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静止
有人正在追踪我,我猜,那是你在十七神瑛团的朋友们。相信他们此刻依旧毫无头绪,追踪着我故意留下的错误线索。其实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日子更快活一些。假如他们真能抓到我,估计也完全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
“我站在修道院黑暗的房间,”莉蒂玛站在经台前,一本厚厚的书在她面前摊开,“屋子远端被一汪汪黑暗所浸透,光明无法涉足。我坐在地上,思索那片黑暗,那个不可见的世界。我不能确定那片小小的黑夜里隐藏着什么。我想只是一堵堵又厚又硬的墙,可如果看不见,我怎么能确定?当万物都被隐藏,什么才是人类可以依赖的真相?”莉蒂玛是达力拿的文书员之一,身材高挑丰润,穿一件黄色滚边的紫罗兰色丝质长裙。达力拿站在起居室的墙前,一边端详地图,一边听她诵读。屋里陈设着精美的木质家具,铺着从玛拉特国买来的华美编织地毯。屋子一角摆着一张高脚餐台,上面放着一口水晶瓶,盛着下午饮的酒——酒性温和的橙酒。瓶身晶莹润泽,反射着上方的枝形吊灯里的钻石润石所释放的光华。
“烛焰,”莉蒂玛继续念道,这段文字来自《王者之路》,她面前的书就是曾属于迦维拉尔的那一本,“在我眼前的烛台上,十几支蜡烛慢慢燃烧,走向死亡,化作缕缕青烟。我的每一次呼吸都使火焰颤抖。对它们而言,我是巨兽,带来恐惧和毁灭。然而,如果我靠得太近,它们也能毁灭我。我那无形的吐息、生命的脉流,可以轻易终结它们的存在,但我的手指却不能,除非承受痛苦的代价。”
达力拿下意识地转动着手指上的纹章戒指,陷入沉思。戒指上镶着一块蓝宝石,刻有寇林家族的象形对铭。雷纳林站在他身旁,穿着蓝银两色外衣,金色绳结在两肩标示出王子的身份。阿多林不在这里。自从在地图殿发生争吵后,两人一直刻意保持距离。
“在一个静止的瞬间,我领悟了。”莉蒂玛念道,“烛火就像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又如此致命。单单一支蜡烛,只是静静地燃烧,释放出一点暖意;但任其蔓延,它们能毁灭它们本该照亮的一切。这是燎原之火的胚芽,每一朵都是毁灭的种子,如此强大,足以摧毁城市、让国王屈膝。这些年来,我的思绪每每回到那个寂静安详的夜晚,回到凝视着一排排鲜活跃动的火苗的瞬间。我明白了,获得别人的忠诚,就像被注入飓光的宝石,被赋予的是一种巨大而可怕的权力,能摧毁的不仅是自己,还包括一切我所关照的人。”
莉蒂玛沉默下来。那是段落的结尾。
“谢谢你,光明女士莉蒂玛。”达力拿说,“就到这儿吧。”
女士恭敬地欠了欠身,叫上房间另一侧的一名年轻学徒一并告辞,书本留在经台上。
那是达力拿最喜欢的段落之一,听人诵读往往能使他安心——至少,这表明他的感受还有人知道、还有人理解。可是今天,这并没给他带来往常的慰藉,只令他再次想起阿多林的争辩。那些道理达力拿全都想过,然而被一个他信赖的人迎头怒喝,这使他身心震撼。他恍惚意识到自己盯着地图,那是大殿里挂的巨型地图的缩小复制品,由王室绘图师伊萨斯克·书林专为他制作。
如果启示真的只是幻觉呢?他常常缅怀阿勒斯卡荣光的过往,那些幻象是不是这份思绪投射出的影像,是他的潜意识为了让自己成为英雄而编织的迷梦,好让他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不顾一切追逐自己的目标?
这个想法让人困扰。换个角度看,那些幻象命令他去“团结”众人,这和五个世纪前的神权统治阶级试图征服世界时的说辞非常相似。
达力拿从地图前转身,走向屋子另一头。靴子落在地毯上,脚底传来柔软的触感。这地毯太精致了。他的人生大都在一座又一座军营里度过,他睡过货车、石造营房、紧绷绷地支在岩架背风面的帐篷。与那些日子相比,他现在住的就是豪宅。他觉得应该把一切讲究的东西都扔出去,可那又有什么意义?
他在经台前停下脚步,指尖划过厚实的书页,划过一行行紫罗兰色墨水写就的文字。他不认识这些字,可几乎能凭触觉理解。从书页中释放的文字,就像从宝石中释放的飓光。这些字是问题的根源吗?在他听人诵读后的数月,那些启示就降临了。
他把手搭在墨意漫漫的冰凉书页上。祖国正面临重压,快要分崩离析,战争陷入僵局。他突然意识到,正是这些令他痴迷的想法和秘密令他的兄长一步步走向衰微。这一刻,阿勒斯卡需要的是“黑荆棘”,而不是为哲学魂不守舍的疲惫老兵。
都见鬼去吧,他心想,我终于想通了!他把书合上,书脊嘎吱作响。他捧起皮封的卷籍,走到书架前,放回原位。
“父亲?”雷纳林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希望有你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孩子。”达力拿轻轻拍了拍书脊,“讽刺的是,这本书曾被视为政治哲学类的经典巨作之一,你知道吗?迦熙娜告诉我,过去所有的国王都日日研读,如今它却成了离经叛道的禁书。”
雷纳林没有回答。
“别在意这个。”达力拿走回墙边,面对地图,“轩亲王亚拉达拒绝和我联手,罗伊翁也是。接下来找谁,你有主意吗?”
“阿多林说,撒迪亚斯图谋整垮我们,这远比与轩亲王联手一事更值得我们担心。”
房内马上陷入寂静。雷纳林惯于如此,在谈话时突施冷箭,就像战场上狙杀军官的弓箭手。
“你兄长的担心不无道理,”达力拿说,“但针对撒迪亚斯的敌对行动会削弱王国统治的根基。基于同样的理由,撒迪亚斯也不会冒险对我们下手。他是个明白人。”
但愿如此。
低沉的军号声突然在屋外嘹响,荡气回肠,久久不息。达力拿和雷纳林浑身一凛,这是平原上出现仆族智者的信号。第二组号声接踵而至,是第二区的二十三号高地。达力拿的斥候认为目标距离本营很近,他们可以率先赶到。
达力拿冲向屋外。那一刻,所有其他念头都被抛到九霄云外。靴子在厚地毯上踏得轰隆作响,他甩开门,沿飓光照亮的走廊一路狂奔。
作战室的门敞开着,达力拿进门时,当值的轩指挥泰莱布向他致敬。泰莱布有双明亮的绿眼,脊梁骨挺得笔直,一头长发结成一条辫子,脸颊上有个蓝色纹身,表明他有古代血统。作战室一侧,他的妻子卡拉米坐在一张高脚凳上,面前有张高脚桌。她在两鬓编了两条细辫,用发簪盘起,其余黑发都垂在身后,披散在紫罗兰色裙子上,摩挲着凳子顶端。她是一位颇具名望的历史学者,计划写一部战争史,并获得了旁听和记录此类作战会议的许可。
“长官,”泰莱布说,“不到一刻钟前,一头深渊恶魔爬到了这片高地上。”他指了指作战地图,每一块高地都有古铭文标记。达力拿上前一步,一群军官聚拢到他身旁。
“你觉得到那里需要多久?”达力拿摩挲着下巴问。
“可能要两小时,”泰莱布指着下属在地图上标好的一条路线说,“长官,我觉得这次我们机会不错。光明贵人亚拉达需要跨越六片无主高地,而我们的路线几乎是笔直的。光明贵人撒迪亚斯的路线也不好走,他必须绕道,因为有几道深渊太宽,靠移动式桥梁无法通行。”
确实,达力拿拥有最快捷的通道。但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上次出动已是数月前的事了,他的心思转到了别处,他派出军队去保护道路,并在军营周边扩展开来的大片集市中巡逻。眼下,阿多林的质问重重压在他心头,令他举步维艰,这绝不是作战的好时机。
不,他心想,不,我需要这个。打赢一场高地遭遇战可以大大提振部队的士气,也有助于打消营中谣言。
“出兵!”达力拿发令。
几名军官兴奋得呼喝起来,对于通常比较矜持的阿勒斯卡人来说,这种表现情感的方式算是相当极端了。
“那您儿子呢,光明贵人?”泰莱布问。他听说了两人之间的争吵,达力拿不知道十座营地里还有谁不知道。
“带上他。”达力拿毫不犹豫地说。阿多林或许同样需要这场胜利,甚至更迫切。
军官纷纷领命而去。片刻后,达力拿的持甲侍卫走进作战室。号响才过几分钟,可经过六年战事后,每当战号吹响,战争机器就会顺畅地运转起来。他听到屋外传来第三组号声,这是召唤部队出动的信号。
持甲侍卫检查了他的靴子,确保鞋带没松动,然后将一件长长的软夹层背心套在他的军服外。接着,他们将铠靴——靴子外的铠甲——放在他跟前的地板上,将他的靴子完全包裹起来,脚底的部位质地粗糙,可以扣住岩面,布料内层的暗袋散发出蓝宝石的幽光。
达力拿由此想起上一次的幻象。那个光辉骑士铠甲上的古铭文放出蓝光,而现在的碎瑛甲并不是那样发光的。他的头脑会虚构出这种细节吗?这可能吗?
现在没空考虑那些,他心想。他把疑虑抛到脑后,这是年轻时初上战场学到的教训:战士必须专注。等他回来,可以继续面对阿多林的质问,可现在他没有余暇去自我怀疑或举棋不定。这是属于“黑荆棘”的时刻。
他把脚伸进铠靴,扣带自动缩紧,完全贴合他靴子的尺寸。接下来是胫甲,套住他的双脚和膝盖,与铠靴锁定在一起。碎瑛甲和寻常铠甲不同,没有铁织网,关节处也没有皮扣带。碎瑛甲的接缝处由较小的甲片齿合,彼此锁扣、覆盖,极为精巧,不留任何可为敌所乘的缝隙。达力拿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摩擦或不适,每一片都妥妥贴贴,仿佛为他量身定做。
穿碎瑛甲的顺序总是从脚开始,依次往上。碎瑛甲极为沉重,不借助其强化效力,没有人可以穿着它战斗。达力拿一动不动地站着,让持甲侍卫把护腿甲固定在他大腿上,并与环在腰上的护臀甲和护身甲锁定。随后是由彼此交扣的细小甲片组成的裙甲,覆盖到膝盖以上的位置。
“光明贵人,”泰莱布走近一步,“您是否考虑过我对架桥的愚见?”
“你知道我对用人来扛桥是怎么看的,泰莱布。”达力拿说着,持甲侍卫们将胸甲锁定就位,然后给双臂套上前臂和上臂护甲。他已经感受到碎瑛甲的力量在体内涌动。
“我们不必在进攻时用那些人扛的小型木桥,”泰莱布说,“只用它们行军。”
“那还是得等大桥就位才能穿越最后一道深渊。”达力拿道,“也就是说冲桥队没法为我们争取到任何时间,我们最终还是受制于那些牵引大桥的红甲蟹。”
泰莱布叹了口气。
达力拿重新考虑了一下。一位好军官会服从命令并坚决执行,哪怕心存异议;但杰出军官的标志是能够尝试创新、提出有用的建议。
“你可以招募并训练一支冲桥队,”达力拿说,“且看效果如何。哪怕能争取几分钟时间也不无意义。”
泰莱布笑道:“多谢,长官。”
达力拿抬起左手挥了挥,持甲侍卫们正在固定右手护手。他握了握拳,微小的甲片完美贴合手掌的曲线。左护手也戴好了,接着是罩住脖子的护喉、罩住肩膀的肩甲和套在头上的头盔。最后,持甲侍卫把披风挂到了肩甲上。
达力拿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将临的战斗所带来的激越感。他大步走出作战室,脚步坚定、扎实。侍从们纷纷在他身前让道。时隔多日后再次穿上碎瑛甲,感觉像是经历了整晚的虚弱和眩晕后醒来。跃跃欲试的脚步、瑛甲赐予他的冲劲,令他想要沿走廊飞奔,然而——
然而有何不可?
他突然撒开长腿。泰莱布等人惊叫起来,急忙猛追。达力拿轻而易举把他们甩开,冲向整栋建筑的大门,一跃而起,从门前石阶上飞过。半空中,他感到一阵快意,不觉莞尔,随后重重砸向地面。巨大的冲力击碎了脚底的石头。他一伏身,缓和冲击的力度。
他身前是一排排齐整的营房,构成一个个圆轮,圆轮中心是各个大队的校场和食堂。军官们赶到石阶顶端,惊奇地往下观望。雷纳林也在其中,他穿一身从未染过战场血腥的军服,单手掩目遮挡阳光。
达力拿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愚蠢。难道他是第一次穿上碎瑛甲的毛头小伙吗?别闹了,干正事。
步兵总长佩雷特霍姆向大步走来的达力拿致敬:“光明贵人,今天当值的是第二、第三大队,正列队准备出发。”
“第一架桥队正在集结,光明贵人。”桥务总长哈瓦劳上前道。他个子不高,晶片般的黑指甲表明他有部分赫达孜血统,但他没戴打火套。“阿什勒姆传话,说弓箭队准备好了。”
“骑兵队呢?”达力拿问,“还有我儿子呢?”
“我在这儿,父亲。”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阿多林从聚集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一身涂成寇林家族标志的深蓝色的碎瑛甲已穿戴整齐。他的面甲敞开,神情跃跃欲试,但当和达力拿四目相接,他立刻把视线转向别处。
达力拿抬起一只手,让正向他汇报状况的军官收声。他大步走向阿多林,年轻人抬起头,迎向他专注的目光。
“你说了你认为必须的话。”达力拿道。
“而且我不后悔。”阿多林答道,“但我很抱歉说那些话的方式和地点。那种事不会有第二次了。”
达力拿点点头,那就足矣。阿多林似乎松了口气,肩头卸去了不少压力。达力拿回身继续和军官们讨论。不久后,他和阿多林领着一队人快步走向集结区。达力拿注意到阿多林正向一个站在道旁的姑娘挥手,她一袭红裙,头发盘得很漂亮。
“那就是——呃——”
“玛拉莎?”阿多林道,“对。”
“她很漂亮。”
“大部分时候很美,可现在脸色有些难看,因为我不让她跟我一起去。”
“她想到战场上去?”
阿多林耸耸肩:“她好奇。”
达力拿没说什么。战斗是男性的技艺。女人想去战场,就好像……像男人想读书。有违天道。
在前方的集结区,各大队正在列队,一名身材敦实的光眼种军官快步跑向达力拿,他的头发整体上是阿勒斯卡人的黑色,但有斑斑驳驳的红发夹杂其间,还有一把长长的红胡子。他是骑兵总长伊拉马。
“光明贵人,”他说,“抱歉来迟。骑兵均已上马,随时可以出发。”
“那就出发。”达力拿道,“各队——”
“光明贵人!”有个声音传来。
达力拿扭过头,看到一名传令兵向他走来。那名暗眼种男子穿着皮衣,臂上有蓝条状袖标。他敬了个礼,说:“轩亲王撒迪亚斯要求入营!”
达力拿看着阿多林,儿子的脸色暗沉起来。
“他声称自己有权进入,因为国王命他开展调查。”传令兵道。
“让他进来。”达力拿道。
“遵命,光明贵人。”传令兵得令而去。一名级别较低的光眼种军官随他一同前往,好让撒迪亚斯得到合乎其身份的迎接和陪同。他叫莫拉特,在现场随员中地位最低,人人都明白达力拿会派他去。
“你觉得撒迪亚斯这次想要什么?”达力拿小声问阿多林。
“要我们的血,最好是热的,也许加一杯溻娄白兰地调味。”
达力拿苦笑了一下,两人快步从一列列士兵旁走过。这些男人全部跃跃欲试,矛尖高举,暗眼种平民军士站在行列两侧,斧子扛在肩头。阵列前方是一群打着响鼻的红甲蟹,蟹足不停扒拉着底下的岩石,身后拖着一座座巨型移动式桥梁。
达力拿的加兰特和阿多林的白驹血伯兰正等候着它们的主人,马夫握住缰绳,肃立以待。其实雷沙迪乌马几乎不用人管。有一次,因为马夫动作太慢,加兰特踢开马厩门,自己跑到了集结区。达力拿拍拍这头黑如子夜的战马的脖子,翻身上马。
他扫视集结区,把手高举过头,准备下令出发。然而,他发现一队骑手正朝这里赶来,领头者身穿暗红色碎瑛甲,正是撒迪亚斯。
达力拿把一口闷气咽下肚去,挥手示意部队开拔,但自己留在原地,等候轩督王的大驾。阿多林骑着血伯兰向他靠近,眼神仿佛在说:“别担心,我会管好自己。”
撒迪亚斯一如既往地时髦,盔甲涂了色,头盔上的装饰与上回完全不同,形如抽象化的旭日,看起来仿佛就是王冠。
“光明贵人撒迪亚斯,”达力拿道,“这个时候调查可不太方便。”
“不凑巧,”撒迪亚斯策马徐近,“陛下想知道结果的心情非常急切,就算碰上高地战,我也不能暂停调查。我得向你手下的一些士兵问问话,可以边走边谈。”
“你想和我们同行?”
“又有何妨?我不会拖慢你的速度。”他看了看慢吞吞地迈开步、拖着笨重的木桥前行的红甲蟹,“就算我爬着走,恐怕也很难拖你的后腿。”
“我们的士兵需要集中精神、迎接战斗,光明贵人。”阿多林说,“他们不能受打搅。”
“国王的旨意必须执行,”撒迪亚斯耸耸肩,甚至懒得看阿多林一眼,“要我出具书面敕令吗?相信你们不会阻止我为国王效劳。”
达力拿细细端详他曾经的朋友,盯着那双眼睛,试图看清对方的灵魂。撒迪亚斯脸上标志性的轻蔑和高傲不见了,当他的计谋得逞时,通常会给自己罩上那样的面具。他是否意识到达力拿会阅读他的表情,所以隐藏了自己的情绪?“不用出具命状,撒迪亚斯。我的部下任你差遣,不管你需要什么,只管开口。阿多林,跟我走。”
达力拿掉转加兰特的马头,纵马奔向行军队伍前列,阿多林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撒迪亚斯则和他的随从留在原地。
漫长的行程开始了。这一带的固定式桥梁属于达力拿,由他的士兵和斥候养护并把守,连接着他控制下的高地。撒迪亚斯骑行在行军队列的中段。这支队伍有两千人,他不时派出一名随从,将一些士兵叫出队列。
一路上,达力拿收敛心神,为即将来临的战斗做准备。他和军官们探讨了高地的地形,听取了报告,了解深渊恶魔化蛹的具体位置,并派出斥候先行打探仆族智者的动向。那些斥候带着长竿,可以凭空飞渡一片片高地。
通过最后一座固定式桥梁后,达力拿的部队必须等待红甲蟹牵引的桥梁在深渊上就位。这些大型工程机械形如攻城塔,安着有巨大的轮子,侧边带装甲,为推桥士兵提供防护。到深渊旁,轮桥便和红甲蟹分离,靠人力向前推动,然后转动后部的曲轮放低桥身。待桥就位后,作为载具的机械结构可卸下并拖到另一侧。这种轮桥的设计是不分头尾的,所以机械部件过桥后可安装在另一头,通过曲轮把桥身竖起,然后重新挂到红甲蟹身后。
这一过程相当缓慢。达力拿坐在马上,用手指敲打马鞍上的猪皮,看着轮桥在第一道深渊上慢慢架起。也许泰莱布是对的。能不能用更轻捷、更便携的木桥来行军,只在最后的攻击中使用强攻桥呢?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在岩面奏响,有人骑马来到行军队列旁。达力拿转过头,以为是阿多林,看到的却是撒迪亚斯。
为什么撒迪亚斯要求担任轩督王,为什么他如此热衷于对肚带断裂一事刨根问底?如果他真的打算捏造一些虚假的线索,把污水泼到达力拿头上……
启示要我相信他,达力拿断然提醒自己。可他对那些话越来越怀疑,他究竟敢为此承担多大的风险?
“你的士兵对你非常忠诚。”到他身边的撒迪亚斯说。
“作为士兵,他们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忠诚。”达力拿说,“如果没有充分掌握,我倒要担心了。”
撒迪亚斯叹道:“说心里话,达力拿,你非要成天这么假正经吗?”
达力拿没有作答。
“如果你意识到领袖对部下的影响有多大,你会大吃一惊。”撒迪亚斯说,“这里有太多人,仿佛就是小一号的你。神经紧绷、极为专注、一丝不苟、硬如顽石。在某些方面,他们坚定无比,可在另一些方面,他们又如此缺乏安全感。”
达力拿始终紧咬牙关。你在玩什么把戏,撒迪亚斯?
撒迪亚斯笑了笑,凑上前小声说:“你想抽我耳光,想得要命,是不是?过去,如果有人暗示你缺乏安全感,你会恨得牙痒痒。那个时候,你的坏心情往往会让一两颗人头落地。”
“我是杀了很多罪不致死的人,”达力拿说,“但如果有人敢于冒犯贪杯的醉汉,就不该害怕掉脑袋。”
“兴许吧。”撒迪亚斯轻描淡写地说,“可你就不想和往常一样,把情绪发泄出来吗?那份恨意是不是在你体内翻江倒海?犹如被困在大鼓里的猛兽,捶打、撞击,想要破开一条生路?”
“是的。”达力拿说。
他的坦白似乎让撒迪亚斯吃了一惊。“还有激越感,达力拿,你还能感到激越吗?”
男人不常把激越感挂在嘴边,这是战斗的喜悦和饥渴,是很私密的东西。“你所说的那些,我都能感觉到,撒迪亚斯。”达力拿望着远方说,“可我不会每次都宣泄出来。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的情绪,自控力标志着真正的强大。麻木不仁与行尸走肉无异,可只有小孩子才任性妄为。”
“这番话听来像箴言,达力拿。我猜,你是从迦维拉尔那本讲述美德的小本子里学来的?”
“对。”
“光辉骑士背叛了我们,看这种书你真能心安理得?”
“那是传说。光辉变节发生的年代如此久远,可能早至影时代。光辉骑士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们并不清楚。”
“我们知道得够清楚了。他们煞费苦心地编排种种诡计,伪装出强大的力量,冒称在从事一项神圣的事业。露出狐狸尾巴后,他们逃走了。”
“他们的强大并非谎言,而是实实在在的。”
“哦?”撒迪亚斯被他的话逗乐了,“你知道?你不是说那些事都太久远,可能发生在影时代吗?如果光辉骑士拥有那等神威,为何没有人能重现?那些难以置信的武艺都失散到何处去了?”
“我不知道。”达力拿轻声道,“也许只是因为我们不配再拥有那种力量。”
撒迪亚斯嗤之以鼻,达力拿指望他咬到舌头才好。关于刚才的言论,唯一的证据是他的幻象。然而,如果某样东西被撒迪亚斯瞧不起,他就本能地想要支持。
现在没那工夫,我得集中精力准备战斗。
“撒迪亚斯,”他决定改变话题,“我们得为各军团结付出更大的努力。我需要你的帮助,现在,你可是轩督王阁下了。”
“你要我做什么?”
“做必须的事,为了阿勒斯卡的利益。”
“那正是我现在的所作所为,老朋友。”撒迪亚斯道,“消灭仆族智者,报仇雪恨,为我们的王国赢得荣耀和财富。如果你别总是在营地里虚度时光,也别用懦夫的口气说话,那对阿勒斯卡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你能重新像个男人那样做人处事,对阿勒斯卡才是天大的好事。”
“够了,撒迪亚斯!”达力拿大喝,他发觉自己本不想如此大声,“我允许你同行调查,不是让你来嘲笑我的!”
撒迪亚斯吸吸鼻子:“那本书毁了迦维拉尔,现在又对你造成同样的影响。那些故事你听得太多,你脑子里塞满了错误的思想。从未有人当真按法典要求的方式生活。”
“行了!”达力拿大手一挥,拉着加兰特掉转头去,“今天我没时间听你挖苦,撒迪亚斯。”他一夹马腹,绝尘而去,生撒迪亚斯的气,更生自己的气,因为自己没有控制住情绪。
他穿过桥,心绪难平地思考着撒迪亚斯刚说的话。恍惚间,他回想起某一天,他和兄长并肩站在塔冠城的叵罗瀑布旁的光景。
一切都不同了,达力拿,迦维拉尔说,现在的我看得见,以从前不可能的方式。我真希望有办法把我的意思呈现在你眼前。
那是他死前三天。
***
十下心跳。部队在强攻桥后方准备战斗。达力拿闭上眼,专注于自己的呼吸——缓慢、平静,忘了撒迪亚斯,忘了那些启示,忘了担忧和恐惧。只感受自己的心跳。
不远处,红甲蟹用覆盖角质的硬足摩擦着岩地。风从他脸上吹过,带来湿润气息。在这些潮湿的飓风地,户外的空气总有一股潮味。
士兵们聚拢在一起,兵甲皮革的铿锵声和搅磨声不绝于耳。达力拿仰头向天,心脏在体内沉沉地跳动,璀璨的白日晒红了他的眼皮。
无数男子挪动脚底,呼喊咒骂,拔剑出鞘,引弓试弦。他可以感觉到这些人的紧张、焦虑和混杂其中的兴奋。期灵从他们脚边的地面冒芽,仿佛一丛丛流淌的丝带,一头在岩地里生根,另一头在空中舞动。还有些惧灵在人群中翻滚。
“你准备好了?”达力拿轻声问。激越感在他体内升腾。
“好了。”阿多林的语气充满渴望。
“你从不抱怨我们发起攻击的方式。”达力拿依旧闭着眼,“在这一点上,你从不反对我。”
“这是最好的办法。他们也是我的部下,如果我们不打头阵,还算什么碎瑛武士?”
第十次心跳在达力拿胸中怦然落定。召唤碎瑛刃时,他总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无论外界多么嘈杂。心跳得越快,瑛刃就来得越早;所以,你越急迫,武装起来的速度就越快。这是有意为之的设计,还是碎瑛刃本性中的偶然?
渡誓,带着熟悉的分量,沉甸甸地落到他手里。
“上。”达力拿猛然睁开双目,“啪”地一声合上面甲,阿多林也一样。头盔密闭后,飓光从两侧腾起,使面甲变得半透明。两人一左一右,分别从巨大的木桥两侧全力冲刺,一个是蓝色的身影,另一个是岩灰色身影。
达力拿箭一般穿过石地,两臂配合脚步的节奏飞速摆动,碎瑛甲的能量在体内激荡。一波箭矢立刻袭来——有一排仆族智者单膝跪在深渊另一侧。当箭矢抵近,达力拿抬起手臂,遮住观察缝。箭头划过金属甲面,一部分箭杆生生折断,这感觉仿佛是迎头冲向一场雹暴。
在他右侧的阿多林大吼一声,声音被头盔所挡,低沉雄浑。靠近深渊时,达力拿不顾劈头盖脸的箭雨,把手臂放低。他必须看清前面,万丈深渊离他只几步之遥。当他一只脚踏在崖边时,碎瑛甲送上一股神力。
他腾空而起。
那一刻,他在漆黑如墨的深渊上凌空滑翔,披风簌簌生风,身边是密密麻麻的箭矢。他想起了幻象中从天而降的光辉骑士,但此时此地,他所做的事并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只是在碎瑛甲助力下寻常的一跃。达力拿飞过悬崖,重重砸向另一侧的岩地,顺势在空中斜刃下扫,一击砍倒三名仆族智者。
他们的眼睛灼烧成黑烬,颓然倒地,眼眶中逸出缕缕黑烟。他再挥一剑,砍碎一片盔甲和兵刃,扬起金属碎屑,代替了先前那些箭矢。和往常一样,碎瑛刃能劈金断石,但一碰到鲜活的血肉就会吱吱作响、形态模糊,仿佛幻化成雾。
由于碎瑛刃侵蚀血肉和削铁如泥的能力,有时,达力拿觉得他挥动的是纯粹的烟雾。只要他不停挥舞,碎瑛刃就不会被切口卡住,也不会因目标的重量而停滞。
达力拿舞成一团旋风,碎瑛刃划出一道死亡光圈。他撕裂了灵魂本身,留下一具具倒向地面的死尸。他飞起一脚,把一具尸体踹向身边几个仆族智者的面门,紧接着又连踢数脚,如法炮制,让身边尸体都飞向半空。碎瑛甲匡助下的脚力可以轻易把一具尸体踢飞三十尺,清空周围场地,让他得以施展。
阿多林在不远处着地,扭身摆出风姿剑法的架势。他沉肩冲入一队弓箭手的方阵,把他们撞得节节后退,还把几名弓手抛下悬崖。他双手持握碎瑛刃,用和达力拿同样的方式挥出第一击,砍倒了六个敌人。
仆族智者在歌唱,他们的很多人在胡须上挂着未经切割的小块宝石,闪着焯烁光芒。仆族智者总是一边战斗一边歌唱,现在他们抛下弓箭——歌声也变了——拔出斧子、刀剑或钉头锤,奋不顾身地向两人扑来。
达力拿调整了与阿多林的距离,形成最佳站位,让儿子保护到自己的死角,但也不靠得太近。两名碎瑛武士在悬崖边上继续战斗,砍倒拼死冲锋、试图靠压倒性的数量优势把他们击退的仆族智者。这是他们打败碎瑛武士的最佳机会。达力拿和阿多林孤身作战,身边没有亲卫队,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就算穿着碎瑛甲也必死无疑。
激越感愈发强烈,如此甘甜。尽管周围的空间已经足够,达力拿仍然踢飞了一具尸体。他们早已发觉,只要族人的尸体被人挪动,仆族智者就会勃然大怒。他又踢走一具,出言讥讽,引诱他们来和他一对一较量——仆族智者经常这么做。
他砍倒一队冲上来的仆族智者,这群送死的敌人引吭怒歌,愤怒于他对死者的行径。不远处,阿多林挥拳殴击靠得太近的仆族智者,他喜欢这种打法,一会儿单手持剑,一会儿双手持。仆族智者的尸体四处乱飞,骨头和盔甲被拳头击得粉碎,橙色血液泼洒一地。过了片刻,阿多林重新摆出剑姿,把一具尸体一脚踹开。
激越感占据了达力拿的身心,赐予他力量、专注和强大。战斗的荣光在他心中变得愈发耀眼。他远离这份荣光太久了,现在他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的确需要更强硬、袭击更多的高地、赢取更多的琼心石。
达力拿是“黑荆棘”,是风、是火、是电,他永远无法阻挡,他就是死亡本身。他——
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如此恶心,简直想吐出来。他一个踉跄,部分是因为地上的血污,部分是因为膝盖突然无力了。
眼前堆积如山的尸体突然成了一幅恐怖的光景。烧尽的双眼就像煤渣,躯骸像一具具破碎的皮囊,被阿多林的拳头敲出一个个满是碎骨的凹坑。尸体头上开了一道道豁口,脑浆和血污泼了一地。屠戮和死亡如此摄人心魄,激越感迅速消散。
人怎能享受这种场面?
仆族智者蜂拥而上。才一个心跳的工夫,阿多林已冲过来保护,以无比高超的技巧发起反击,达力拿从未见过这么高明的剑术。这孩子使起碎瑛刃来很有天分,武器在他手中就像画家的画笔,只是他只用一种颜色作画。他以娴熟的招式逼退仆族智者。达力拿晃晃脑袋,站稳脚跟。
他逼着自己继续战斗,当激越感再次昂扬,达力拿有些勉强地让自己受其摆布。古怪的不适滋味消退了,战斗的本能成为主宰。他像一股旋风般杀入仆族智者的突击部队,以极具侵略性的打法大开大阖地挥扫。
他需要这场胜利。既是为自己、为阿多林,也是为部下。为何他刚才如此恐惧?仆族智者杀了迦维拉尔,杀他们是天经地义的。
他是一名战士。战斗是他的天职,而且他擅长战斗。
仆族智者的突击部队在他的攻势下崩溃瓦解,四散后退,并入正急忙列阵的大部队。达力拿退开几步,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身边的尸山血海。尸体的双眼都已焦黑,有一部分还在冒烟。
作呕的感觉又回来了。
生命消逝得如此迅速。碎瑛武士是毁灭的化身,是战场上最强大的力量。这些武器曾是用来保护生命的,有个声音在他脑中低语。
几步外,有三座桥轰然落地,矮壮的伊拉马在阵头率领骑兵发起冲锋。几只若隐若现的风灵在空中翩然而过。阿多林呼唤自己的战马,可达力拿依然站在那儿,低头看着死者。仆族智者的血是橙色的,气味犹如霉菌。可他们的脸,大理石一般、红黑或红白相间——看起来太像人类了。把达力拿带大的保姆就是个仆族。
生先死。
哪儿来的声音?
他回望悬崖后方,望着撒迪亚斯——那位轩亲王远在弓箭射程之外,和随从坐在一起。达力拿能从那个陌路老友的姿态中闻出失望的味道。达力拿和阿多林甘冒奇险,跃过深渊,置身险地。撒迪亚斯所采用的打法会牺牲更多人命,但如果碎瑛武士被逼落悬崖,达力拿军要遭受多大损失?
加兰特从一列士兵旁飞奔过桥——那些士兵为雷沙迪乌马的英姿大声喝彩——在达力拿身旁慢慢停步。达力拿抓过缰绳。眼下,别人还需要他。部下正在战斗、战死,这不是懊悔或自我怀疑的时候。
于是达力拿凭碎瑛甲的助力跳上马背,高举碎瑛刃冲入战场,为部下行杀戮之事。那不是光辉骑士战斗的理由,但至少也算某种理由。
***
他们赢得了胜利。达力拿退到后面,疲惫不堪,让阿多林享受取出琼心石的荣耀一刻。石蛹看起来就像长条形的巨大石壳木,足有十五尺高,底部通过某种类似飓砂的物质与岩地结合。石蛹周围满是尸骸,有人类的,也有仆族智者的。仆族智者试图迅速取出琼心石并撤退,但只来得及在外壳上砸开几条裂缝。
石蛹周围的战斗最为激烈残酷。达力拿靠在岩架上,摘下头盔,大汗淋漓的脑袋暴露在习习凉风下。太阳高悬头顶,战斗持续了大约两小时。
阿多林干得很有效率,小心翼翼地用碎瑛刃切下石蛹的一部分外壳,然后驾轻就熟地一捅,杀死里头的魔蛹,但避开了琼心石所在的区域。
这样一来,里面的生物死了,便可以用碎瑛刃切割。阿多林剜去肉块和组织,伸手去掏琼心石,紫色浆液不断溢出。琼心石被扯了出来,士兵们欢呼鼓噪,数百只傲灵在全军上空翱翔,就像闪闪的光珠。
达力拿用左手夹着头盔,不知不觉地走开,仿佛想远离这个地方。他穿过战场,从照料伤患的手术师和搬运尸体的队伍旁经过。尸体会抬到桥的另一侧,蟹车后加了橇板,好把他们运回营地,给予体面火葬。
仆族智者的尸体数量很多。现在,看着这些死尸,他既不恶心,也不兴奋,只是无比疲惫。
他经历过几十次、也许上百次战斗,但从未有过今天的感觉。那种厌恶感使他分了心,差点要了他的命。战斗中没时间胡思乱想,必须专注于眼前。
在整场战斗中,他的激越感似乎一直受到压抑,使他发挥不出战斗力。他本想通过战斗理清思绪,结果反倒使问题更大了。先祖之血,他踏上一座小丘顶端,我这是怎么了?
他今天的软弱,成了阿多林——以及众人——对他的评价最新也最有力的注脚。他站在丘顶,望向东方,望向飓风的起源地。他的视线屡屡被那个方向吸引。为什么?那究竟——
他不禁打了个激灵。相邻高地上有群仆族智者,斥候正警惕地盯着他们。这就是达力拿的部队击退的那支敌军,尽管今天杀了不少,可大部分仆族智者还是在意识到败局已定后成功撤离。仆族智者擅于组织战略撤退,这是战争拖延不决的原因之一。
那支部队军容齐整,组成战斗编队。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仆族智者立于阵头,体格高大,盔甲闪亮。那是碎瑛甲。就算相隔一定距离,也不难分辨瑛甲和寻常俗物间的区别。
那名碎瑛武士没在战斗中现身,为什么现在才来?是来晚了一步吗?
他和其余仆族智者一起转身离去,跃过后方的深渊,径直退向平原的中心地带,渐渐失去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