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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人都认识布伦特,派伊府邸的园丁,可同时又没有谁真正了解他。当他步行穿过村庄或是在摆渡人酒吧的固定座位小酌时,人们会说“老布伦特来了”,但他们不知道他多大年纪,甚至他的名字都有些神秘。布伦特是他的名字还是他的姓氏?有几个人也许还能记起他的父亲。他也叫“布伦特”,干过同样的工作——实际上,他们两个人曾在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老布伦特和小布伦特,推着独轮车、刨着土。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没有人确切地记得他们是怎样过世的、何时过世的,但有人说他们是在另一片土地上——在德文郡过世的,死于车祸。如今小布伦特已经成为老布伦特,住在口袋大小的村舍里,房子坐落在达芙妮路上——也是他出生的地方。那是一片排房,但他的邻居从未受邀去他家中做客。房间里的窗帘总是紧闭。
在教堂的某个角落,可能会找到一个名叫内维尔·约翰尼·布伦特的人的出生记录:他出生于一九一七年五月一日。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是内维尔——上学的时候或是在国土警卫队[1]服役期间(农场工的身份让他免去上战场)。他是一个没有影子的男人——或者说没有男人的影子。他既引人注目又毫不起眼,如同圣·博尔托夫教堂尖塔上的风标,若是某天早上醒来发现它不在了,人们这才会注意到。
阿提库斯·庞德和詹姆斯·弗雷泽最终在派伊府邸的花园里找到了他,他正在干活,除去杂草、掐掉枯花,与平时无异。庞德说服他休息半个小时,三个人在坐在玫瑰花园里,如同置身玫瑰花海。布伦特用沾满泥土的手卷了一根烟,点火以后抽起来一定也是一股土味。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老男孩,闷闷不乐还有些局促,身体不安地挪动,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卷发垂在额头上。坐在布伦特身边,弗雷泽感觉很不舒服;他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人有些排斥却又捉摸不透的气质,就好像他守着某个秘密却拒绝和你分享。
“你和玛丽·拉莱基斯顿熟吗?”庞德从第一起死亡事件入手,虽然在弗雷泽看来,这个园丁在这两起案件中都是主要目击者。事实上,他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那位女管家的人,也可能是他雇主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我不熟悉她。她不想和我有什么瓜葛。”这个问题似乎冒犯了布伦特,“她过去常常对我指手画脚。去做这个,去干那个。甚至还把我叫到她家里,帮她搬家具、修水管。她有什么资格使唤我。我是为马格纳斯爵士工作,不是她。我以前就这么和她说。有人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来,我一点都不惊讶,她那是活该,总是管闲事。我敢肯定她得罪了不少人。”
他嗤之以鼻。“我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她就是好管闲事,我不会搞错。”
“你觉得她是被人推下来的?警方觉得那是一个意外,她自己摔下来的。”
“这可轮不到我说话,先生。意外?有人推了她?不管是谁,我都不惊讶。”
“是你看到她躺在门厅里。”
布伦特点点头。“我当时正在大门口干活。我从窗户外面看见她在里面,躺在楼梯底下。”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什么都没听见,她就死了。”
“府邸里没有其他人吗?”
“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我想,应该有人。但我在门口待了几个小时,并没有看到有人出来。”
“那么你做了些什么?”
“我敲了敲窗户,想把她叫醒,但是她一动不动,于是最后我去了马厩,用外面的电话给雷德温医生打了个电话。她让我打破后门玻璃。马格纳斯爵士对此并不高兴。实际上,他把后来发生的入室盗窃怪到我头上。这不能怪我。我不想破坏任何东西,只是按吩咐做事。”
“你和马格纳斯爵士吵过架吗?”
“没有,先生。我不会那样做。但他不高兴,我和你说,当他不高兴的时候,最好还是避开。”
“马格纳斯爵士死的那个晚上,你在这里。”
“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从来都没有在八点钟之前下过班,也没有得到额外的报酬。”奇怪的是,布伦特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起来,“他和派伊夫人并不乐意从自己口袋里掏钱。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家。她在伦敦。我看到他工作到很晚。书房里的灯亮着,他一定是在等客人吧,因为我刚走就有客人到了。”
布伦特已经向丘伯警探提过这件事。遗憾的是,他无法提供对神秘来者的详细描述。“我知道你没看清他的脸。”庞德说。
“我没认出他来。但是后来,仔细琢磨这件事,我想起他是谁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庞德精神为之一振,他等待布伦特继续说下去,“他有去参加葬礼。布莱基斯顿夫人下葬的时候,他就在现场。我知道我之前在哪里见过他。我留意到他站在人群最后,可我差点儿没有注意到他,如果你能懂我的意思。他小心地遮掩自己,就好像不想被人注意到,我都没看到他的脸。但我知道两次是同一个人。我敢肯定是同一个人,因为那顶帽子。”
“他戴着一顶帽子?”
“没错。就是那种老式的帽子,就像人们十年前戴的,帽檐拉低可以遮住脸。那个男人是八点十五分到的派伊府邸,就是葬礼上的那个男人,我敢肯定。”
“你能告诉我更多关于他的信息吗?他的年龄?他的身高?”
“他戴着一顶帽子——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他来过这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然后就离开了。”
“他来到这栋房子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留下来观察。我去了摆渡人吃了一块馅饼,喝了点小酒。我的口袋里有一点钱,是怀特海德先生给的,我急着赶路。”
“怀特海德先生。他开了一家古董店——”
“他怎么了?”布伦特眯起眼睛,目光里透着怀疑。
“他付了你一些钱。”
“我没这么说过!”布伦特意识到自己说话过于随意了,竭力寻找出路,“他付给我五英镑的钞票,是他欠我的。就是这样。所以我去喝了点小酒。”
庞德没有深究。像布伦特这样的男人,轻易就能被触怒;一旦冒犯了他,他就不会再多说一句话。“所以你是在八点十五离开了派伊府邸,”庞德说,“可能就是在马格纳斯爵士被害前的几分钟。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向我们解释一下,我们在大门旁边的花圃里发现的那枚手印?”
“那个警察小伙子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他了。那不是我的手印。我为什么要把手插进泥土里?”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庞德换了一种问法:“你有看到其他人吗?”
“事实上,看见了。”布伦特狡猾地瞥了一眼侦探和他的助理。他把一直拿在手上的卷好的香烟夹在嘴唇间,用火点燃,“我刚和你说过,我去了摆渡人。我在路上遇到了奥斯本夫人,牧师的妻子。天知道她在半夜跑到外面做什么——不过和别人也无关。总之,她问我有没有看见她的丈夫。她有些心神不定,也许甚至是害怕。你真应该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嗯,我告诉她,我在派伊府邸看到的那个人有可能是牧师,事实上,他可能在府邸……”
庞德皱起眉头。“你在府邸看到的那个男人,戴帽子的男人,你刚才说他是在葬礼上。”
“我知道我说过,先生。但他们俩都在,他和牧师。你看,我喝酒的时候,看见牧师骑着自行车路过。没多久之后。”
“多久?”
“三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我听见自行车经过的声音。那辆自行车骑起来吱呀作响,声音刺耳,它从村头经过,你在村尾都能听见。我在酒吧的时候,确定它有路过。除了从府邸那边,他还能从哪儿过来呢?肯定不是从巴斯骑回来的吧。”布伦特从香烟上方打量着庞德,目光里有一丝挑衅的意味。
“你帮了不少忙,”庞德说,“我还有一个问题,与布莱基斯顿太太住的木屋有关。你提到过,你偶尔会在那里给她干活,不知道你有没有钥匙?”
“为什么你想知道这个?”
“因为我想进去。”
“我不确定是否可以。”园丁咕哝着,转了转唇间的香烟,“你想进去的话,最好和派伊夫人谈谈。”
“这是警方在查案,”弗雷泽插了一句,“我们想去哪儿都可以。要是你们不合作,没准会惹上麻烦。”
布伦特对此心存怀疑,但他并不准备争辩。“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们过去。”他冲玫瑰花丛点点头,“但是之后我就得回来照顾它们。”
庞德和弗雷泽跟着布伦特来到马厩,他从一大块木头上解下一把钥匙,然后和他们一起沿着车道走到尽头的木屋处。那间木屋有两层楼高,倾斜的屋顶上有一个巨大的烟囱,窗户是乔治风格的,前门很是坚固。这里就是玛丽·布莱基斯顿在担任管家期间生活的地方。起初,这里还住过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但后来家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她,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太阳的角度,或是环绕在四周的橡树和榆树的缘故,木屋似乎处在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之中。它看上去就像是荒无人烟的一角。
布伦特用他取回的钥匙打开了前门。“需要我也进去吗?”他问。
“如果你能多待一小会儿,那就帮了大忙了,”庞德回答说,“我们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
三人走进门厅,里面有两扇门、一条走廊和一截通往二层的楼梯。墙纸是老式的花样,墙上贴着英国的各种鸟、猫头鹰的图片;屋里有一张古董桌、一个衣架和一个全身镜;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有年头了。
“你想看什么?”布伦特问道。
“这我不能告诉你,”庞德回答说,“现在还不能。”
楼下的房间没什么亮点。厨房是简单配置,客厅装修俗气,被一座老爷钟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弗雷泽想起乔伊·桑德林说她第一次拜访罗伯特的母亲、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时,时间嘀嗒嘀嗒地流逝,她当时是如何如坐针毡。房间里非常干净,仿佛玛丽的鬼魂才刚来打扫过——也许它从未离开过。不知道是谁把取回的信件摞成一摞,放在厨房的餐桌上,但因为没什么价值,没有勾起他们的兴趣。
他们上了二楼,玛丽的卧室在走廊的尽头,隔壁是一个卫生间。她睡在这张曾经与她的丈夫一起睡过的床上:它是如此笨重,很难想象在他离开之后有人把它搬到了这里。从卧室可以望见外面的路,但事实上,没有一个房间可以望见派伊府邸,好像木屋是故意设计成这样,好让用人永远都无法窥探到主人的生活。庞德又穿过两扇门,看了看两间卧室,发现里面都很久没有人住了。床表面的油漆剥离,床垫已经冒出了霉点。两扇门的对面还有一扇门,门锁被撬开了,有人闯进去过。
“警察干的,”布伦特解释道,他听起来很不满,“他们想进去,但找不到钥匙。”
“是布莱基斯顿夫人锁上的吗?”
“她从来都不进去。”
“你怎么知道?”
“我告诉过你,我来过这里好几次。帮她修水管,把地毯铺到楼下,她总是打电话叫我过来,但不是这个房间。她从不肯把这扇门打开。我甚至都不确定她有没有钥匙。这就是警察撬开门的原因。”
他们走进屋里。房间很令人失望——像木屋的其他地方一样毫无生气,只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空荡荡的衣柜,从屋檐辟出了一扇窗户,窗户下方还摆着一个缝纫台。庞德走了过去,向窗外眺望,视线穿过树木,能瞥见湖边的一抹风光和远处一片濒临破坏的林地——丁格尔幽谷。他注意到桌子中央有一个单独的抽屉,他拉开抽屉。弗雷泽看到里面放着一条黑色皮带,圈成了一个项圈,上面系着一个小圆片。这是一个狗戴的项圈。他伸过手去,把它取出来。
“贝拉。”他读出声来,圆片上的名字的每个字母都是大写。
“贝拉是一条狗。”布伦特说,显然多此一举。弗雷泽有些生气,他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谁的狗?”庞德问道。
“她的小儿子。死去的那个。他有一条狗,但没活多久。”
“狗怎么了?”
“跑了。找不到了。”
弗雷泽把项圈放回原位。那样小巧的玩意儿,一定是属于一只小奶狗吧。它孤零零地待在抽屉里,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哀。“那这就是汤姆的房间。”弗雷泽喃喃自语。
“有可能,是的。”
“我想,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要把门锁上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不忍心进来。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搬走。”
“她可能没有选择。”
两个人都压低了声音,似乎害怕惊扰过往的记忆。而与此同时,布伦特正拖着脚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急切地想要离去。但是庞德没有着急离去。弗雷泽知道他并不是在寻找线索,而是在感受房间里的氛围——他经常听他谈起犯罪记忆,悲伤和惨烈的死亡遗留下的超自然回声。他甚至还在他的书里专门花了一章论述什么“信息和直觉”之类的。
等他们走到室外,他这才开口说话。“丘伯一定已经把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取走了。我非常想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他瞥了一眼布伦特,他已经拖着脚走了好远,沿着通往府邸的道路折返。“而那个人,也向我们透露了很多信息。”他环顾四周,望着那些参天大树,幽幽地说,“我不愿意住在这里,视野不开阔。”
“相当压抑。”弗雷泽附和道。
“我们必须弄清楚怀特海德先生到底给了布伦特多少钱以及出于什么原因。另外,我们必须和奥斯本牧师再聊聊。谋杀发生的那天夜里,他一定有到案发现场的理由。还有他的妻子……”
“布伦特说奥斯本夫人很害怕。”
“是的。害怕什么,我不明白。”他看了最后一眼,“这栋木屋里气氛不对劲,詹姆斯。我有预感,它背后还有一个可怕的秘密。”
[1]国土警卫队,二战时期英国军队的后备武装民兵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