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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茧

七年半前
“他想送我去卡哈巴兰斯,”卡尔坐在岩石上说,“让我受训成为手术师。”
“什么,真的?”拉劳在他跟前的一道突起的窄石上走着。两人近在咫尺,但待在两根分开的石头上。一阵风起,她张开双臂,努力保持平衡。她的头发是纯黑色,只有几缕金丝,就这么披散着,在身后飘荡。
这头秀发很别致,不过当然了,她的眼眸更特别:明亮的淡绿色,与镇民褐色和黑色的眼睛如此不同。光眼种身上着实有一些特别的地方。
“嗯,真的,”卡尔嘟囔道,“从几年前说到现在了。”
“你一直瞒着我?”
卡尔耸耸肩。他和拉劳身处赫斯通以东一片地势较低的巨石丘陵里。弟弟提安正在山脚搜集石块。卡尔的右手边,一座座矮丘向西延绵不绝。山坡上遍布谷瓜的谷荚,即将迎来收获季节。
奇怪,当他望着那片山陵,会产生一股异样的感伤。山上一派忙碌景象,深褐色谷荚会长成西瓜般的模样,里头满是谷穗。晒干后,这些谷子能养活全镇人,外加统辖该地的轩亲王的军队。途径此镇的虔诚者有心解释道,农人的感召是高贵的,除了士兵的感召之外,没有几种感召比它更高贵。卡尔的父亲私底下说,他觉得让王国有饭吃远比在无谓的战争里流血流汗更光荣。
“卡尔?”拉劳用不容回避的语气问,“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对不起,”他说,“我不能肯定父亲是不是认真的,所以没提。”
那是撒谎,他知道父亲是认真的。卡尔只是不想提这件事,特别不想对拉劳提起。
她两手插在腰际:“我还以为你会当兵。”
卡尔缩缩脑袋。
她翻翻白眼,跳下石台,落在他身旁:“你不想成为光眼种吗?赢得一把碎瑛刃?”
“父亲说这种事不常有。”
她在他面前跪下身子:“我肯定你能办到。”这双眼睛是如此明亮、如此灵动,闪耀着绿色光芒,闪耀着属于生命的色彩。
卡尔越来越喜欢看着拉劳了。在理性层面,他知道自己经历的是什么。父亲向他解释过长大成人的过程,就像做手术那般精细。但其中牵扯到如此澎湃的感受,或者说感情,父亲一本正经的描述可无法解释。有些感情与拉劳有关,与镇上其他女孩子有关;还有一些感情与那一澜莫名的感伤有关,感伤总是在不经意时涌现,令他郁结于心。
“我……”卡尔欲言又止。
“看,”拉劳重新站起来,爬到她所在的那根石柱顶上。精致的黄裙被风吹起阵阵涟漪。再过一年,她就要用手套把左手罩起来,这是女子进入花季的标志。“站起来,来啊,看那边。”
卡尔使劲直起身子,眺望东方。那里覆盖着一丛丛密实的缠棘,环绕在壮实的马可树周边。
“你看见了什么?”拉劳发问。
“褐色的缠棘。好像枯死了。”
“飓风之源就在那儿,那儿的某个地方。”她指着东方道,“这里是飓风之地,父亲说,我们居住在这里,是为了替西方更怯弱的土地和子民遮挡风暴。”她转向卡尔,“我们拥有高贵的传承,卡尔,不管暗眼种还是光眼种,所以第一流的战士总是出自阿勒斯卡。轩亲王撒迪亚斯、亚马兰将军……国王迦维拉尔本人。”
“大概吧。”
她夸张地叹口气:“我讨厌跟这样的你说话,你懂的。”
“什么样?”
“就你现在这样。没精打采,唉声叹气。”
“刚才叹气的人是你,拉劳。”
“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爬下石柱,噘着嘴走来走去。她有时就这样。卡尔待在原地,向东望去。他不能确定自己的感受。父亲真心希望他成为手术师,但他有些动摇。不光是因为那些传说、因为对传说的激动和憧憬。他觉得,如果做战士,他能改变一些东西。真正的改变。他内心的一部分梦想走向战场、梦想保卫阿勒斯卡、梦想与光眼种英雄并肩战斗,梦想在某个地方做某些了不起的事,而不是在这个从未有大人物造访的小镇碌碌无为一辈子。
他重新坐下。有时他会像刚才那样发梦,也有时,他觉得对任何事都很难提起劲来。那种阴沉的感觉犹如一条黑鳗,在他体内盘结缠转。缠棘紧紧挤在粗大的马可树墩周围,这是它们在飓风下生存的方式。马可树的树皮坚硬如石,树枝有人腿那么粗。但那些缠棘已经死了,没能熬下来。抱团不足以使它们生存。
“卡拉丁?”有个声音从身后叫他。他转过身,看到了提安。提安今年十岁,比卡尔小两岁,但看起来要小得多。其他孩子叫他小不点儿,李伦说提安只是还没到长个儿的年龄。但说真的,瞧那对圆润透红的脸颊,和那瘦小的体形,这模样确实就像是五岁大的孩子。“卡拉丁,”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两手拢在一块儿,“你在看什么呀?”
“死掉的灌木。”卡尔说。
“哦,好吧,你得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提安摊开掌心,亮出一块光洁如玉的小石子,石子底部有一片毛糙的缺口。卡尔接过石头,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真的,它就是块平平常常的石头。
“只是一块石头罢了。”卡尔说。
“这可不是简单的石头。”提安拿出水壶,沾湿拇指,在石头平滑的表面摩挲,遇水后,石头的颜色变深了,显出白色纹理,“看?”他又把石头递给卡尔。
石头显出了丰富的层次,白、褐、黑交替排列,组成别具一格的图案。当然,它还是一块石头,但卡尔不由自主地笑了。“真漂亮,提安。”他挪挪身子,将石头递还给他。
提安摇摇头:“我找来给你的,想让你开心一些。”
“我……”这只是一块傻乎乎的石头,可不知为什么,卡尔真的感到心情舒畅了一些。“谢谢。嘿,你知道吗?我敢打赌,这片石林里一定藏着一两只贝蛙。想不想找找看?”
“好,好,好!”提安笑着溜下石柱。卡尔跟了上去,但又停住脚步,想起父亲说过的一些话。
他取出水壶,往手里倒了点水,泼到褐色缠棘上。但凡沾到水的地方,灌木立刻变成绿色,仿佛泼洒的不是水滴,而是颜料。这些灌木并没有死去,只是干枯了,正等待着飓风降临。随着水分被灌木吸收,卡尔看着片片绿迹渐渐褪去,恢复了褐色的原貌。
“卡拉丁!”提安高喊。尽管卡尔反对这么做,可弟弟还是常用全名来称呼他,“这里有一只,是不是?”
卡尔来到石柱林底部,兜里揣着弟弟送的石头。拉劳看着西面自家宅邸所在方位。她父亲是赫斯通的城主。经过拉劳时,卡尔发觉自己的视线又不知不觉落到她身上。那头秀发美极了,拥有两种反差强烈的色彩。
她转头看着卡尔,眉头一拧。
“我们要去抓几只贝蛙,”他一边笑着解释,一边指向提安,“你也来吧。”
“你的心情突然变好了。”
“也不知怎么,就是感觉好多了。”
“奇怪,他怎么就能办到?”
“谁?办到什么?”
“你弟弟,”拉劳看着提安,“他能改变你。”
提安从几块石头后面探出脑袋,急切地挥手,激动得上蹿下跳。
“在他身边消沉不起来。”卡尔说,“来吧,你想不想看贝蛙?”
“好吧。”拉劳叹口气,朝他伸出一只手。
“这是干什么?”卡尔看着她的手问。
“扶我下来。”
“拉劳,你攀爬的本领比我和提安都强,用不着别人帮忙。”
“这叫礼节,傻瓜,”她把手伸得更直了。卡尔叹着气接过它,随后她踮脚跳了下来,完全没依靠他的手,也不需要任何帮助。她怎么了,他心想,最近的举止非常古怪。
二人来到提安身旁。小男孩钻到了几根石柱围成的凹坑里,急切地指着什么。只见岩石裂缝里长着一个丝滑的白色球体,大小和小孩子的拳头差不多,由极细的丝织成。
“我没看错,对吧?”提安问,“这只就是?”
卡尔举起水壶,把水灌入石缝,倒在白球上。丝线被这场人造小雨溶解了,蚕茧消溶,露出一只通体圆润、表皮棕绿相间的小生灵。贝蛙有六条腿,专用来攀附岩壁,眼睛则位于后背中央。它跃下石壁,找起昆虫来。提安笑了,看着它紧附在石面上,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留下一摊摊黏液。
卡尔背靠石壁,看着弟弟,回想起逗弄贝蛙给他带来很多乐趣的日子——离现在并不久远。
“那么,”拉劳两臂交叉放在胸前,“如果你父亲要送你去卡哈巴兰斯,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卡尔说,“在度过人生第十六个泣雨季之前,我是不能成为手术师的学徒的。所以我还有时间想想。”人人都知道,在卡哈巴兰斯受训的皆是柔刹首屈一指的手术师。据说那座城市的医院比酒馆还多。
“听起来,你父亲在强迫你按他的意愿做人,而不是按你自己的想法。”拉劳说。
“所有人都这样。”卡尔挠挠头,“其他男孩不介意因为父亲是农民而当农民,拉尔也不介意继承父亲的营生,成为镇上的新木匠。我为什么要介意?”
“我只是——”拉劳面有愠色,“卡尔,如果你走上战场,得到一把碎瑛刃,你就能成为光眼种……我是说……唉,算了,说了也没用。”她往石头上一靠,胳膊抱得更紧了。
卡尔挠挠头。她的举止确实奇怪。“我不介意去打仗,赢得荣誉,赢得战场上的一切。我最喜欢四处旅行,到各地增长见识。”他听过有关异域物种的传闻,比如巨大的甲壳生物、会唱歌的鳗鱼。他也听说过暗影城拉尔艾洛林,雷光城库尔兹。
最近几年,他投入大把时间学习。卡尔的母亲说他应该享受童年,不该为未来的事操这么多心。可李伦坚称,卡哈巴兰斯的手术师收学徒时的考试很严格。若不想毫无成算,卡尔就必须尽早用功。
然而,如果成为士兵……其他男孩都梦想加入军队,和国王迦维拉尔一同战斗。据说阿勒斯卡会和雅克维德开战,一举将他们彻底征服。听了这么多英雄故事后,真正亲眼见证传说,与轩亲王撒迪亚斯或“黑荆棘”达力拿一起战斗,会是什么感受?
贝蛙终于意识到上了当。它停在一块岩石上,重新开始织茧。卡尔从地上捡起一块被风雨磨圆的小石头,另一只手搭在提安肩头,让他别去戳碰那只疲惫的两栖动物。卡尔走上前,用两根手指轻推贝蛙,使它脱离岩体,落到他刚捡的石块上。他把石头连同贝蛙一起交给提安,小男孩睁大双眼,看着贝蛙吐出湿润的蛙丝,用细得不能再细的前肢调整丝线的形状。茧内层是防水的,有干化的黏液密封,但雨水可以从外部把茧溶开。
卡尔笑了,拿起水壶喝了一口。这水冰凉、甘洌,已经滤掉了飓砂——飓砂是随雨水落下的褐色污垢,会让人得病,这不光手术师,人人都知道。每桶水在使用前都必须静放一天,舀出上层的清水,用沉淀出的飓砂来做陶器。
贝蛙终于织完了茧。提安立刻伸手去抢水壶。
卡尔把水壶举得高高的:“它累了,提安,现在不会到处乱跳了。”
“噢。”
卡尔放低水壶,拍拍弟弟的肩膀。“我把它放到这块石头上,你就能随身带着了。你可以过段时间再放它出来。”他笑道,“或者从窗外把它扔到父亲的洗澡水里去。”
提安想象了一番,笑得合不拢嘴。卡尔揉揉他的一头黑发,道:“看看你能不能再找一只。如果能抓到两只,你就能留一只玩儿,把另一只扔到洗澡水里去。”
提安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石头放到一边,在大石堆上蹦蹦跳跳地走着。这一带的山体被几个月前的一场飓风崩裂,仿佛被巨兽猛击过一般。人们都说这要是发生在镇里,无数房屋就会遭殃。他们焚烧祷词,感谢全能之主,同时私底下议论在飓风最盛时的黑暗中出没的险恶存在。这场破坏是不是虚渡干的?又或是光辉变节者的鬼魂?
拉劳再次望向自己的宅邸,慌慌张张地抚平裙子上的褶皱——最近她当心多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对弄脏衣裳毫不在意。
“你还在想打仗的事?”卡尔问。
“唔,是的。”
“怪不得。”他说。就在几周前,有支部队来镇上,挑走了几个年长一点的男孩,不过都是经过了城主韦斯提欧的许可。“你觉得是什么东西在飓风里出没,打碎了这些山岩?”
“我说不准。”
卡尔望向东方。是什么孕育了飓风?父亲说,从未有船只驶向飓风之源并安然返回,连敢离开那片海岸的船都屈指可数。在无依无凭的洋面遭遇飓风等于死亡,传闻总是如此宣称。
他又抿了口水,盖上盖子。如果提安又找到一只贝蛙,这些水还用得上。远处田地里农人在忙活,他们穿着长长的罩衣、花边棕色衬衫和耐磨的靴子。这个时节应当注意防虫。单单一条蠕虫就能毁掉整颗谷荚的收成。蠕虫的卵会在谷荚里孵化成小虫,慢慢吃光里头长成的谷穗。等秋天你打开谷荚,会看到一条有两只手抱拳那么大的肥虫。因此农夫会在春季彻查虫害,挨个检查谷荚。如果发现蛀洞,就把浸过糖水的芦杆插进去——蠕虫会紧紧扣在芦杆上——然后拔出芦杆,一脚踩扁害虫,用飓砂补上洞坑。
清除一片田里的蠕虫要花上好几个星期,农民一般要在这些坡田上查三四遍,顺便施施肥。卡尔听别人描述过这个过程上百次了。在赫斯通这种地方长大,你不可能听不到镇民发蠕虫的牢骚。
奇怪。他看到一群年岁稍长的男孩聚集在某个山坡下,里头每个人他都认识。尤斯特和耶斯特兄弟、莫德、提福特、纳吉特、卡福等等。和卡拉丁不同,他们都有一个确凿无疑的、属于阿勒斯卡暗眼种的名字。
“他们怎么不除虫?”他问。
“不清楚。”拉劳也朝那群男孩看去,眼神有些古怪,“咱们过去瞧瞧。”没等卡尔反对,她就往山下走去。
他抓抓头,朝提安那边看了看:“我们到山底下去。”
提安从大石头后面探出小脑袋,神气活现地点点头,回身继续搜寻。卡尔溜下石柱,跟着拉劳往山坡下走去。那群男孩见她来到近旁,脸上都略显尴尬。她从不和那些人相处,只同卡尔和提安厮混。她和卡尔的父亲交情很不错,尽管一个是光眼种,一个是暗眼种。
拉劳坐在附近一块石头上,一言不发地等待。卡尔走上前。既然不打算和其他男孩子交谈,她又为什么要来呢?
“嗨,尤斯特,”卡尔说。尤斯特今年十四岁,是这群孩子中最大的,差不多已经是个大人了——他自己也这么看。他生着与年龄不相衬的厚实胸膛,腿脚和他父亲一样粗壮。他手握一根小树杈,树杈削成类似长棍的形状,“你们怎么不除虫啊?”
卡尔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的问题——几个男孩的脸色更难看了。卡尔从不用上山干活,这点一直令他们不爽。他为自己辩护,声称要花费无数时间来记忆肌肉骨骼的结构以及各种治疗方法,但其他孩子根本没当真。他们只看到,当自己在烈日下辛苦劳作时,有个男孩却能躲在荫蔽下一天又一天地无所事事。
“塔恩爷爷发现有片谷荚长得不太对劲,”尤斯特终于开口,瞥了拉劳一眼,“他们还在商量,到底是重新种一批,还是让它们继续长一阵看情况。所以让我们今天别上山。”
卡尔点点头,站在这九个男孩面前使他难堪。他们都汗涔涔的,因为经常跪着干活,裤子膝盖沾满飓砂、打满补丁。卡尔却干干净净,穿着一条妈妈几周前才买的好裤子。今天,他父亲去城主的宅邸办事,所以让他和提安自己玩儿去。作为补偿,卡尔今晚要就着飓光熬夜学习,可向其他男孩解释这些是不管用的。
“那么,呃,”卡尔说,“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纳吉特开口了,但没回答他的问题。“卡尔,你懂不少东西,”他长着浅色头发,高高瘦瘦,是这群孩子里个子最高的,“对吧?知道一些外面的事情。”
“嗯,”卡尔挠着脑袋说,“知道一些。”
“你听说过暗眼种变成光眼种的事吗?”纳吉特问。
“是的,”卡尔说,“父亲说这有可能。比如,富有的暗眼种商人可以与出身低微的光眼种结婚,成为其家族的一员。他们的后代有可能是光眼种。”
“不,不是那种,”卡福说。因为眉毛长得低,他天生一副怒容,“是我们这种,实打实的暗眼种,你懂。”
不是你这种。他的语气似乎如此暗示。卡尔家是镇上唯一的二等暗民家庭,其他人不是四等就是五等。卡尔的级别令他身边的人感到不快,父亲那古怪的职业没让情况变好。
这一切都使得卡尔感到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卡尔说,“去问拉劳吧,她刚提过,如果在战场上赢得一把碎瑛刃,你的眼睛就会变亮。”
“对,”拉劳说,“人人都知道,连奴隶也能变成光眼种,只要得到碎瑛刃。”
男孩们点点头,他们的眼睛都是褐色、黑色或其他深色调。赢得碎瑛刃,是普通人投身战场的主要动力之一。在信奉沃林教的王国,所有人都有机会出头。如卡尔的父亲所言,这是社会的根本原则。
“话是这么说,”纳吉特不耐烦地道,“可你真的听过这种事吗?不是传说,而是真的发生过?”
“当然,”卡拉丁说,“不会有假,否则为什么这么多人去打仗?”
“虔诚者一直宣传说这是为了给宁静园的战斗添些人手,”耶斯特说,“我们得把战士送到令使身边。”
“可当农民很好,这也是他们说的,”卡福说,“说什么来着,种地是仅次于战士的感召。”
“嘿,”提福特说,“我爹是农民,而且很能干。这是崇高的感召!你们的爹不都是农民吗?”
“没错,别激动,”尤斯特说,“可我们谈的不是那个,我们在谈碎瑛武士。你只有上了战场,才有办法赢得一把碎瑛刃,成为光眼种。要知道,我爹他本来可以搞到一把,可同伴趁他被打昏时将碎瑛刃拿走了,向军官声称是他杀了碎瑛武士。结果那人得到了碎瑛刃,而我爹——”
拉劳发出一连串笑声,打断了他的话。卡尔皱起眉头。她一般不会笑得这么压抑,这种笑声让人不舒服。“尤斯特,你说你父亲夺下了一把碎瑛刃?”她说。
“不,碎瑛刃被抢走了。”大个子男孩说。
“你父亲当时是不是在北方的烂荒地打一些小冲突?”拉劳说,“告诉他真相,卡拉丁。”
“她说得对,尤斯特,那边没有碎瑛武士——只有以为能占新国王便宜的雷希海盗,他们从来就没有碎瑛刃,一把都没有。如果你父亲说见到过,那一定是记错了。”
“记错了?”尤斯特说。
“哦,我肯定。”卡尔急忙补充,“我没说他撒谎,尤斯特,这可能是战争的创伤带来的幻觉,或者其他类似原因造成的。”
这群孩子陷入沉默,看着卡尔,看得他直挠头。
尤斯特啐了一口,似乎用眼角扫了拉劳一眼。她毫不掩饰地看向卡尔,冲他微笑。
“你总是让别人出丑,是不是,卡尔?”尤斯特说。
“什么?不,我——”
“你想让我爹出丑,让别人以为他是笨蛋,”尤斯特涨红了脸,“你还想让我也出丑。好,有些人没那么好的命,不能整天吃吃水果,四处转悠。我们得干活。”
“我没有——”
“你侮辱了我爹,你得跟我打一场。这叫荣誉。你有荣誉感吗?大贵人?”
“我不是什么贵人,”卡尔驳道,“飓风之父在上,尤斯特,我只比你高几个等级而已。”
提到等级,尤斯特眼中怒火更盛。他举高木棍:“你打不打?”鲜红的怒灵开始显形,一小群一小群地在他脚边聚集。
卡尔知道尤斯特想干什么。男孩们想通过某种方式把他比下去,这不少见。卡尔的父亲说,这和他们缺乏安全感有关。如果父亲在场,就会叫卡尔扔下木棍走开。
可拉劳就坐在边上,还冲他微笑。而且如果每次都转身走开,便永远也成不了英雄。“好啊,打就打。”卡尔扬起棍子。
尤斯特立即挥出木棍,卡尔没想到他挥棍的速度有这么快。其他男孩或幸灾乐祸、或惊讶不已、或饶有兴致地旁观。卡尔堪堪竖起棍子挡住了这一击,两根木头狠狠撞在一起,震得卡尔胳膊根发颤。
猛击之下,卡尔失去了平衡。尤斯特迅速往旁一闪,挥棍自上而下打中卡尔的脚面。一阵剧痛从脚面一直传到腿部,卡尔大叫一声,一手松开棍子,弯腰去揉脚面。
尤斯特横起棍子打中卡尔身侧。卡尔倒抽一口凉气,捂着胁侧跪倒在地,任由棍子哐当一声落到石地上。他急促地喘气,疼得浑身发僵。螺旋状的痛灵从他身旁的石地里探出头来,像一只只由展开的肌腱或肌肉组成的小手,微微闪着橙光。
卡尔一手捂着肋部,一手撑在地上。要是我的肋骨断了,我跟你没完,你这飓虫。他心想。
一旁的拉劳噘起嘴来。卡尔突然被一股压倒一切的羞耻感笼罩。
尤斯特垂下拿棍的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了,”他说,“你看,我爹教的棍法很厉害。也许这几下可以让你明白,他说的是真的,而且——”
因为愤怒,因为痛苦,卡尔咆哮起来,他从地上抓起木棍,朝尤斯特猛扑过去。那个大男孩咒骂着,狼狈地退后几步,重新摆好架势。卡尔大吼着向前猛挥。
那一刻,有些东西变了。武器在手,卡尔感到体内涌起一股能量,感到一阵如潮般的兴奋,把痛苦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一个旋身,木棍结结实实砸中尤斯特的手背。
尤斯特号叫着松开那只手。卡尔不待收招,棍子又划出一道弧线,从另一侧砸中男孩肋部。他以前从未拿过武器,最激烈的打斗也只是和提安玩摔跤。可这根木棍、它的长度,在他指间的感觉刚刚好。这一刻是如此美妙,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尤斯特呻吟着,步伐更加狼狈。卡尔抡圆木棍,准备砸向尤斯特的面门。他高举武器,但突然间无法动弹。尤斯特的手背被卡尔打出了血,只有一点点,但确实是血。
他伤害了别人。
尤斯特一声怒吼,跌跌撞撞地直起身子。卡尔还没来得及开口争辩,这个大男孩就横扫他的下盘,把他掀翻在地。这一摔结结实实,卡尔觉得肺都瘪了,肋部的伤处也开始发疼,痛灵从地面冒出,缠在卡尔身侧,尽情享用他的痛楚,就像一道橙色的伤疤。
尤斯特后退两步。卡尔仰面朝天,大口喘气,心中五味陈杂。握着木棍的那一刻感觉如此美妙,简直难以置信。可同时,他看到一旁的拉劳。她站了起来,但没有过来关心他,径直转身朝父亲宅邸方向走了。
泪水充满卡尔的眼眶。他大吼一声,翻身重新抓起木棍。他不想屈服!
“今天就算了吧。”尤斯特在他身后说。卡尔觉得背脊碰上了硬物,是鞋底,把他重重踩倒在地。耶斯特从卡尔掌心里抄走了木棍。
我败了,我……输了。他讨厌这种感觉,远比疼痛更让人讨厌。
“你打得不赖。”尤斯特心有不甘地承认,“但还是滚吧,我不想真的把你打伤。”
卡尔低下头,让前额靠在岩地上。经阳光照射的石头暖暖的。尤斯特松开脚,同那些男孩一起走了。他们边走边议论,鞋底在岩地上沙沙作响。卡尔强忍疼痛,用胳膊和膝盖支起身子,站了起来。
尤斯特满怀戒心地转过身,一手握住木棍。
“教教我。”卡尔说。
尤斯特吃惊地眨眨眼,看着弟弟。
“教教我,”卡尔踏前一步恳求,“我会替你除虫,尤斯特。我父亲每天下午给我两个钟头的自由时间。如果你肯在晚上把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棍法教给我,我就替你干活。”
他必须找到答案。必须再次体会手握兵器的感觉。必须确认刚才那一瞬的感觉不是偶然。尤斯特考虑片刻,最终摇摇头。“不成,你爹会杀了我的。让那双手术师的手长满老茧?那可不行。”他转过身去,“你走你的道,卡尔,我过我的日子。”
卡尔伫立良久,看着他们远去,这才坐到石头上。拉劳的身影越来越远,有几个仆人来山脚接她回去。他要不要追上去?肋部的疼痛还没有消,而且,是她领着他下山,来到这群孩子身边,他对此依旧耿耿于怀。何况最要紧的是,他仍然觉得丢脸。
他仰天躺倒,各种情绪在胸中翻涌,难以一一分辨。
“卡拉丁?”
他扭过头,为眼里的泪水感到羞耻,接着看到提安在他身旁席地而坐。“你来多久了?”卡尔慌慌张张地问。
提安笑笑,把一块石头放到地上,然后站起来,匆匆忙忙地走了,连卡尔叫他都没停下。卡尔一边嘟囔,一边强迫自己起身,走过去捡起那块石头。
又一块平凡无奇的石头。这是提安的癖好,他喜欢寻找这种随处可见的石头,还当成宝贝。他在家里收藏了许许多多,不仅记得发现每一块石头的地点,还能告诉你它为什么如此特别。
卡尔一声叹息,迈步朝镇子走去。
你走你的道,我过我的日子。
肋部一阵发疼。当时明明有机会,为什么打不下手?能不能通过训练克服战斗时发愣的毛病?他可以学会如何去伤害,对不对?
他到底想不想?
你走你的道。
如果不知道自己该走什么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那该怎么做?
终于,他回到赫斯通镇上。百来栋房子排成行列,每一栋都像把楔子,尖头对着飓风的方向。屋顶是铺过沥青的厚木,能隔断雨水。建筑南北两面几乎没有窗户,但屋子的正面——也就是面对西方、背对飓风来向的一面——几乎全是窗户。和飓风之地的植物一样,人类的生活也被飓风主宰。
卡尔的家靠近镇郊,比大部分房子都大,造得比较宽,以容纳手术室,还为手术室专开了一扇门。这扇门虚掩着,卡尔探头朝里张望。他本以为会看到在打扫的母亲,结果却是已从光明贵人韦斯提欧家返回的父亲。李伦坐在手术台边缘,两手叉腰,垂着头发稀疏的脑袋。他一手握着眼镜,看起来筋疲力尽。
“爸爸?”卡尔问,“你怎么摸黑坐在这里?”
李伦抬起头。他脸色阴沉,心不在焉。
“爸爸?”卡尔更担心了。
“光明贵人韦斯提欧御风而去了。”
“他……死了?”震惊之下,卡尔忘了肋部的伤痛。韦斯提欧仿佛是个永远不变的存在,他不可能就这样走了。拉劳怎么办?“上周他还好端端的!”
“他的身子一直很虚,卡尔。”李伦说,“所有人最终都会被全能之主召回灵界域。”
“你什么也没做?”卡尔脱口而出,立刻为自己的失言后悔。
“我竭尽全力,”父亲起身道,“或许是我学识不足……算了,懊悔毫无用处。”他走到墙边,掀开盖住高脚灯盏的黑布,灯盏里堆满钻石润石,就像一颗小太阳,立刻把屋子照亮。
“那我们没有城主了,”卡尔抬手摸摸后脑,“他没有儿子……”
“塔冠城里那些大人物会指派一位新城主,”李伦说,“全能之主保佑他们做出明智的选择。”他看着高脚灯盏,这些润石是城主的财产,是一大笔钱。
卡尔的父亲原样盖好灯盏,仿佛从未取下过。房间重新陷入黑暗,卡尔眨着眼,让眼睛适应明暗变化。
“他把这些留给了我们。”卡尔的父亲说。
卡尔大吃一惊:“什么?”
“等你年满十六岁,我就送你去卡哈巴兰斯。这些润石是你的盘缠——这是光明贵人韦斯提欧的意思,是他临终前对自己子民最后的关怀。你将在那里成为一名真正的手术大师,然后回到赫斯通。”
那一刻,卡尔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铆定。如果光明贵人韦斯提欧如此要求,卡尔就得去卡哈巴兰斯。他转身走出手术室,走到日光下,没再对父亲说一个字。
他往台阶上一坐。他到底想要什么?他不知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对于拉劳说的那些……光荣、荣誉……他并不十分在意。可当他握着木棍时,的确感觉到了什么。而现在,突然之间,路已经为他选好了。
提安给他的石头还在兜里,他取出石块,从腰带上解下水壶,用水冲洗。提安最先给他的那块显出一些白色漩涡状纹理和层次,另一块也有这种隐藏的构造。
石块上白线构成的图案仿佛是一张脸,正在对他微笑。尽管心中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卡尔也露出了笑容,但笑容很快就消散了。两块石头解决不了他的问题。
他坐在那儿冥思苦想很久,似乎什么也解决不了他的困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成为一名手术师,只是突然感到人生失去了自由,只能被迫去过别人要求他过的日子。
但握着木棍的那一刻不停呼唤着他。
整个世界如此模糊,只有那一瞬无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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