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忧伤 虚构的人生
一切都始于一座玩具屋。
这是一个由木头、胶水和颜料精心搭建而成的微型住房。它做工细致,按原尺寸重建了一座房子,并体现了最精致的细节。制作完成后,它被送给了孩子们,供他们玩耍,用这种简化而夸张的形式来展现日常生活。
玩具屋里有玩偶。这个家里有一个妈妈和一个爸爸,还有一双儿女和一只小狗。他们穿的西装和裙子都是精美的布料仿制品。而那只狗有一身真正的皮毛。
玩具屋里有一间厨房、一间会客室和一间阳光房。有卧室,有楼梯,还有一个小阁楼。每个房间里都摆满了家具,装饰有小小的挂画和小小的花瓶。墙纸上印着精致的花纹。小小的书本还能从书架上取下来。
玩具屋的屋顶覆盖着木瓦,每片瓦都不过手指甲大小。小小的门都紧闭着,还插上了门闩。用锁和钥匙可以打开房子,将其展开,但多数时候它都是合拢的。玩偶们在屋里的生活只有透过窗户才能看见。
这座玩具屋被放在港口的一个房间里,这座港口在无星之海上。它的历史已经消失。曾经和它玩耍的孩子们早就长大离开了。它如何被运到这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又如何被放进这个隐秘的房间里,已经成了一段被遗忘的故事。
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周围随之产生的一切。
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周围空荡荡的,这算什么呢?没有院子来养狗,没有街对面抱怨的邻居,甚至连一条住了邻居的街道都没有,这怎么行?再加上没有树木,没有马匹,没有商店。没有港口,没有船,也没有海那一边的城市。
这一切都在它周围被造了出来。一个孩子创造的世界到了另一个孩子手中,一个又一个,直到它成为每个人的世界。金属、纸张和胶水将它不断完善和扩展。还用上了齿轮、拾得艺术品和黏土。越来越多的房子被搭建了起来,玩偶也越添越多。成堆的书本按照颜色排列了起来,成了一处风景。纸折的鸟儿从头顶飞过。热气球从上面飘下来。
这里有群山,有村庄和城市,有城堡和龙,还有飘浮的舞场。这里有农场和谷仓,有毛茸茸的棉花做的绵羊。一个由手表改装的时钟立在塔顶,记录着时间。公园里有湖,湖上有鸭子。海滩上还有一座灯塔。
这个世界在房间里铺展开来。参观者可以沿着小路走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建筑物下面露出的轮廓说明这里原本放着一张桌子。墙上的搁架如今成了大海另一头遥远的国家,海面上荡漾着蓝色的波浪,都是用纸细心制作的。
一切都始于一座玩具屋。时光流逝,它却并未止步于此。
一座玩具城。一个玩具世界。一个玩具宇宙。
永远在扩张。
几乎每个发现了这个房间的人都会觉得必须为它增加点什么,把他们口袋里的东西留下来,变成一道墙、一棵树或是一座神庙。一个顶针变成了垃圾桶。用过的火柴被做成了篱笆。掉落的纽扣变成了轮胎或者苹果或者星星。他们把破损的书本做成房子,用闪光的玻璃粉变出了彩虹。他们移动了人物和地标的位置,把小绵羊从一个草场送到另一个草场。他们改变了山脉的走向。
有的参观者在房间里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创作很多的故事和叙述。有的人只是四处看看,把一棵歪斜的树扶正,或者将一扇门修好,然后就离开了。还有人只挪动了一下湖面上的鸭子便心满意足了。
所有走进这个房间的人都对它产生了影响。哪怕是在不经意间,也会留下痕迹。轻轻地打开房间的门,就会有一阵微风吹拂过里面的物品。一棵树会倒下,一个玩偶的帽子会被吹跑,一整座建筑会坍塌。
迈错的步伐可能会把某个五金商店踩塌。拂过的衣袖可能会碰到某座城堡的顶楼,让一位公主摔在地上。这是一个脆弱的世界。
所有的破坏通常都是暂时的。还会有人到来,把它们一一修补。会有人把摔倒的公主放回城墙上。会有人用小棍和卡片把五金商店重新搭起来。也会有人在旧的故事上编出新的故事。
位于中心的那座最初的房子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家具从这个房间移到了那个房间。墙被重新粉刷或者更换了墙纸。妈妈玩偶和爸爸玩偶有时会各自到别的房子里与其他玩偶相处。一双儿女离开家,又回到家,然后再次离开。狗追着汽车和绵羊跑,还大胆地冲着一条龙叫个不停。
在他们周围,这个世界越变越大。
有时玩偶们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适应。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坐在衣柜里,关上了柜门,他周围全是挂起来的衬衣和外套。如果他的小衣柜是一个大衣橱的话,那么他背靠的地方就是通往纳尼亚 的大门。他正在经历一次有关存在意义的危机。
他把整本《甜蜜的忧伤》都读完了,而且还读了两遍,他以为自己大概不会再读第三遍了,可他居然又读了一遍,因为他睡不着。
读完以后依然睡不着。
现在是凌晨3点,扎卡里待在他的衣柜深处,小时候他就喜欢坐在这个角落里看书。他已经很多年都没再体验过那种惬意了,也从来没在这个衣柜里感受过,因为它不太适合这种坐法。
他想起来了,发现那扇门以后,他就一直坐在儿时的衣柜里。那个衣柜更适合这么坐。它的内部更深,他搬来很多枕头,把里面布置得更加舒适。那个衣柜里也没有通往纳尼亚的大门,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检查过了。
在《甜蜜的忧伤》里,只有一个章节与他相关,但其中有几页纸找不到了,经过仔细查看,他发现在书脊位置有好几处缺失。故事又回到了海盗和女孩,剩下的内容支离破碎,感觉并不完整。大部分情节都围绕着一座地下图书馆展开。不,那不是图书馆,而是一个以书籍为核心的奇幻之地,扎卡里失去了被邀请入内的机会,因为他十一岁的时候没有推开那扇画出来的门。
看来他寻寻觅觅的那些想象中的入口都是错误的。
这本酒红色封面的书就躺在床脚。扎卡里不想承认自己在躲着它,他藏在柜子里,这样它就看不见他了。
整整一本书,在读完第三遍以后,他依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本书剩下的部分不如开头几页那么真实。因为他妈妈的身份,扎卡里对于魔法总是怀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不过他对草药学和占卜学还是颇为了解的,而这本书的内容已经超出了他所定义的真实性。那是魔法中的魔法。
如果关于他的那几页内容是真实的,那么剩下的内容就可能……
扎卡里把头埋在膝盖之间,试图稳住呼吸。
他一直在想是谁写出了这本书,谁看见他在巷子里与那扇门相对,他们为什么要把它写下来。重读刚开始的几页纸,就能发现它暗示了开篇的几个故事之间是层层相嵌的:海盗讲述了关于侍从的故事,而侍从看到了关于男孩的故事。也就是他。
可如果他存在于故事中的故事里,那么讲故事的人又是谁呢?一定有人把它排了版,并把它装订成书。
某个地方的某个人知道这个故事。
他想知道是否某个地方的某个人也知道他正坐在自己的衣柜里。
扎卡里从衣柜中爬出来,回到房间里,他的腿都僵硬了。天快亮了,窗外黑暗的天色逐渐淡去。他决定散个步。他把书留在了床上。但他的手指立刻有点发痒,想要他随身带上它,这样他可以再读一遍。他用围巾裹住脖子。一天之内把一本书读四遍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他开始给羊毛外套系扣子。书一离手就产生了生理不适也是正常的。他把编织帽往下拉,盖住了耳朵。读研时大家都会在衣柜里过夜。他穿上靴子。从一本作者不详的神秘之书中发现自己的一段童年经历也是常事。他把双手插进手套里。人人都会遇到。
他把那本书放进了外套口袋。
扎卡里迈着沉重的步伐,漫无目的地从刚下过雪的地面走过。他路过图书馆,继续往校园里本科生宿舍楼附近的一片小山坡走去。他原本可以换个路线,从他过去住的宿舍门前经过,但他没有这么做——自己曾经在那个窗口从里往外望,如今却要从外面看它,总让他感觉怪怪的。他穿过松脆而没被踏过的积雪,他的靴子在干净的雪地表面上留下了压痕。
他总是很享受冬季和下雪天,还有寒冷的感觉,即使脚趾冻得失去了知觉。那是一种神奇的体验,在他去亲身感受之前,他从书里读到的雪就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在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夜晚,他经历了第一场雪,他妈妈的农舍外有一片田野,他在那里用裸露的双手做雪球,鞋底一直在打滑,让他站立不稳,后来他发现那双鞋并不防水。想到这段往事时,他的双手在羊绒内衬的手套里隐隐作痛。
如此安静的雪总是让他惊讶不已,直到雪化的时候。
“罗林斯!”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扎卡里转过身。一个裹得严严实实、戴着条纹帽的身影朝他挥了挥手,手上戴着一双鲜艳的连指手套,他看见一团搭配混乱的色彩在白茫茫的空地上移动,艰难地穿过被雪覆盖的小山坡,有时还在他落下的脚印间跳动。等这个身影离他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他认出了那是凯特 ,是在他们系为数不多的几个他能称得上是朋友而不是熟人的本科生,多半是因为她交友很主动,而他是凯特认可的朋友人选。她有一个电子游戏主题的烹饪博客,经常在朋友们身上开展美味的实验。比如,受《天际》 的启发而制作的甜卷,经典款《生化奇兵》 奶油蛋糕,还有向《吃豆人》 里的樱桃致敬的黑樱桃酒口味松露巧克力。扎卡里怀疑她根本不睡觉,她总是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建议来一杯鸡尾酒或者跳个舞,或者用其他理由把他哄骗出门,虽然扎卡里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他其实很感激在生活中能遇到这样一位朋友,不然他的人生会一直自闭下去,但他可以肯定,她知道自己的这份心情。
“嘿,凯特,”扎卡里在她来到跟前时说,希望自己看上去没有心里感觉的那样糟糕,“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出门?”
凯特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这声叹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水汽飘走了。
“只有这么一大早出来,我才能抢占实验室来开展我那些到目前为止还不算太正式的项目。你呢?”凯特把书包换到肩膀上时差点没站稳,扎卡里伸手正要去扶住她,而她已经自己站定了。
“睡不着。”扎卡里回答,这倒是实话,“你还在做气味实验吗?”
“是啊!”透过凯特的脸颊能看出她藏在围巾里的笑容,“我觉得它是沉浸式体验的关键,如果闻起来什么都没有,那么虚拟现实就不那么真实了。我还没研究出它的家用功能,不过我自己的定点软件运行得还不错。等开春的时候,我可能会需要有人来测试软件,如果你愿意的话。”
“等春天一到,我乐意效劳。”凯特的那些项目在整个系里都是一个传说,它们有着极其复杂的交互装置,不管她自认为成功与否,它们都是令人过目难忘的作品。相比之下,扎卡里所做的则是一些过度依赖大脑、足不出户的研究,而且他自己的主要工作只是在分析别人已经完成的事情。
“太棒了!”凯特说,“我要把你写进我的名单里。很高兴遇到了你,你今晚有事吗?”
“没什么事。”扎卡里说。他还没想过这一点:时间在继续往前走,校园里的生活一切照旧,唯有他的世界发生了倾斜。
“你能陪我一起主持我的1月小学期课堂吗?”凯特问,“7点到8点半左右?”
“你的哈利·波特编织课吗?我不太会编织。”
“不是的,那是周二晚上,这是一个沙龙式的讨论课,叫作‘故事写作中的创意’,本周的主题是游戏。每堂课我都会邀请一位客座主持人,本来要请纪子来做这次的嘉宾,可是她因为要去滑雪就变了卦。肯定会非常有意思的,你不需要准备讲稿之类的任何东西,只要在轻松的学术氛围里聊一聊游戏就行了。我知道这是你喜欢的话题,罗林斯。行吗?”
扎卡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拒绝的冲动,对于任何需要他在一群人面前说话的场合,他都是抗拒的,不过当凯特踩着高跟鞋蹦来跳去地取暖时,他考虑了一下这个提议: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能让他暂时逃避自己的烦恼,并且远离那本书。毕竟只有凯特才能做到这一点。有凯特这样的朋友真好。
“行,没问题。”他说。凯特欢呼了一下。欢呼声回响在大雪覆盖的草地上,惊扰了一对乌鸦,它们很不高兴地从附近落脚的树枝上飞走了。
“你太棒了,”凯特说,“我给你织一条拉文克劳 的围巾吧,作为答谢。”
“你怎么知道——”
“拜托,你一看就是拉文克劳。晚上见,我们在斯科特大厅的休息室碰面,就是后面靠右的那间。等我的手暖和一点了,我会把具体事宜发短信告诉你。你最好啦,我想拥抱你一下,不过我觉得我可能会摔倒。”
“心意领了。”扎卡里向她表示。他在想要不要就在雪地里问问凯特是否听说过无星之海,因为只有她才会听说这样一个可能出现在童话里也可能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但大声说出这个名字又让整件事显得太过真实了,所以他只是望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科学楼走去,新兴媒体中心就在那里,不过他觉得她很可能要去的是化学实验室。
扎卡里独自站在雪中,眺望着慢慢苏醒的校园。
昨天这里给人的感觉还是老样子,几乎不太像一个家。而今天他觉得自己是个冒牌货。他深吸了一口气,带有松树味道的空气填满了他的肺。
万里无云的淡蓝色天空中有两个黑点,那是刚才飞走的乌鸦,逐渐消失在远处。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到宿舍。
扎卡里脱掉了靴子,剥下了层层冬衣,然后拿出了那本书。他把书在手中翻动了一下,就放在了书桌上。它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像是包含了整个世界,不过同样的说法也可以用于任何一本书。
扎卡里拉上窗帘,它们还没把窗户完全罩住时他就已经昏昏欲睡了。灿烂阳光下的雪景被窗帘挡在窗外,街对面一棵凌乱生长的云杉树下面有个身影,站在阴影里望着他,也被挡住了。
几小时后,扎卡里醒了过来,他的手机传来短信的提示音,嗡嗡的振动声将它晃下了桌子,飞向地板,轻轻地落在了一只被扔掉的袜子上。
傍晚7点斯科特大厅一楼休息室——从前门进,路过楼梯,沿走廊向右转,在法式大门的后面,房间看上去有末世风格,是社交名媛们喝茶的地方。我会提前到的。你是最棒的。么么哒 。
手机上的时间告诉他已经5点50分了,而斯科特大厅在校园的另一头。扎卡里打了个哈欠,把自己拖出被窝,到走廊去洗澡。
他站在水蒸气里,觉得这本书只是自己梦到的,不过这个想法带来的安慰慢慢消散之后,他又想起了真相。
他用家里自制的手工皂使劲揉搓自己的皮肤,差点搓破了皮。这肥皂由杏仁油和糖混合制成,是他妈妈每个冬天都会送给他的礼物,今年这一批加入了香根草的气味,能够让人心绪平静。也许他能把那个站在巷子里的男孩从身上抹去。也许真正的扎卡里就在皮肤之下的某个地方。
你身体里的所有细胞每隔七年就会发生一轮改变,他提醒自己。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男孩了。他已经在那个男孩身上消失过两轮了。
扎卡里洗澡用的时间太长,他不得不匆忙收拾一番,他抓起一根蛋白棒饼干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他往书包里扔了一个笔记本,他的手越过《甜蜜的忧伤》,拿起了《小小陌生人》。
正要出门的时候,他又折回去,把《甜蜜的忧伤》也装进了包里。
他走在前往斯科特大厅的路上,头发冻成了小卷,嘎吱嘎吱地摩擦着他的脖子。雪地上布满了交错的鞋印,整个校园里几乎没有一片区域是无人踏过的。扎卡里路过了一个歪倒的雪人,它戴着一条大红色的围巾。一排学校前任校长的半身像几乎全部被雪覆盖了,只从积雪下面偶尔露出几只大理石的眼睛和耳朵。
他一到斯科特大厅就发现凯特的方位指示非常有用,因为他之前从没来过这个宿舍楼。他经过楼梯和一个空无一人的小型自习室,找到了那条走廊,又沿着它走了一会儿,最后来到了一对半开的法式大门前。
他不确定有没有找对房间。一个女生坐在扶手椅里织毛衣,而另一些学生正在重新摆放那些茶话会用的家具,它们看上去像是被灾难破坏过一样,那些天鹅绒的椅子和长沙发由于年代久远而变得单薄破旧,有些还用强力胶带修补过。
“哇,你找到我们了!”凯特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转过去,看到她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茶壶和几只倒满水的茶杯。脱掉了外套和条纹帽以后,她的个头显得更小了,茂密的短发像一团毛茸茸的影子罩在她的脑袋上。
“没想到你真的准备了茶。”扎卡里说,帮她把托盘放在了房间中央的咖啡桌上。
“我可不会拿茶来开玩笑。我沏了伯爵茶,放了薄荷,以及一种能提高免疫力的东西,含有生姜。我还做了饼干。”
等茶和一盘盘饼干都放好时,班上的人陆续进场了,大约有十二个学生,不过扔在椅背上和沙发上的外套和围巾让人感觉似乎还不止这些人。扎卡里坐在窗边一把古老的扶手椅上,凯特把他领到了这个位置,还给他送来了一杯伯爵茶和一块超大的巧克力薯片饼干。
“大家好,”凯特说,把屋里所有人的注意力从烘焙美食和聊天中吸引了过来,“非常感谢大家的到来。我想我们中有些人是上周没来的新面孔,所以我们先围绕房间做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吧,从我们的客座嘉宾开始。”凯特转过身,期待地看着扎卡里。
“好的……嗯……我叫扎卡里。”他边嚼边说,然后把剩下的饼干都咽了下去,“我是新兴媒体专业二年级的研究生,我主要研究的是电子游戏设计,重点研究其中与心理学和性别相关的方向。”
我昨天在图书馆发现了一本书,有人在书里写了我童年发生的事情,这对于创意故事写作是不是有一些意义?他在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自我介绍还在继续,和记名字相比,扎卡里更擅长记特征细节和研究领域。有几个人是戏剧专业的,包括一个梳着扎眼的彩色脏辫的女生和一个金发男生,他的脚架在一个吉他盒上。戴着猫眼眼镜的女生看上去隐约有些面熟,她来自英语专业,和那个一直在织毛线却不怎么低头看手上动作的女生是一个专业的。其他人大多数是新兴媒体专业的本科生,他认得其中一些人(穿蓝色连帽衫的男生、羊毛衫袖口露出了藤蔓纹刺青的女生,还有扎马尾辫的男生),但是没人像凯特一样和他这么熟。
“我叫凯特·霍金斯,新兴媒体和戏剧双学位的大四学生。大部分时间里,我在研究把游戏变成戏剧,再把戏剧变成游戏,还有烘焙技术。今天晚上我们专门讨论一下电子游戏,我知道我们当中有很多人都玩游戏,但如果你不玩游戏,那么你在需要相关术语解释的时候,请告诉我们。”
“我们如何定义‘玩游戏的人’?”穿蓝色连帽衫的男生问,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满,凯特明快的态度几乎令人察觉不到地变得阴沉了一些。
“我的依据是格特鲁德·斯泰因 的定义:玩游戏的人就是玩游戏的人就是玩游戏的人。”扎卡里调整了一下眼镜,插嘴回答道。他并不喜欢自己这种卖弄学问的做法,但他更讨厌那个男生要把每件事都界定一番的样子。
“关于在这个讨论中我们如何定义‘游戏’,”凯特接着说,“我们的范围是叙事类游戏和角色扮演类游戏(又叫RPG),等等。一切讨论最终要回归故事创作。”
凯特让扎卡里给大家介绍了一些关于游戏故事叙述、角色设置、选择和结果的标准入门读物,还分享了他在很多论文以及研究项目中提出的观点,向一群从未听过这些内容的人提及它们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新体验。
凯特会不时插上几句话,很快讨论就有序地展开了,提出的问题引发了辩论,各种观点在大家喝茶吃点心的时候发生着激烈的碰撞。
交谈的话题转向了上周的主题,也就是沉浸式戏剧表演,然后又回到了电子游戏,从大规模多玩家类游戏的合作性一直聊到了单机玩家的叙事手法和虚拟现实,中途还短暂地探讨了一下桌游。
最后,大家要研究和解决的问题就是,玩家为什么会参与有故事情节的游戏,以及这类游戏有何引人入胜之处。
“这难道不是大家都想要的吗?”戴着猫眼眼镜的女孩回应道,“能自主做出选择和决定,却又让它成为故事的一部分。即使你想保留自己的自由意志,你还是需要依靠那条故事线。”
“你想决定去哪里,做什么,打开哪扇门,却也想赢得游戏。”马尾辫男生补充道。
“即使赢得游戏就意味着故事结束。”
“特别是当一个游戏有多种结局的时候,”扎卡里说,提起他两年前写过的一个论文主题,“你会希望与他人共同创作这个故事线,而不是由你说了算,这样它就具有协作性了。”
“相比其他领域,这种方式在游戏中效果最佳。”新兴媒体专业的一位学生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在先锋戏剧的创作中也是如此。”当一个戏剧专业的学生准备反驳时,他又补充道。
“‘选择你的冒险历程’ 系列电子书?”织毛线的英文系学生脱口而出。
“不,如果你想完成树状结构中的所有决策选项,把全部的假设和结果都尝试一遍,那就到一个成熟的游戏里去。”有着藤蔓文身的女生争辩道,她边说边挥动双手,于是那些藤蔓也在强调她的观点,“好的文本故事拥有已经存在的叙事结构可供套用,而游戏则随你的进度展开。如果我可以选择故事的剧情,我要当一个法师。或者至少得有一把好枪。”
“我们跑题了,”凯特说,“稍微有点。是什么让一个故事引人入胜的呢?对于任何故事来说,需要哪些基本要素?”
“变化。”
“神秘性。”
“高风险。”
“角色成长。”
“爱情。”穿着蓝色连帽衫的男生插嘴说。“怎么了?本来就是嘛,”好几个人朝他抬起了眉毛,于是他又说,“两性之间的张力,这样说可以了吧?这也没错。”
“需要克服的障碍。”
“意外。”
“意义。”
“可是谁来决定意义是什么?”扎卡里大声问道。
“读者、玩家和观众。那是你赋予它的,即使一路上你并没有做选择,但你决定了它对于你的意义。”织毛线的女孩停下来发现了一处跳针,然后继续说,“对我来说有意义的一款游戏或者一本书,可能对你而言就是枯燥无趣的,反过来也一样。故事都是带有私人情感的,你会对它们产生共鸣,或者毫无触动。”
“正如我所说,每个人都想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每个人本来就是故事的一部分,他们想要的是成为值得被记录的那些故事的一部分。这是对死亡的恐惧,是一种‘我曾来过,我很重要’的心态。”
扎卡里的思绪开始游荡。他觉得自己老了,他不太确定自己还是一名低年级学生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热情,也不知道当年研究生们眼中的自己是不是和现在他眼中的那群人一样青春洋溢。他想到了书包里的那本书,在心里琢磨着身处故事中会是什么滋味。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花这么多时间去推动那些故事向前发展,他还想弄清楚该如何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这个故事。
“把文字写在纸上,将一切留给想象力,不是更容易吗?”另一个英语专业的学生问道,她是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生。
“把文字写在纸上谈何容易。”戴着猫眼眼镜的女生指出了这一点,有几个人点了点头。
“至少会简单一些。”红毛衣女生举起一支笔,“我能用它创造出整个世界,这样也许没有新意,但非常有效。”
“等墨水用光就不灵了。”有人反驳道。
有人指出已经9点了,这时有好几个人都跳了起来,道歉之后就匆匆离开了。剩下的人三三两两地分成几组继续畅聊,几个新兴媒体的学生围在扎卡里身边,询问关于课程推荐和任课教授的情况,他们让整个房间或多或少地恢复了秩序。
“真是棒极了,谢谢你。”凯特等他再次注意到自己时说,“我欠你一份人情,我这周末就给你织围巾,保证让你拿到它的时候,天气依然很冷,正好用得上。”
“你不必这么客气,不过还是谢谢你,凯特。我今晚过得很开心。”
“我也是。噢,艾琳娜还在大厅等着呢。她想趁你没离开时来找你,又不想打扰你和大家说话。”
“噢,好吧。”扎卡里说,努力回忆哪一个是艾琳娜。
凯特又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在他耳边轻声说:“她不是想约你,我已经提前告诉她了,你在取向上不太适合。”
“谢谢你,凯特。”扎卡里说,忍住没有翻一个白眼,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她的原话,她不会直白地说他是同性恋,因为她不喜欢贴标签。
艾琳娜是那个戴着猫眼眼镜的女生,她斜靠着墙,正在读一本雷蒙德·钱德勒的小说,扎卡里认出来是《漫长的告别》,他明白为什么她看上去有点眼熟了。如果她刚才把头发挽成圆发髻,他大概就能认出她来了。
“你好。”扎卡里说,她一脸茫然地从书里抬起头。他自己也常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是从一个世界中抽离又回归另一个世界时迷失方向的模样。
“你好,”艾琳娜说,她从故事的迷雾中走了出来,把那本钱德勒的书塞进了包里,“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昨天在图书馆见过我。你借出的那本奇怪的书无法被扫描识别。”
“我记得。”扎卡里说。“我还没读。”他又补充道,不太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谎。
“你走了以后,我觉得很好奇。”艾琳娜说,“图书馆里实在是太清静了,而我一直都对神秘事件非常痴迷,于是就决定做一些调查。”
“是吗?”扎卡里问,忽然就产生了兴趣,而刚才他还紧张不安地撒了谎,“你找到什么了吗?”
“不太多。这个系统比较依赖条形码,如果电脑没有识别,那么就很难找到任何文件,不过我记得这本书看上去有点旧,于是就去了借书卡档案室,过去所有的资料都储存在巨大的木制目录盒中,我想看看它是不是在那里,结果它不在。但我却成功地破解了它的编码方式,在条形码上有一串数字表明了它是何时被录入系统的,所以我对那些信息进行了对照检索。”
“图书管理员的侦探本领太厉害了。”
“哈哈,谢谢你。不幸的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线索就是,这本书来自一批私人收藏,那人去世了,某个基金会将他的藏书捐赠给了不同的学校。我查找了最新的文件,记下了那个名字,如果你想查询其余的书,可以找人帮你把书单打印出来。在开学前,大多数上午我都在那里上班,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我。”艾琳娜在她的书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张折叠好的纸,是从横格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它们之中有一些原本应该在珍本藏书室,不属于流通范围,不过也无所谓了。我还给它编了一条书目记录,任何时候还书都可以顺利地通过扫描。”
“谢谢。”扎卡里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说道。获得宝物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说。“太好了,很快我就会去你那里找你。”
“好的,”艾琳娜说,“也谢谢你今天能到场,讨论非常精彩。到时见。”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再见,她就离开了。
扎卡里打开那张纸,上面写了两行字,笔迹非常工整:
来自J.S.基廷的私人藏书,1993年捐赠。
基廷基金会的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