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舞
月落之年, 1344 DR
“收起你的谎言,肮脏的小贼,你以为你和你讨厌的马斯克在这里有什么了
不起吗?”
红发的加西亚挺着肥胖的身躯冲眼前的两个人嚷嚷着。两个信使都挺不耐烦
地站在坚硬的碎石地上,泥水一路飞溅到膝盖,但没有发作。
“瞧您说的,两个月前我们还在做着生意,现在您却翻脸不认人?总该说说
理由吧。
”其中一人勉强笑道。他年岁不大,下巴上挂着两三天没有打理的胡渣,
棕色的头发在头上卷成一团。他朝加西亚示好地摊开手,但却遭到了后者加倍的
轻蔑:
“哈!你们还有脸再跑来!新的女士为我们带来了繁荣,可你们,
”他用两
根肥短的手指比划了一下,
“只不过是些没有油水的野地人。愿阴影吞噬了你们!
快点滚吧,这里不再欢迎你们了!
”
另一个信使平静地看着他。他身材苗条,在南方人里大概算得上高个子,但
在堆积着抵御的住北地严寒的厚重脂肪、扛得起整株寒冬松树的大汉面前也不比
半身人结实多少。他并没有退缩,而是朝前踏了半步,拉下自己的兜帽。他深蓝
色的头发轻易融入了夜色,只有绿色的双眼在他苍白的面颊上闪闪发亮。加西亚
在他的面前迟疑了一下,多少碍于过往而稍稍收敛了自己的话:
“就是这么回事。
走吧,猎犬,我可不想被你们那些讨厌的影子缠上——”
一柄细剑从他鼓胀的腹部穿出来,打断了他的话。他吃惊的看着自己的肚子,
但随即猎犬的长剑穿过了他的喉咙,迫使他扬起头来。鲜血并不多。两人合力将
客栈老板轻轻靠在厚重的门框上。拉格朗嫌弃地拍了拍手,将从加西亚身上摸出
的铁玫瑰丢给猎犬,朝尸体哼了一声。
“啊,你们是怎么说的来着?‘你的苦痛让女士感到甘美’
( Your bitterness is
sweet to the lady)
。
”
“猎犬”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他们的工作本身就该少说,但这
不是他如此沉默寡言的原因。如同警告的一样,这里的阴影并不都友好。是的,
这话听起来可笑,但对怀揣马斯克徽章,生活在沟,黑暗是他们的耳舌,阴影是
他们的朋友。
但这里„„混杂着让他们也感到彻骨冰凉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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鞍鞯之年, 1345DR
瘟疫仍在蔓延。焦烂的污染的土地,残破扭曲的尸体,如同数年前侵蚀了他
的家园的那场瘟疫一样令人作呕。尽管摧毁了他的故土的并不是疾病,而是人类
的愚钝。他并没有选择其中一方,但人类替他做了选择。当然,他欣然接受。
房间里没有亮灯,黄昏最后的光亮淡淡的从窗口透进来,但他们的眼睛依然
轻易能辨认出房中的色彩。
她并没有穿着惯常的赤红长裙,而是黯淡的黑色罩衫,沿着边缘密密缝着的
珍珠随着她的动作在昏暗的房间内微微闪亮。她看着阿比特收拾停当,将两柄长
剑贴身垂在两胯旁边。他的头发没有披落下来,因而露出半尖的耳朵。这个有着
双重血统的影舞者只在她的面前会露出这样的姿态,这令她欢喜。
“我们会完成他的期望的。不要多绕路了。
”
“当然。
”他对她的傻问题轻轻一笑,转身朝门口走去。他的精力已经飘向
了漫长的旅程,但她的手臂却随意地环上他的腰,将那枚漆黑的水晶轻轻塞进他
的腰带。
“何况,你也已经不必多此一举。
”
他的手停在门把上,微微侧过头,让她看到他的嗤笑。但她却用双唇迎上了
他的面颊,在耳边轻轻吐息出余下的话:“你依然记挂的那个消息,已经不必操
心了。在你得到风声的时候,斯塔雷克最后的火种也早已熄灭多时了。
”
“你总是在工作前开些无聊的玩笑,梅伊斯。
”
他半是谴责半是调情地抱怨了一句,握了握她的手便离开了房间。
“留心,我的猎犬。
”
但他的确稍微改变了路线,更笔直的朝目的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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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星之年, 1350D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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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之峰【 N'landorshien】
她在失去,那些庞大的色彩,斑斓的水雾从她手上消散,她的双手忽然变得
如此干净,但却如此苍白。不是灰色。阴影带走了一切,然后拒绝了她。她尖叫
起来。但是,这是他们漫长的追寻的最后一步,阴影的使者将重启黑夜的大门。
胜利是属于他们的。她的猎犬会完成最后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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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比特烦躁的擦了擦脸。他已经独自深入到暗道的终端,费力的杀掉了最后
的守卫。但粘稠的血液粘了他全身,涂满了整段走廊,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他想将手上的鲜血擦干净,但是鲜血滑过了他的脸颊,流过了他身上的每道
沟壑,毫不在意重力或是流向的法则,一心一意的扣住他一切能活动的关节。每
一股血流的末端都凝结成一只圆润、鲜红的小手,贴在他的皮肤上,扒开他的睫
毛,抓住他的眼睑,迫使他看着那些反射着美妙弧度的血珠平张开来,像吸盘一
般地冲入他的眼睛。
视线瞬间鲜红,违背常理的冲击和直击双眼的惊惶令他跌倒在地,但那些血
流紧紧贴合着他的肌肉,支撑着它们无法弯曲或是瑟缩。他只能直挺挺的撑在地
上,一侧的额头,肩膀和胯骨疼痛地抵着地面,但此刻这都丝毫不重要。他的全
部感官都停留在脸颊上的冰冷和双眼的滚热,仿佛积攒了许久的泪水正夺眶而
出,烧灼着他的眼窝。
他惶恐的意识到,那鲜血正是活物,但不,不对,他近乎迷乱的大脑又纠正
了自己的话,那凝结的形体,流动的力量正是那看守怪物的体现,而那鲜血,那
些被那力量,或者某种不可见的形态所框定的鲜血,是来自于无数前人牺牲品的
生命、血液,也许还有其他更糟的—而他对此不知所措。毫无准备。他这才尖锐
地感到自己的鲁莽。
是的,鲁莽,人类总是如此。即便是你,安哥拉的猎犬。
他睁大了眼睛,但这并无意义。黑暗铺天盖地的袭来,连他也看不透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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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那一天的那个身影。阴影呼唤了他多年,而他总是行走其间。白天与
黑夜之间,悠久与新生之间,宁静与激进之间。他教导着那些人类的孩子,那些
继承了精灵血统的孩子。对精灵们来说他也只是个稚子,但对这个家来说他是与
这些孩子们的父亲同样年纪的老师。他应该离开,避开这一切;可一如既往,他
精明的面具并没有帮助他愚蠢的心,软弱的迟疑更是蒙蔽了他的双眼。但他怎能
丢弃他们?
他是抱着期望的。只是他那微小的桥梁,那些不动声色埋藏的种子,全被这
盲目的大火所烧尽。
但是他徒劳的挥着剑,和其他一切他能动用的东西。他知道安塔莉的尸体地
躺在他头上的大厅中央,他知道斯塔雷克依然被钉在广场的高立的旗桩,如果他
能活着,那倒是个观赏家族毁灭的好位子„„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去找到他
挚友的孩子,火焰围住了他,那些莽撞的身影渐渐扭曲消失。真高兴他没有答应
去训练城市卫队„„虽然损失了少许好料,但这些没有大脑的匹夫着实让人反
胃。
他注意到四周安静下来。疲倦和灼热让他的脑中空白一片,让他的耳中轰鸣。
不再有袭来的利刃,可这里已经无处可逃。他挣扎着松开粘住了手掌的滚烫的剑
柄。疼痛并不算什么。但他是夜晚之子,他只希望这一切不要这样吵闹,这样热
烈。
他听到水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的微风。那不应该在这里出现,在这埋藏
于地下的火坑里出现„„让人无法抗拒。他本能地抬起头,却瞬间被夺去了呼吸
——
熊熊燃烧的生命和包含幽暗的夜色从未以这般美丽的模样同时出现在他眼
前,他挪不开视线,挪不开双眼。那苍白皮肤的女子赤脚踩着火焰的投影而来,
混杂了鲜血、油脂、灰烬的泥水溅上了她的脚踝,又立刻不留痕迹的滑落下去。
她的长袍在身后轻柔扬起,却压住了周遭刺眼的火光,仿若在这片火海撕开了一
片夜空;他看不清她似笑非笑的面容,但她的眼中蕴含着晨星,如此深邃,如此
幽暗,却又如此明亮。那夜色悄然弥漫而来,令人舒适,包裹住了他,安抚着他„„
不远处的呼喊声惊醒了他,冰冷泥泞的石块硌痛了他红肿的手,他抬起头,
发现自己正独自坐在肮脏的小巷一角,废弃的板车和堆积的石板挡住了对面熊熊
的大火。人们嚷嚷着跑来跑去,卫兵们粗暴地推开他们。在惊叫和隐约的哭泣中,
随着轰然的巨响,斯塔雷克府邸终于彻底倒塌了下来。人类„„那些红衣的人类
大声说着什么,将残留在外的尸体扔进了火堆,清点着那些堆在外面、尚且完好
的东西。夜风吹打在他滚烫的脸上,像冰冷的海浪一般刺着他受伤的皮肤。他不
知道自己如何离开了房子,也找不到阿姆迪尔的身影。他只得挣扎着站起来,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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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匆忙的逃离那里。城市骚动不安,处处亮着火光和敌意,但不知为何他却知
道,在这一切之中,在灼烧的街道和尸体之中,依然静静铺躺着一片他所熟悉的
夜晚,那是属于他的。
那是对他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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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记挂那些?你的誓言,你的任务?
低语声将他唤醒。他发现自己站在幽暗的密室门前,黯淡的符文在墙壁、地
板上隐隐闪着紫色的光芒。那声音如同微风,缠绕着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耳,
他的灵魂,推着他向前,一步步迈进这墓穴般的地方。
你被那些虚妄迷惑了眼睛,我的孩子。但你是知道的,孩子。一直知道。
他咬紧了牙齿。这必然是某种把戏,不是那些读心的东西,而是另外一些。
暗示?它太过温柔,太过冰冷,他从未经历过这种„„
那些可不是你的任务。
不„„并非从未,那是那个身影,黑色长发的女子,阴影的化身。
你明明是知道的,不是吗?你是明知棋局已依然一味向前的棋子。而这场棋
局,一如赌局,早一已毫无意义。
神坛在他面前,这不是马斯克的谎言,这是真实。他现在才看清这些,才明
白这个任务真正的缘由。黑水晶的权杖静静躺在紫色的烙印上,没有多余的装饰。
他看不懂那些咒文,也不需要懂。他需要的是他体内的阴影,以及黑暗。
她的低语,还有阴影中渗透而来的无数重叠在一起,难以辨别的低语声,让
他毛发耸然,浑身颤抖。他赞同她的话。死亡,毁灭,虚空,是人神共同的命运。
最终的宿命。死后的世界,报酬,惩罚,都只是拖延的把戏。信奉神,不信奉神,
真实的信仰,愚蠢的信仰,虚假的信仰,这一切只对自己有意义。 而在失去那
之后,在最终的消散面前,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他扯下挂在脖子里的黑色圆盘,把它敲碎在石坛上。
紫黑色的光芒赞许的嘶嘶低语,催促着他,鼓舞着他。
那是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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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无可救药的虚无。
始于虚空。回归虚空。她在低语,那才是万物本源该有的样子。
而那黑暗与黑暗之间也同样并无意义。打碎它,我的孩子,举起我的权杖,
让幽影回复它原有的样子。
从虚无迈向虚无。那虚无与虚无之间的火花„„那些转瞬即逝的幻影„„
并不是。
柔美、让人安心的女声,同样漆黑的长发,一如记忆中苍白的面容„„但那
不是她。不是他。
那是莎尔
让人凄冷的女神。
他的母亲。
阴影的起源。
他握紧了那柄权杖。他将它举起,幽影们兴奋地沙沙作响,直到他用尽力量
将那权杖敲碎,让整间神殿都咆哮起来。阴影们愤怒的冲向他,要将他撕裂。
那也是徒劳无功。
如他的一生,只是徒劳无功和虚妄的期望。
但除此之外,在一切的谎言、苦涩、令人极为恶心的罪过和真相以外,那还
有着某样东西,某样他紧紧抓住,视之亲近,视之真实的东西。
那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孩童的燃烧的心脏。它脆弱而柔软的灵魂治愈了他的血
肉,却毒害了他的血,他的心。安哥拉的猎犬失去了他狂热的利齿,却得到了冷
峻的决心的利刃。但为了什么?他知道这其实没有意义。有什么不是如此呢?万
物皆会消逝。然而生灵依然为此而挣扎。明知道是做不到的事,却徒劳的去做。
明知是能够做到的事,却丢弃不顾。周而复始。何况,即便真的有拯救,他也无
法不煎熬自己的心而若无其事地触碰它。
幽影,那些陌生的幽影凝结住他的四肢,涌入他。属于他的阴影叹息着被这
些敌意的外来者撕碎,绞杀。在他之中没有残存的光明。没有银色的火焰,没有
那个脆弱的灵魂所剩余的温暖。但在这黑暗牢笼之外,在离这深洞数十数百英里
高的地面,在道道山脉所阻隔的远方,有一束火苗刚刚被点亮;而它将燃烧成为
一道火炬,那火炬将在未来的日子中散发出如此明亮的光辉,没有阴影能遮蔽
(veil)它的光。即便是这些正在吞噬他的强大暗影也无法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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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光芒永远无法触及他。但它本就不是为了他而存在的,从来不是。
他已然堕向地狱。
就 像 在 寒 冷 的 夜 晚 , 铺 在 新 生 的 篝 火 之 下 的 那 些 燃 烧 殆 尽 的 薪 木
(torchwood)。它们的命运化作焦炭,被人遗忘,被火苗遗弃。
而那火焰也将有一天燃烧殆尽,为了另一道火焰,为了另一次新生的火种。
直到黑暗拥抱了整片大地,或是阳光最终破晓。或仅仅是混沌。
但绝不是空虚。她永远无法获胜。至少,不是今天。
他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