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不同角度
五年半前
“卡拉丁,你看这块石头,”提安说,“从不同角度看,颜色会变呢。”卡尔把视线从窗外拉回来,看着弟弟。提安如今十三岁了,从一个爱闹腾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爱闹腾的大男孩。虽然长了个儿,但他在同龄人中还是偏小,黑褐相杂的拖把头依旧怎么也不肯服帖。他蹲在上了漆的玉穗木餐桌旁,眼睛与光滑的桌面齐平,看着桌上一块粗糙不平的小石头。
卡尔坐在凳子上,用小刀给长根薯去皮。长根薯是褐色的,外面很脏,切开后会流出黏糊糊的根液,所以他的手指沾了厚厚一层飓砂。他削好一根递给母亲,母亲冲洗一番,切成片放入炖锅。
“妈妈,你看。”提安说,临近傍晚的阳光透过背风的窗户照进来,撒在桌台上,“从这边看,能看到红色亮点,但换一边却是绿色的。”
“也许是一块有魔力的石头。”赫希拿说。一块块长根薯“扑通扑通”落入水中,溅落的音调略有不同。
“我觉得一定是。”提安道,“不然就是附着灵体。灵体会住在石头里吗?”
“灵体哪儿都住。”赫希拿回答。
“总有些地方没法住。”卡尔把一块皮扔进脚旁的垃圾桶。他瞥向窗外,望着从镇子通往城主宅邸的街道。
“它们真的无处不在。”赫希拿说,“每当事物发生变化,灵体就会现身——例如感到恐惧,或是变天下雨。它们是变化之本,所以也是万物之本。”
“那这条长根薯呢?”卡拉丁把它举高,面露怀疑。
“它也有灵体。”
“如果把它切开呢?”
“每一片都有灵体,只是小一些。”
卡尔皱着眉头,上下打量这一长条块茎。它们长在积水的岩缝里,吃起来带一点矿物味,但易于种植。这阵子,家里需要靠便宜的食物过日子。
“那我们是在吃灵体喽。”卡尔就事论事地说。
“不,”她道,“我们吃的是树根。”
“因为我们只能吃这个。”提安苦着脸说。
“那灵体去哪儿了?”卡尔追问。
“它们被解放出来,回到灵体生息的地方。”
“我有灵体吗?”提安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问。
“你拥有灵魂,小心肝,你是个人。但你身体的每一部分很可能都住着灵体,小小的。”
提安在自己身上掐来掐去,似乎想把小灵体揪出来。
“大便。”卡尔突然说。
“卡尔!”赫希拿嗔怪道,“吃饭时不能说这个。”
“大便也有灵体?”卡尔倔头倔脑地问。
“我想是有的。”
“大便灵。”提安说罢,忍不住偷笑。
母亲继续切菜:“怎么突然问这些?”
卡尔耸耸肩:“我只是——好奇。因为我不知道。”
最近,他一直在思考世界运转的方式,思考自己在其中的位置,思考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这个年纪的男孩通常不会操心这些。大部分人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该干什么——在农田里务农。
但卡尔有选择余地。过去数月间,他终于做出决定:他要当兵。由于已满十五岁,等招募官下一次经过镇上就可以自愿报名,这是他的打算。不再犹豫,他将学习如何战斗,事情就这么定了,不是很好吗?
“我想弄明白。”他说,“我只希望一切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释。”
听闻此言,母亲笑了。她穿着棕色工作裙,头发扎成马尾,头顶包一块黄色方巾。
“怎么啦?”他一本正经地问,“你为什么笑?”
“你只希望一切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释?”
“对。”
“好吧,等虔诚者下次来镇上焚符祷告、帮助人们提升感召时,我会替你转告的。”她笑道,“现在,你给我老老实实削皮。”
卡尔叹口气,但还是乖乖听话。他再次查看窗外,惊得差点儿把树根掉到地上。窗外有辆马车,沿道路从城主宅邸的方向驶来。他感到一阵紧张、犹豫。他本以为都盘算好了,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他却只想坐在这里削皮。下次一定还有机会,一定……
不。他站起来,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开口,试图隐藏心中不安。“我去冲一下。”他举起覆满飓砂的手。
“我不是说了吗,你应该先把长根洗干净再削。”母亲应道。
“知道啦。”卡尔说。他那懊恼的叹气声听来假不假?“也许我该现在去把它们洗了。”
赫希拿没说什么,任由他捧着剩下的树根跑到门外。怀着一颗狂跳不止的心,他踏进傍晚的暮色中。
“瞧,”提安在他身后道,“从这一面看是绿色的。我觉得这不是灵体的原因,妈妈,是光,光改变了这块石头。”
门被关上了。卡尔放下块茎,在赫斯通镇的街道上飞奔,从劈木头的男人、泼洗碗水的女人和一群坐在台阶上看夕阳的老爷爷身边经过。他在一口蓄雨桶里浸了浸手,随即继续飞奔,边跑边甩水。他跑过牧猪人马伯的家;跑过公共水池——镇中心的一块大石头,中间挖了蓄水坑;又沿着断风坡继续跑,那是一道陡峭的山壁,镇子就依托此山建成,靠它来遮挡飓风。
在这里,他看到一小丛墩树,树身约莫一人高,长得疙疙瘩瘩,树叶只长在背风面,沿着树干披散下来,就像梯子上的横杠,在冷冷的微风中摇曳。卡尔一靠近,招摇的大叶子猛然收拢,贴紧树干,发出一连串嗖嗖声。
卡尔的父亲站在树丛另一侧,双手交握于身后,看样子是在等人。这里是道路分岔口,从城主宅邸来的车驾就从这里转进赫斯通。见到卡尔,李伦一惊,转过身来。他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两侧排扣的蓝色外套,像是光眼种的外衣,但下身是一条穿旧的白裤。他透过眼镜端详着卡尔。
“我跟你一起去,”卡尔脱口而出,“去城主宅邸。”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
“大家都知道。”卡尔说,“光明贵人荣寿邀你共进晚餐,这种事情别人不会谈论吗?尤其是你被邀请。”
李伦看向别处:“我都叫你母亲别让你闲着了。”
“她试过。”卡尔苦笑,“等她发现丢在门口的那堆长根薯,大概要暴跳如雷了。”
李伦什么也没说。一辆马车缓缓停到路边,车轮碾压着石地,吱呀作响。
“这顿饭不会轻松,也不会愉快,卡尔。”李伦说。
“我不笨,父亲。”当镇上的人说他们不再需要赫希拿在镇里干活时……好吧,他们落得只能吃树根不是没有原因的,“你要和他对质,得有个帮手。”
“那个人是你?”
“你也只有我。”
车夫清清嗓子,他没像对待光明贵人荣寿那样下车开门。
李伦看着卡尔。
“如果你叫我回去,我会走的。”卡尔说。
“不。如果你非去不可,那就来吧。”李伦走到车前,拉开门。这不是荣寿坐的那辆烫金饰的豪车,而是备用车,那辆棕色的旧车。卡尔爬上车,为这场小小的胜利着实激动了一把——惶恐感也同样强烈。
终于,他们要直面荣寿了。
车里的座椅棒极了,红色衬布比卡尔摸过的任何东西都柔软。他坐下来,被椅子的弹性吓了一跳。李伦坐到卡尔对面,拉上门,车夫冲马儿挥鞭。马车掉了个头,“得得”地重新跑上道。座椅有多软,这一路就有多颠,卡尔的上下颌被颠得直打撞。坐货车都没这么糟糕,不过也许是因为他们现在的车速更快。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卡尔问。
“我不能确定会不会赴约。”
“如果不去呢?”
“那就搬走。”李伦说,“带你去卡哈巴兰斯,逃离这个镇子、这个王国,还有荣寿的小鸡肚肠。”
卡尔惊得直眨眼,他从没想过那一茬。世界仿佛扩张开去,只剩他孤零零地留在原点。未来改变了,正在扭曲、折叠,变成全新的模样。父亲、母亲、提安……和他。“真的?”
李伦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就算不去卡哈巴兰斯,我敢肯定,也有很多阿勒斯卡的城镇会欢迎我们。大部分镇子从未拥有能照料他们的手术师,只能依靠从迷信中获得知识或偶尔给红甲蟹治过伤的本地人。我们甚至能去塔冠城。我的技术足以在那里成为某个医师的助手。”
“那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我们之前没去?”
李伦望向窗外:“我不知道。按理说我们应该走。我们有路费,又不被待见。城主恨我们,镇民不信任我们,连飓风之父似乎都想把我们压垮。”李伦话里有话。是懊悔吗?
“我尝试过,非常努力地尝试过,”李伦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我走不了。一个人的故乡和他的心灵有某种羁绊。我照顾过这些人,卡尔,我为他们接生、正骨、疗伤。你见过他们最坏的一面,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年。可之前不是这样,也有过一段好时光。”他转头看着卡尔,两手交握在身前,马车依旧颠簸着前进,“他们属于我,儿子,我也属于他们。现在韦斯提欧不在了,我必须对他们负责,不能把他们丢给荣寿不管。”
“即使他们乐于见到荣寿的行为?”
“特别是因为这个。”李伦抬手按头,“飓风之父啊,这句话想想就蠢,说出口的感觉更蠢。”
“不,我能理解,”卡尔耸耸肩,“大概吧。你看,他们受伤时还会来找我们。他们觉得把人体切开是一种变态行径,发了不少牢骚,可还是会来。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
“你有结论了?”
“算是吧。到头来,他们还是宁愿骂骂咧咧地多活几天,他们就是这路货色,就像你总会给他们疗伤一样。再说,他们过去一直给你钱。不管一个人嘴上说些什么,他的润石放在哪儿,他的心就搁在哪儿。”卡尔蹙眉,“我猜,他们曾经是感激你的。”
李伦笑了:“有见地。我一直没留意,你都快成年了,卡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像大人了?”
我们差点儿被抢的那一晚。卡尔立刻想到,当你把光照到屋外那些人脸上,证明勇气和扛矛上战场没有必然关联。
“但有一点你说错了。”李伦道,“你说他们曾经感激我,其实他们现在依然感激。哦,他们是会抱怨,也一直都这样。但他们也留食物给我们。”
卡尔一惊:“真的?”
“你以为我们这四个月吃的东西是哪儿来的?”
“可是——”
“他们怕荣寿,所以没有声张。他们趁你母亲去打扫时留给她食物,或把食物放在空的蓄雨桶里。”
“他们想来抢劫。”
“而那些人也给过我们食物。”
卡尔思索着,直到马车抵达宅邸。他有好一阵没到这座两层的大宅子来玩了。其屋顶是标准的斜坡式,坡面朝着飓风的来向,但比一般的屋顶大得多。墙壁是厚厚的白色石墙,背风面还有气派宏伟的方柱。
会见到拉劳吗?最近很少想她,这令他有些惭愧。
宅邸的前庭有堵矮石墙,爬满了各种异国植物。墙顶有一排石壳木,藤蔓从墙边坠下。墙内侧有一排球根类的页岩皮木,绽放出一簇簇色彩明艳的花朵,有橘、红、黄、蓝,有些探头的花苞形如成堆的衣衫,层层叠叠,如扇子般展开,还有一些长成角状。它们大部分都有细细的卷须,随风摇曳。光明贵人荣寿为这片园子花的心思比韦斯提欧多多了。
他们走过刷得雪白的柱群,穿过一道双开厚木防风门。门后是前厅,天花板并不高,铺着瓷砖。照明的锆石在瓷砖上投下苍蓝的光晕。
一名高高的男仆前来迎接二人。他穿着黑色长外套,打一条亮紫色领巾。他是那提尔,来自答里拉克,那是北方海边的大城市。米利福死后,他成了管家。
那提尔领他们来到一间餐厅,荣寿端坐在一张长长的黑木桌边。他微微发福,但还算不上胖,嘴上依旧留着有点发灰的胡子,油光光的长发梳成大背头,垂到领边。他穿着白裤和紧身红马甲,马甲下有件白衫。
他已经开始用餐,香料的气味令卡尔的胃一阵蠕动。他有多久没尝过猪肉了?桌上摆着五种蘸酱,一杯深橘色的酒放在荣寿跟前,酒液晶莹剔透。他一个人吃着,没把李伦父子当回事。
仆人指了指一张放在隔壁屋子的次桌。卡尔的父亲看了一眼,然后走到荣寿的桌前坐下。荣寿的肉串刚到嘴边,顿时停在了那儿,褐色肉汁滴落在身前的桌布上,香气四溢。
“我是二等暗民,”李伦说,“而且得到你亲自发来的邀请函。你一定会遵循等级惯例,让我同席就餐吧?”
荣寿咬咬牙,但没有反对。卡尔深吸一口气,坐到父亲身边。在离家前往破碎平原参战前,他必须搞清楚,父亲究竟是懦夫还是勇者?
在家里的光线下,李伦总是显得孱弱。他在手术室埋头工作,把镇民的闲话当耳边风。他不许儿子练矛,也禁止他有从军的念头。这些难道不是懦夫所为吗?可五个月前,卡尔在父亲身上看到了出乎意料的勇气。
在荣寿大宅的苍蓝色光线下,李伦直视城主的眼睛,直视一个阶级、财富和权势远高于自己的男人,没有丝毫畏缩。他是怎么做到的?卡尔的心怦怦直跳,根本无法控制,他必须把手夹在大腿中间,免得它们做出什么奇怪的动作,暴露自己的紧张。
荣寿冲一名仆人挥挥手。不久后,新的餐具就摆好了。餐厅四周黑糊糊的,这张餐桌是一座闪亮的孤岛,被一片浩瀚的黑暗所包围。
他们身边有洗手用的水盆,还有浆过的白色餐巾,这是一顿光眼种的晚餐。卡尔几乎从未吃过这么上等的食物。他尽力不出洋相,迟疑地拿起一串肉来,模仿荣寿的动作,用小刀切下最前端的肉,然后送入嘴里。肉质柔嫩,味道鲜美,但香料太辣,他吃不太惯。
李伦没吃。他把手肘搁到桌上,看着光明贵人进餐。
“我希望你先安安心心吃顿饭,”荣寿终于开口,“然后我们再谈正事。可你似乎不承我的情。”
“是的。”
“很好。”荣寿从篮子里拿起一块面包,裹住一串蔬菜用力一拔,连菜带面包一起嚼着,“那告诉我,你觉得能跟我硬扛多久?你全家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们过得很好。”卡尔插嘴道。
李伦瞥了他一眼,但没有责怪他开口:“犬子说得没错,我们过得下去。假如没办法了,我们就搬走。我不会屈服于你,荣寿。”
“如果你搬走,”荣寿扬起一指,“我会和你的新城主联系,把你偷我润石的事情告诉他。”
“我将在法庭上获胜。何况,作为手术师,你能提出的大部分控诉我都可以得到豁免。”此话不假;有些行当对镇子来说必不可少,从业者及其学徒能得到特别庇护,就连光眼种也不能随便下手。沃林教的公民法典相当复杂,卡拉丁至今仍难以理解。
“没错,你能打赢官司。”荣寿说,“你做得滴水不漏,准备的文书分毫不差,韦斯提欧签字时只有你在场。怪得很,他的文员都不在。”
“文书是那些文员念给他听的。”
“然后他们离开了房间。”
“因为光明贵人韦斯提欧命令他们出去,我相信,他们也都承认了。”
荣寿耸耸肩:“我不必证明润石是你偷的,手术师,我只须保持现状。我知道你家人在吃树根菜叶,你要让他们为你的自尊心吃苦到何时?”
“他们不会畏惧,我也不会。”
“我没有问你们是否畏惧,我在问你们是否挨饿。”
“完全没有。”李伦的语调变得戏谑起来,“如果我们没东西吃,大可拿你慷慨赐予的关注来果腹,光明贵人。我们能感受到你的注视,听见你私底下对镇民的言语。从你关心我们的程度来判断,好像畏惧的是你才对。”
荣寿一时哑然,手中肉串无力地垂下,灿然的绿眼眯成一线,双唇紧闭。在黑暗中,这双眼睛简直像是光源。卡尔不得不控制自己,尽量不被这愤愤的怒视压得抬不起头。荣寿这样的光眼种总有一种发号施令的气场。
他不是真正的光眼种!只是个被放逐的败类。总有一天,我会见到真正的光眼种,拥有荣誉感的人。
李伦毫不避让:“我的反抗每延续一个月,对你的权威都是沉重打击。你没法把我抓起来,因为我能赢官司。你试图煽动其他人来对付我,可他们打心底里知道,他们需要我。”
荣寿把身子往前一靠:“我不喜欢你们这座小镇。”
这古怪的回答令李伦眉头一皱。
“我讨厌被流放的感觉,”荣寿接着讲,“不喜欢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离一切重要事物都十分遥远。但最重要的是,我不喜欢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自视过高的暗眼种。”
“恕我难以感同身受。”
荣寿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低头看菜,仿佛那菜少了什么滋味“好得很。我们来做个……做个交易。九成的润石归我,你可以留一成。”
卡尔忿然起身道:“我父亲绝不会——”
“卡尔,”李伦打断他,“让我自己说。”
“可你当然不会同意的。”
李伦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卡尔,到厨房去,问问有没有更合你口味的菜。”
“父亲,不——”
“去吧,儿子。”李伦说得很坚决。
真的吗?好不容易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父亲就这么屈服了?卡尔觉得脸涨得通红,拔腿便跑出餐厅,他要逃离这个地方。他知道去厨房的路,小时候,他常在那儿和拉劳在一起吃饭。
他不是因为父亲的要求才离开,而是因为不想让父亲或荣寿看到自己的情绪:刚起身驳斥荣寿,就要看着父亲和他达成妥协,是为懊丧;父亲竟然会认真“考虑”,是为屈辱;最终又被父亲赶了出来,是为委屈。卡尔惊觉自己流下了不争气的眼泪。他碰上几名荣寿宅邸内的卫兵。他们站在门廊下,只有一盏灯芯剪得很短的油灯照明。琥珀色光线把他们粗犷的五官映照得愈发醒目。
卡尔急忙从他们身边走过,转了个弯,停在一株盆栽旁,努力抑制情绪。盆栽里种着一株家养花藤,是长年不谢的品种,一些圆锥形花朵从已退化的硬壳里探出头来,向高处攀升。盆栽上方的墙上挂着盏油灯,发出奄奄一息的微光。这里是宅邸的后屋,靠近仆役的居住区,所以不用润石照明。
卡尔往墙上一靠,大口喘气。他觉得自己就像十蠢之一——尤其像一直长不大的卡宾。可李伦的所作所为该怎么看?
他抹抹眼,推开双开弹簧门闯进厨房。韦斯提欧的主厨巴姆继续在荣寿手下工作。这名又高又瘦的男子留着一头编成辫子的黑发。他沿灶台走来走去,向助手们发出各种指示,还有几个仆族从宅邸后门进进出出,搬来一箱箱食材。巴姆拿着一把金属长勺,每次发号施令,都会拿勺子敲敲挂在天花板下的汤锅或平底锅。
他那棕色的眼睛几乎没朝卡尔转上一转,便招呼一名仆人去取一些面包和水果味的溻娄米来。典型的儿童餐。巴姆凭直觉就知道他来厨房的原因,卡尔觉得更丢人了。
卡尔走到厨子吃饭的隔间,等候食物。就餐区刷成白色,放着一张石板桌。他坐了下来,胳膊肘撑着石面,手托着脑袋。
父亲或许会用大部分润石来换取安全,这个念头为何令他如此愤怒呢?不错,如果演变成那样,就没钱送卡尔去卡哈巴兰斯了。可他已经决定要当兵了,所以这无所谓,不是吗?
我要参军,卡尔想,我要跑得远远的,我会……
突然之间,那个梦想、那个计划,变得难以置信的幼稚。那属于一个还在吃水果饭、大人谈要紧事时会被支走的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为可能失去跟手术师学艺的机会而感到遗憾。
厨房门被重重推开。荣寿的儿子瑞里尔意气昂扬地走进来,边走边和身后的人谈话。“……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非要把这里搞得死气沉沉的。走廊里放油灯?他还能再土点吗?如果我能拉他去打几场猎,那对他才有好处。既然到了个偏僻地方,就该充分利用资源。”
瑞里尔看到卡尔坐在边上,但就这么从旁走过,仿佛他是一张凳子或一座酒架,完全可以视而不见、仿若无物。
卡尔的眼睛全盯着跟在瑞里尔身后的人。拉劳,韦斯提欧的女儿。
发生了这么多变故,隔了这么久,看到她的身影,褪色的情感再次涌上卡尔心头,其中有羞愧、也有激动。她知道卡尔的父母曾希望自己娶她吗?单单见到她,就几乎慌得他手足无措。不。父亲能直视荣寿的眼睛,他也能面对她的目光。
于是卡尔站了起来,朝她点头致意。她回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红,走进来,身后跟着个老嬷嬷——她在社交场合的陪护。
他所认识的拉劳呢?那个披散着黑色中带金丝的秀发,喜欢攀岩架、喜欢在旷野中奔跑的女孩哪儿去了?如今的她裹着光眼种女子的时髦衣装——一条柔滑的黄丝裙,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染成全黑,以掩盖缕缕金丝,左手端庄地收在袖子里。拉劳看起来像个纯粹的光眼种。
韦斯提欧的财产——剩下的财产——被她继承。然后因为荣寿得到赫斯通的管辖权,那么这座宅邸和周围的土地便归他所有,轩亲王撒迪亚斯还送给拉劳一份嫁妆作为补偿。
“你,”瑞里尔朝卡尔歪歪头,用城里人的优雅语调说,“好小伙,请替我们取些吃的来。我们就在这里用膳。”
“我不是厨房的下手。”
“那又怎样?”
卡尔涨红了脸。
“如果你以为替我拿点儿吃的就能讨到小费或犒劳……”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卡尔看着拉劳,“告诉他,拉劳。”
她把头扭向别处。“去吧,小子,”她说,“照他吩咐的做。我们饿了。”
卡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脸烧得更厉害了。“我……我什么也不帮你拿!”他好不容易挤出两句,“不管你给我多少润石,我都不干。我不是跑腿的,我是手术师。”
“哦,你是那家伙的儿子。”
“不错。”卡尔为这句话所带来的自豪感吃惊,“瑞里尔·荣寿,我可不会任你欺负,就像我父亲不会被你父亲恐吓一样。”
只不过,他们现在正在谈条件……
“父亲倒没说起你这人有多逗。”瑞里尔边说,边靠上墙。他只比卡尔大两岁,可看起来仿佛差了十岁,“这么说,你觉得给人端菜很丢脸?你当手术师就比厨子了不起?”
“不,那不是我的感召,仅此而已。”
“那什么是你的感召?”
“把病人医好。”
“我不吃饭,岂不是会生病?所以,让我吃上饭难道不是你的职责吗?”
卡尔皱眉:“这……反正,不完全是一回事。”
“我觉得很像一回事。”
“那么,你自己去拿不行吗?”
“这不是我的感召。”
“那你的感召是什么?”卡尔争锋相对,把同样的问题扔还给对方。
“我是少城主。”瑞里尔说,“我的职责是领导,确保各项工作的完成,让人人都从事有建设性的工作。因此,我把重任交付给游手好闲的暗眼种,让他们成为有用之人。”
卡尔憋不出话来,他愈发生气了。
“你瞧他的小脑袋是怎么转的,”瑞里尔对拉劳说,“就像快要熄灭的火苗,直冒黑烟,拼命消耗仅剩的一点燃料。啊,看他的脸,都被那股热量烧红了。”
“瑞里尔,请别这样。”拉劳把手放到他胳膊上。
瑞里尔瞧了她一眼,翻翻眼珠:“有时,你就和我父亲一样土气,亲爱的。”他站直身子,带着一脸“不和你一般见识”的神情,领她走过隔间,进入厨房。
卡尔重重坐回长凳,差点儿把腿给撞青。一名仆童为他端来吃的,摆到桌上,可这仅仅让卡尔意识到自己有多孩子气。所以他硬是不吃,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食物,直到最终父亲走进厨房。此时,瑞里尔和拉劳早已离开了。
李伦走到隔间,打量着卡尔:“你没吃。”
卡尔摇摇头。
“你该吃才是,免费的。走吧。”
他们默默无言地走出宅邸,踏入夜晚的黑暗。马车在门外候着,很快,卡尔再次坐到车上,与父亲面对面。车夫爬上驾手的座位,令车子晃了几晃,随后一挥鞭,喝促马儿起程。
“我想成为手术师。”卡尔突然说。
父亲的表情隐藏在阴影中,无法辨读。但当他开口,卡尔听出了语气中的困惑。“我知道啊,孩子。”
“不,你不知道。我想成为手术师,我不想偷偷跑去打仗。”
黑暗中只剩下沉默。
“你有过那种念头?”李伦问。
“对。”卡尔承认,“我有过那种幼稚的想法,但已经改了主意。我决心去学习手术的技艺。”
“为什么?是什么让你改变想法的?”
“我需要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卡尔朝身后的大宅摆摆头,“他们练过一套绕着弯儿说话的法子,我必须掌握这种本事,才能面对他们、回敬他们。而不是像……”他不敢说下去。
“像我一样服软?”李伦叹着气问。
卡尔咬紧嘴唇,但有些事非问不可:“你答应给他多少润石?剩下的还够我去卡哈巴兰斯吗?”
“我什么也没给他。”
“可——”
“荣寿和我聊了一会儿,争得很激烈。我假装气不过,走了。”
“假装?”卡尔闹不明白。
父亲凑上前,压低嗓门,确保车夫不会听见。车轮在石面上又滚又跳,轰隆作响,被偷听的风险本来很小。“必须让他以为我打算屈服。今天的会谈,是为了做出走投无路的样子给他看。先强硬对峙,然后表现挫败感,让他自以为得逞,最后撤离。不出数月,等他觉得已让我吃足了苦头,他还会请我去的。”
“你那时也不会屈服吧?”卡尔小声问。
“不会。不管给他多少,都会使他贪心不足,对剩下的润石打主意。这片土地的产出不如以往,而政治斗争的失利几乎令荣寿垮台。我依然不知道是哪个领主在幕后操纵,把他打发到这里来折磨我们,但我真希望能和那家伙在黑屋子里单独待上一会儿……”
李伦话语中的戾气令卡尔震惊。他从未听过父亲发出任何实实在在的暴力威胁,这算是最接近的一次。
“但说到底,为什么要演这出戏?”卡尔小声说,“你说过,我们可以坚持反抗,妈妈也这么想。我们吃不上好东西,可也不会挨饿。”
父亲没有回答,看起来心事重重。
“你要让他以为我们屈服了,”卡尔说,“或是快要屈服了。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想方设法整我们?让他只顾着和你谈条件,而不会——”
卡尔一愣。他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到某种陌生的东西,好像是罪恶感。一切突然有了逻辑。冰冷、可怕的逻辑。
“飓风之父啊,”卡尔低语,“润石是你偷的,是吗?”
父亲依然不说话,他坐在老旧的车厢里,裹在黑暗的阴影中。
“难怪韦斯提欧死后你一直如此焦躁,”卡尔小声说,“酗酒、忧虑……你是小偷!我们全家都是贼。”
马车转了个弯,萨拉斯的紫色光芒照亮了李伦的脸。从这个角度看,他完全不似刚才口气中那般骇人,实际上,他脸上只有疲惫。他两手交握身前,眼里反射着月光。“韦斯提欧临终前神志不清,卡尔。”他低声说,“我知道,等他一死,让我们两家结亲的承诺便无法兑现。拉劳还没有成年,新城主不会让一个暗眼种通过婚姻取得她的继承权。”
“于是你就抢了他的遗产?”卡尔发觉自己声音发抖。
“我只是确保他的诺言得到兑现。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全指望新城主的慷慨。你也看到了,这是明智之举。”
一直以来,卡尔都认定这是荣寿出于恶意和仇恨所捏造的罪名。可到头来,占理的却是他。“我不敢相信。”
“这又能改变什么?”李伦轻语,微光下的他显得幽暗迷离,“从结果来看,有什么不同?”
“完全不同。”
“没有任何不同。荣寿还是想拿走那些本属于我们的润石。如果韦斯提欧神志清醒,他会将润石交给我们,对此我敢肯定。”
“可他没这么做。”
“嗯。”
一切都没有变,但又都不一样了。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坏人变成了英雄,英雄变成了坏人。“我——”卡尔说,“我不知道你的做法究竟是勇敢之极,还是错得离谱。”
李伦叹口气。“我明白你的感受。”他往后一靠,“我恳求你,不要把我们的所作所为告诉提安。”我们的所作所为。赫希拿也参与其中。“等你再大一些就会理解了。”
“也许吧。”卡尔不住摇头,“但我有一点没变:我想去卡哈巴兰斯。”
“就算用偷来的润石?”
“我会想办法还上,不是给荣寿,是给拉劳。”
“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改姓荣寿。”李伦说,“可以预料,年底之前,她就会和瑞里尔订婚。荣寿不会放过她,至少现在不会,因为他在塔冠城的政治斗争中失势。想让儿子与一个像样的家族联姻,拉劳是屈指可数的机会之一。”
提到拉劳,卡尔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我必须去学。也许我能……”
能怎样?他心想,能回来说服她抛弃瑞里尔,跟我在一起?荒唐。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父亲。父亲已垂下了头,满脸悲伤。他是个英雄。虽然也是坏人,但对家人而言他就是英雄。“我不会告诉提安,”卡尔小声说,“我要用这些润石去塔冠城求学。”
他父亲抬起头。
“我想学习如何面对光眼种,就像你那样。”卡尔说,“每一个光眼种都能把我当傻瓜耍,我想学习他们的谈吐、他们的思维。”
“我希望你去学习能够帮助别人的手艺,而不是与光眼种较劲的本事。”
“我想我能兼顾,如果我能通过学习变得足够聪明的话。”
李伦嗤笑一声:“你聪明得很,儿子,你从母亲那里遗传到的机智足够把那些光眼种说得目瞪口呆。进了大学,你就知道了。”
“从现在起,我想使用我的全名。”他为自己的回答吃了一惊,“卡拉丁。”这是男人的名字。他一直不喜欢其类似光眼种名讳的发音,但现在觉得很合适。
他不是暗眼种的农民,但也并非光眼种的贵人。他的位置介于两者之间。过去的卡尔是个想参军的孩子,因为这是其他男孩的梦想。现在的卡拉丁是个男人,他要努力学习手术的技艺和光眼种的一切。有朝一日,他会回到镇上,向荣寿、瑞里尔和拉劳证明,他们目中无人是个错误。
“很好,”李伦说,“卡拉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