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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嵌有花岗岩纹理的玻璃窗,透过玻璃,依稀能看见外面有一个影影绰绰、有些变形的身影。晚上这个时候有谁会来呢,会不会是某个到处跑业务的推销员?这些推销员最近时常在村里出没,走街串巷,村民不胜其烦,简直堪比埃及遭受肆虐的那场蝗灾。她惴惴不安地拉开门,幸好安全链还在原位,她透过门缝向外窥视。只见,她的哥哥,马格纳斯·派伊站在门外。她瞥见他身后的温斯里露台上停着一辆淡蓝色的捷豹汽车,那是他的座驾。
“马格纳斯?”她很惊讶,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之前只来过这里两次,有一次还是她生了病。他没有出席葬礼,自从他从法国回来,她还没有见过他。
“你好,克拉拉。我方便进去吗?”
他总是叫她克拉拉,从孩提时代起就这么叫。这个称呼让她想起了曾经那个男孩,可如今他却变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他要留那么难看的胡子?难道就没有人告诉他这不适合他吗?它让他看上去就像是卡通片中某个愚不可及的贵族。他的眼珠微微泛灰,她能看见他脸颊上的静脉血管。很明显,他酒喝得太多了。还有他的穿着!就好像是在打高尔夫球。他穿着宽松的裤子,裤脚塞进袜子里,身上穿着一件亮黄色的羊绒开衫。很难想象,他们俩竟然是亲兄妹——而且不仅如此,他们还是双胞胎。也许,这五十三年的生活带他们走上了迥然相异的道路;如果说曾经他们还有相像的地方,如今他们已再无相似之处。
她关上门,松开安全链,再次打开门。马格纳斯笑了笑——虽然他抽动的嘴角也可以代表其他含义——然后迈进走廊。克拉丽莎打算带他去厨房,但后来她想起了煤气灶旁放着的那盒冷冻鱼,于是带他走了另一边。左转还是右转?温斯理排房四号公寓与派伊府邸无法相提并论,在这栋房子里,几乎没什么选择。
两个人走进客厅,干净舒适的空间里铺着旋涡状的地毯,摆着三件套的家具,还有一扇飘窗。房间里配有电暖气和电视机,有那么一刻,他们局促地站在原地。
“你过得还好吗?”马格纳斯问道。
他为什么想知道?他关心吗?“我很好,谢谢你,”克拉丽莎说,“你怎么样?弗朗西斯好吗?”
“噢,她挺好的。她去伦敦……购物了。”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你想喝点什么吗?”克拉丽莎问道。也许他这次纯粹是为了寒暄。她实在想不到,她哥哥来这里有什么理由。
“那太好了。好的。你有什么?”
“家里还有一些雪利酒。”
“谢谢。”
马格纳斯坐下来。克拉丽莎走到角落里的橱柜前,拿出一瓶酒。圣诞节以后这瓶酒就一直放在那里。不知道雪利酒有没有变质?她倒了两杯,凑近闻了闻,然后端了过去。“听说你家失窃了,我很遗憾。”她说。
马格纳斯耸了耸肩:“是啊。一回家就遇上这种事,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你什么时候从法国回来的?”
“星期六晚上。我们刚进家门,就发现整个府邸都遭到了洗劫。都怪那个该死的蠢货布伦特,他竟然没有把后门修好。庆幸这下可以摆脱他了。我有好一阵子看他不顺眼了,他不能说是一个不称职的园丁,但我从来都不喜欢他那副态度。”
“你把他解雇了?”
“我认为,他现在是时候向前看了。”
克拉丽莎小口喝着雪利酒,酒的香气在唇齿间萦绕不散,就好像不愿意进入她的口腔中。“我听说你丢了一些银器。”
“实际上是大部分。说实话,这段时间真是有些难熬——别的事情也不顺。”
“你是说,玛丽·布莱基斯顿的事。”
“没错。”
“我很遗憾你没能参加葬礼。”
“我知道。这是件憾事。我不知道……”
“我以为牧师给你写信了。”
“他写了,但我收到信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该死的法国邮局。实际上,这就是我这次来想和你谈的事。”那杯雪利酒他一滴都没有碰。他的目光扫视房间,好像第一次来一样。“你喜欢这里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一怔,“还行吧。”她说,然后她用更坚定的语气补充说,“说实在的,我在这里住得很开心。”
“是吗?”他的口气听上去好像不相信她所说的。
“嗯,是的。”
“因为,事情是这样的,你看,木屋现在空出来了……”
“你是说派伊府邸的木屋?”
“是的。”
“你想要我搬进去?”
“我回来的时候在飞机上就在思考这件事。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死,太让人遗憾了。我非常喜欢她,你知道的。她的厨艺很好,管家也是一把好手,但最重要的是,她小心谨慎。当我听到这个该死的消息时,我知道,很难找到能取代她的人。然后,我想到了你……”
克拉丽莎打了一个冷战,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寒意。“马格纳斯,你是想雇我接替她的工作?”
“有何不可呢?你从美国回来后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工作。我确信,学校给不了你多么可观的薪水,你可能还得掰着指头花。如果你搬进木屋,就可以把这个地方卖掉,重新住进府邸,你也许也很渴望搬回来住吧。你还记得吧,我们在湖边追逐嬉戏?在草坪上玩槌球![1]当然,我不得不征求一下弗朗西斯的意见。我还没和她说。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你怎么想?”
“我能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这只是一个想法,但它实际也许真的可行。”他举起酒杯,想了想,又放下了,“克拉拉,见到你,我总是很高兴。如果你能搬回来,那实在是太好了。”
总之,她想方设法终于把他送出了门。她站在门口,目送他上了捷豹车,离开。克拉丽莎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就连和他说话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她感到一波又一波恶心的感觉向她袭来。她的双手麻木。她听过“气到浑身僵硬”这种说法,但她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天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给她提供了一份工作——成为他的仆人,为他洗衣擦地——上帝啊!她可是他的亲妹妹!她同样出生在那幢宅邸里,一直到她二十多岁的时候,还生活在那里,与他吃的是同样的饭菜。先是父母过世,紧接着马格纳斯娶妻,她这才搬出去。从那天起,他就对她置若罔闻。现在他却有脸提这个要求!
走廊里挂着一幅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岩间圣母》[2]的复制品。当克拉丽莎·派伊咚咚咚地跑上二楼,目光中闪烁着复仇者的怒火,或许圣母玛利亚也会把目光暂时从受洗者乔治的身上挪开,警惕地看她一眼吧。
当然,她可不是去祈祷的。 [1]槌球,在草坪或地面上用长柄木槌击球,使球穿过一连串铁门环的室外游戏。
[2]《岩间圣母》,列奥纳多·达·芬奇在不同时期创作的两幅嵌板油画,两幅画只有几处细节不同。画中施洗者约翰尼单膝跪地表达对圣婴耶稣的爱慕,耶稣则回以福佑的姿势,圣母居于中间端详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