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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暴风雨

  我似乎听见绿龙的笑声,季山虽即刻掩去脸上的情绪,但我知道他很不高兴。我双颊酡红地从阿岚身边退开,站到两兄弟间,他们都看着我,我别开脸,却仍感觉到他们锐利的眼神,都快在我背上烧出洞了。三人默默的不说话,脑中的笑声转成后方实际的高笑,绿龙再次化为王子的模样,一派悠闲地坐在窗台上。

  「各位给了我一场最过瘾的比赛,可让我回味千年呢。你们确定不留下来多陪我一会儿吗?」

  「确定,」我答道:「我们想回船上了。」

  季山踏上前说:「我们赢了,领完两个奖品就走人。」

  绿龙皱眉道:「我不记得说过要给你们两个奖。」

  「你说我们若陪你玩,就协助我们找杜尔迦的项链。是你坚持要多设一项奖品,」阿岚说,「我赢了女孩,季山赢得你的协助。」

  季山睨眼看着阿岚,说道:「算了。赶快把事情解决吧。」

  「也许我们可以打个商量,如果有只老虎同意留下来,我就把女孩还给你,并助你们找到金龙。」

  「不行!」我不可置信地吼道:「你打猎时作弊,现在想改变规则已经太迟了。」

  「好啦好啦!」绿龙鼻孔喷火地告诉阿岚说:「女生给你。」然后转身对季山说:「这个你拿去。」他伸手从掌心射出一团火球,扑向季山脸上,季山大叫一声摀住眼睛。

  我惊喊:「你把他怎么样了?」然后冲向季山揽住他。

  绿龙看着自己的指甲说:「没怎样呀,他只会暂时看不见而已,反正这是你们要的。」

  「我们又没叫你伤害他。」我骂道。

  「妳有啥好在乎的?今天真正伤他的人应该是妳,不是我。我玩腻了,你们可以走了。」

  绿龙一弹指,三人瞬间便站到另一座岛屿的沙滩上了,小船就在近处,还能看到泊在海上的游艇。阿岚七手八脚解开船索,我捧着季山的脸问:「你能张开眼睛吗?」

  「可以,但会痛。」

  「那就先别张眼。」我扯下腰带缠到他眼上,「闭上眼,我们会带你上船,搭住我,行吗?」

  季山点头揽住我的肩,我抱着他的腰,缓缓带他回船。阿岚扶季山上船,我拉着季山的手陪坐,由阿岚驾船,三人一路无语。

  等到了游艇,阿岚负责将快艇停妥,妮莉曼和卡当先生则帮忙照顾季山。

  季山回房坐定后,卡当先生轻声探问:「发生什么事了,卡西?」卡当先生仅略示好奇地瞄了一眼我们的奇装异服,和我那头夸张的长发。

  「是绿龙弄瞎他的,他说只是暂时性的,还说是我们自己要求的。」

  卡当先生点点头,「好吧。」他拍拍季山的手说:「孩子,让我看一看。」他轻轻拆下季山眼上的腰带,要他慢慢张开眼睛。

  季山眨眼数回,试图张开,却开始出泪。看到他原本漂亮的金眼此时一片黑蒙,我忍不住惊呼。这时他眼中开始出现细小的晶光,季山再次眨眼,晶光便不见了。我摀住嘴,强抑住哭声。

  「怎么了?」季山朝我转过头,「怎么了吗,卡西?别哭呀。」

  我清清喉咙,拭去泪水,跪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说:「没事,只是压力太大了。你想要什么吗?饿不饿?」

  「我想吃点东西,」他拉着我的手说:「妳可以陪我吗?」

  「当然可以。」

  妮莉曼起身说:「我去拿黄金果。」

  「会痛吗?」卡当先生问。

  季山摇头说:「已经不痛了,什么都看不见很不习惯,但并不会痛。」

  「很好,我去叫妮莉曼开船,然后针对此事做研究,你们最好都去休息。妳会陪他吗,卡西小姐?」

  「会的。」

  「一定要让他吃饱睡足,喝很多水,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发烧。」卡当先生笑道:「我的意思是,比平时还烧。」

  我点点头:「我会好好照顾他。」

  「我相信妳一定会,万一他的状况有变化,请立即通知我。」

  卡当先生走了,妮莉曼带着黄金果回来,季山表示累了,稍后再吃,我帮他脱靴子时,硬要他喝一杯苹果汁。季山脱掉上衣长衫,我在他身上盖了被子,却被他推掉,伸手找寻我的手。

  季山要我陪在旁边,我抱着枕头,靠在床头板上。季山卧枕躺下,我再次帮他盖上毯子,抚着他的头发,唱妈妈以前为我哼的摇篮曲,最后季山终于合眼睡着了。

  我凝视他俊美的面容,抚着他的额头,听他沉缓地呼吸。我听到声响,抬头看到阿岚站在门口,不发一言地望着我。季山在睡梦中翻身,挪开枕头躺到我腿上,我帮他调整肩上的盖被,季山又安睡下来。

  等我抬头时,阿岚已离开了。我又抱了季山一小时,思索刚才的一切。我起身欲走,却被睡中的季山拉回胸前抱住,最后我也跟着睡着了,绿龙岛一游,实在累坏了。

  ❦

  几小时后,我浑身酸疼地醒来,勉强从睡死了的季山身边挣开。我穿越房门回到自己房间,身上还穿着公主服。我冲澡换装,一头过膝的长发洗了半天,但梳理起来却更加费时。我换好衣服,检视季山的状况,然后抓起剪刀跑去找妮莉曼。

  我在驾驶舱找到她和卡当先生,妮莉曼准备帮我剪发时,卡当先生告诉我关于眼盲及神话的研究。

  「昴宿星中有个女神梅洛比(注:希神,亚特兰斯的七个女儿之一),她的眼盲儿子叫葛洛克斯──原意为『蓝绿色或灰色』,后来从这个字衍生出『青光眼』这个名词。『梅洛比』意指半盲。另一位希腊预言师泰瑞西斯因看见诸神或因泄漏诸神的秘密,而被众神弄瞎。负责编织命运的三姊妹,或称命运三女神摩伊赖,共享一只眼睛──据说是一只能照见一切的眼睛。」

  「这我记得。等等,妮莉曼。」我拉起及腰的长发,蹙眉说:「我想再剪短些。」

  「对不起,卡西小姐,有人指示说不得短于腰际。」

  「噢,是吗?」

  「是的,阿岚威胁要炒我鱿鱼,就技术上来说,他是有权这么做的。」

  「他才不会炒妳鱿鱼,他喊妳的。」

  「可是他看起来很认真。」

  「好,待会儿我自己剪。」

  「不行,不许妳剪。」我对着威胁的男声转过去,阿岚靠在门边交迭着手,「我要把剪刀扔进海里。」

  「你扔啊,我自会想别的办法,说不定用飞轮割,你不敢把飞轮丢进海里了吧。」

  「妳可以试试看,但后果自负,妳不会喜欢的。」

  我对固执的阿岚大皱眉头,直到妮莉曼把我的头转过去,再次动剪。

  「要我继续说吗?」卡当先生问。

  「麻烦你。」我抿着唇。

  「还有菲纽斯,因泄漏太多天机而变瞎,并被放逐到孤岛上面对满桌食物,却连摸都摸不到。」

  「我记得这个人物,」我说,「杰生和阿格号船员打败鹰身女妖,救了他,他才能吃东西,后来菲纽斯指点众人穿越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撞岩。」

  「没错。波吕斐摩斯则是被奥德修斯(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主角)戳瞎的食人独眼巨人。我看不出这故事有何关联,但还是提一下。然后还有伊底帕斯,他在发现自己如预言所料,娶了生母,害她自杀身亡,便刺瞎自己的双眼。」

  阿岚酸道:「因横刀夺爱而瞎掉应该也算吧。」

  「首先,季山并没有夺走我。第二,拉伊奥斯(注:伊底帕斯之父,被伊所弒)并没逼他老婆离开。第三,伊底帕斯的故事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越骂越怒,「这故事要说的是命运与神谕,你若不乱吃飞醋,应该能听懂。」

  卡当先生不安地清清嗓门,「我比较同意妳的看法,卡西小姐。」

  阿岚重重叹说:「所以妳认为季山会变成预言师之类的吗?他会带领我们去找第四条龙?」

  「唯有时间能证明了。」卡当先生起身说:「我去看看季山。」

  「我离开时他正在睡。」我对着匆匆离去的卡当先生说。

  阿岚啐道:「是啊,妳真是一流的看护,让他靠在最柔软的枕头上。」

  「嗯……我看我还是跟爷爷一起去好了。」妮莉曼放下剪刀,看看我的脸色,然后改变心意,带着剪刀穿门逃逸。

  我从口袋里掏出橡皮筋开始绑辫子。「有人跟你说过,你嫉妒时讲话很讨人厌吗?」

  「妳想我会在乎吗?」

  「显然不会。」

  「没错。我承认我在吃醋,我嫉妒妳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每个关爱的表情、为他掉的泪,我嫉妒妳看他的每个眼神、碰触与思念。我想把他撕碎,从妳心里拔除,但我做不到。」

  我旋椅起身,把辫子甩到肩后,「季山现在需要我,你若无法接受,我只能感到遗憾。」

  他靠近一步说:「季山不是唯一需要妳的人,卡西。」

  我吸口气,「也许吧,但他的需求更殷切。」

  「那只是现在,但引信已点燃了,随妳怎么逃,后面都会留下火药,这笔帐迟早得算。」他又踏向前抬起我的下巴,逼我看着他。「我当时也在绿龙的城堡,跟妳一起待在雾梦中。我听到妳最私密的告白,知道妳最真切的感受。妳绝不可能属于他,妳是我的,妳又何苦硬撑。」

  我不知所措地咬着唇,阿岚说得对,但却令我十分光火。「你凭什么说我是你的,我又不是奴隶或买来的新娘,我想爱谁就爱谁,想属于谁就属于谁。别以为你有权对我为所欲为,你是王子,不表示我就是你的子民。王子殿下,你何不骑上白马,去找个愿意受你威胁、乖乖听话的女孩。」

  两人鼻对鼻地对立,我呼吸粗重,他双眼一睨,朝我的唇低下头,邪邪地一笑。

  「『莫以芳唇咒骂,因那是用来亲吻,而非辱骂的,小姐。』」

  我正想反驳,便被他拉过去强吻了,我徒劳地推着他的胸口,却被他钳住狂吻。阿岚将我的手压到身侧,让我无法再打他。我想用踢的,他又更换站姿,让我无计可施。他轻含我的唇,我轻吟一声,热烈地回吻,不想再逃。他拉住我的发辫,在腕上缠绕数圈,让我仰起头让他吻得更加放肆。虽然痛……却令人心驰。

  阿岚终于抬头痴笑起来。

  我换着气,瞇起眼说:「你要敢说刚才很『发人深省』,我就把你踢下船。」

  他抚着我肿胀的下唇,轻轻将我推向门边。「去吧,去照顾季山。」

  我困惑地越过门口。

  「还有,卡西──」

  「什么事?」我不耐地问。

  「头发的事,我是认真的。」

  我气到差点尖叫,愤愤跺步离去,不理会他的笑声。我一路骂下楼,蛮横、自私又自以为是的烂猫!竟然以为他可以对我横取强求。我揉着刚才被他捏痛的手臂,抚着微痛的唇。臭霸凌,干脆跟偷人的海盗一样,把我扛起来带走算了。

  我突然想象阿岚长发飘然,穿着强盗服的模样──黑色长筒靴、蕾丝开襟的白衬衫和红斗篷,挥着长剑缓缓向我逼来,将我绑在铁轨上。我则衣衫破烂,无助地喘着气,然后……停!我看太多老妈的罗曼史小说了。我甩甩头,让自己静下心,愁眉不展地走进季山房里。

  「凯儿?是妳吗?」

  我叹口气挤出笑容,虽然季山看不见。「是我,你觉得如何?」

  「好些了。」

  妮莉曼坐在他身边说:「妳不来,他不肯吃。」

  「他是只很固执的猫。好啦,现在我来了,想吃什么?」

  「汤?」

  「汤?你从不喝汤的,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季山咧嘴笑说,「那样妳就会喂我了,没有妳,我不知道怎么办。」

  「嗯哼。」我笑道:「才怪,你打算彻底利用这次机会对吧?」

  他坐回去把手摆到头后,「男生能有多少机会,被一位同情他的美女服侍?而且为了安慰他,几乎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重点在几乎这两个字,至于是不是美女,你的判断就很有问题了。」

  他作势拉我的手,我将手递上去,季山顺着手臂寻到我的脸,「妳一向都很美。」

  「拍马屁也没用,我还是会把你的晚餐倒到你腿上。好吧,我可以用汤匙喂你,但不许你喝汤,得吃点实质的东西。吃炖肉和烤干酪如何?」

  「听起来不错。」

  妮莉曼对我挤挤眼,留下我用黄金果帮季山张罗餐饭。季山边吃着马铃薯、胡萝卜和烤羊肉,边问:「我们启航了吗?」

  「我们已经离开龙岛了,但还没决定要往哪儿去。」

  他哼了一声,就着捧好的碗啜飮。

  「卡当先生有没有下来跟你谈话?」我问。

  「有啊,他讲了一堆理论,说我会扮演预言师的角色,我倒不觉得有何不同。」

  「在还没厘清去向前,我们大概只能待在原处了。」我放下空碗,拿餐巾帮他擦嘴。

  他将我抱到腿上,「我只是想告诉妳,没关系的,凯儿。」

  「什么事没关系?」我埋在他衬衫里问。

  「我们啊。我是说,我没生气,我若是阿岚,也会想吻妳,这不怪妳。」

  「噢,呃……其实不尽然──」

  「嘘,没关系,妳不必告诉我,重要的是……妳现在跟我在一起。」

  「我真觉得我们迟早得把事情讲清楚。」

  「我们会的,不过目前先专心找杜尔迦的项錬,一切都会没事的,我有预感。」他笑说,「嘿,说不定我真的开始有预言能力了。」

  「是吗?」我低笑道:「你倒是很有半仙的样子。」

  「谢了。」他帮我揉着肩说。

  我吐了口大气,让他按摩了一阵子,「我最近有跟你说过吗?我快配不上你了。」

  他哈哈大笑,没说什么,仅在我额上吻了一下,然后一对乌眼凝视着空中。我环住他并依偎在他身上。

  一整天我都陪着季山,照顾他。两人到甲板散步,我为他朗读,甚至喂他葡萄,季山说我都快变成他的小妾了,但两人只字不提绿龙岛的事。我不敢看他的黑眼,怕他直窥我的灵魂,发现我的心已背叛他。

  跟两兄弟的关系令我极感罪恶,阿岚太懂得激怒我了,所以我对他毫无亏欠,但耐心体贴的季山,却令我自觉罪孽深重。那晚我告诉他种种盲人预言师的故事后,开始低声哭泣,季山只是抱着我,帮我拭泪,直到我睡着。

  ❦

  醒时,发现阿岚正抱着我回房。

  一开始我还赖在他身上,幸福地让他亲吻我的脸,接着我才回过神,凶道:「你在干嘛?」

  「妳不需要睡他房里,今晚我会照顾他,妳可以睡自己的床。」

  「放我下来。」我怒道:「你无权管我,季山是我男友,他病了,我想待在他房里,你管不着。」

  「妳……不能……待在他房间。」

  他重重吻我一下,将我放到床上,我正想起身,阿岚却扭头插手,眼睛瞪视我,害我不敢妄动。

  「卡西……妳若下床,我就来硬的,妳不会喜欢的,所以别试探我。」

  他轻轻关门,我往门上摔枕头,以示不悦。兀自生了一个小时的闷气,才又带着微笑入睡,因为我梦见用圣巾把阿岚吊到奎肯前面,梦里的奎肯就是我,我用触须紧紧缠住他,带进深海的黑洞中。

  ❦

  第二天早晨梦醒,我偷偷跑去查看季山的状况,看到阿岚帮他点了早餐,把餐盘和叉子交给季山,说明食物的位置后,径自回座上拿起了诗集。我把门再打开些,两人一起抬头──季山把脸转向开门声。

  他坐起身拍着床边的位置,「卡西吗?要不要喂我早餐?」

  「她来之前你自己吃得好好的,她又不是护士,你也没缺胳膊。」阿岚骂道。

  我瞪他说:「少啰唆,他若要我帮他,我就愿意。」

  「不行,假如他需要协助,我来就行了!」

  阿岚抢过季山的餐盘,开始把蛋一口口塞进他老弟嘴里。

  「喂!她比你温柔多了。」季山都快噎着了,「而且她不会把又冷又湿的东西滴到我腿上。」季山拾起食物在指间揉着,「这是什么?」

  我虽气阿岚,却忍不住大笑。「是水果,看起来像菠萝。」

  「噢。」季山拿起水果弹向阿岚,阿岚则赏他弟弟一记爆栗。「妳睡得好吗?」

  我笑嘻嘻地看着阿岚说:「好得很,我梦见把阿岚抓去喂奎肯了。」

  季山笑说:「好耶。」

  阿岚立刻在季山嘴里塞一大匙水果,害他咳了起来。

  「瞧你干的好事。」我骂道,坐到季山旁边帮他把乱发拨正,季山不再咳嗽,他找到我的手,热切地吻住。

  「我好想妳,bilauta,自己的床有没有好睡一点?」

  「嗯,事实上──」

  「拿去。」阿岚嘀咕着把餐盘塞回季山手里,「自己吃完,卡西和我得谈点事,我们马上回来。」

  我还来不及抗议,已被阿岚拖过走廊楼梯,下到员工楼层了。他停下来抓住我的肩膀说:

  「卡西,妳若不跟他说你们已经结束了,就由我来说。看妳那样对他好,我会疯掉。」

  「埃拉冈‧帝岚!你对他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你不了解这有多难吗?你以为弹个指头,过去几个月就会消失吗?我知道目前的情况很尴尬,对我们三个来说都不轻松,但我需要时间沉淀,再决定怎么做。」

  「什么叫再决定怎么做?妳以为这是在选鞋子吗?妳无法决定自己要爱谁,爱了就是爱了。」

  「万一我爱上你们两个呢?你有没有考虑过?」

  他迭着手,「妳有吗?」

  「我当然爱你们两位。」

  「不,妳没有,那不一样,iadala。」他郁郁地叹气转身,搔着头说,「卡西,我快被妳逼疯了,我实在不该选择那种触发点。」

  「什么触发点?你到底在讲什么?」

  他天人交战地别开脸,坐到员工餐桌边,以手肘撑住桌子摀住脸,然后坦承说:「杜尔迦要我选择一项能帮我恢复记忆的触发点。」

  我拉了张椅子在他对面慢慢坐下,「你选择什么?」

  「我得选择一项能确认妳已安全的事。例如,我就不能选择在家里看见妳,或甚至跟斐特会面。我飞快想着该选什么,结果季山在海滩上偷吻妳的影像一直从脑中浮现。我知道季山一定会再偷吻妳,便想,如果能看到季山轻松自在地吻妳,就表示妳已安全无虞了。所以我选择以『接吻』做为启动记忆的触发点,天晓得他拖了那么久才行动。」

  我惊愕地张大嘴,「你用『季山吻我』来赌自己的记忆?」

  「是的。」

  「等等,季山在登船之前就吻过我了,他在香格里拉时吻了我,那时为何无效?」

  「因为我还在牢里,那是女神跟我约好的──我得逃出来,并且看见你们接吻。等一等──他在香格里拉什么时候吻妳的?为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知道?」

  我挥挥手,「已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你是个大白痴。」

  「谢了。」

  「不用客气。你真儍,因为我逼季山答应不再吻我,他保证说,除非知道我们两个分手,否则绝不逾矩,因此好几个月都不敢碰我。」我张大嘴,「你根本不信任我。」

  「我不信任的是他。还有,你们到底吻过多少次?如果是上回看到的那种吻法,我就叫圣巾把他的嘴缝起来。」

  「他在香格里拉只偷吻过两次,还有在救你出来之前,那次在池边,我哭了,我逼他答应不再乱来。我等过你,即使你回来后不记得我,无法碰触我,我还是在等你,直到你带着其他女人在我面前炫耀,我才开始接近季山。当时我那么的爱你,那么忠于你。」

  「妳依然爱着我。」

  我怨道:「你就不能选择别的触发点,例如安全返家,或吃到我的饼干之类的吗?」

  「我没料到季山会这么君子,我以为他会找尽机会吻妳。」

  「他的确如此,直到我逼他做保证。太荒谬了,我们好像在演莎剧,他爱她,她爱他,他忘记她,后来她又爱上别人。」

  「所以这算喜剧还是悲剧?」

  「不知道。」

  「希望是喜剧。」他拉住我的手,「我爱妳,凯儿,我知道妳也爱我。我对季山感到抱歉,但不致愧疚到愿意放妳走,我绝不离开。」

  我望着他的俊脸,「我需要时间。」

  他难过地叹道:「我们分离的每一分钟,都长如一辈子。我无法坐视你们在一起,卡西,我会疯掉。」

  我重重吐气说:「好,这样办吧。你给我一点空间,我也会这样要求季山,这样对你们两人都好。我们还有两条巨龙和七宝塔市的关要过,现在真的没有余力管别的事了。」

  阿岚坐回去看了我一会儿,「好吧,我会忍住,只要他不碰妳。」

  「那表示你也不许碰我。」

  他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笑道:「好,不过妳会想我的。」

  「我有跟你说过,你这个人很自大吗?」

  他起身轻轻拉起我吻住──令人销魂而膝盖发软的一吻,然后退开说:「这样妳才会记住我。」

  他离开了。我扶着墙站稳,天啊,这家伙太危险了。我想在上楼前摆脱他,却忍不住一再想他。

  ❦

  等腿不再发软后,我跑去找季山,终于在阳光甲板上找到站在船首的他。

  「原来你在这儿。」

  他没回应。

  「季山?」我搭住他肩膀问:「季山?你怎么会一个人上这儿来?是阿岚带你来的吗?」他定定望着前方的海域。

  我摇着他的臂,「季山?跟我说话呀,你还好吗?怎么回事?」

  他缓缓转头,脸上全无表情,黑眼中燃着橘光,模样诡异,如恐怖片里的殇尸。「暴风雨要来了。」他用不属于自己的低沉声音说:「我会带路,去,去警告其他人。」

  两人一起望向大海,我发现天已转灰,乌云聚拢,海浪拍击船身,紧风吹袭,空气变得寒凉而潮湿。

  「我马上回来,你别乱跑。」

  季山没回应,我转身冲上楼。

  「阿岚!卡当先生!」我奔入驾驶舱,一头撞在阿岚胸口上。

  他抓住我肩膀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喘道:「是季山,他像被预言师附身,站在船首说暴风雨快来了,我想他会带引我们穿过暴风圈。」

  「好,妳去帮妮莉曼,我去看看他。」

  这时卡当先生从后边房间跑来问:「暴风雨要来啦?」

  阿岚回来时,我正在解释季山的状况,「他不见了,我得去找他,你们留在这里,千万别乱跑。」

  「我知道,快去。」

  卡当先生在仪表板上开始按键,我走到窗边,海况更恶劣了,由灰转黑的云团,像胖大的相扑选手般彼此来回推挤,擂鼓般的雨势击在窗上,海浪粗暴地摇晃船身。

  阿岚将头探进驾驶舱,他浑身湿透,雨水自发上沿着脖子流进湿衬衫里。阿岚顶着暴风大喊:「他在驾驶舱顶,我们得把他绑稳!他对我没反应,也不肯抓住任何东西!」

  「我回房里拿圣巾!」我高喊着冲向门口,大浪击中船身,泼进来的水害我一滑。

  「不,我去拿。」阿岚把我推回室内,一溜烟不见了。

  我咬着唇,非常担心季山,另一个大浪袭来,船身一倾,我夺门奔上梯子查看季山。驾驶舱顶被冰冷的雨水泼得湿滑已极,季山依然两手空空地站着。我滑过去抓住他的腰,用另一手缠紧栏杆。

  他没看我,也没任何反应。船身往右倾斜,我双脚勾住绑船索的铁条,一边抓紧季山。他浑身僵直,我忍着手痛,用力稳住两人的重量。船身终于摆正,我趁机喘口气。

  就在此时,阿岚伸手抱紧我,生气地在我耳边骂道:「不是叫妳别乱跑吗?妳为什么总是要跟我作对?」

  「季山就快落海了!」我回斥。

  「总比妳掉下去好!」

  我用手肘撞阿岚肚子,但他只在我耳边哼一声,一秒后,我感到织线咻咻地缠到季山身上,将他牢牢固定在栏杆边。

  「行了,回室内去吧。」

  「不行!」雨水从我鼻尖滑落,手被冻到发抖,我在暴雨中大吼:「得有人看着他!」

  「我来看,不过让我先送妳回去。」

  「你不能把我跟季山一样绑到栏杆上吗?」我大声打着喷嚏,怯怯地眨着湿掉的睫毛仰望,知道阿岚必然不答应。

  他气呼呼地瞪着我吼:「想都别想!立刻给我回驾驶舱,否则我扛妳下去!走!」

  他拉着我,两人一起挤下梯子,等我一进驾驶舱,阿岚便关上门,恶狠狠地看我一眼,又上梯子去了。

  风紧雨骤,浪高如墙,现在我担心起两只虎儿了。天候险恶,卡当先生和妮莉曼忙翻了,而我除了祈祷上面的人安然无恙外,根本无计可施。

  半小时后,浑身湿透的阿岚出现在门口,匆匆瞄我一眼,看到我没乱跑,阿岚说:「我们得跟着闪电的方向走。」

  他离开的同时,紫黑色的天空被两道击在右方的闪电染亮,轰然的雷声传遍驾驶舱,我忍不住摀起耳朵。卡当先生旋舵右转,我们迎向一道巨浪,海水泼在窗上,从甲板流下,我由衷祈祷这种大型游艇不会被暴风雨淹没。

  闪电再起,这次稍微偏左,我们循着闪电的方位航进。约莫每隔十五到二十分钟,闪电便会调整我们的方向。我不再张望被闪电照亮的海面了,因为浪头太高,乌云翻搅太凶,令我心惊。我并不担忧自己的小命──我相信卡当先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我好担心站在外面监视海况的人。他们一定非常脆弱无助,只要脚底一滑,瞬间便会一命呜呼。

  从阴暗可怕的长日熬至初晚,我只能静坐祈祷,希望两兄弟平安,风雨歇止,期待太阳能再度露脸,让大家熬过这场恶劣的天候。早期的海员在他们的小船上对抗这种暴风雨时,心中不知想些什么,他们能坦然面对葬身大海的不幸吗?他们会因为自知无法见到心爱的人,而逃避感情吗?或者他们只是紧闭双眼,像我这样咬牙苦撑?

  风雨略歇,船只开始平稳下来,「怎么回事?暴风雨过了吗?」我问卡当先生。

  他望着窗外的云层,聆听风声。「恐怕还没有,我们正处于暴风眼里。」

  「暴风眼?你是说,我们在海啸的中心点吗?」

  「不,海啸是巨型海浪,通常因海底火山爆发造成,我们处于飓风或台风眼中,这得看船只的位置而定。飓风发生在大西洋西北边,但西太平洋或中国海域上的飓风,则称为台风。顺便一提,Typhoon这个字最早源于希腊文Tuphõn,代表希腊神话中的风之父,还有──」

  「卡当先生?」

  「什么事,卡西小姐。」

  「我们可不可以稍后再讨论台风、飓风、热带暴风、龙卷风、海啸和旋风等等的?」

  「当然。」

  我们一离开中心点,驶入暴风圈后,船又开始摇晃了。卡当先生和妮莉曼忙着追寻击落的闪电,数小时后,翻涌的大海渐息,雨势减弱,最后终于完全停止。云散天晴,仅余几抹残痕,我听到门滑开,阿岚扶着垂软的弟弟进门,两人瘫倒在地上。

  妮莉曼帮我把他们拖进驾驶舱,拿毛巾开始猛力揉擦季山的头和手臂。妮莉曼扔了条毛巾给我,我帮阿岚擦干,两人都抖得厉害。

  「没有用,我们得帮他们脱掉湿衣。」

  「可是他们太重了。」妮莉曼说。

  圣巾就缠在阿岚臂上,虽然他的衣服都湿透了,但圣巾还是干的。

  「妮莉曼,我有个主意。圣巾,你能帮他们脱掉湿衣,换上干的吗?像法兰绒之类的暖衣?还有别忘了袜子和长袖。」

  阿岚臂上的圣巾一扭,滑上他袖子,袖上的织线开始拆解,迅速被圣巾吸收,几秒钟后整件衬衫便不见了,圣巾又移向他的牛仔裤。看到我一脸尴尬,妮莉曼笑出声来,她搭住我的肩,两人一起转头看海,让圣巾继续工作。

  我们听着织线咻咻地编了几分钟,才偷偷瞄他们的脚。兄弟俩的脚指都包上毛袜了,我们转回头,圣巾已帮他们穿上法兰绒衬衫,扣上扣子了。我拉着阿岚冰凉的手,试图帮他暖手。季山的手也跟冰块一样,我指示圣巾为他们裹上暖厚的毛毯,并要黄金果准备温热的苹果汁,热甜飮应该对他们有帮助。

  我扶起阿岚的头坐到他身后,帮他灌飮。妮莉曼也依样帮季山,季山昏迷地呓语着预言与龙群。阿岚略微清醒,他喝着热苹果汁,却闭着眼睛,在毛毯下不住哆嗦。

  「好冷。」他喃喃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我搓着他的手,一心希望他暖起来,接着我手上的图纹发着光,掌心散出一股暖气,这不是雷心掌,且热气不会灼伤他的皮肤,渐渐的他的手感觉没那么冰了。我集中意念为他暖身,热气穿透他皮肤,深入其内,直到他的肌肉也暖和起来。我烘暖阿岚的四肢,直到手脚不再发颤。我解开他衬衫的扣子,将手掌按到他的胸口,让热气层层灌入,再移到结实的腹肌上,然后是颈部。

  原本只想帮他暖身,后来却变成肌肤相亲,我不曾这般碰触过他,我发现热气也反射回来,暖热我的身体。我红着脸,发现妮莉曼正看着我,我将手从他脖子移到脸上,按住他的额头。热气极强,阿岚的头发开始蒸干了。我按住他的脸,闭眼专心为他灌气。发现有人轻抚我的脸时,我吓了一跳的睁开眼睛。

  阿岚那双温柔的蓝眼望着我,他摸着我的脸,手指顺着头发往下滑。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

  「好像死后上天堂哪,」他斜嘴淡淡一笑,「妳在做什么?」

  「帮你做深层热气按摩,会痛吗?会不会太热?」

  他挑眉笑道:「痛得很舒服,老实说,再热一点也无妨。」

  我瞪眼对他使眼色,想让他闭嘴。阿岚不解地瞄了一眼,才发现旁边还有人。我清清喉咙说:「如果你觉得复原得差不多,我得去帮季山了。你能坐起来吗?」

  他点点头,我加热剩下的苹果汁说:「把这喝掉。」

  他挪动身子,看到身上的衣服忍不住皱眉,我笑他说:「虽然不是名牌,但很暖。」

  我来到已不再呓语的季山身边,他浑身呈青蓝色,呼吸短浅,妮莉曼始终无法喂食他喝任何东西。我们交换位置,我先暖他的四肢,季山的身体比阿岚还冰,我虽帮他暖了手,轮到腿时,力气却已耗尽。阿岚一边喝着热饮,一边默默地看着我做事。他放下杯子跪到我身边,伸手轻抚我的肩臂,然后拉住我的手,用掌心搓揉。

  「再试一遍。」

  我集中热气从掌心射入季山的大腿,不久又开始不济了。阿岚挨近帮我揉背,然后扣住我双肩,金色的暖气从我臂上腾起,开始烘暖季山及整间驾驶舱。我听见身后的妮莉曼倒抽口气,热气变得显而易见,彷佛我的手心下藏了一颗小太阳。

  我听见在后张望的卡当先生喃喃地说:「太不可思议了。」

  阿岚紧靠着我,我去暖另一条腿,然后移到季山的上半身,以掌贴住他的胸腹,然后是脸与耳朵。季山重重吸口气,胸口抬了一下,似乎睡得更安稳了。卡当先生表示我们已脱离危险了,他和妮莉曼会轮流看哨,叫大家回房休息。

  我道过晚安,与阿岚一起将季山送回床上,然后阿岚再送我回房。我累坏了,浑身又冷又麻,体内的热气全被抽空了。我瘫倒在床上,阿岚过来贴心地帮我盖被子。

  「谢谢妳帮我暖身,iadala。」他在我耳边细语。

  我笑了笑,睡着了。

  ❦

  翌日天清气爽,季山兴奋无比地将我唤醒,他的视力恢复了;一对贼溜溜的金眼再次发出闪光。他抱着我绕圈,说他好饿,然后冲上楼与卡当先生和妮莉曼换手。我们一起在驾驶舱吃早餐,他说无法控制身体的感觉,虽然能听到我的声音,感觉到我的触摸,却无法响应。那闪电显然来自眼睛,他说到现在眼睛还痒痒的。

  阿岚出现后,一瞄到季山对我种种的亲密行为,便狠狠的看着我。我发誓我听到阿岚在翻书时,压低声说了句「放开她」。季山没注意到阿岚的不悦,就算有也似乎不在意。

  季山扣住我的手靠过来,为我示范仪表板的操作,这时阿岚突然起身将圣巾和黄金果交给我,要我将它们收到别处,我正想表示放驾驶舱较妥,才想到他只是借故要我离开季山。

  我叹口气离开驾驶舱,不往下走,反往上爬。我来到暴风雨时两人所站的船顶,望向大海。我很难想象当时的状,况。微风拨拂我的头发,我靠着栏杆把玩黄金果,一边想着该如何告诉季山。

  我爱他,我爱他们两个。季山会了解吧?如果我说需要时间思考,他应该不会恨我吧?

  阳光下的黄金果,像舞厅的七彩球般虹光四射。我抓着茎杆转动果子,想到卡当先生曾说,钻石得经过切割打磨才会发出灿光。「嗯,我的心被切割这么多次,到现在应该跟你一样璀璨了吧。」我转着果子说。

  我看到水底晶光一闪,越放越明,我定睛凝望,看到一大颗金色的龙头冒出来朝我伸了过来,亮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动着。我脑中响起如铜板撞击的叮当声,好精巧的小玩意呀,亲爱的,有没有兴趣做个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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