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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理查德在心里写下一则日记。

    亲爱的日记,他这样写道,上个星期五,我有一份工作,一名未婚妻,一个家,一种有意义的生活。(好吧,至少不比其他人的生活更空虚。)然后我在便道上发现了一个受伤的女孩,我只想当个好人,结果却丢了未婚妻,丢了房子,丢了工作,在伦敦地下几百米深的隧道中游荡,生活前景就跟有自杀倾向的旅鼠差不多。

    “这边走。”侯爵做了个优雅手势,肮脏的蕾丝袖口随之飘扬。

    “这些隧道看起来不都一个样吗?”理查德暂时把日记搁到一边,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该走哪条路?”

    “还真不知道,”侯爵灰心丧气地说,“咱们彻底迷路了,再也走不出去了。过不了几天,咱们就要为食物自相残杀。”

    “真的?”话音未落,理查德已经为上这种当懊恼不已。

    “骗你的。”侯爵的表情似乎在说,捉弄这个可怜的白痴实在太容易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但理查德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在乎这些人对他的看法。

    也许门菲是个例外。

    他继续在心里写日记。在这个异界伦敦中,居住着成百上千人。也可能是成千上万。有的是本地土著,有的是从裂缝掉进来的。我跟一个叫门菲的女孩在一起,还有她的保镖,外加一位神经病大贵族。我们昨晚睡在一条小隧道里,门菲说那曾是十九世纪下水道系统的一部分。我睡着的时候,那名保镖还没睡,等他们把我叫醒时,她也醒着。我估计她根本就没睡过。我们早餐吃的是水果蛋糕,侯爵在口袋里揣了一大块。怎么会有人在自己的口袋里揣一大块水果蛋糕?我睡觉的时候,鞋子基本干了。

    我想回家。

    他在心中给最后这句话加了三条下画线,用红墨水以超大字体重写一遍,勾上圈,最后又在边上打了一串感叹号。

    至少他们脚下的隧道是干的。这是条高科技通道,到处都是银光闪闪的管线和洁白墙壁。侯爵和门菲肩并肩走在前头。理查德有意跟在他们身后,拉开几步距离。猎人的位置飘忽不定,有时在最后面,有时在队伍的一侧或另一侧,但大多数时间还是潜藏在阴影中,到前方探道。她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这让理查德感到惴惴不安。

    前面忽然显出一线光芒。“咱们到了,”侯爵说,“银行地铁站。是个开始找东西的好地方。”

    “你们脑子进水了。”理查德说。他本来只想小声嘀咕一句,但声波却在黑暗中往来回荡。

    “真的?”侯爵问道。地面开始震动,一列地铁从附近开了过去。

    “理查德,别说了。”门菲说。

    但这句话却脱口而出。“哦,你们都在犯傻。世上哪有什么天使。”

    侯爵点点头。“啊,没错。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世上没有天使这种东西。就好像没有下伦敦,没有鼠语者,牧人树丛也没有牧羊人。”

    “牧人树丛没有牧羊人。我去过那地方。只有房子、商店、道路和BBC,仅此而已。”理查德断言道。

    “那里有牧羊人,”猎人的声音从他身边的黑暗中冒了出来,“你最好祈祷永远不要遇到他们。”她这话说得相当严肃认真。

    “好吧,”理查德说,“我还是不相信这下边会有一群群天使徘徊。”

    “本来就没有一群,”侯爵说,“只有一个。”他们已经走到隧道尽头,面前是一扇上锁的大门。侯爵退开两步。“小姐?”他对门菲说。女孩抬起手来,在门上按了一下。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也许,”理查德执拗地说,“咱们说的不是一码事。我说的天使是有翅膀、光环和喇叭的;把和平带给大地,把慈悲带给世人那种。”

    “没错,”门菲说,“你说得对。这就是天使。”

    他们走过大门。光亮扑面而来,像偏头疼一样刺进他的脑袋,理查德不由自主闭上眼睛。等双目适应了光线强度后,理查德惊讶地发现,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们站在连接伦敦大火纪念塔和银行地铁站的狭长地下通道中。通勤的人潮在过道中涌动,谁都没有瞥上他们一眼。萨克斯的悠扬曲调在通道中飘荡反响,一曲伯特·巴卡洛克和哈尔·大卫的《我不再坠入爱河》被吹奏得有模有样。他们走向银行地铁站。

    “再问一句,咱们是要找哪位啊?”理查德有点傻乎乎地问,“大天使加百列?拉弗尔?米迦勒?”

    四人正好走过一张地铁路线图。侯爵伸出一根修长黢黑的手指,敲了敲天使地铁站:伊斯灵顿[18]。

    理查德经过天使地铁站不下数百次。那站位于引领时尚的伊斯灵顿区,当地到处都是古董店和酒吧食肆。他对天使知之甚少,但几乎可以肯定伊斯灵顿的天使地铁站得名于一家酒吧,或是其他地标。理查德决定换个话题。“你们知道吗,我几天前曾试过要搭地铁,但它不让我进。”

    “你只需要让它们知道谁是老大,这就够了。”猎人在他身后轻声说道。

    门菲咬着下唇。“咱们要找的这趟车,会让咱们上的,”她说,“只要能找到它就行。”最后这句话几乎被附近传来的乐声所淹没。一行人走下几级台阶,拐过一个弯角。

    萨克斯乐手坐在通道地板上,大衣摊放在身前。衣服上有几枚硬币,感觉像是那人自己放上去的,好让过往行人相信大家都会给钱。但根本没人上当。

    萨克斯乐手身量极高,留着及肩黑发和一把长长的黑山羊胡。毛剌剌的脑袋上,生有深陷的双眸和端正的鼻子。身上套着破破烂烂的T恤衫和油腻腻的蓝色牛仔裤。一行人走过去时,他停止演奏,从萨克斯吹口甩掉唾液,重新装好,吹出早期女歌手茱莉·伦敦的名曲《泪流成河》的头几个音节。

    如今,你说对不起……

    理查德惊奇地发现,那人能看见他们,但又竭力装出看不见的样子。侯爵走到那人面前。萨克斯的悲凉乐声紧张得跑了点调。侯爵露出冷峻微笑。“这不是李尔吗?”他说。

    那人警惕地点点头,十指抚弄着萨克斯的按键。“我们在找伯爵宫廷,”侯爵继续说道,“你身上会不会刚好带着列车时刻表之类的东西?”

    名叫李尔的男人用舌尖舔了舔嘴唇。“也不是没可能啦。如果我真有,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侯爵把双手探进大衣口袋。他忽然露出微笑,就像接受委托保管一把钥匙的猫,而这钥匙正好可以打开一窝任性又肥美的金丝雀所在的鸟笼。“据说,”侯爵懒洋洋地说道,就好像只是在闲聊打发时间,“大魔法师梅林的师傅巴斯曾谱过一首动听的舞曲,能让所有听到曲子的人,把钱从衣袋里掏出来。”

    李尔眯起眼睛。“这东西的价值可比一张列车时刻表高,”他说,“如果你真有的话。”

    侯爵做出恍然大悟的完美表情,我的天,还真是这么回事,对吧?“哦,”他宽宏大量地说,“那么我想你就欠我个人情了,对吗?”

    李尔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他把手伸进屁股兜,掏出一张折了很多次的纸条,举在面前。侯爵伸手去拿。李尔猛地把手抽开。“先让我听听曲子,你这老骗子,”他说,“最好是管用。”

    侯爵扬了扬眉,把手探进大衣的一个内袋,再抽出来时,手里多出一个玩具哨子和一个小水晶球。他看了看水晶球,自言自语地“嗯”了一声,似乎是在说“哦,原来搁在这儿了”,随即放回兜里。他活动两下手指,把玩具哨子放在唇边,开始吹奏一曲风格独特、旋律欢快的音乐。这跌宕起伏、跃动流转的曲调,让理查德觉得好像又变作十三岁少年,趁学校午休时间,用死党的半导体收音机听最新歌曲排行榜。流行乐只有在那青葱岁月,才会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侯爵的舞曲满足了他对歌曲的所有期望……

    一把钱币叮叮当当掉在李尔的大衣上,丢下钱的过路人脸上都带着微笑,脚步轻快有力。侯爵放下玩具哨子。“算我欠你的好了,你这老无赖。”李尔点点头说。

    “没错,你欠我的。”侯爵从李尔手中接过列车时刻表,扫了一眼,微微颔首,“悠着点用。俗话说细水长流。聪明人一点就透,我就不多说了。”

    他们四个转身离去,沿着长廊往前走。两侧墙壁上贴满电影海报和内衣广告,偶尔还有几张官方告示,警告在此演奏讨钱的音乐家们,尽快离开地铁站。如泣如诉的萨克斯乐,和钱币掉在大衣上的声音,不断从他们身后传来。

    侯爵带领他们来到中央线月台。理查德走到月台边缘,低头向下看去。跟往常一样,他猜测着哪条才是导电轨,最终认定应该是离月台最远的那根,轨道和地面间还垫着白色陶瓷绝缘层。他发现有只小小的灰老鼠在下方三尺远的轨道间穿梭,勇敢地寻觅着乘客们抛弃的三明治和掉落的薯片;理查德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一本正经的浑厚男声从喇叭传出,提醒旅客“留心夹缝”。这是为了避免粗心大意的乘客一脚踏进列车和月台间的空隙。理查德跟大多数伦敦人一样,把它视作听觉上的壁花,根本就当耳旁风。

    猎人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留心夹缝,”她急切地对理查德说,“退到这边来。靠着墙。”

    “什么?”理查德说。

    “我是说,”猎人重复道,“留心……”

    正当此时,那东西从月台边缘蹿出——如梦幻,如鬼魅,如云雾,如黑烟。它像水底的丝绸一般涌了上来,速度奇快无比,但看起来又有种慢动作的感觉。理查德的脚踝被它紧紧缠住,即便隔着李维斯牌牛仔裤,也能感到阵阵刺痛。那东西把他拖向月台边缘,理查德难以站住脚跟。

    他恍惚意识到,猎人已经抽出长杖,不断用力击打那条烟雾触须。

    远处传来一阵微弱叫声,感觉又尖又蠢,像是被人抢了玩具的笨小孩。烟雾触须放开理查德的脚踝,从月台边缘滑了下去,消失不见。猎人一把揪住理查德的后脖颈,把他扯向后墙。理查德跌坐在墙根底下,浑身打着哆嗦,感觉整个世界虚无缥缈。牛仔裤被那东西缠到的地方,颜色被洗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就好像被胡乱漂白过似的。他卷起裤管,发现脚踝和小腿上有很多细小的青紫伤痕。“那是……”理查德试图说话,但多一个字眼儿都挤不出来,他咽口唾沫,又试了一次,“那是什么鬼东西?”

    猎人低下头,毫无表情地看着他,面容就像用乌木雕刻而成。“我想那东西大概没有名字,”她说,“它们住在夹缝中。我警告过你了。”

    “我……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你以前不属于下层世界,”猎人说,“老老实实靠墙等着吧。这样比较安全。”

    侯爵掏出一块金怀表查看时间,随后把它放回马甲口袋,又看了眼李尔给他的那张纸,满意地点点头。“咱们运气不错,”他向众人宣布道,“伯爵宫廷列车再过半小时就会从这里驶过。”

    “伯爵宫廷站不在中央线。”理查德指出。

    侯爵盯着理查德,拿他寻开心。“你的头脑真是与众不同啊,年轻人。还真没什么能比得上完全无知,你说对吗?”

    随着暖风吹过,一辆地铁驶入车站。有人下车,有人上车,为自己的生活奔忙。理查德艳羡地看着他们。“留心夹缝。”单调的播音声不断重复。“远离车门。留心夹缝。”门菲看了理查德一眼,显出忧虑神情,随即走过来握住他的手。理查德面色惨白,呼吸又浅又急。“留心夹缝。”扩音器又响了起来。“我没事。”理查德勇敢地撒着谎,也不知是在安慰谁。

    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那所医院的中庭是个阴冷憋闷的地方。在废弃桌椅、橡胶轮胎和七零八碎的办公器具之间,野草繁茂生长。这个中庭给人的整体印象,就像十年前有一帮人(可能是出于无聊,没准儿是因为沮丧,又或许是表现一种姿态,甚或行为艺术)把他们办公室里的东西,都从高高的窗子丢了下来,任由这些破烂慢慢腐烂。

    遍地都是碎玻璃,海量的碎玻璃。这里还有几张床垫,其中有些看起来似乎曾被火烧过。野草在弹簧间滋生。一套完整的生态环境在中庭装饰喷泉周围形成。它早已失去装饰作用,甚至也不再是喷泉。旁边一条裂缝漏水的管线,在雨水的帮助下,把喷泉变成了一群小青蛙生息繁衍的场所。它们快活地蹦蹦跳跳,享受着摆脱所有无翼天敌的自由生活。而乌鸦、鹩哥和偶尔出现的海鸥,则把此地视作没有猫的熟食店,招牌菜自然是青蛙。

    鼻涕虫在烧焦的床垫弹簧下慵懒爬行;蜗牛在碎玻璃上留下条条黏痕;黑色大甲虫在摔坏的灰色塑料电话和神秘的芭比娃娃残骸间匆匆爬动。

    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也来到中庭透透气。他们绕着院子缓缓踱步,碎玻璃在脚下吱嘎作响。在破旧黑西装的衬托下,他们就像两道阴影。克劳普先生压着火气,步速比范德摩先生快一倍,绕着他直兜圈子,几乎要跳起舞来。有几次,克劳普先生似乎无法控制心中的怒火,整个人扑向医院墙壁,把它当作真人的劣质代用品,手脚并用狂揍一通。而范德摩先生只是静静地走着。但他的步伐太有规律,太过稳健,太没变化,简直不能说是散步。死神才会像他这么走路。范德摩先生无动于衷地看着克劳普先生踢飞斜靠在墙上的一大块玻璃。它摔得粉碎,发出悦耳的破裂声。

    “范德摩先生,我必须承认,”克劳普先生扫视着凌乱的庭院,“我的忍耐力几乎已经到达极限了。几乎。那个谨小慎微、不分轻重、拖拖拉拉、瞻前顾后的……小白脸。我可以用拇指把他的眼珠子挤出来……”

    范德摩先生摇摇头。“还不行,”他说,“他是咱们的老板,是这件工作的雇主。等咱们拿到报酬,倒是可以用业余时间在他身上找点乐子。”

    克劳普先生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他是个一文不值的胆小鬼老笨蛋……咱们应该砍了那臭婊子。废了她,剁了她,宰了她,埋了她。”

    电话铃声突然暴响。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纳闷地环顾四周。范德摩先生最终在一堆破砖烂瓦下,发现了老旧的电话机。它就放在一摞泡了水的医疗档案上,断裂的电话线还拖在底座后面。范德摩先生拿起听筒,递给克劳普先生。“你接。”他说。范德摩先生就是不喜欢电话。

    “我是克劳普先生,”克劳普说道,他很快换上谄媚的声音,“哦!是您啊,阁下……”他顿了顿,“现在,按照您的要求,她还在四下走动,自由如风。只是恐怕您那个保镖的点子,像只死猴子一样烂透了……瓦尼?是的,他已经烂透了。”一阵沉默。

    “先生,我开始对范德摩先生和我在这场闹剧中所扮演的角色,产生了一些理论上的疑问。”第三次停顿过后,克劳普先生的面色比白纸还白,“不够专业?”他语气温和地说,“我们?”他把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用力捶在一堵砖墙上,但说话的语气却没有半点变化,“阁下,请容我以十二万分的敬意提醒您,是范德摩先生和我把特洛伊城烧成灰烬。是我们把黑死病带到欧洲。我们暗杀了十几个国王,五位教皇,两名肉身成神的家伙。我们上一次的任务,是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托斯卡纳区,把整座修道院的修士折磨至死。我们百分之百专业。”

    范德摩先生闲来无事,正在自己找乐子。他抓起一只只小青蛙塞进嘴里,想看看最多能够塞下几只,才会被迫开始咀嚼。他鼓着腮帮子说:“这可真好玩……”

    “我的重点是什么?”克劳普先生从开线脱丝的破西服上掸掉想象中的灰尘,却没理会真正的污渍。“我的重点是,我们是刺客,是凶手。我们杀人。”他听完对方的发言,继续说,“哦,那个上层人又怎么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杀他?”克劳普先生浑身一颤,又啐了口痰,踹了脚墙,但始终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锈迹斑斑破损严重的电话。

    “吓吓她?我们是刺客,不是稻草人。”片刻停顿,克劳普先生深吸口气,“是的,我能理解,但我不喜欢这种做法。”对方挂断了电话。克劳普先生低头看着听筒,他用一只手把电话举起来,有条不紊地使劲敲打墙壁,把它砸成塑料和金属碎片。

    范德摩先生走了过来。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下腹橙红的黑色大鼻涕虫,像根粗雪茄那样叼在嘴里。鼻涕虫试图从范德摩先生的下巴爬走。“谁来的电话?”他问。

    “你觉得他妈能是谁?”

    范德摩先生若有所思地嚼了两口,把鼻涕虫吸溜进嘴里,就像吃下一根黏糊糊的橙黑色粗面条。“稻草人吗?”他猜测道。

    “咱们的委托人。”

    “我接下来就要猜是他了。”

    “稻草人。”克劳普先生厌恶地说。他的脾气已经从红炽的盛怒变成油腻腻灰蒙蒙的愠怒。

    范德摩先生把嘴里的东西一口吞掉,用袖子抹抹嘴唇。“想吓唬乌鸦,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到它们身后,用手捏住小鸦脖子,直到它们动也不动为止。绝对能把它们吓得屎尿横流。”

    等范德摩先生说完这话,他们忽然听到上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乌鸦飞翔的声音,还有激动的嘎嘎叫声。

    “乌鸦。留鸦科。群鸦尽至,”克劳普先生低声吟咏,细细品味这句话的韵味,“必有血光之灾。”

    理查德站在门菲身旁,靠在墙上静静等待。女孩没怎么说话;她不时咬咬指甲,还用双手把红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然后又试图梳向脑后。理查德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孩。门菲意识到有人正在看她,耸了耸肩,往那层层叠叠的衣服里缩得更深,上身藏在皮夹克中,只留下一张脸露在外面。她脸上的表情,让理查德想起去年冬天在柯芬园后面看到的一个漂亮流浪儿,他也不敢说那孩子是男是女。孩子的母亲可怜兮兮地向路人乞讨零钱,好喂养这个孩子和她怀中抱着的婴儿。那孩子肯定又冷又饿,但却一声不吭,只是凝视着周遭世界。就这么看着。

    猎人站在门菲身边,前前后后察看月台上的动静。侯爵告诉他们在这儿等车后,就不知跑哪儿去了。理查德听到一阵婴儿啼哭声从附近传来。侯爵从一个专用太平门溜回站台,嘴里嚼着糖果朝他们靠近。

    “玩得开心吗?”理查德问。一股暖风忽然迎面扑来,昭告着列车的到来。

    “只是办了点事儿。”侯爵说。他看了看那张纸条和他的怀表,伸手指向月台上的一个位置。“这趟应该是伯爵宫廷列车了。你们三个,到这儿来,站在我身后。”一辆列车轰轰隆隆、咔咔嚓嚓地驶入站台,它那乏味普通的外观,令理查德颇感失望。侯爵突然探身越过理查德,对门菲说:“尊敬的小姐,有件事我或许应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女孩转过异色眼眸看着卡拉巴斯。“什么事?”

    “哦,”侯爵说,“伯爵可能不是特别想见我。”

    列车不断减速,最终稳稳停好。停在理查德面前的这节车厢没有乘客,车灯也已关闭,显得黑暗凄清、空空荡荡。理查德偶尔也会看到地铁列车上挂着这样的车厢,车门紧锁,鬼影憧憧。他时常猜测它们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其他车门徐徐开启,乘客上上下下。但黑车厢的门仍旧没有打开。侯爵用拳头拍打车门,敲出一段复杂的节奏。什么也没发生。理查德心中胡思乱想,不知这车会不会没等他们上去就离站。正在这时,有人从内侧推开黑车厢的大门,露出六寸缝隙,一张上了年纪、戴着眼镜的面孔探出来打量着他们。

    “谁在叩门?”那人问道。

    透过门缝,理查德可以看到车厢里跃动的火光、人影和烟雾。但通过车门玻璃窗,他还是只能看到一节空荡荡的黑车厢。“门菲小姐,”侯爵很流利地说,“和她的同伴们。”

    车门完全打开,一行人走入伯爵宫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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