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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永远不能说的秘密 1

  阿提库斯·庞德沐浴着晨光,最后一次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散步。昨晚他睡得很好,醒来后,吃了两片药。他感觉神清气爽,头脑也很清醒。他已经安排好一个小时后去巴斯警察局和丘伯警督见面;他把取行李箱、结账的事交代给詹姆斯·弗雷泽,自己先出门活动腿脚。他在村里待的时间不长,但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对这里了如指掌。教堂、城堡、广场上的古董铺、公共汽车候车亭、丁格尔幽谷,当然还有派伊府邸——它们相互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在过去的一周里,它们已经变成了犯罪景观上固定的风景。他为自己的那部杰作精心起了这个名字。每一次的案件调查都确实存在一种景观,它的潜意识总是会透露犯罪信息。

  此时的萨克斯比村庄美不胜收。晨光熹微,片刻之后,视线范围内还是没有人影,也没有车辆来往。你也许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世纪以前这个小村庄是怎样一番光景。有那么一刻,谋杀案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毕竟,这有什么要紧的呢?人们来来去去。他们陷入爱河,长大成人,然后落叶归根。可是这座村庄、路旁的草坪和树篱、上演一场场闹剧的地点却依然没有变化。再过几年,有人可能会指着马格纳斯爵士丧命的那栋宅邸,稀奇地惊呼一声“喔!”但也仅此而已。他不就是那个被砍掉脑袋的男人吗?还有人死了吗?零星的对话会像落叶一样随风飘散。

  然而,还是有一些变化。玛丽·布莱基斯顿和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死,各自延伸出的无数细小的裂缝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愈合。庞德注意到,怀特海德古董铺的橱窗上贴着一个告示:开门等通知。他不知道约翰尼·怀特海德是否因为盗窃那些勋章已经被逮捕,但他怀疑商店还能否重新开门。他走到车库附近,想到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和乔伊·桑德林一心想结婚,不料却发现他们面临的阻力远非自己可以想象。一想到那个女孩来伦敦拜访他的场景,他就忍不住难过起来。她说什么来着?“……不合理。这太不公平了。”当时,她也许还不了解这些字眼的真正含义。

  一个移动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克拉丽莎·派伊步伐轻快地向屠夫的商店走去,她戴着一顶神气活现的帽子,上面缀着三根羽毛。她没有看见他。她身上散发的某种东西让他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她弟弟的死让她从中受益。这无可否认。她也许永远也无法继承那幢宅邸,可是她重新拿回了她人生的掌控权,这一点更重要。这会是他被杀的理由吗?令人好奇的是,说真的,一个人如何能让自己成为那么多人怨恨的目标?他想到亚瑟·雷德温,这位艺术家最好的作品遭人亵渎、损毁并焚烧。亚瑟也许认为自己是一名业余爱好者,他永远都无法成为一名杰出的艺术家。但是庞德却再清楚不过,任何一位有创造力的人心中燃烧的激情很容易就被转化成致命的威胁。

  那么雷德温医生自己呢?她最后一次谈到马格纳斯爵士时,已经无法掩饰她内心的仇恨,不只是对他,而是对他所代表的一切。她比任何人都懂得他给她丈夫造成的伤害,而庞德之前的经历告诉他,在一座英国的村庄里,没有比医生更强大的人了;在某些情况下,医生同样也是最危险的人。

  他沿着高街走了一段路,丁格尔幽谷在他的左手边绵延。他原本可以抄那条通向派伊府邸的近道,但他决定放弃。他不希望碰见派伊夫人或是她的新伴侣。马格纳斯爵士死后,他们是所有人中最大的受益者。这是这世上最老套的故事:妻子、情人、残忍的丈夫、意外的死亡。也许,他们会认为从此可以自由自在地一起生活。但是庞德十分确定,事情永远也不会如他们所愿。有些关系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不可能,它们需要悲伤才能继续。弗朗西斯·派伊用不了多久就会对杰克·达特福德心生厌倦,尽管他的英俊毋庸置疑。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她如今是派伊府邸的主人。毋宁说,派伊府邸是她的主人?马修·布莱基斯顿说过这是一栋被诅咒的房子,庞德完全同意。他做了一个清醒的决定,然后掉头。他不想再看到那个地方。

  他本来还想再和布伦特聊聊。奇怪的是,园丁在发生的所有事中扮演的角色从未完全解释清楚。丘伯警督几乎完全排除了他的嫌疑。虽然布伦特是汤姆·布莱基斯顿淹死后第一个发现他的人,也是马格纳斯爵士被砍掉脑袋前最后见到的人。说起这个,也是布伦特声称自己发现了玛丽·布莱基斯顿的尸体,而且当然也是他给雷德温医生打的电话。为什么马格纳斯爵士生前要如此武断地解雇他?庞德担心这个问题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解答。不管从哪个意义上来说,都没有多少时间能留给他了。今天早上他就要着手解决发生在萨克斯比村庄的疑案。等到下午他就会离开。

  丁格尔幽谷怎么样了?牧师住宅和派伊府邸之间的那片林地似乎在整个案件的叙述中占据了一定的笔墨。但是庞德从不认为它能构成谋杀的动机,因为马格纳斯爵士的死不会阻止开发的推进。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表现得非常愚蠢。他们任由自己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庞德想起了戴安娜·韦弗,那名不苟言笑的清洁工。她自作主张用雇主的打字机写了一封恐吓信。随着事态的发展,他最终没能向她询问关于那封信的问题,但是这不重要。反正,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他破解了这个案子,不是凭借实证,而是通过推测。最后,只有一种解释能将一切说通。

  他沿着高街折返,发现自己又回到圣·博托尔夫教堂的墓地,他穿过大门,门口生长着一棵苍劲茂盛的榆树。他抬头看了看树枝。枝丫上空空如也。

  他继续朝着新掘的墓穴走去,上面竖着临时的木头十字架和墓碑。

  玛丽·伊丽莎白·布莱基斯顿

  1887年4月5日—1955年7月15日

  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罗伯特母亲的死,以及他们两人几天前在大庭广众下争吵的事实,驱使乔伊·桑德林来到了他位于克勒肯维尔的办公室。庞德现在知道,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发生的一切都源自那场死亡。他想象着那个女人,躺在寒冷的地底下。他从未见过她,但他觉得自己认识她。他记得她写的日记,以及她对周遭恶意的看法。

  他想到了毒药。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转过身,看到罗宾·奥斯本牧师绕过一座坟墓,向他走来。他没有骑那辆自行车。奇怪的是,在谋杀发生的那晚,他和他妻子两个人都出现在派伊府邸附近,一个据说是在找另外一个。那晚,有人听到牧师的自行车从摆渡人酒吧门前经过,而马修·布莱基斯顿亲眼看见它就停在木屋门外。庞德很高兴还能见牧师最后一面。他还有一些问题没有得到解释。

  “哦,你好,庞德先生。”奥斯本打招呼说。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座坟墓。没有人来送过花。“你是来这里寻找灵感吗?”

  “没有。完全不是,”庞德回答说,“我今天就要离开村庄了。我只是回旅馆的路上正好路过。”

  “你要走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放弃我们了?”

  “不,奥斯本先生。完全相反。”

  “你知道是谁杀了她?”

  “是的。我知道。”

  “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我常常在想……当杀害你的元凶还大摇大摆地走在你被埋葬的那片土地上,你一定很难安息。它违背了一切自然公正的原则。我觉得你还不能向我透露什么——尽管我也许不应该这么问。”

  庞德没有回答。相反,他改变了话题。“你在玛丽·布莱基斯顿葬礼上的致辞具有很大的价值。”

  “你这么认为?谢谢。”

  “你说她是村庄重要的一员,她热爱这里的生活。假如你得知她保留了一本日记,里面记录了她对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民最黑暗、最恶意的观察,你会感到吃惊吗?”

  “庞德先生,我会吃惊。是的。我的意思是,她确实喜好探听别人的秘密,但我从未察觉她有什么特别的恶行。”

  “她为你和奥斯本太太写了一篇日记。她似乎在七月十四号拜访了你,就在她去世前一天。你还有印象吗?”

  “我不能说……”奥斯本很不擅长撒谎。他绞着手,拉长了脸,表情很不自然。他当然看见她了,她就站在厨房里,说“我听说你们家有黄蜂”。还有面朝上摆在餐桌上的照片……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汉丽埃塔为什么不把它们收拾起来?

  “她在日记中用了‘令人震惊’这个词,”庞德继续说道,“她还说它‘可怕’,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你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那我来告诉你。我一直觉得非常困惑,奥斯本先生,为什么你的妻子会颠茄中毒。为此,雷德温医生购买了一瓶毒扁豆碱给她治疗。她踩到一丛致命的颠茄。”

  “没错。”

  “但我不解的是——为什么你的妻子不穿鞋?”

  “是的。你当时确实提到过。而我妻子说——”

  “你的妻子没有对我说实话。她没有穿鞋,因为她什么也没有穿。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两个都不愿意告诉我你们去哪里度假了。最后,你们迫不得已告诉我酒店的名字——德文郡的沙列庭院酒店。问题是,你只要打一个电话,你就会发现,沙列庭院酒店是一个知名的自然主义者的度假胜地。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不是吗,奥斯本先生?你和你的妻子都是自然主义者。”

  奥斯本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是的。”

  “而玛丽·布莱基斯顿发现了这一证据?”

  “她看见了照片。”

  “你知道她打算怎么做吗?”

  “不知道,她什么也没说。而第二天……”他清了清嗓子,“我和我的妻子完全是无辜的,”他说,突然,他嘴里的话蜂拥而出,“自然主义是一种政治、文化运动,也和身体健康息息相关。它没什么不洁之处,我向你保证,它完全不会贬低或是败坏我的使命。我可以说,亚当和夏娃一开始也没有意识到他们是赤身露体。这是他们自然而然的一种状态,只有当他们吃下苹果后才意识到羞愧。在二战前,我和汉一起去德国旅行,就是在那里,我们拥有了第一次体验。它吸引着我们。我们把它当成一个秘密,只是因为我们觉得这里的人可能无法理解,可能会感觉自己被冒犯。”

  “那丁格尔幽谷?”

  “它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完美的容身之地。它给了我们自由,我们可以一起散步,不用害怕被人看见。我必须立刻补充一句,庞德先生,我们没有做任何错事。我的意思是,没有……肉体上的。”他斟酌着用词,“我们只是在月光下漫步。你和我们去过那里,知道它是个多美的地方。”

  “一切风平浪静,直到你妻子踩上一株有毒的植物。”

  “一切风平浪静,直到玛丽看见照片。不过你没有想过——你——你不会是觉得我们因此伤害了她吧?”

  “我完全清楚玛丽·布莱基斯顿是怎么死的,奥斯本先生。”

  “你说——你说你就要离开了。”

  “再过几个小时。而这个秘密也会随我而去。你和你妻子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罗宾·奥斯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谢你,庞德先生。我们一直很担心。你是不知道,”他的眼睛焕发出神采,“你听说了吗?巴斯的开发商说,派伊夫人不打算继续开发。丁格尔会安然无恙。”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你说得完全没错,奥斯本先生。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事实上,你让我想到一个主意……”

  阿提库斯·庞德独自离开了墓地。在与雷蒙德·丘伯见面之前他还有五十分钟。

  还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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