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给我看看。」维纳队长说，他的嗓音突然变粗，变得有点犹豫。他一把抢过艾琳手里的传单，举起来瞇眼细瞧。「可能是伪造的。」
「但你知道不是。」艾琳说。她换了个姿势，不再防卫地扠着手臂，而是上前一步倚在队长的桌子边。「对吧?」
语言已经告诉他该有什么认知，此时此刻，他就算看着几片枯叶，也会相信自己看到货真价实的文件。唯一的问题是，这种效果不会持续很久。等队长发现自己被骗了……
艾琳弹了个响指，伸手把传单拿回来。「麻烦一下，队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咆哮，「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当然没有，」艾琳说，「因为系统有漏洞。很遗憾，但却是真的。如果伦敦警察厅通知贵市政厅我的任务内容，那么纽约半数的帮派都会知道。所以我的身分证明文件只供检阅。」
「队长，怎么回事?」门口的警察问。艾琳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是：「我该处理一下这个女人吗?」她的颈后有股紧张的麻痒感。但她没有转头，那不符合伦敦警察厅卧底探员的行为模式。
「看来这是联邦调查局在进行的某种行动。」维纳队长的语气明确表示他对联邦调查局极度没有好感。「伦敦警察厅也和他们有一腿。」
「说来话长。」艾琳说。她把传单塞回手提包。「不过这招很管用，因为这里的人不知道珍奈特‧史密斯长什么样子。你们的联邦调查局认为伦敦警察厅可以派人从英国来假冒她。如果她和你们主要的几个帮派取得联系，他们就能追查海外的酒类是怎么进入美国的。」她仓促地在记忆中搜寻昨天报纸上写到哪些相关信息。「我们要追踪酒是什么时候离开英国、什么时候抵达这里。然后你们的联邦调查局就能收网逮人。我并不用联络波士顿警方，所以他们不知道真相。那里的某个警察一定以为我是本尊。至少我的伪装身分还没有被揭穿。」
「如果被揭穿，妳也没命了。」维纳队长直言不讳，「而且任何目击者都会罹患严重的医生所谓的『芝加哥失忆症』──意思是他们完全不会记得妳，更别说是谁对妳开枪。妳胆子够大，小姐，这我不得不佩服。」
艾琳耸耸肩。「这是我的工作嘛。」
「他们为什么要叫女人做这件事?」
「跑这一趟的人得是有名有姓的罪犯，」艾琳说，「名声要够响亮，才能和你们的帮派平等对谈。而这里的人比较熟悉英国的男性罪犯头子。」她只希望他不要追问他们的名字……
他慢吞吞地点头。「和妳在一起的那男人，也与这事有关吗?」
「他是伦敦警察厅数一数二的优秀警员。」艾琳说，「你能不能让人带他过来?我得让他知道状况，又不能被你的属下听到。」而且这能降低凯戳破他们新说词的风险。
维纳队长咕哝了一声，朝门口的警察挥挥手。「多林斯，去把史密斯小姐的朋友带过来。还有要记住──这个房间外暂时没有人可以听说这件事。向巴恩斯说我要确认一下他的供词，用来验证她的供词。对他说……」他犹豫了一下，「对他说我让她出了很多汗，我想她快要招供了。」
「噢，要让我招供，不是出十分钟的汗就能办得到的。」艾琳热心地说。
「小姐，我曾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让比妳强的男人招供。」他用粗短的手指指着门。「多林斯，去带他来。你要清楚表明我们是玩真的。」
多林斯出去后把门带上，维纳队长转回头看艾琳。「好了，小姐。妳打算怎么处理?」
艾琳注意到他称呼她的方式由谨慎而客套的「女士」转为更随兴的「小姐」。她希望这是好的迹象。「唔，波士顿警局警告你们我要来了是件好事，这代表美国各地警方之间的联系运作良好。只是对我来说很不方便。如果这座城市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哪里，而警察也密切监视我，那样很难扮演好珍奈特‧史密斯的角色。帮派里没人会愿意和我谈──」
维纳队长快速把手按在桌上。「小姐，先别说了。妳弄错了。妳不知道妳现在面临多大的危险。」
「为什么?」
「妳现在是红人，」他说，「任何没和妳有生意往来的帮派，都会希望妳别来碍事，以免他们的竞争对手获利。该死，有些家伙甚至可能为了让事情单纯一点，考虑现在就除掉妳。妳一走出警局大门，他们就会盯上妳。」
「讨厌。」艾琳没考虑到这一层。这一定是陷阱的另一半目的：说她是「珍奈特‧史密斯」，不但能拖慢她的脚步，更能让纽约大部分帮派有理由杀她。以理论角度来看，她不得不佩服这个计谋的效果。
「是啊。」队长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可以叫两个小伙子把你们载回车站，让你们搭下一班火车离开纽约。妳没办法和妳的目标谈话，但至少妳和妳朋友能活命。」
「这样做绝对可行。」艾琳赞同。她看得出这正合维纳队长心意。他可以甩掉她这个烫手山芋，也不必承担让记者公开她抵达一事的责骂。对他来说真是一石二鸟。对她来说可就没什么用处了。「但我的上司应该还是要我把工作办完。」
「难道他们要让妳吃子弹吗?」队长问，「因为如果妳从这里走出去，就会发生那种事。」
艾琳耸耸肩。「队长，我怀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我们的长官对于我们能力的想象，都有点不切实际。」
「这妳说对了。」他摘下眼镜，若有所思地擦拭镜片。「不过如果妳接受我的建议，妳可以找个好理由离开这座城市。这里不是大西洋城，现在也不是会议季。」他看到她一脸茫然。「妳知道嘛，就是各个黑帮大老聚在一起谈生意、讲条件。但现在那些家伙并不遵守游戏规则，而妳将被卷进他们的恶斗。」
「我并不比你开心啊，队长。」艾琳诚恳地说，「事情完全不如我的预期。」
有人敲门。「进来!」队长高声说。
多林斯走进门，并挥挥手叫凯跟上，然后用力关上门。「队长，楼下有些记者在问东问西，」他说，「他们想采访。」
「采访我吗?」艾琳问。
多林斯耸耸肩。「谁都好，女士。不过那会使你们更难离开。」
艾琳点点头，转向凯。「没关系，罗伯特，」她说，「这两位先生也知道任务了。」她转回头面向维纳队长。「请容许我介绍伦敦警察厅的莫彻森督察。」
维纳队长倾向桌面，伸长手和凯握手。「幸会，督察。你同事刚才告诉我真实情况了。希望楼下的弟兄们没对你太失礼。」
这一、两年以来，凯已经练就在出其不意被人用不同化名引介时，仍然面不改色的熟练本领。这次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轻松愉快地和队长握手。「不用担心，队长，他们只是在善尽职责。」
「现在我们要维纳队长帮忙，想办法离开这座警察局，并且甩掉任何追兵。」艾琳说。
她意识到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流逝，每过一分钟，维纳队长被语言植入的错误认知都更可能失效，而他会想起来她只是对他秀出一张随手拿来的广告传单。
「莫彻森，你有什么想法吗?」队长转头看着凯问道。
「老实说，我的想法和她一样。」凯指了指艾琳，「我们得离开这里，而且不能被看见。」
「你们摆脱跟踪者最简单的方法可能是去地铁站。」队长深思地说。「好吧，我们这么做。多林斯，你去找两个口风紧的弟兄，叫他们开一辆车到后门。挑有深色玻璃窗的车。然后你带我们这两位客人走后面的楼梯下去，让他们在记者追上去前快速上车。接着那两个弟兄送他们去，噢，譬如说东宾州车站好了，他们在那跳上地铁。转几次车，你们应该就能甩掉任何跟踪者了。这办法还可以吗，莫彻森、小姐?」
「非常好，」艾琳诚挚地说，「谢谢你，队长。我知道我们让你的立场相当尴尬，很感激你出手相助。」
看起来她欣然同意再加上凯频频点头，使得维纳队长受到了安抚。「去办吧，多林斯。」他指示，「你们二位还有任何问题想问吗?」
艾琳瞥向凯，他耸耸肩。她正准备跟着耸肩，突然想起一件事。龙族很擅长做很多事，但一般而言「低调」不在其中。「这一个月来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人刚来到城里?」
队长喷笑。「这里可是纽约，大家都跑来这里，就连伦敦警察厅探员也不例外。」
「他们可能自称是外国贵族或王室成员，」艾琳锲而不舍地说，「而且他们挥金如土。」
他皱着眉头思考。「经妳这么一说……」他扳着手指数算。「有一个男的住在广场饭店，说他是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王子，但他不是。他在策画一场骗局，声称他只是要一笔钱来取回他珍藏的艺术品。我们下星期就要逮捕他了，也许更快一些。还有一个家伙住在五十五街的瑞吉酒店，他从两星期前便一直待在纽约。他倒是没自称是什么皇亲国戚，但是养了好几头狼当宠物，还喜欢在百老汇大道和城里到处遛牠们。严格说来这没有违法，但有些焦虑的市民对我们提出抗议。」
艾琳看到凯瞇起眼睛。「那后来他就得把狼关在家里了吗?」她不经意地问。
维纳队长用拇指摩擦其他手指，这是全球通用的手势，代表现金。「有钱能使鬼推磨，百老汇大道有一大票人决定他们能接受与狼一起生活。当然，那些狼很守规矩。不过妳问我有哪些钱多到花不完的外来大人物，我想到的就是他。」
艾琳点点头。「感谢你提供的信息，不过我更关心有谁可能认识真正的珍奈特‧史密斯。」
「我还是觉得你们出城去会比较安全。不过既然妳已经决定了。至少等我们把你们两个弄上地铁，你们就会……」
「不再烦你了?」艾琳试着接话，「变成别人的问题?」
「小姐，就算你们不给我找更多麻烦，我已经有够多事要操心了。」他在桌子抽屉里翻找。「来，这里有地铁代币。你们两人都要随身携带几个，那样你们就能直接通过验票闸门上车了。」
他们等着多林斯回来的时候，队长和凯闲聊，他探问伦敦警察厅的细节，显然比较乐于与男性警察打交道。凯尽力响应，艾琳则松了一口气，隐入背景。她拿起报纸翻阅，试着掌握当前的社会动态。即使报纸是黑白印刷，报导内容却是色彩缤纷──丑闻、帮派犯罪、电影消息、禁酒游行和这座大城市里其他娱乐性十足的生活百态。
小故事聊到一半，队长突然弹了个响指。「该死，我忘了一件事。他们还在楼下移交你们的行李箱。如果我叫他们把行李箱送上来，有人会察觉异状的。行李箱里有你们要的东西吗?」
艾琳摇摇头。「没什么重要物品。」唯一重要的东西是她手提包里的钱和凯的皮夹，还有戴在她脖子上的吊坠盒里伊瓦里斯特的名字。
「连一个家伙都没有?」队长想起他讲话的对象不是美国人，「我是说，手枪?你们出门不带武器吗?还有衣服呢?」他的语气有一丝迟疑，好像他在和脑海深处还没有完全浮出的想法对抗，但那想法已经提早送出颤栗来示警了。
艾琳吞了吞口水，喉咙突然很干。语言的效力开始消退了。「整个行动的重点是不引人注意，」她冷静地说，「我们不打算涉入枪战，即使警方确实锁定我们。在你的认知里，这个说法合情合理，能够解释任何矛盾之处。」
队长坐在椅子上，身体晃了一下。「好吧，」他恍惚地说，「当然，很合理。」
艾琳在刚开始萌芽的头痛中感到一丝愧疚，她以前从未像这样在同一个人身上反复使用语言。她希望自己没有不小心对队长造成什么伤害，他只是在善尽职责而已。
幸好多林斯来敲门了。「队长?」他喊道，「都准备好了。」
「谢谢你们大力相助。」凯说。他很快地和维纳队长握握手。「保持联络。」
「小心别惹上麻烦。」维纳队长振作了一下，说道。艾琳怀疑他很想加上一句「最好离我的城市远一点」，但他闭着嘴把话吞回去，只是挥挥手让他们往门外走。
多林斯快步带他们走下后侧的楼梯。「到了楼梯底之后，」他喘着气说，「我们直接出门，你们坐进在那里等的车子。」
「好的。」艾琳回应。他们越快离开这座警察局、脱离他们的雷达越好。
□
几分钟后，他们回到警车后座，不过这次是乘客，而非犯人。车子深色玻璃窗外的城市正热闹，明亮而欢快，充斥着各种活动的声音。虽然这座城市与韦尔的伦敦只相差大约三十年的发展(而且没有飞船)，但衣着、态度、车窗外混杂着的各种人物，包括他们的动作，都和伦敦截然不同。纽约有自己的步调：行人利落地迈开大步，车流发出刺耳的咆哮，整个地方都忙碌而生气勃勃。
轮胎摩擦路面，喇叭尖声嘶吼，人们大声嚷嚷。虽然理论上这辆车正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地铁站，实际上却得和路上的交通搏斗。非常繁忙的交通。这让艾琳有机会和凯更新目前状况。
前座那两个警察显然已接到命令，不要问一些不方便的问题，这表示凯和艾琳可以在后座不受打扰地交谈。为了避免隔墙有耳，他们用中文对话。当然，这件事本身就会被视为可疑行为而回报给维纳队长，不过等到他确实接获报告时，他们已经远走高飞了。希望如此。
「狼是怎么回事?」艾琳问。
「我先前没有想到，」凯承认，「不过青松确实因为养狼当宠物而出名。」
艾琳叹口气。「我猜他养的比较可能是流着口水的吃人猛兽，而不是训练有素、可能在公开场合向他撒娇的那种狼吧。」
「龙族贵族养狼是因为他想要狼，而不是玩赏犬。」凯指出，「如果他以养吉娃娃出名，那又完全不一样了。」
艾琳容许自己幻想让哪一种宠物啃她的脚踝比较悲惨，然后又把自己拉回现实。他们显然和这场竞赛的两名选手之一同在灾难现场。这表示她和凯可能朝查出真相又更接近了一点，那很棒──尤其是时间正像沙子从她指缝间溜走──但也表示可预期的危险等级又升高了。「但如果那是青松，他为什么要带着狼群招摇逛大街?」
「妳这话有点浮夸，」凯说，「听起来像妖精会做的事。」
「狼群。」艾琳竖起一根手指。「公共街道。」她又竖起一根手指。「这两者并不搭。如果他只是带牠们出来散步，让牠们活动筋骨，那很好，但看起来不太有说服力。即使那是真的，他为什么会和伊瓦里斯特同时在纽约?看起来一点都不妙。」
「确实。」凯不太自在地赞同。「但有可能……」
「有可能怎样?」
「有可能他们是朋友，像妳和我这样。」他轻触她的手。「我知道大图书馆承担不起正式结盟的形象，但是朋友之间的行为该另当别论吧?如果他们真的是朋友，也许我们甚至可以有点同情心?」
艾琳多希望能直接附和他。
但她不能。「如果只是单纯的友谊，」她说，「请注意，我是说『如果』，那他还是闯了大祸。我可以、也会同情他，但那不会改变我必须做的事。我们讨论过这个，后果太严重了。如果他做出不当行为，即使是出于友情，他还是错了。」她知道自己的话很无情，也在凯眼中看到愤怒，但她不觉得有必要收回。「凯，伊瓦里斯特和我是图书馆员，我们的特权是用责任换来的。他该要了解这一点才对。」
「那如果他不认同呢?」
「我会听听他的说法，依此判断该做什么决定。」她两手一摊。「我们不知道，只是在推测。我们只知道他不是奉大图书馆之命来到这里。这是龙族内部政治最高等级的事务，如果伊瓦里斯特把大图书馆牵扯进去，他得负责。」
如果我搞砸了，这念头在她脑中冷冷地掠过，我也得负责，而且为了保障大图书馆的安全，要承受必要的所有责怪。铤而走险豪赌一把的，不是只有伊瓦里斯特。
「先等一下。」凯忽然说，转头朝窗外张望。他切换回英语。「警官!那辆车在跟踪我们吗?左后方那辆绿车?」
艾琳转头，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但她过了一下才找到那辆车。她原本没注意到──它淹没在车身很长的车辆及笨重的出租车间，要不就是被上下都挤满人的双层公交车给遮住。她还不习惯判断这地方的节奏，或是看出哪里异常。
坐在前方右侧座位的警察咒骂一声，踩下油门。「一定是那些该死的记者还是追上来了。抱歉，女士、先生，我们一到地铁站，你们就要拔腿狂奔了。」
「还有多远?」艾琳问。
「转过这个路口就到了，女士。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艾琳说。她伸手从手提包里拿出几张十元美钞，向前递到已伸出来等着收贿的手里。「谢谢你们帮忙。」
车子飞快转过街角，吱地一声停在人行道旁。凯几乎在车子还没完全煞住前就爬下车，并且替艾琳拉着车门。她跳下车时，看到绿车在车流中弯来绕去穿出，开到他们后方。
它的车窗摇下来，某种金属物在阳光下反光。
凯扫向她的腿让她跌在人行道上，自己扑在她身上保护她，同时最初几发子弹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