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瑞尼克废墟
路克说完之后,牢房里有阵长长的沉默,唯一的声音来自水珠沿着石墙滴落的微响。最后他终于开口道:
「说话啊,克莱莉。」
「你要我说什么?」
他叹了口气。「也许说妳能了解?」
克莱莉可以听见奔窜的血液在她耳里隆隆作响,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建筑在如纸片般的薄冰上,如今那片薄冰已经开始龟裂,威胁着要让她坠入其下冰冷的深渊。坠入黑暗的河水,她心想,随着她母亲所有的祕密,和被遗忘的悲惨人生四处漂流。
她抬头望向路克。他的样貌有些模糊不清,彷彿她是透过玻璃在看着他。「我父亲,」她问道,「我妈妈向来摆在壁墙架上的那张照片──」
「那不是妳父亲。」路克道。
「他真的存在过吗?」克莱莉提高了嗓音。「真有约翰‧克拉克这个人吗?或者他也是我妈编造出来的?」
「约翰‧克拉克的确存在,但他不是妳父亲,而是妳们母女住在东村时一对邻居夫妇的儿子。就如同妳母亲告诉妳的,他死于车祸,只不过她从未见过他。她会有那张照片,是因为那对邻居请她为他画一幅身着军服的画像。妳母亲把画交给他们,但留下了照片,假装上面的男子就是妳的父亲。我想她是认为这样比较简单,毕竟如果她宣称他离开或失踪了,妳会想去寻找他;然而若他是一个死人──」
「就不会拆穿她的谎言。」克莱莉苦涩地帮他说完。「她没想过这样做是不对的吗?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让我以为我父亲已经死了,但我真正的父亲──」
路克没说话,让她自己找到那句话的结尾,让她自己想通那令人无法想象的答案。
「是华伦泰。」她的嗓音颤抖。「那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对吗?华伦泰──是我的父亲?」
路克点头,只有紧握的十指泄漏出他所感受到的压力。「是的。」
「我的天啊,」克莱莉跳起来,再也坐不住。她沿着牢房的铁栏杆踱步,「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克莱莉,请妳别生气──」
「别生气?你告诉我,我的老爸基本上是个邪恶的领主,却要我别生气?」
「他并非一开始就邪恶。」路克说道,听起来几乎带着此评歉意。
「噢,我可不这么想,我认为他显然是邪恶的。他那些维持纯种人类、血统绝不能受污染的主张──就跟那些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坏蛋一样,而你们两个还真的相信了。」
「不久前还在谈论那群『污秽的』异世界众生,或是他们有多不值得信任的人,可不是我。」路克静静地说道。
「这根本不能混为一谈。」克莱莉嗓音中带着泪意。「我曾有过一个哥哥,」她哑着声继续说道,「还有外祖父母。他们都死了?」
路克颔首,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大手。「是的。」
「强纳森,」她轻声道,「他若还活着的话,应该比我大一岁?」
路克没有说话。
「我一直想有个哥哥。」
「别这样,」他难过地说道,「别折磨妳自己。妳能了解妳母亲为何隐瞒妳这一切,对吗?知道自己在出生前便已失去了什么,对妳并没有任何好处。」
「那个盒子,」克莱莉说道,脑子急速思考着,「上面有J.C.字样的那个。强纳森‧克利斯多夫。那就是她哭泣的原因,盒子里放的是他的头发──它们属于我哥哥,而不是我父亲。」
「是的。」
「当你说『克莱莉并不是强纳森』时,你指的是我哥哥。我妈妈那么过度保护我,是因为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在路克能回答前,牢房的门哐啷一声地打开,葛丽妲走了进来。有别于克莱莉想象中,上面有着红十字标志的塑胶盒,所谓的「医疗箱」,结果只是一个大型的木制托盘,上面摆放着摺叠好的纱布,几个装着不明冒烟液体的小碗,以及散发出刺鼻、类似柠檬味的数种药草。葛丽妲在床边放下托盘,示意克莱莉坐下。她不情愿地照做了。
「乖女孩。」那名女狼人说道,拿起一块布在其中一个碗里沾了沾,然后轻柔地擦拭克莱莉脸上干掉的血迹。「怎么会弄成这样?」她不甚赞同地问道,彷彿怀疑是克莱莉用起士刨丝器弄伤自己的脸。
「我也想知道。」路克说道,双手环胸看着她们。
「雨果攻击我。」克莱莉试着不在消炎药水刺痛她的伤口时畏缩。
「雨果?」路克眨了眨眼,疑问道。
「霍奇的鸟。至少我想牠是他的鸟。也许牠是华伦泰的。」
「赫金,」路克柔声道,「赫金和暮宁是华伦泰的宠物鸟,牠们名字的意思是『思想』和『记忆』。」
「应该是『攻击』和『杀戮』才对。」克莱莉道。「雨果差点挖出我的眼睛。」
「那并非牠所受的训练,」路克用指头轻轻拍打着手臂,「霍奇一定是在暴动后收留了牠,但牠仍是华伦泰的所有物。」
「就和霍奇一样。」克莱莉说道,在葛丽妲清理她手臂上那道满是尘土和干涸血迹的长长割伤时,瑟缩了一下。接着葛丽妲开始仔细包扎起她的伤口。
「我不想再谈过去了,」她语气激烈地说道,「我想知道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华伦泰抓走了我母亲、杰斯──还得到了圣杯,而我们什么也没有。」
「我可不会说什么也没有,」路克道,「我们有一整族强大的狼人同伴,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华伦泰人在何处。」
克莱莉摇摇头,几络发丝滑落眼前,她不耐地将它们挥开。天哪,她真脏。此刻她最想要的──几乎最想要的──就是能冲个澡。「华伦泰难道没有什么藏匿之所吗?某个祕密巢穴?」
「如果他有的话,」路克道,「他也把这个祕密藏得很好。」
葛丽妲完成了治疗,克莱莉小心地动了动手臂。葛丽妲涂在她伤口上的绿色药膏减轻一了不少疼痛,但她的手臂仍感觉僵硬及麻木。「等一下──」
「我从来不懂人们为何这么说,」路克没有任何特定对象地说道,「我并没有打算要去哪里。」
「华伦泰可不可能就在纽约的某个地方?」
「有可能。」
「我在学院看到他的时候,他是从一个『门户』走出来。马格努斯说过,纽约只有两个『门户』,一个在杜萝西亚家中,一个在瑞尼克那里。杜萝西亚公寓里那一个已经被摧毁,我也不认为他会躲在那里面,所以──」
「瑞尼克?」路克看起来有些困惑。「瑞尼克不是闇影猎人的名字。」
「如果瑞尼克不是一个人名呢?」克莱莉道。「也许它是一个场所,譬如一间餐厅,或是……或是间旅馆之类的地方。」
路克突然睁大眼睛,转向正拿着医疗托盘靠近他的葛丽妲。「拿本电话簿给我。」他说道。
她停下脚步,带了点指责意味地朝他递出托盘。「可是,先生,你的伤──」
「别管我的伤了,把电话簿拿给我。」他厉声道。「这里是间蹩局,应该有不少旧电话簿才对。」
葛丽妲一脸不悦地把托盘放到地上,大步走了出去。路克透过半滑下鼻梁的眼镜看着克莱莉。「妳脑筋动得很快。」
她没回应,只觉得胃里彷彿打了个死结。她试着不去想那个悬在她意识边缘,已经越来越明确的事实,而是坚决地把它压下、推开;此时除了眼前的困境外,她负担不起分心他顾。
葛丽妲带回来一本潮湿的电话簿,用力塞给路克,在他站着翻阅黄色的内页时,替他受伤的腰侧涂上黏稠的药膏并包扎。「电话簿里有七个瑞尼克,」他最后说道,「没有餐厅、旅馆或其他场所。」他把眼镜推高,但它立刻又滑了下来。「他们都不是闇影猎人,我也不认为华伦泰会在蒙迪或异世界居民的家里设立总部。不过也许──」
「你有电话吗?」克莱莉打断他。
「我身上没有。」路克瞥向葛丽妲,手里仍举着电话簿。「妳能去把电话拿来吗?」
她不悦地哼了一声,把握在手里染血的布块扔到地上,再次大步走出牢房。路克把电话簿放到桌上,拿起一卷绷带,开始包扎肋骨上的刀倡。「抱欢,」他在克莱莉盯着他看时说道,「我知道这令人作呕。」
「如果我们抓到华伦泰,」她蓦然说道,「可以杀了他吗?」
路克差点弄掉了绷带。「什么?」
她扯弄着牛仔裤口袋里突出的线头。「他杀了我哥哥,杀了我的外祖父母,不是吗?」
路克把绷带放回桌上,拉下衬衫。「而妳认为杀死他又能如何?抹除那一切吗?」
葛丽妲在克莱莉能应答前回到牢房里,脸上一副殉道者的表情,交给路克一具看起来笨重的旧式手机。克莱莉纳闷着是谁负责付通话账单。
克莱莉伸出手。「让我打一通电话。」
路克有些迟疑。「克莱莉……」
「是关于瑞尼克的事,只要一会儿就好。」
他谨慎地把电话递给克莱莉,她按下号码,然后半转过身子,假装自己能有些隐私。
赛门在第三声铃响后接起来。「喂?」
「是我。」
他的嗓音提高了八度。「妳没事吧?」
「我很好。你为什么这么问?伊莎贝跟你联络了吗?」
「没有,伊莎贝为何会跟我联络?出了什么事吗?是不是亚历克?」
「不,」克莱莉道,不想说谎骗他亚历克没事,「不是亚历克。听我说,我需要你帮我上网查些资料。」
赛门轻蔑地哼了一声。「妳在说笑吧,学院里难道没有计算机?算了,妳不用回答。」她听见开门声,然后是赛门母亲的宠猫,被人赶下计算机键盘时发出的喵叫声。她可以想象赛门坐到椅子上,十指飞快在键盘上飞舞的模样。「妳要我查什么?」
她告诉他。她能感觉背后路克投来忧虑的视线,就像她十一岁那年因感冒而高烧不退时一样。他会拿来冰块让她吸吮,坐在床边唸她最喜欢的故事书给她听,模仿书中各个角色的声音。
「妳猜对了,」赛门说道,把沉浸在回忆中的克莱莉拉了回来,「那是个地方,或者该说曾是个地方,现在已经被弃置了。」
她汗湿的手指差点握不住电话。「把细节说给我听。」
「十九世纪建筑在罗斯福岛上,最有名气的精神病院、欠债者的监狱及医院。」赛门尽责地说道。「瑞尼克天花医院由建筑师杰可布‧瑞尼克设计建造,用以隔离曼哈顿岛上天花大流行的受害病患。进入下一个世纪后,医院遭弃置而荒废。遗址不开放供民众进入。」
「好了,不用唸下去了。」克莱莉说道,心脏急速跳动。「一定就是那里。罗斯福岛?那里没有人居住吗?」
「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公园坡的高级住宅里,公主殿下。」赛门故作嘲讽地说。「是不是又需要我开车送妳去哪里?」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这些信息就够了。」
「好吧。」克莱莉觉得他听起来似乎有点受伤,但她告诉自己那不重要,重点是他可以安全地待在家里。
她挂断电话,转向路克。「罗斯福岛南端有间名叫瑞尼克的废弃医院,我想华伦泰在那里。」
路克又推了推眼镜。「布莱克威尔岛。当然。」
「什么布莱克威尔?我说──」
他做了个手势打断她。「那是罗斯福岛旧日的名称。布莱克威尔岛曾经属于一个古老的闇影猎人家族,我早该猜到的。」他转向葛丽妲。「去叫艾勒睿,我们需要尽快召回所有族人。」他半扬起的嘴角,令克莱莉想起杰斯在战斗时,常挂在脸上的那抹冷酷的微笑。「告诉他们准备好出战。」
❖
他们走过迂回曲折,有如迷宫一般的牢房和长廊,来到曾为市警局的一楼大厅。傍晚斜射的阳光照进已成废墟的大楼里,在空置的桌椅和挂着锁头、被虫蛀蚁食出不少黑洞的档案柜间制造出怪异的阴影。龟裂的花砖在地上拼出纽约警队的格言:
「至死忠诚。」路克随着克莱莉的视线看去。
「让我猜猜,」克莱莉道,「这里面或许是间荒废的警局,但从外面看来,凡人只会看见一栋废弃的公寓大楼,或是一大块空地,或是……」
「事实上,它的外观看起来是间中国餐馆。」路克说道。「只有外卖,不提供入内用餐。」
「一间中国餐馆?」克莱莉无法置信地重复道。
他耸耸肩。「我们人在中国城,这栋大楼原本曾是第二分局。」
「人们一定觉得奇怪,为何没有可以打来叫外卖的电话号码。」
路克咧嘴一笑。「有啊,只是我们很少接听。偶尔闲得无聊的时候,那些幼狼们会替点餐的客人送木须肉过去。」
「你在说笑吧?」
「一点也不。那些小费有时还挺有用处的。」一束阳光从他推开的前门洒落进来。
仍不确定他是否在开玩笑,克莱莉跟随着路克穿过贝克斯特街,来到他停车的地点。小货车的内装带给她一种舒适的熟悉感:隐约传来的木屑、纸张和肥皂气味,还有悬在仪表板上那对褪色的金色绒毛骰子。那是她十岁那年送给他的,看起来就跟电影《星际大战》里,挂在「千年苍鹰号」后照镜上的那对金骰子非常相似。车内地板上四处散落着口香糖包装纸,和空的咖啡纸杯。克莱莉爬上乘客座,向后靠在头枕上,吁了口气。她比自己愿意承认的更加疲倦。
路克替她关上车门。「待在这里。」
她看着他走向耐心等在旧警局门前的葛丽妲和艾勒睿,开始和他们交谈起来。克莱莉好玩地尝试模糊自己的视线焦距,看着幻象出现、消失。一下是间荒废的警局,一下又成了间破旧的店面,黄色的雨篷上印着「玉狼中式料理」。
路克对他的副手们做了个手势,指向街道另一端。在他的小货车之后,排列着一连串厢型车、摩托车、吉普车,甚至还有一辆破烂的旧校车。所有车辆沿着街边停放,一直排到了转角之外。一个狼人车队。克莱莉纳闷他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恳求、借用、窃取或霸占来这么多交通工具。不过往好处想,至少他们不需要去搭乘空中缆车好抵达岛上。
路克从葛丽妲手中接过一个白色纸袋,点了个头,然后快步走回小货车。他坐进驾驶座,把纸袋递给她。「这个交给妳负责。」
克莱莉怀疑地看着它。「里面是什么?武器吗?」
路克无声地笑了,肩膀随着笑意耸动着。「事实上,是蒸肉包。」他道,发动引擎驶向街道。「还有咖啡。」
车子朝市区前进。克莱莉扯开纸袋,胃里发出飢饿的怒吼。她撕开一个包子,品尝着浓郁的猪肉咸味,以及极富嚼劲的白色面皮。她喝了口过甜的黑咖啡好冲下嘴里的食物,然后拿出一个包子递给路克。「要吃吗?」
「好。」感觉几乎就像过去一样,克莱莉忖道。他们会开着车转上运河街,从「金马车面包坊」买来几袋热饺子,在经过曼哈顿大桥回家的路上就已经先吃掉一半。
「谈谈关于那个杰斯的事。」路克道。
克莱莉差点被包子噎住。她伸手拿起咖啡,用热烫的飮料压下呛咳。「关于他的什么事?」
「妳知不知道华伦泰为何要抓走他?」
「不知道。」
、路克蹙起眉头,望着前方的夕阳。「我以为他是莱特伍家的孩子之一?」
「不是,」克莱莉吃起第三个包子,「他姓威兰,他的父亲是──」
「麦可‧威兰?」
她点点头。「杰斯十岁那年,华伦泰杀了他。我说的是麦可。」
「听起来象是他会做的事。」路克说道。他的语气很平和,但嗓音里的某种东西让克莱莉忍不住望向他。他不相信她吗?
「杰斯亲眼看到他死去。」她补上一句,彷彿想强调什么。
「那太悲惨了。」路克道。「可怜的孩子,他一定很不好受。」
车子行驶在五十九街的桥上,克莱莉望着下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河水。她可以瞥见罗斯福鸟的南端,虽然只是远方模糊的一点影像。「其实他的情况没那么糟,莱特伍家把他照顾得很好。」
「我想也是,他们一向跟麦可很亲近。」路克说道,换到左侧的车道。克莱莉从后照镜里看见后方的车队也跟着换道。「他们会很乐意照料他的孩子。」
「如果月亮出来时会怎么样?」她问道。「你会突然变成狼吗?」
路克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不会。只有刚经历蜕变的年轻狼人才无法控制变身,多年来我们大部分都已经学会了该怎么控制,现在只有月圆之夜才能迫使我变身。」
「所以当月亮不够圆的时候,你只会感觉到一点点狼性?」克莱莉问道。
「可以这么说。」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把头伸到车窗外没关系。」
路克大笑。「我是狼人,不是只黄金猎犬。」
「你当族长多久了?」她突然问道。
路克迟疑了片刻。「大约一个星期。」
克莱莉霍然旋身瞪着他。「一个星期?」
他叹口气。「我知道华伦泰抓走了妳母亲,」他语气平静地答道,「我很清楚我无法独力对抗他,也不可能得到来自『政委会』的任何帮助,所以花了一天时间追踪到最靠近的狼人部族。」
「你杀死了族长,好取代他的位置?」
「这是我能想到,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得到大量同盟最好的方法。」路克说道,嗓音中不带一丝悔意,但也没有任何骄傲。克莱莉记得躲在他家里偷看那天,曾注意到他移动手臂时瑟缩的动作,以及他双手和脸上深刻的抓伤痕迹。「我以前做过同样的事,我相当确定能再做到一次。」他耸耸肩。「妳母亲不见了,我也成功地让妳痛恨我,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
克莱莉的绿色球鞋抵着仪表板,从她的脚尖透过有着裂痕的挡风玻璃望出去,月亮正慢慢爬升到桥梁上方。「现在你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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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照灯照亮了黑夜里位于罗斯福岛南端的那栋医院;如鬼影般的轮廓,在阴暗的河水以及曼哈顿灿烂光影的对照下,显得有些诡异。克莱莉和路克沉默地行驶在小岛上,铺着柏油的道路转成碎石子路,直到最后变成一条泥土路。他们循着弯曲的路径来到一道高耸的铁鍊围篱,顶端带刺的铁丝网像庆典时的彩带一般缠绕着。
当路面颠簸得无法再继续行车时,路克停下货车,熄掉了车灯。他看向克莱莉。「妳有没有可能答应,留在这里等我?」
她摇头。「待在车上不见得安全,谁知道华伦泰会不会派遣手下来巡逻他的领土?」
路克柔声笑了。「巡逻他的领土。听听妳说的。」他转身下了驾驶座,绕到乘客座这一侧来协助她下车。克莱莉可以自己跳下货车,但有他帮忙的感觉很好,令她回想起当年她还小,无法自行上、下车时的情景。
她的双脚落到泥土路面上,激起一小阵尘土。跟在他们后面的车队也陆续停下,环绕在路克的货车周围,车头灯照亮了白银色的铁鍊围篱。在围篱的后方是荒废已久的医院建筑,少了屋顶的断垣残壁,像残缺不全的牙齿般骚立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女儿墙上的射击口爬满了绿色的藤蔓。「这里是座废墟,」克莱莉有些担忧地轻声道,「我不认为华伦泰会想待在里面。」
路克望向医院。「这是威力很强大的幻术,」他说道,「试着忽视那些灯光,看穿那些表象。」艾勒睿朝他们走来,夜风吹开他的牛仔夹克,露出其下布满疤痕的胸膛。跟在他身后的那群狼人,看起来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不同;但尽管他们外表各自相异,却都给人一种类似的感觉──视线坦白直率,表情生猛而有力。他们久经日晒的皮肤及劲瘦的身材,也许会让人误认为是勤于耕作的农人,或是一群重型机车骑士组成的飙车帮,却一点也不像怪物。
他们聚集在路克的货车旁,开始一段简短的讨论,就像美式足球队员在上场前围成一圈商讨战略一样。自觉像个外人的克莱莉再次转头望向医院,这次试图看穿灯光下的真实景象,就像透过一层薄薄的颜料,看见其下所隐藏的东西。灯光似乎慢慢淡去,此刻在她眼前出现的是一片植满橡树的草坪,一座哥德复兴式风格的宏伟建筑,像艘大船的眩墙般矗立在后方。较低楼层的窗户残破而阴暗,但光线从三楼削尖的拱形窗内透出,像一道火焰般直射向远处的山脊;沉重石块砌成的门廊遮蔽住了大宅的前门。
「妳看见了吗?」路克来到她身后,轻悄无声地就像──好吧,像一匹狼。
她仍然盯着大屋看。「看起来更象是座城堡,而不是医院。」
路克握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面对他。「克莱莉,听我说,」他抓着她的力道紧得令人发痛。「我要妳待在我身边,务必跟随我的每一个行动,有必要的话就抓住我的袖子。其他人会围在四周,护卫着我们朝屋子前进,但如果妳离开保护圈,他们将无法护卫妳。」他放开她时,克莱莉看见他外套里面某种金属的闪光。她并不知道他身上带着武器,但随即想起赛门曾提过,路克绿色的运动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妳保证会照我的话做?」
「我保证。」
围篱是真实的,不是幻象。领头的艾勒睿试验性地抓着它摇晃了两下,接着懒洋洋地举起一只手臂,长爪从他的指甲骤然穿出。他挥动爪子,轻而易举的削断那些铁鍊,让它们像模型玩具似地铿铿锵锵掉落地面。
「去吧。」他示意其他人前进,众人行动一致,井然有序地穿过围篱。路克抓住克莱莉的手臂,把她推在他身前,接着低下头紧跟在她后面。通过围离后,他们站直身子,看向那间天花病院,注意到聚集在前廊上的一大群黑影,已经开始移下石砌的阶梯。
艾勒睿抬头嗅了嗅。「空气里有很浓重的死亡恶臭。」
路克吸了口气,感觉肺部嘶嘶作响。「弃民。」
他一把将克莱莉推到身后,不平的地面让她微微踉跄了一下。狼人群朝她和路克靠近,接着四肢落地,嘴唇向侧边例开,露出尖利的长牙咆哮,身上的衣物也被长出的茂盛毛发覆盖。克莱莉脑海深处有个细小的声音对着她尖叫:是狼!快跑!但她抗拒着那股冲动,站在原地不动,尽管她可以感觉自己的双手正在紧张地颤抖。
狼群头脸向外地把他们围在中央,还有更多匹狼聚集在每个侧边,让她和路克彷彿处于星辰的中心位置。他们就以这种队形开始往医院的门廊方向前进,跟在路克身后的克莱莉甚至无法看见弃民们何时展开攻击。她听见某匹狼发出类似痛苦的咆哮,然后迅速转变成高亢的嗥叫,一个重物落地的砰然声响后,接着是呜呜的哀鸣和一阵有如纸张撕裂的声音──
克莱莉发现自己开始猜想着弃民是否可供食用。
她抬头瞥向路克,他的神情冷凝。现在她能看见他们了:在明亮的探照灯及曼哈顿闪烁的灯火照耀下,位于狼群之外成打的弃民。他们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有如死尸般苍白,上面布满看来像病变瘢痕的符印,眼神空洞、前仆后继地摸向狼群,后者毫不退缩地迎上前去,尖爪削扯、利牙撕咬。她看见其中一个弃民战士──一名女子──向后倒地,喉咙已被撕裂,手臂仍在抽动着;另一个挥动独臂朝某匹狼攻击,另一只断臂躺在一呎外的地上,还在不断地淌着血。黑色的污血发出有如沼泽般的恶臭,让草地变得湿滑,克莱莉脚步一个不稳,路克在她跌倒前拉住她。
「跟好。」
我有啊,克莱莉想回嘴,却说不出口。他们和狼群以极缓慢的速度向医院前进,路克以有如铁腕般的力道紧紧抓住她。克莱莉看不出两方的输赢,狼群有数量和速度方面的优势,但弃民们个个打死不退,而且令人意外地不容易消灭。她看见一只毛色斑斓的大狼──艾勒睿──打倒其中一个弃民,削断了他的双腿,接着咬向他的咽喉;但即使身首异处,他仍不断挥动斧头,在艾勒尝闪亮的皮毛上划出一道鲜红的开口。
分心中的克莱莉没有注意到那个突破防护圈的弃民,直到他彷彿突然从她脚下的草地冒出来,耸立在她眼前;白色的眼瞳,纠结的乱发,手里举起滴着血的利刃。
她发出尖叫。路克霍然旋身,迅速将她扯向一边,搜住那家伙的手腕用力一扭。她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看见刀子掉到地上。弃民的一只手瘫软地垂在身侧,但仍继续朝他们进攻,彷彿毫无痛觉。路克嘶哑地叫唤艾勒睿。克莱莉试着想抽出插在皮带里的短剑,但路克把她抓得太紧;在她能出声要路克放开她之前,一道修长的银色火焰冲进他们和弃民之间。是葛丽妲。她用两只前脚踏上弃民的胸膛,把他撞倒在地,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咆哮声;但那个弃民太过强壮,把她像个破娃娃般甩到旁边,然后翻身站起。
克莱莉突然觉得双脚离地,被人拎在半空中。她大叫出声,但抓住她的是恢复成半人形的艾勒睿,他的指尖仍长着利爪,但把她抱进怀里的动作十分轻柔。
路克对他们比着手势。「带她离开!把她带到门口!」他大叫道。
「路克!」克莱莉在艾勒睿怀中挣动。
「别看。」艾勒睿低吼道。
但她看了。久到足以看见路克手执短剑冲向葛丽妲,但他已经太迟。弃民捡起掉在血染草地上的利刃,刺进葛丽妲的背部。她一次次地抓耙、挣扎,最后终于瘫倒在地,银色瞳眸中的光芒渐渐熄灭。随着一声吼叫,路克手中的短剑挥向弃民的喉咙──
「我要妳别看的。」艾勒睿斥道,转过身子,用他巨大的身形挡住她的视线。此时他们已经冲上石阶,他的脚爪乱过花阔岩,发出有如指甲刮擦黑板时的刺耳声响。
「艾勒睿。」克莱莉说道。
「什么事?」
「我很抱歉曾经用刀子扔你。」
「不必抱歉,妳扔得很准。」
她试着望向他身后。「路克呢?」
「我在这里。」路克道。艾勒睿转过身。路克走上石阶,把沾满黑色血污的短剑插回外套下面,他系在腰际的剑鞘里。
艾勒睿放下克莱莉,让她在门廊上站好。她转过身子,但是看不到葛丽妲或杀死她的那个弃民,只见到一堆堆的尸体,和闪动的金属光芒。她感到脸颊一片湿润,于是抬起手想摸索是否有哪里在流血,然后领悟到其实自己正在哭泣。
路克好奇地看着她。「她只是个异世界的兽人。」他说道。
克莱莉的泪水烧灼着她的眼睛。「别说这种话。」
「好吧。」他转向艾勒睿。「谢谢你照顾她。我跟她进去时──」
「我跟你们一起去。」艾勒睿道,有着长指甲的手掌屈伸了几下。他已经几乎完全变回人形,只有双眼还是狼的眼睛,拉长的嘴里露出尖锐的利牙。
路克眼里出现困扰的神色。「艾勒睿,不。」
艾勒睿平静地低咆。「你是族长,如今葛丽妲已经死去,我就继任成为你的副手。我不能让你独自进去。」
「我──」路克看看克莱莉,接着望向医院前面的空地。「我需要你留在外面,艾勒睿。我很抱歉,这是命令。」
艾勒睿眼里闪过不悦,但仍然退到一旁。医院厚重的木质大门上雕刻着精美的纹饰,克莱莉对那些图案十分熟悉:伊德瑞斯的玫瑰、卷曲的符印、射出光芒的太阳。路克抬脚踹门,从门后传来闩把断裂的声音。当门扉朝内荡开时,他把克莱莉向前推。「进去里面。」
她踉跄地越过路克,跨过门槛时,回头瞥见艾勒睿目送着他们,一双狼瞳闪闪发亮。在他身后的草坪上散落着无数尸体,地面瀰漫着黑色与红色的血迹。当大门砰然关上挡住她的视线时,她不由得心怀感激。
她和路克站在阴暗的石造前厅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墙上的一根火把。在经过喧丽的战斗之后,这里的静默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克莱莉发现自己大口呼吸着此处不带浓重血腥味的空气。
路克握住她的肩膀。「妳还好吗?」
她抹了抹脸颊。「你不该那么说葛丽妲,说她只是个异世界的兽人。我从没有那样想过。」
「我很高兴听妳这么说。」他伸手想取下铁制容器中的火把。「我痛恨想到莱特伍那家人把妳变成他们的翻版。」
「他们没有。」
火把无法顺利取下,让路克磨起眉头。克莱莉从口袋里挖出杰斯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那块圆滑的符印石,把它举高。光线从她的指间迸射而出,彷彿她敲开了黑暗的种子,释放出困于其中的光明。路克放开了火把。
「巫光石?」
「杰斯给我的。」她可以感觉到它在自己掌中的脉动,就像只迷你小鸟的心跳一般。她猜想着杰斯会在这么多灰色石室中的哪一间,他是否感到恐惧,有没有想过是否还能够再见到她?
「我上一次靠着巫光进行战斗,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路克说道,迈步上楼。楼梯在他靴下发出很大的吱嘎声。「跟着我。」
在巫光石的照耀下,他们的影子被诡异地拉长,映照在平滑的花岗岩壁上。他们在楼层间的弧形石造平台上停步,抬头就能看到光线。「这间医院在几百年前,就是这副模样吗?」克莱莉低声问道。
「噢,瑞尼克建造的骨干还在,」路克说道,「但我想华伦泰、布莱克威尔和其他人应该会把这里重新翻修,好符合他们的品味。妳看这儿。」他用靴底刮了刮地面,克莱莉低下头,看见花岗岩地板上刻着一个符印:一个圆圈,中间是句拉丁语的格言──In Hoc Signo Vinces.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以此标记我们必得胜』,这也是『圆环会』的格言。」
她瞄向楼顶。「所以他们在这里。」
「是的。」路克应道,尖锐的语气里流露出某种期待的意味。「走吧。」
他们走上长而蜿蜒的阶梯,直到来到一条由无数火把照亮的细长走道。克莱莉收紧五指,巫光石的光芒像燃尽的星辰般熄灭。走道两侧各有许多扇门,全都紧紧关闭着。她猜想着它们当初是否曾经作为病房之用,还是属于私人房间。越往前行,克莱莉看见地上有不少混合着草屑与泥巴的杂迟鞋印。最近曾有人走过这里。
他们很轻易地就打开了第一扇门,但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打磨光滑的木质地板和石墙,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森。他们可以听见从窗外隐约传来的搏斗声,以及如海浪般一波波起伏的战吼。第二间房里摆满了武器:剑、鎚矛和斧头。月光彷彿银色的河水般,流泄过一排排未入鞘的冰冷金属。路克低声吹了句口哨。「挺不赖的收藏。」
「你想这些全是华伦泰使用的武器吗?」
「可能性不大。我想这是供他的军队使用。」路克转身走出房间。
第三间房是间卧室,四柱床的周围悬挂着蓝色床幔,波斯地毯上有着蓝、黑和灰色交织的图案,家具都漆成白色,看起来像间儿童房。所有东西上面都梗着一层薄萌的灰尘,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床上躺着熟睡的乔瑟琳。
她静静地仰卧着,一条手臂随意地横过胸前,发丝披散在枕头上。她穿着一件克莱莉从未见过的白色睡衣,呼吸安静且规律。藉着月光,克莱莉可以看见她母亲的眼睫在睡梦中微微颤动。
她尖叫一声,迅速想冲过去──但路克蓦然伸出的铁臂挡在她胸前,阻止她前进。「等等,」他嗓音紧绷地说道,「我们必须小心。」
克莱莉对他怒目而视,但他的目光越过她,脸上的神情痛苦且愤怒。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她先前并不想见到的东西:银色的镣铐锁住乔瑟琳的手腕和脚踝,鍊子的尾端深埋进床铺两侧的石地里。床边的小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管子、玻璃瓶罐,和看起来闪烁着邪恶光芒的手术用具。一根橡胶管从其中一个玻璃罐,连接到乔瑟琳左臂上的某条血管。
克莱莉挣脱路克箝制住她的大手,扑到床上,双手环抱住母亲毫无反应的身躯。但那就象是在试着拥抱一个关节没接好的洋娃娃,乔瑟琳仍然静止而僵硬,缓慢的呼吸丝毫未受干扰。
换成一个星期前,克莱莉很可能会像最初那个可怕的晚上,当她头一次发现母亲失踪时一样痛哭失声。然而此刻她的眼眶中毫无泪水。她放开母亲,坐直身子。现在的她不再感到恐惧或自怜,只有苦涩的怒火。她必须找到如此对待她母亲的那个男人,那个该为这一切负责的罪魁祸首。
「华伦泰。」她道。
「当然是他。」路克站在她身旁,轻柔地碰触她母亲的脸颊,翻开她的眼睑。乔瑟琳的眼瞳就像大理石一样空白。「她并未被下药,」他道,「我想应该是某种咒语。」
克莱莉半带泣音地吐出一口气。「我们该怎么救她出去?」
「我不能碰那些镣铐,」路克道,「它们是银制的。妳有没有──」
「武器房。」克莱莉说道,站起身来。「我看到房里有好几把斧头,我们可以砍断鍊子──」
「那些鍊子砍不断的。」门边传来低沉、沙哑的熟悉嗓音。克莱莉霍然转身,看见正咧着嘴笑的布莱克威尔。他穿着跟之前一样的暗红色长袍,帽兜推到脑后,靴缘沾满了泥土。「奎马克,」他说道,「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路克站直身躯。「如果你感到意外,那么你就是个白痴。」他道。「我可不是默默无声地来到这里。」
布莱克威尔的脸涨成了暗紫色,但仍站在原地。「你又当上了族长?」他发出令人不悦的笑声。「就是改不了让异世界那些杂种替你卖命的习惯,对吧?华伦泰的军队正忙着让他们尸横遍野,你却跟你的女友们安全地待在这里。」他朝着克莱莉的方向轻蔑地冷笑。「那丫头对你来说太年轻了点吧,路西恩。」
克莱莉气愤地涨红了脸,双手紧握成拳。但路克回应时的嗓音十分有礼。「我不会称呼他们为军队,布莱克威尔,」他说道。「那些是弃民,饱受折磨,但曾经一度为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政委会』对这一类的行为──酷刑折磨、施行黑魔法──极端不赞同。我想他们大概不会太高兴。」
「去他的『政委会』。」布莱克威尔怒吼道。「我们不需要他们,或是那些容忍混血种族的政策。再说,弃民将不再永远是弃民,一旦华伦泰把圣杯用在他们身上,他们就会跟我们一样成为闇影猎人,而且更强过『政委会』认可的那些所谓的战士──一群爱好异世界杂种的懦夫。」他咧嘴露出两排钝齿。
「如果那就是他对圣杯的计划,」路克道,「为何他仍未开始实行?他在等什么?」
布莱克威尔挑起眉毛。「你不知道吗?他带回了他的──」
一阵轻笑声打断了他的话。潘伯恩出现在他身后,一身黑色装扮,只有一条皮带横过他的肩膀。「够了,布莱克威尔,」他道,「你总是这么多话。」他朝路克露出尖锐的牙齿。「很有趣的行动,奎马克。我没想到你竟忍心带领你的新族人,来进行这项自杀任务。」
路克脸颊上有条肌肉抽动。「乔瑟琳,」他问道,「他对她做了什么?」
潘伯恩发出咯咯轻笑。「我以为你不在乎。」
「我不懦他还想从她那里获得什么,」路克忽视他的嘲讽,谢续说道:「他已经得到了圣杯,她对他已不再有任何用处。尽管他的两手沾满血腥,但华伦泰从来不会毫无意义地杀人。」
潘伯恩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他想对她做什么都与我们无关,」他道,「她曾是他的妻子。也许他恨她,这算有意义了吧?」
「放她走,」路克道,「我们会跟她一起离开。叫你们的人退下,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不!」克莱莉愤怒地大叫,让潘伯恩和布莱克威尔转头看向她,脸上都微微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彷彿她是一只会说话的蟑螂。她转身对路克开口。「还有杰斯。他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布莱克威尔轻笑着。「杰斯?从没听说过什么杰斯。」他道。「我是可以要潘伯恩解开她的锁鍊,但我不想那么做。乔瑟琳那贱人对我一向都很不屑,自以为美貌和血统高人一等。她只不过是条纯种母徇罢了。她嫁给他只是为了要分化我们──」
「你很失望嫁给他的不是你吗,布莱克威尔?」路克简短地回应道,但克莱莉能听见他嗓音中冰冷的怒火。
布莱克威尔的脸涨成紫红色,气愤地朝房内走进一步。
路克动作如此迅速,在她眨眼间就抄起床头桌上的手术刀扔出去。它在空中翻转两次,接着尖端没入布莱克威尔的咽喉,切断了他的咆哮反驳。他嘴里发出呕吐般的声响,双眼翻白跪倒在地,双手搜住自己的喉咙。猩红色的液体从他指间喷出。他张开嘴彷彿想说话,但只有一条细细的血丝顺着嘴角流下。他的手从喉咙滑下,像棵大树倒下般类倒在地。
「噢,真是的,」潘伯恩说道,一脸挑剔厌恶的神情,望着战友倒下的尸体,「这种场面实在让人不舒服。」
从布莱克威尔喉间汩汩流出的鲜血,在地板上蔓延成一滩红池。路克抓住克莱莉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它们对她毫无意义。克莱莉只感到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麻木。她记起另一首英语课教过的诗句,似乎是关于看过第一场死亡后,对其他的死亡就会不以为意。那名诗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路克放开她。「钥匙,潘伯恩。」他道。
潘伯恩用脚踢了踢布莱克威尔,然后抬起头,看起来一脸烦躁。「不然呢?你会朝我扔针筒?桌上只有一把手术刀。不,」他继续说道,从肩后抽出一把看来邪恶的长剑,「如果你想要钥匙,恐怕得自己过来拿。倒不是因为我在乎乔瑟琳‧摩根斯坦能不能留下,而是因为我个人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在等待这个……宰杀你的机会。」
他慢慢吐出最后一句话,彷彿品嗜着某种令人洋洋得意的美味,同时迈步走进房间。他的剑锋一晃,在月光下闪出一道利芒。克莱莉看到路克伸手朝她推来──一条长得有些怪异的手臂,指尖就象是小小的匕首──然后意识到两件事:他即将变身,以及他之前在她耳边低语的唯一一个字。
跑。
她跑了。绕过根本没费心理会她的潘伯恩,避开布莱克威尔的尸体,在路克完成变身之前,她已经冲出房门来到走廊,心脏急速跳动。她没有回头看,但能听到长且刺耳的狺狺吠叫,金属与金属互击,以及物品碎裂的杂乱声响。破碎的玻璃,她想道,也许他们打翻了床头桌。
她迅速跑进那间武器室,伸手想拿下一把有些陈旧的钢柄斧头。但不论她如何用力,它依旧牢牢地定在墙上。她换了把剑,然后是根降魔杖──甚至还有一柄小匕首──但没有一样武器肯乖乖来到她手上。终于,在指甲裂开、十指也变得血迹斑斑之后,她不得不放弃。有人在这个房间里施行了魔法,而且并非符文祕印的魔法之一,而是比它狂野、怪异,且黑暗。
她退出了房间。这层楼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她。她一拐一拐地沿着走廊前进,双腿和手臂已经开始感到极度的疲累与痠痛。她发现自己来到樱梯的交界处。往上还是往下?下方──她回忆着──是阴闇的虚无。当然,巫光石还在她的口袋里,但她发自内心地抗拒独自回到那片黑暗的空间。她能看到楼上有着更多明亮的火光,还隐约瞥见某种动静。
克莱莉上了楼。她的腿痛,脚痛,全身都痛。身上的伤虽然经过包扎,但并无法减轻伤口的刺痛;脸上雨果抓伤的痕迹也很疼,她嘴里还能尝到金属和苦涩的味道。
她踏上最后一道阶梯,来到形如船尾般的弧形平台,四周和楼下一样静谧,外面的搏斗声丝毫传不进她的耳朵。在她眼前是另一条长廊,两侧同样有着许多扇门,但其中有些门开着,让更多光线流泄至走廊上。她向前走去,某种本能引领着她来到左手边最后一扇门前。她小心兴翼地往裀面探看。
起初这个房间令她想起,展示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那些旧时代的复制建筑。她彷彿一脚踏进了过去──墙上闪闪发光的嵌板彷彿新近才打磨完工,长得彷彿永无止境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的细瓷餐具。远端的壁面上挂着镶了金框的装饰镜,两旁厚重的画框里,各有一幅油彩绘制的肖像画。每样物品都在火炬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桌上摆满食物的盘子,形状如白色海芋的高脚杯,白得几乎令人目盲的桌巾。在房间尽头有两扇大窗,垂挂着厚重的天鹅绒。杰斯站在其中一扇窗边,静止不动得让她有一瞬间把他当成了一座雕像,直到她看见了在他发间闪耀的光芒。他用左手拨开窗帘,屋内成打的烛光反射在黑暗的玻璃上,看起来就像被困住的萤火虫。
「杰斯。」她唤道,听见自己的声音彷彿从远处传来:惊讶、感激,及尖锐得令人痛苦的渴望。他转过身,放开了窗帘,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杰斯──」她再度唤道,跑向他。他接住她扑过来的身躯,双臂紧紧环住她。
「克莱莉。」他的声音几乎无法辨认。「克莱莉,妳怎么会在这里?」
埋首在他的衬衫里,让她的声音显得模糊。「我来找你。」
「妳不该来的。」他突然放松对她的拥抱,后退了一步,微微将她推离自己。「天哪,」他说道,摸了摸她的脸,「妳真蠢,竟然会这么做。」他的嗓音愤怒,但他凝视她的目光,以及拂开她发丝的手指却十分轻柔。她从来没有见过杰斯这个样子;他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彷彿他不只是感动,甚至有些心痛。「为什么妳从来不先想一想再做?」他轻声说道。
「我想了,」她说道,「我在想着你。」
他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如果妳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手轻轻描绘着她手臂的线条,一直来到她的手腕,彷彿是要安抚自己,她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妳是怎么找到我的?」
「路克,」她答道,「我跟路克一起来的。来救你。」
依然抱着她,他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向窗外,嘴角微微皱起。「所以那些是──妳跟狼人族在一起?」他问道,语气有些怪异。
「那是路克的族人,」她道,「他是个狼人,而且──」
「我知道。」杰斯打断她。「我早该猜到的──那些线铐。」他朝门口瞥了一眼。「他在哪里?」
「楼下,」克莱莉缓缓说道,「他杀了布莱克威尔。我上来寻找你──」
「他得叫他们退下。」杰斯道。
她不解地看着他。「什么?」
「路克,」杰斯道,「他必须叫他的族人撤退。这是一场误会。」
「怎么,是你绑架了你自己?」她本意是想开个玩笑,但嗓音有气无力。「走吧,杰斯。」
她扯着他的手腕,但遭到他的抗拒。他严肃地看着她,而她突然心中一紧,意识到她先前因为太高兴看到杰斯,而没有注意到的某些事。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身上到处是伤痕和瘀肿,衣服沾满泥巴和鲜血,头发里混杂着脑水和尘土。现在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清洗过的淡金色发丝飘扬在脸庞四周。他用手拨开几绺掉落在眼前的头发,克莱莉看到那枚沉重的银戒又回到了他指间。
「那些衣服是你的吗?」她有些困惑地问道。「而且你的伤口都包扎好了……」她的话声渐逝。「华伦泰似乎很善待你。」
他给了她一抹带着喜爱的疲倦微笑。「如果我告诉妳真相,妳会说我疯了。」
她觉得心脏在胸腔里颤动着,就像只疾速拍动翅膀的蜂鸟。「不,我不会。」
「是我父亲给了我这些衣物。」他说道。
颤动转变成快速的撞击。「杰斯,」她小心翼翼地说道,「你父亲死了。」
「不。」他摇摇头。她感觉得出他隐瞒了些什么,某种强烈的情绪──恐惧或喜悦,或两者皆是。「我以为他死了,但他还活着。那是个误会。」
她想起霍奇曾说过,华伦泰很善于说出能迷惑人心、且令人信服的谎言。「是华伦泰告诉你的吗?他是个骗子,杰斯。你不记得霍奇说过的话了?如果他告诉你,你的父亲还活着,那只是一个谎言,好驱使你替他做事。」
「我见到我父亲了。」杰斯说道。「我跟他交谈过,他给了我这个。」他扯扯干净的新衬衫,彷彿那就是无可否认的明证。「我父亲没有死,华伦泰没有杀死他,霍奇骗了我。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有。」
克莱莉狂乱地环顾四周,看着房内那些闪亮的瓷器,摇曳不定的火把和空虚、平滑的镜面。「好吧,如果你父亲真的人在此处,那他此刻人在哪里?他也是被华伦泰绑来的吗?」
杰斯的双眼散发着光芒。从他衬衫翻开的领口处,她可以看见他的锁骨上布满细小的白色伤疤,就像光滑的金色皮肤上有了裂痕。「我的父亲──」
克莱莉之前关上的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接着一个男人走进了房间。
是华伦泰。他削得极短的银色头发,像顶打磨光滑的钢盔般闪亮,嘴部的线条严厉冷酷;系在宽腰带上的剑鞘里,插着一把长剑。「怎么样,」他说道,一只手摆在剑柄上,「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们的弃民军团挡不了那些狼人太久──」
看到克莱莉令他止住了话声。他绝非会轻易感到措手不及的那种人,但她看到了闪烁在他眼里的惊讶。「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目光转向杰斯。
但克莱莉已经摸索着腰间的短剑。她握住刀柄,用力将它从鞘中抽出,向后高举。怒火在她的脑海里翻膪。她可以杀死这个男人。她会杀了他。
杰斯抓住她的手腕。「不。」
她完全无法掩饰她的不可置信。「但是,杰斯──」
「克莱莉,」他坚定地说道,「这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