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杜内
“他必须捡起,这掉落的名分!塔、冠、还有长矛!”
——收集于1173年第四月第五周第三天,死前八秒。死者是一名妓女,背景不详。
一支锋利的箭矢擦过卡拉丁的脸颊,扎进木头。他能感觉到血液渗出的暖意,这股暖流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与汗水混杂在一起,沿下巴滴落。——收集于1173年第四月第五周第三天,死前八秒。死者是一名妓女,背景不详。
“稳住!”他一声大吼,在崎岖的地面上猛冲,肩头是桥体熟悉的重量。左前方不远处,第二十冲桥队晃动起来,前排有四人被射倒,后面的人被他们的尸体绊倒。
深渊另一侧,仆族智者弓箭手跪成一排,迎着撒迪亚斯军射出箭雨,并用平和淡然的曲调齐声清唱。他们的黑眼睛就像黑曜石的碎片,没有眼白,只是一团毫无感情的漆黑。在那些时刻——当他听着众人的惨叫、哭喊、呐喊和咆哮时——卡拉丁对仆族智者的恨就和对撒迪亚斯、亚马兰的恨一样强烈。他们怎能一边歌唱、一边杀戮?
卡拉丁队伍前方的仆族智者们张弓瞄准。卡拉丁冲他们大吼,箭矢离弦的瞬间,他感到体内涌起一股奇异的力量。
一波密集的箭矢破空而至,其中十支扎在卡拉丁脑袋边的木头上,整个桥身都被冲击力震得一晃,迸起一片碎木屑。但没有一支击中皮肉。
深渊另一头,几名仆族智者放下弓,停止吟唱,魔鬼般的脸庞露出惊诧之色。
“放!”队伍来到崖边,卡拉丁大喝一声。这里的地面凹凸不平,覆着石壳木的球茎。卡拉丁踩到一株石壳木的藤蔓,令它退缩到球壳里。冲桥手们把桥一举,卸下肩膀,熟练地往旁一让,让桥落地。另外十六支冲桥队和他们排成一行,也在安置木桥。高地后方,撒迪亚斯的重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们冲来。
仆族智者再次引弓。
卡拉丁咬紧牙关,用全身力气加上体重来顶桥侧的木杆,和大伙儿一起把巨大的桥身推过深渊。他讨厌这个阶段,冲桥手过于暴露了。
撒迪亚斯的弓箭手不断射击,逐渐集中火力,意图迫使仆族智者后退——这些“友军”一如既往地不把冲桥手当回事,有几支箭从离卡拉丁很近的地方飞过。他继续往前推桥,一脸血、一身汗,为第四冲桥队感到由衷地骄傲。他们已经有点儿士兵的模样了,他们脚步轻盈,以不规则的步法移动,让弓箭手难以瞄准。盖兹或撒迪亚斯的手下会注意到吗?
木桥轰然落定,卡拉丁大叫众人撤退。冲桥手们弯腰四散而去,躲避前方仆族智者射来的粗大黑箭和身后撒迪亚斯军射来的绿羽细箭。莫阿什和石头起身跃上桥面,冲到另一侧,伏身跳到卡拉丁身边。其他人散开绕到桥后,蹲下来躲避箭矢,恰好阻挡了骑兵冲击的路线。
卡拉丁留在原地,招手示意手下让开。待他们都跑到安全地方后,他回头看了眼木桥,桥身扎满箭矢,却没有一个人倒下。真是奇迹。他转身就跑——
在桥另一侧,有人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是杜内。年轻人的肩上插着一支白绿两色羽毛的细箭,两眼圆睁,显得不知所措。
卡拉丁咒骂起来,回身就跑。才迈出一步,一支黑箭从另一边飞来,扎进那个年轻冲桥手的肚子。他倒在桥面,鲜血溅在黑木头上。
然而冲锋的战马丝毫没有减速。卡拉丁疯狂地冲到桥边,却被什么东西扯了回去。是两只手扯住了他的肩膀。他一个趔趄,转身一看,原来是莫阿什。卡拉丁一声怒吼,想把对方推开,可莫阿什用卡拉丁亲手教授的技巧顺势一拽,把卡拉丁扯到一边,同时伸腿把他绊倒。然后莫阿什纵身一扑,死死摁住卡拉丁。重骑兵如奔雷般冲过桥面,箭矢在他们银亮的盔甲上敲得叮当作响,纷纷折断。
箭矢的碎片洒落一地。一阵挣扎后,卡拉丁不再动弹。
“他死了。”莫阿什厉声道,“你救不了他。对不起。”
你救不了他……
我谁也救不了。飓风之父啊,为什么我救不了他们?
木桥不再晃动,骑兵们冲进仆族智者的队列,为踩着哐哐作响的步子跟进的步兵夺取立足点。待步兵站稳脚跟,他们就会撤退。战马十分宝贵,不能冒险陷入缠斗。
没错,卡拉丁心想,思考战术,思考战场。别去想杜内。
他把莫阿什推开,站起身。杜内的尸体被踩得稀烂,已经无从辨认。卡拉丁咬紧牙,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他从旁观的冲桥手中挤出一条道,踏在悬崖边缘,两手背到身后,双脚微张。只要离桥够远,这没什么危险。仆族智者已经放下弓,开始后退。椭圆形的石蛹矗立在高地左侧尽头。
卡拉丁想观察,这有助于他以士兵的方式思考,以士兵的方式思考又能帮助他克服身边人死去的阴霾。其他冲桥手试探着凑过来,围在他身边,以稍息的姿势站定。连仆族申也加入进来,默不作声地模仿其他人。申毫无怨言地参加了每一次出桥,毫无抗拒地冲向自己的远亲,没有任何破坏攻击行动的企图。盖兹对此很失望,卡拉丁倒不意外。仆族就是这样。
——但不包括深渊另一头的仆族智者。卡拉丁凝视着战场,却难以专注于双方的战术。杜内的死带来的打击太大。他是卡拉丁的朋友,是最早支持卡拉丁的人之一,也是最好的冲桥手之一。
每死一个冲桥手,他们离灾难就更近一步。把队员练出模样需要几周时间,在大家做好战斗准备前,恐怕半数人已经死了,甚至更多。这样下去不行。
好吧,你必须找到补救的办法,卡拉丁心想。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不能陷入绝望中。绝望是一种奢侈。
他结束稍息姿势,从深渊旁走开。其他冲桥手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卡拉丁最近总是以同样的姿势观看整场战斗,连撒迪亚斯的士兵都注意到了,大部分人觉得这些冲桥手太自以为是,但也有人似乎对第四冲桥队多了些尊重。他知道,因为那场飓风,军营里有些关于自己的传闻,而他们最近的表现令传闻更盛。
第四冲桥队跟着他,卡拉丁带领他们在岩石嶙峋的高地上走着。他刻意没再看桥上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杜内是极少数尚保留着纯洁心灵的冲桥手之一。现在他死了,被两边的箭矢射中,被撒迪亚斯的骑兵践踏,被无视、被遗忘、被抛弃。
卡拉丁救不了他。他走向第八冲桥队的所在,他们筋疲力尽地躺在开阔的石地上。卡拉丁还记得,自己头几次出桥后也会像这样躺倒。而现在,他几乎连大气都不会喘。
其他冲桥队一如既往地丢下伤员不管。有个第八队的可怜人正爬向自己的同伴,其大腿被一支箭矢贯穿。卡拉丁走上前去,此人的皮肤是黑褐色,有一双棕色眼睛,浓密的黑发往后梳成长长的辫子。痛灵在他周围蠕动,他抬头看着卡拉丁和第四冲桥队的成员向他围拢过来。
“别动。”卡拉丁轻声说。他跪下来,把这名男子轻轻翻了个身,以便好好检查大腿的伤势。卡拉丁戳了戳伤处,沉吟片刻道:“泰夫特,我们要生个火。把你的火石拿出来。石头,我的针线还在你身上吗?我用得上。偻朋呢?他带的水在哪儿?”
第四冲桥队的众人一言不发。卡拉丁放下不明所以的伤员,抬头看着他们。
“卡拉丁,”石头说,“你知道其他冲桥队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我不管。”卡拉丁说。
“我们没有闲钱。”德雷赫说,“就算把大家的钱凑到一起,也只能勉强负担自己人要用的绷带。”
“我不管。”
“如果我们收下其他队的伤员,”德雷赫晃晃一头金发,“就得给他们吃饭,伺候他们。”
“我会想办法。”卡拉丁说。
“我——”石头张口欲言。
“风操的!”卡拉丁站起来,向高地四周一挥手。四处都是被丢弃的冲桥手尸体。“你们看看!谁来管他们?撒迪亚斯不管,同伴不管,我看就连令使也不会管,甚至不会操一丁点儿心。
“我不会站在一旁,看着那些人死去。我们绝不是那么差劲的人!我们不能像光眼种那样别过头去视而不见。他是我们中的一员,就像杜内一样。
“光眼种满嘴荣誉道德,张口就说自己如何高贵。哼,我这辈子只见过一个真正有荣誉感的人。他是个手术师,他会帮助任何人,哪怕是恨他的人。不,特别是那些恨他的人。现在,我们要让盖兹、撒迪亚斯、哈莎尔和所有想看的蠢货瞧瞧他教给我的东西。别抱怨,快干活!”
第四冲桥队的成员一个个瞪大眼睛,羞愧地看着他,随即飞快行动起来。泰夫特组织了一个医疗小组,派一部分人去搜寻其他受伤的冲桥手,一部分人去收集生火用的石壳木皮,偻朋和达彼德飞奔着去挑水担子。
卡拉丁跪下触摸伤者的腿,检查失血速度,确定对方不需要烧灼处理。他折断箭杆,用锥贝的黏液麻醉后扩大伤口,随即拔出断箭。伤员发出一声闷哼,卡拉丁用自己的绷带为他包扎伤口。
“用手按住,”卡拉丁指示他,“别用伤腿走路。回营之前,我会再来看你。”
“我……”那男子说话不带一点儿口音。看他的肤色,卡拉丁本以为他是亚泽许人,“不用腿走路,我怎么回去?”
“我们扛你回去。”卡拉丁说。
他抬起头,显然感到震惊。“我……”泪水盈满他眼眶,“谢谢。”
卡拉丁短促地点点头,转身看着石头和莫阿什抬来另一个伤员。泰夫特生好了火,湿石壳木的刺鼻气味散发开来。新伤员撞到了头,手臂上有一道长条伤口。卡拉丁伸手要针线。
“卡拉丁,小伙子,”泰夫特把针线递给他,跪下来轻声说,“听着,别把我的话当成抱怨,那非我本意。但我们到底能扛回去多少人?”
“以前扛过三个,”卡拉丁说,“把他们绑在桥上就行。我打赌,还可以再多扛三个,水担子上也能放一个。”
“如果伤员不止七个呢?”
“如果包扎得当,有些人也许可以自己走。”
“如果还是不止呢?”
“风操的,泰夫特。”卡拉丁开始下针,“那我们就把能扛的先扛回去,然后再扛着桥回来,把剩下的也带回去。要是士兵担心我们逃跑,就拉上盖兹。”
泰夫特陷入沉默,卡拉丁等着迎接他的疑问。然而,那个灰发老兵却笑了,眼睛甚至有点湿润。“克勒克的臭嘴。这是真的。我从没想过……”
卡拉丁一皱眉,抬头看着泰夫特,一手按住伤口止血。“什么意思?”
“哦,没啥。”他神情一变,大声道,“好好治伤!这家伙全靠你了。”
卡拉丁低头去缝线。
“你还照我说的那样,随身带着满满一袋子润石吧?”泰夫特问。
“我也没法把它们留在营房里。不过很快就得花掉了。”
“使不得,”泰夫特说,“那些润石能带来好运,你听见没有?带在身上,而且要保证充满飓光。”
卡拉丁叹口气:“我觉得这袋润石有点问题,飓光跑得很快,总是没过几天就变暗了。也许和破碎平原有关。其他冲桥手也遇到过。”
“确实很怪。”泰夫特摸摸下巴,“这一仗打得很糟,倒了三座桥,死了很多冲桥手,而我们居然没损失。”
“我们失去了杜内。”
“但冲桥时没人倒下。你总是跑在最前面,箭矢总是射不中我们。是不是很奇怪?”
卡拉丁又抬起头,蹙眉道:“泰夫特,你想表达什么?”
“没啥。接着缝!你要我说几遍?”
卡拉丁扬扬眉,低头继续缝线。泰夫特最近表现得很奇怪。是因为压力吗?很多人都对润石和飓风抱有迷信。
石头和他的小组又搬来三名伤员,说是就这些了。倒地的冲桥手经常遭遇和杜内一样的下场,被活活踏死。好吧,至少第四冲桥队不用多跑一趟。
这三人都受了严重的箭伤,于是卡拉丁把划破胳膊的伤员交给石头他们处理,指示斯卡压住没缝完的伤口。泰夫特给匕首加热,让卡拉丁实施烧灼,这些新伤员显然失了很多血,有一个也许撑不下来。
世上有那么多战争,他边干边想,他那场梦鲜明地呈现了这个世界。卡拉丁在偏僻的赫斯通长大,过去不知道家乡能远离战火是多么幸运。
整个世界都被战争笼罩,而他在拼命挽救几个贱如飓砂的冲桥手的性命。这么做有何意义?可他还是继续烧灼皮肉、缝合伤口,按父亲教导的方式拯救生命。他开始明白,当父亲偶尔在黑夜里独自一人借酒浇愁时,眼神为何会那般无奈。
你想弥补杜内死去的遗憾,卡拉丁心想,可帮助其他人也不能让他死而复生。
他失去了那个他估计救不了的人,但另外四个人的性命是保住了,撞到头的人也渐渐苏醒。卡拉丁屈膝坐倒,精疲力竭,两手全是血。他用偻朋的水袋倒出水来洗掉血迹,抬起手,总算想起自己脸上被箭矢划破的伤。
他浑身一僵,手指在脸庞上摸索,却找不到伤口。他不是感觉到脸颊和下巴上有血,也感觉到皮肤被箭头割破了吗?
他站起来,打了个冷战,一手扶住额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人走到他身后。莫阿什的脸如今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露出一道已不太明显的伤疤。他打量着卡拉丁:“杜内……”
“你做得对,”卡拉丁说,“也许还救了我一命。谢谢。”
莫阿什缓缓点头,转身去照看四名伤员。偻朋和达彼德正给他们喝水,询问他们的名字。“我过去误会你了。”莫阿什突然开口,向卡拉丁伸出一只手。
卡拉丁迟疑不决地握住。“谢谢。”
“你是个净会挑事的笨蛋,但你实诚。”莫阿什自顾自笑了笑,“如果你把我们害死了,那也不是故意的。我服侍过的一些人可不是这样。不说了,准备把他们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