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伊奈许
他们得到强风庇佑。伊奈许感到风荡过发间,忍不住觉得风暴似乎即将来临。
他们一上甲板,马泰亚斯就转向古维。
「她用了多久?」
古维懂一点克尔斥语,但妮娜还是得翻译几个地方,她闪烁的目光徘徊在所有人、所有事物上。
「巅峰状态会维持一小时,也许两小时,一切根据她的身体得花多久消耗掉那个分量。」
「妳为什么没办法像拔出子弹那样也把它从身体弄出来?」马泰亚斯绝望地问着妮娜。
「那没有用。」古维说:「即便她能克服那股渴望的时间长到得以着手从身体里清除它,但在全部弄干净前,她也会失去将炼粉从系统里抽出来的能力。会需要另一个躯使系格里沙使用炼粉来完成。」
「那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韦兰问。
「你不是看过了吗?」马泰亚斯苦涩地回答。「我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凯兹交叉双臂。「会怎么发作?」
「身体疼痛、发冷,和轻微的身体不适差不多。」古维解释。「接着是某种过敏症状,再来是颤抖,然后瘾头就来了。」
「你还有炼粉吗?」马泰亚斯问。
「有。」
「够让她撑到克特丹吗?」
「我不会再用了。」妮娜抗议道。
「我有不会让妳感到不适的量,」古维说:「但是,如果妳吃下第二剂,就没希望了。」他看向马泰亚斯。「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的身体也许能自然地排出足够的量,让瘾头不发作。」
「要是发作了呢?」
古维伸出双手,半是耸肩,半是道歉。「如果没有现有可得的药,她会发疯。如果有,她的身体则会持续内耗。你知道吗?『炼粉』是我父亲给这药取的名字,用的是炼狱的炼。」
当妮娜翻译完,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不想再听了,」她说:「再怎么说都无法改变要发生的事。」
她晃向船首,马泰亚斯看着她走开。
「水皆聆听,水皆理解。」他近乎无声地说。
伊奈许找来罗提,叫他翻出她和妮娜在北岸下船时,为了带寒地装备留下的羊毛外套。在船头那儿,她发现妮娜正望着海面。
「一小时,也许两小时。」妮娜没有转头。
伊奈许惊吓地煞住脚步。「妳听到我靠近?」从来没人能听见幻影,尤其在风与海浪的掩护下。
「别担心,妳不是因为根本没声音的脚步漏馅的。我根本连妳的脉搏和呼吸都听得到。」
「妳也知道是我?」
「每个人心跳声都不同。以前我都不晓得。」
伊奈许加入她在栏杆旁的位置,将外套递给妮娜。这名格里沙将外套穿上,虽然,她似乎不因寒冷困扰。在她们上方,星光明灿灿地在缀着银点的流动云间闪耀。伊奈许准备好迎接日出,长夜将要结束,这趟旅程亦然。她很讶异地发现自己竟渴望再次看到克特丹。她想来个蛋卷、一杯超甜的咖啡。她想听雨打在屋顶的声音,温暖、舒适地缩身坐在她巢屋的小房间中。未来还有更多冒险,但一切都可以等到她洗个热水澡──也许是几个热水澡后吧。
妮娜将脸埋进外套的羊毛领子里,说:「真希望妳能看到我做了什么。我可以听到这艘船上所有人的心跳,血液流过他们血管;凯兹看着妳的时候,我也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如何改变。」
「妳……妳可以?」
「每次都会哽住,总像是第一次见妳。」
「那马泰亚斯呢?」伊奈许问,急忙想改变话题。
妮娜扬起眉毛,没被唬弄。「马泰亚斯怕我,但无论他感觉到什么,心跳永远保持稳定节奏。有够斐优达的,一整个有秩序。」
「在港口那里,我本来以为妳不会让那些人活下来。」
「我不确定那样做对不对。我一定会变成另一个被他们拿来告诉小孩的格里沙恐怖故事。」
「不乖的话,妮娜‧赞尼克就会来抓你?」
妮娜思考一下。「这听起来不错。」
伊奈许又靠回栏杆,注视妮娜。「妳看起来容光焕发。」
「不会一直这样的。」
「的确不会,」接着伊奈许的笑容消退。「妳怕吗?」
「怕得要命。」
「我们会在身边陪妳。」
妮娜不稳地吸进一口气,点点头。
伊奈许在克特丹结交无数盟友,朋友却不多。她靠着妮娜的肩膀。「如果我是苏利预言家,」她说:「就能看进未来,告诉妳一切都会好好的。」
「又或者我将会痛苦而死。」妮娜一边脸颊贴在伊奈许头顶。「总之,对我说点好听话。」
「一切都会好好的,」伊奈许说:「妳会撑过去,然后变得非常、非常有钱。妳会在东埠的夜总会夜夜唱着水手歌和饮酒歌,然后贿赂所有人在每首歌唱完后热烈地起立鼓掌。」
妮娜轻柔笑着。「我们买下艳之园。」
伊奈许咧嘴笑开,想着她的未来,和那艘小船。「我们买下来,烧个精光。」
她们看了一会儿的海浪。「准备好了吗?」妮娜说。
伊奈许很庆幸自己问都不必问。她卷起袖子,露出底下的孔雀羽毛和颜色不均的皮肤。
几乎不花一秒钟,妮娜指尖下极度轻柔的一拂。痒痒的感觉十分激烈,但迅速就过去了。当那阵刺痛消退,伊奈许前臂的皮肤完美无瑕──滑顺得有点夸张,就像身上一块新的部位。
伊奈许碰触那片柔软的皮肤。这么一下就成了。如果每个伤口都能轻而易举消除就好了。
妮娜亲了伊奈许脸颊一下。「在情况变糟前,我要去找马泰亚斯。」
但她走开后,伊奈许注意到妮娜有另一个离开的理由。凯兹正站在靠近桅杆的阴影中,穿了件沉甸甸的外套,倚着他的乌鸦头手杖──看起来好像又变回了他自己。伊奈许的刀子会和其他行李一同在船舱中等待着她。她想念她的爪子。
凯兹悄声对妮娜说了几个字,格里沙震惊地倒退。伊奈许听不清他们还说了什么,但在妮娜发出被激怒的声音、跑进下层甲板之前,她看得出这场对话很紧绷。
「你对妮娜说了什么?」当凯兹来栏杆边加入伊奈许,她问。
「我有件任务要她进行。」
「她很快就得经历恐怖折磨──」
「该进行的任务还是得进行。」
务实的凯兹。为什么要让同情心来碍事呢?也许,妮娜会很高兴能有些事情可分心。
他们站在一块儿望向海浪,两人之间的寂静无限蔓延。
「我们还活着。」最终他说。
「你似乎向正确的神祈祷了。」
「或者和正确的人一起旅行。」
伊奈许耸耸肩。「是谁替我们选择道路?」他什么也没说,而她不得不微笑。「不来点尖锐反驳?不嘲笑我的苏利谚语?」
他覆盖手套的拇指摸过栏杆。「不了。」
「我们怎么和商会见面?」
「剩下几哩的时候,罗提和我会乘大艇划到港口,我们会找个信差传话给范艾克,在飞松陆进行交换。」
伊奈许一阵颤抖。那岛因奴隶贩子和走私者而闻名。「这是商会选的地点还是你?」
「范艾克建议的。」
伊奈许皱眉。「一个商人为什么会知道飞格陆?」
「买卖就是买卖。也许范艾克不是个如表面那么正直的商人。」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最后她说:「我打算学开船。」
凯兹的眉头皱了起来,讶异地朝她瞥去。「真的吗?为什么?」
「我想用我的钱雇一队人马、组装一艘船。」这些话使她吐出的气卷成一团焦虑的线轴。这个梦想感觉起来依旧脆弱,她不想在乎凯兹会怎么想,但还是在乎。「我要去猎捕奴隶贩子。」
「妳的目的。」他若有所思地说:「妳知道妳阻止不了所有贩子的。」
「如果不去试,我连一个都阻止不了。」
「那么我真的要可怜起他们了,」凯兹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厄运。」
一阵愉快的红光让她脸颊暖了起来。不过,凯兹不是一直认为她非常危险吗?
伊奈许用手肘撑在栏杆上,下巴搁在掌中。「虽然我会先回家一趟。」
「回拉夫卡?」
她点点头。
「去找妳的家人。」
「对。」不过两天前,她会让对话就断在这里,尊重他们未出口的协议,轻轻略过彼此的过去。现在,她则说:「除了你哥哥,没有别人了吗,凯兹?你的父母呢?」
「巴瑞尔的男孩没有父母。我们在港口诞生,从运河爬出。」
伊奈许摇摇头。她看着海水移动、发出叹息,每一道浪都是一个呼吸。她只能勉强认出地平线,在黑色的天空和更黑的海洋之间看来几乎没有分别。她想着自己的父母。她离开他们将近三年。他们会变成怎样呢?她还能再成为他们的女儿吗?也许无法马上,但她想和父亲一起坐在马车的踏梯上,吃着从树上摘下的水果,想看母亲在准备傍晚餐食前将双手的白垩粉拍掉。她想要高耸的南方野草和位于斯库左山脉之上的广袤天空。她亟需的某样事物在那里等待着她。然而,凯兹要的是什么?
「你就要变有钱了,凯兹。等到再也没有要杀的人或得执行的复仇,你要做什么?」
「那些事情永远会有。」
「更多钱,更多动乱,更多要向人算的帐。难道就没有别的梦想了吗?」
他什么也没说。是什么挖去了他心中所有的希望?也许她永远不会晓得。
伊奈许转身想走,凯兹抓住她的手,让她继续放在栏杆上。他没有看她。「留下来,」他说,嗓音有如粗糙的岩石。「留在克特丹,留在我身边。」
她低头看着他戴了手套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她体内的一切都想说好,但她不会为了这么一点点而安定下来,尤其在经历这些之后。「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深吸一口气。「我想要妳留下,我想要……我要妳。」
「你要我。」她在心中翻转着那几个字,轻柔地捏捏他的手。「你要怎么拥有我呢,凯兹?」
他再次看着她,眼神强烈,抿着嘴唇。这是他搏斗时会露出的表情。
「你要怎么拥有我?」她再次重复。「衣服穿得好好的,手套不脱,不看着我,于是我们的嘴唇永远无法相碰。」
他放开她的手,拱起肩膀,当他将脸转往海洋,目光愤怒且羞愧。
也许是因为他背对着她,她才终于能够说出那些话。「如果不能脱去你的盔甲,凯兹‧布瑞克,我宁可不拥有你。」
快说啊,她无声地恳求。给我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尽管他自私且无情,凯兹仍是那个拯救了她的男孩。她想相信他也值得拯救。
船只发出嘎吱声,云朵为月亮散开,又再次聚拢在她周遭。
伊奈许将凯兹留在原地,任风呼啸。距离日出仍要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