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阳台是坚硬的石材，和饭店其他部分一样用的是大理石。阳台上还设有沉重的锻铁雕花护栏，防止任何理论上想自杀的人跨出边缘。
整体而言，艾琳觉得爬下饭店外墙还是稍微比待在房间里愉快一点。至于精确来说究竟愉快多少，则很有讨论的空间。
她探出阳台边缘张望时，看得到正下方还有另一座阳台。问题只在于要怎么从这里到那里。理论上来说，这不比在学校做过的数学习题更难缠，两者同样牵涉到向量、角度和距离。而就实务层面来说，失足摔死是个要考虑的问题。
她早就知道，拥有强大的自欺能力和忽视不愉快现实的能力，总会在某个时候派上用场。
艾琳用脚脱掉鞋子，探出上半身把鞋子丢到楼下的阳台上。然后她爬出铁栏杆。
下方第五大道的喧嚣猛然往上冲，威胁着要让她不能专心。汽车喇叭声、轮胎摩擦声、嗡嗡的说话声，甚至还有远处俱乐部或广播丝丝缕缕的音乐声，遥远得就像鸟鸣……
套房内，一声狼嗥被快速的两声枪响打断。
艾琳吞了吞口水，她的喉咙很干。二楼，把这里当成二楼。她压低身体，弓着背攀在护栏外侧，慢慢把手移到尽可能靠近阳台边缘的位置。然后深吸一口气，松开脚，让身体自然下垂，只靠双手悬吊在第五大道上方。
楼下阳台的地板，离她大概三公尺远，这是她在惊恐中粗略的估算。还有，当然，她是挂在它的范围以外，而不是直直掉落就好。这种事凯比她要强太多了。
她刚脱离的阳台上传来一声大叫。「不在这里!她一定跳楼了!」
「不，等一下。」另一个声音说，那人很有观察力，真是帮倒忙。「我看到她的手了，她挂在──」
没时间了。艾琳把身体往前荡，恐惧在她腹中集结;然后再往后荡，好像她在用体操馆的器材做运动──她始终记不住那些装置的名称，是绳索还是吊环还是双杠?──接着再往前荡。她趁着上方还没人能抓住她的手之前，便松手坠落。
这次坠落延续的时间够长，足以让艾琳把最坏的可能想过一遍，同时又快到在她来不及再想一遍时，她已掉在阳台上。她重重跌在地上，顺势往前滚，双手抬起护住头。接着她撞破这一层的落地窗，发出响亮的玻璃碎裂声，声音大到楼上的阳台都听得到。
她刚刚闯入的房间灯火通明，不过实际上没见到半个人。浴室传出一声尖叫。「救命啊!救命啊，有贼!」
艾琳本想大喊一些安抚的话，但她不能说话。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情况下她也想不到什么安抚别人的好说词。她踉跄站起来，抖掉洋装和大衣上的碎玻璃，并穿回她的鞋子。该是拔腿就跑、不停跑的时候了。
外头的走廊上空无一人，艾琳一时以为自己已全身而退了。这时她听到狼嗥声。
电梯或楼梯?这是场赌注。看到电梯门在她前方开启，让她下定决心。她冲向电梯，逆向挤过从电梯里出来的旅馆客人，硬是卡进电梯。电梯里只有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饭店男侍，他几乎是个青少年，全身上下最醒目的是他的帽子、钮扣和喉结，他讨好地对她微笑。「女士，我能为您服务吗?」
往下，艾琳用手势表示。她担心这还不够明确，还焦急地指着男侍身旁巨大的控制杆。
「别担心，女士。」年轻人热心地说，并朝他旁边两个控制杆其中一个伸出手。艾琳在记忆中爬梳当前电梯科技的状态──一个控制杆管门，另一个控制杆管上下。「我们这里有全纽约最棒的电梯──」他听到尖叫和嗥叫声，没把话讲完。「我的老天爷，那些狼跑出来了!」
四头恐狼朝着电梯奔来。饭店客人都急急地让开，猛敲离他们最近的房门。男侍则只是呆站原地，嘴巴微张，吓傻了。
艾琳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一把抓住刚才那男侍要拉的控制杆，并用尽全力去扳。电梯门顺畅地滑出，在狼群逼近的鼻子前砰然关闭。牠们受阻而发出的嗥叫声透过关闭的门隆隆地传进来。
男侍脸色煞白。「我们得报警。」他结结巴巴地说。
艾琳更关心眼前的安危。她得假设狼群知道的事，青松也会知道。也就是说他知道她在电梯里。青松不会放狼群乱攻击普通人。但她并不想知道一群狼究竟会用什么方法阻止她逃走。根据青松的情绪，她怀疑牠们至少会断她的脚筋。
「别担心，女士。」饭店男侍说，他已设法回过神来。他拉了一下身旁另一个大控制杆，电梯开始缓缓下降。门上方有个宽指标，类似时钟指针，中间有个洞，正沿着弧形的楼层数字滑动。「您吓到说不出话了吗?唔，我们只能往一个方向走。一旦把您送到一楼，我们就会找警察来。我奶奶她老家在欧洲，她说一旦让狼尝过血腥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牠吃子弹……」
艾琳默默点头，看着上方的指标一个接一个滑过楼层号码。十。九。八。七。
这时电梯突然停住，灯光熄灭。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慌乱扼住艾琳的喉咙。黑暗似乎由四面八方把她包住。她朝墙壁伸出手，发现墙还在而愚蠢地松了口气，然后她迫使自己在恐惧中思考。电梯不会直线下坠，真的不会。嗯，应该不会。
她伸手到大衣口袋里。帮派分子给她搜身时，她唯一设法藏起来的东西是眉笔──他们并不在意这女人的化妆用具──不过这让她能够写字。要是她能看见自己在写什么的话。
男侍站的位置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喀嗒一声。接着手电筒的光线便切穿黑暗。那一圈冷光向上移到弧形的楼层号码，艾琳看到指针卡在六和七之间。
这是怎么回事?她迅速写在电梯墙壁上，然后让男侍转过身来看。
「一……一定是机械故障了，女士。」他结结巴巴地说，「不过别担心，我相信管理部门很快就会找人修正问题，然后他们会把我们降到下一层楼，再让我们出去……」
艾琳发现对方一再重复要她不必担心眼前的状况，几乎要把她惹火了。她逼自己集中精神。如果她做好最坏的打算──她的确做了最坏的打算──那么是楼上追捕她的人让电梯停在两层楼之间。这么一来，他们只要等着电梯门被打开，就能瓮中捉鳖。
这表示她得先离开电梯。紧急出口在哪里?她在墙上草草写下。
男侍的目光背叛了他，瞟向天花板。「真的没有这个必要，女士。我们留在这里要安全得多，真的。您不用担心电梯会坠毁之类的。」
那在她担心的事项中排在最后。不过对某些人来说那可能是非常方便的解决之道。死掉的图书馆员不会说话。她会死于悲剧性的电梯意外。真遗憾，但人生难免有意外……
黑帮在追杀我，她在墙上写下。如果他们逮到我，会杀了我。她评估了一下这个男侍的道德观，试着加上一个有独特魔法的词。求求你。
男侍的迟疑明摆在脸上，但他还是慢慢点头。「好吧，女士。天花板上有个开口;我们应该能够爬出去，但我不确定我们两个谁有办法构得着──」
艾琳没等着征求他的同意，上前一步，不顾男侍惊呼并试着后退，便牢牢地抓住他的腰部，把他抬向开口。幸好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不一会儿她听见他在打开扣环。
「这好重啊，女士……」
艾琳听到他在喘气，然后咚的一声。她抬起头，看到他已经把板子解开并推高。现在在电梯顶的优雅木板上出现一个黑洞，手电筒摇摇晃晃的光束像光环围绕着它。灰尘由洞中飘落，空气里弥漫着油味。
男侍在艾琳的支撑下把自己撑上去，他的脚擦过艾琳肩膀，在她的大衣上留下污渍。当然，手电筒也跟着他一起上去了。「我不确定我能把妳拉上来，女士……」他嗫嚅。
她跳向天花板的开口边缘，用力抓牢，然后喘着气一撑，把自己撑了上去。她以前的体操教练或许会为她的努力赏她几分，不过更会因为缺乏优雅而扣几千分。但总之她是上去了。
黑暗的电梯井里布满油腻的缆线和灰尘。手电筒光束隐隐照出在他们上方一百八十公分处有两道电梯门，那一定是刚才经过的七楼。
她意有所指地指着上方。
「如果没有电梯，我们不该打开电梯门。」男侍细声说。他看起来真是可怜兮兮。
艾琳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开始爬。弯曲的缆线之间有足够的下手处，让她能把自己拉到与墙上紧闭的门同等高度处。她把握机会很快地向可能在听并且不是完全漠不关心的任何神明祈祷，并且朝门伸出手，一手拿着眉笔，另一手攀住缆线。请让追杀我的人待在下面那层楼……
门，打开，她在近乎黑暗中写道。
门服从了，金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门的另一边没有人。
「圣母及所有天使在上。」电梯男侍喃喃道。不过他没有抱怨，七手八脚地爬上缆线，跟在艾琳后面钻出打开的门。「女士，我不想表现得忘恩负义，可是……」
艾琳点点头。她很快地对他竖起大拇指，接着便冲向楼梯。
一楼万头攒动，人群朝各个方向乱跑，气冲冲地索讨答案。艾琳运用手肘通过人海。她能听见狼群在楼上，牠们迟早会锁定她的气味。只要能招到出租车或偷到一辆车，她就能斩断自己的行迹。但是凯和伊瓦里斯特被抓了吗?如果是的话，她得拆了纽约多少区域?
狼群越来越大声了。艾琳踉踉跄跄地走到人行道上，到处寻找出租车。
一辆都没有。
倒是有警车。
一小团警察，或不管当代惯用的量词是什么──一组?一队?──正排成楔形队形，为首正是维纳队长。某种邪门的巧合使他在艾琳出现时刚好抬头看，他马上用手指着她。她能颇为清晰地听到他在喊：「抓住那个女人!」
艾琳衡量是要回到饭店里还是被拖到警察局。警察局胜出，毫无疑问。她举起双手。
「妳有什么要辩解的吗?」维纳队长挖苦地问道。
艾琳耸耸肩。
「那么，小姐，在我们解决狼的小麻烦之前，我们会先让妳待在我们的快速应变车上，之后再带妳一起回局里。这次妳要回答我所有的问题。」
艾琳后退。她一点都不想被锁在警车上，待在狼或是牠们的主人附近。
「妳的舌头被猫叼走了吗?」维纳队长问，「妳之前可不是害羞到不敢说话的人。」
艾琳摸了摸喉咙，试着用手势表达她正深受短暂而严重的喉炎之苦。她使出浑身解数装出可怜样。
不幸的是，这招似乎不见效。维纳队长显然已在一天之内被耍了太多次。「比特斯、强斯，你们给她铐上手铐，坐在她旁边──」他开始下令。
这时狼群冲出饭店。人群尖叫，四散奔逃。现在只有四头狼，但牠们的口鼻部和毛上都染着血。
维纳队长还算是称职的警察，看得出逼近的狼群是更严重的威胁。「开火!」他大叫。
艾琳趁他转移注意力，沿着第五大道狂奔。
狼群像海水遇到防波堤一样分开，绕过警察──追她。
车流挟带着金属、橡胶和废气急速通过街道。她前方逃离暴冲狼群的人都争先恐后地钻进离他们最近的门。这个纽约的建筑有如远山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让她被它们的阴影彻底笼罩。她急切地四处张望寻找生路。第五大道中央的车流有如一道难以穿越的屏障，而她经过的每扇门都关得严严的。
艾琳正朝着博物馆大道及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走，她知道自己可能把狼群直接带去凯和伊瓦里斯特那里。她要一个能躲藏的地方，但是在狼群嗥叫声中，商店的门在她眼前砰然关闭，也没有出租车回应她焦急的挥手。
狼群再度嗥叫，声音似乎近在身后。艾琳抗拒着想回头看看牠们有多近的冲动。
这时有个东西由后方撞上她。她整个人摔向地面，全凭受过的训练才顺势滚了一圈，并举起手肘来反击。她的手肘打到某个东西──大概是狼──不过接着就有上下两排利齿牢牢地叼住她的前臂。力道不足以穿透她的皮肤，不过牠让她知道那绝对是可能的结果之一。
有一头狼半个身体压在她身上，眼睛带着非人类的智慧盯着她，嘴巴含住她的手臂。其他狼则聚在周围，等待。
艾琳拚命想恢复说话能力。即使是普通的话语也够用了。她可以试着争辩、撒谎、承诺、诱哄、哀求──她甚至可能试着说「求求你」。不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车流经过她身边，没有一辆停下来。
艾琳抬头看着夜空，让自己放松。她带着病态的好奇想着狼群是否会把她一路拖回瑞吉酒店，如果是，牠们会叼她的腿、手臂或颈背。还是牠们期望她自己走。以后者而言，牠们可有得等了。
「他们在那里!」瑞吉酒店的方向有人喊道。答案揭晓。如果狼群拖不动她，人类仆人可以，而且没有人会插手……
一辆车停下，发出尖锐的煞车声，紧接着其他车辆猛按喇叭表示抗议。伊瓦里斯特的嗓音切过所有噪音。「狼，离开她!」
叼着艾琳手臂的狼松开她，牠低吼一声退开，困惑地甩着头。其他狼也后退了一两步，因为抗拒着接收到的命令而动作迟缓。艾琳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突然间有了希望而转头察看。
伊瓦里斯特和凯正匆匆爬出出租车。伊瓦里斯特穿着衬衫，手里抱着好几个被裹在他外套里的方形大物体。凯大步朝她走来，他身体的所有线条都传达出愤怒，狼群一看到他都压平耳朵咆哮。
「趴下。」凯说。他弹了一下手指，指着地面。
狼群不理会他的指令，再度围绕着艾琳，喉咙深处发出阵阵低鸣。
「你们在威胁我的东西吗?」凯的眼睛在路灯光芒下像红宝石闪烁。鳞片图案像蕨形的霜沿着他白中带蓝的手部和脸部皮肤蔓延，他的指甲映着光，像珠宝一样晶亮。「你们在挑战我吗?」
木已成舟。凯公然让自己涉入这件事了。艾琳对于自己获救满怀感激──她无法形容有多感激──但这是她最想避免的其中一件事。
「殿下!」艾琳转身。是胡，还有两个跟班。那两个帮派分子都已拔枪。「这件事不必演变成冲突。您涉入青松大人的私人事务，不过他愿意不追究，并归还您的财产──只要您交出与您同行的男人。」
「他受到我的保护。」凯毫不迟疑地回答。「你的主人得叫他的狼退下，并且立刻交回我的同事，否则我要他的人头。」
「如果她死了，那么做也没有好处。」胡回答。「而且您和他战斗是否能胜出仍是未知之数。我提议协商，殿下。否则双方都很可能会蒙受一些损失。」
凯迅速瞥向艾琳。「妳说呢?」他问。
到了现在，艾琳已能准确地看出胡有多精明──若不是他预测能占上风，不会提议大家坐下来谈。除非他是在争取时间让青松和金芝能赶来。而她根本无能为力警告凯。
但她并不是全然无助。
同样重要的是，那两条龙正盯着对方，像泰国斗鱼一样把彼此视为主要敌人。就连青松的狼都看着凯，而不是艾琳。
艾琳摸了摸喉咙，尽她所能表达：我不能说话。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凯质问。
「您认为呢?」胡回答，「您也看得出来，她够健康。但如果您希望她原样回到您身边，殿下，我们得谈条件。」
艾琳对到伊瓦里斯特的眼神。他站在凯后方几步，仍然抓着包裹不放。他回看艾琳，然后扬起一眉。那动作和讲话一样明确地表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只要他们能解除狼的威胁，胡就无法扣住艾琳──也无法操控凯。趁着凯和胡继续对话，艾琳指着人行道，再指指围着她的狼。然后她掌心朝上，手指朝内作出抓握的动作。
伊瓦里斯特很轻微地点点头。当凯再度开口准备说话，伊瓦里斯特像聊天一样自然地说：「人行道，固定住狼。」
混凝土像油一样安静而滑顺地向上涌起，在狼群的腿边升高几公分，把牠们锁定在原位。艾琳已经动了起来，她死命地迅速冲向狼群之间，牠们错愕地呜咽，根本来不及咬她。
狼群愤怒地嗥叫，她跌跌撞撞地前进，凯上前一步接住她。他把她推到自己身后，然后转头，得意地望着胡。「不用谈条件了。」
「不用谈条件了?」胡说，「殿下，您现在是能挡子弹吗?因为我认为您的图书馆员们仍然不堪一击。」
「而我认为你的好运用完了。」伊瓦里斯特紧紧抱住那包书，用力到手都在抖，但他上前一步站在凯身边。「你想知道我能对那些枪做什么吗?我能对你做什么?」
这时候突然有一道强光划过天空，把夜晚给撕裂。路灯闪了一下便熄灭了。瑞吉酒店的顶端被冲破，石材和阳台有如蛋壳碎裂，两条龙彼此交缠穿过破口升上夜空──一条是燃烧般的金色，另一条是墨绿色，两条龙都狂暴地撕抓对方。
他们混杂的吼叫声掠过天空，在全纽约震颤，现实也为之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