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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这个吗?”
罗宾·奥斯本正在阅读一份《巴斯一周纪实》报[1],而汉丽埃塔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她暗暗琢磨,他身上确实颇有几分《圣经·旧约》的气质,黑色的头发垂至衣领,皮肤白皙,明亮的眼眸里有藏不住的愤怒。如果再铸造一尊金牛犊,摩西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2]或是以神迹震毁耶利哥之墙[3]的耶和华。“他们要开发丁格尔幽谷!”
“你说什么?”汉丽埃塔泡了两杯茶。她把茶杯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里。
“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已经把它卖给了开发商,他们将要建造一条新的道路和八栋新房子。”
“在哪里?”
“就在这儿!”牧师冲着窗户比画了一下,“就在我们花园的尽头!从现在开始,我们眼前的风景就快要变成——一排现代化的房屋!当然,他看不见。他住在湖对岸,我相信他会留下足够的树木作为屏障。但是你和我……”
“他不能这么做,对吗?”汉丽埃塔不安地转过身来,这样一来,她就看见了那个标题: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新住宅。这似乎是对这种破坏行径的一种欢欣鼓舞的解读。她丈夫拿着报纸的双手明显在颤抖。“这片土地是受保护的!”她补充了一句。
“是否受保护不重要。似乎他已经得到了许可。类似的事全国各地都在发生,据说在夏天结束之前就会开始施工,也就是说在下个月或是过完这个月。而且,我们还无能为力。”
“我们可以给主教写信。”
“主教不会帮忙的,没有人会帮忙。”
“我们可以试试看。”
“不行了,汉丽埃塔。太迟了。”
那天晚上,当他们一起准备晚餐时,他仍然感到心烦意乱。
“这个可怕……可怕的男人。他坐在那里,在他那幢大房子里,瞧不起我们其余的这些人——可他甚至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事迹来匹配他优越的生活。他只是从他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那里继承了那幢宅邸。这可是一九九五年,上帝啊,不是中世纪!当然,让该死的托利党掌权并没有什么帮助,但是你一定想过,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不公平的年代了,那个你一出生就决定了会被赋予多少财富和权力的年代。”
“马格纳斯爵士什么时候帮助过别人?看看那间教堂!屋顶都漏雨了,我们买不起新的取暖设备,他从来没有把手伸进口袋付过哪怕一先令。他也几乎从不来这座曾经给他受洗过的教堂做礼拜。噢!他还在墓地给自己预留了一块地。要是你问我的意见,他越快住进去越好。”
“我确定你不是那个意思,罗宾。”
“你说得对,汉。这么说很邪恶,我这么说很不应该。”奥斯本停顿了一下,喘了一口气,“我不反对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建造新的住宅。相反,如果村庄想留住年轻人,这么做很重要。但是这次的土地开发与此无关。我非常怀疑这里有谁能买得起这些新房子,它们和村庄的风格不一致。”
“你不能阻碍进步。”
“这是进步吗?抹去一片美丽的草地和生长了一千年的树林?坦白说,我很惊讶他这么做竟然不用遭受惩罚。我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对丁格尔幽谷充满了感情。你知道它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唉,一年之后,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们就会被困在这里,紧挨着郊区街道。”他放下削皮器,脱下身上的围裙,突然宣布,“我要去教堂了。”
“晚餐不吃了?”
“我不饿。”
“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了,谢谢你,亲爱的。我需要时间认真思考一下。”他穿上夹克,“请你谅解。”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而且我脑子里也有不该有的想法。对同伴心怀怨恨……是一件可怕的事。”
“有些人罪有应得。”
“这话当然没错。但马格纳斯爵士是个人,和我们其他人一样。我会祈祷,希望他能改变心意。”
他离开了房间。汉丽埃塔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她开始打扫厨房。丈夫让她深感不安,她深知丁格尔幽谷遭到破坏对他们俩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能做点什么呢?也许,如果她亲自拜访马格纳斯·派伊爵士……
与此同时,罗宾·奥斯本正在前往教堂的路上,他骑着自行车在高街上行驶。他的自行车是村子里的一个笑料,一把老骨头架咯吱作响,轮子颤动不已,金属车身沉甸甸的,好像有千斤重。车把上悬着一个篮子,平时会用来装祈祷书或是他亲手种的新鲜蔬菜——他喜欢把它们作为礼物分给教区穷苦的教众。而今天晚上,篮子里空空荡荡的。
当他骑进村庄广场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约翰尼·怀特海德和他的妻子,他们正手挽着手向女王的军队酒吧走去。怀特海德并不常去教堂,绝对不超过他们必须要去的次数。对他们来说,生命大部分的时间里都需要撑好门面,正因为时刻谨记这一点,他们异口同声地向牧师打招呼。他没有理睬他们,把自行车停放在墓地门口,步履匆匆地穿过正门,背影从他人视线里渐渐消失。
“他究竟怎么了?”约翰尼大声地说出内心的疑惑,“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高兴。”
“也许是因为葬礼吧,”杰玛·怀特海德揣测道,“把人埋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不是。生老病死,牧师见惯了。事实上,他们很享受。葬礼给了他们理由去感觉自己很重要。”他的目光顺着马路望向远处,圣·博托尔夫教堂旁边,车库里的灯闪了几下熄灭了,约翰尼看见罗伯特·布莱基斯顿走到车库前的空地上。他要打烊了。他瞥了一眼手表。刚好六点整。“酒吧开门了,”他说,“我们进去吧。”
他心情不错。杰玛那天提议过让他去伦敦——甚至连她也不能强迫他这辈子就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度过——况且,偶尔回到老地方和几位老朋友叙叙旧也不错。不仅如此,他确实挺享受置身于城市之中的感觉,周围车水马龙,空气中尘土飞扬。他喜欢嘈杂的环境,喜欢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已经尽全力去适应乡村生活,可他仍然感觉自己生活在这里,就像一只填满馅料的西葫芦。他、德里克还有科林一起喝了几杯啤酒,沿着砖巷散步,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而且走的时候他口袋里还多了五十英镑。能卖这么多钱,他当时很惊讶,但科林没有多想。
“非常好,约翰尼。纯银,有点儿年头,从博物馆搞到的,是吗?你应该时常来看看我们!”
嗯,今天晚上的酒他来请,就连女王的军队酒吧,今天好像也和旁边的墓地一样热闹起来。酒吧里面有几个当地人。托尼·贝内特在点唱机旁。他拉开门,为妻子扶着门,让她先进去,然后两人一起向里面走去。
[1]《巴斯一周纪实》(Bath Weekly Chronicle),即《巴斯纪实》(Bath Chronicle),是一七四三年刊发的一份日报,随后几度易名,并改变发行周期,本文出现的就是这份报纸当时的名称。
[2]金牛犊,摩西上西乃山领受十诫时,以色列人要求亚伦制造的一尊偶像,以指引他们出埃及,因此惹怒了耶和华。摩西下山后,愤怒地毁掉了金牛犊。即《圣经·旧约》出埃及记中记载的“金牛犊之罪”。
[3]据《圣经·旧约》约书亚记中记载,犹太人围城行走七日然后一起吹号,上帝以神迹震毁坚不可摧的耶利哥之墙,使犹太军顺利攻占迦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