，然后驾车过来。
”爱莱莉指示。
她冷硬的语调令恩崔立不禁微笑。他能听出在她镇静的表象下所掩盖的焦虑之情。
“我是肯森，”他听见那个瘦削的男人向贾拉索发话，“我看见了你的火球。令人印象十分
深刻。没想到你于此也有所造诣。
”
“我是个造诣甚广的卓尔。
”
肯森深鞠一躬，看来颇为动容。
“而且奇物甚多。”恩崔立忍不住插话。
贾拉索微笑着点点帽檐。
但恩崔立并未回应他的笑容;杀手注意到了卡莉哀的瞪视。在她蓝灰色的双眼中他看见了
明确无误的威胁。的确，她将朋友的死亡认作他的过错。
“过来啊一群蠢货，装好这辆马车!”马利亚布朗和爱莱莉起身离去时，埃索格特发出一
阵大吼，“征异带龙来袭前，速度点给我撤!哇哈哈”
“这将会是有趣的旅途。”贾拉索爬到杀手身边的座位上对他说道。
“‘有趣’是个不错的形容。”恩崔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