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四九 华盛顿特区
那座放奖杯的高大玻璃柜，很久以前是用来当书柜的。这从很多小地方就可以看得出来。比如，层架上的金属装饰已经有好几百年历史，可是玻璃门上的铰链和小锁却是几十年前才装上去的。玻璃门框用的是樱桃木，可是柜子本身却是橡木制的。曾经有人在柜子上涂了好几层染料，想掩饰这种差异，问题是，木头的纹路一看就知道不一样，而且颜色也不太对。这种小地方，行家一眼就看穿了。
唐诺纪尼众议员分析这些迹象，并不是有意想追查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注意到，很久以前有人大力整顿过这个地方，腾出了很多摆设的空间。很久以前，有一段时间，参议员的接待厅里曾经摆满了必备的法律典籍，现在已经所剩无几。如今，那些厚厚的砖头书只能默默盘踞在玻璃柜的阴暗角落里，无人闻问，书背上皱纹遍布，老旧的皮封面上满是剥落的痕迹，有如被太阳晒伤脱落的皮肤。
接待厅里还有另外几个纪尼的同僚，多半是刚上任没多久的菜鸟众议员。他们走来走去，完全静不下来。他们都跟唐诺一样，很年轻，无可救药的天真，相信自己即将在国会山庄里掀起风云。在国会山庄里，历任的众议员都曾经同样的年轻，同样的天真，而结果也都是同样的一事无成，但他们都自信满满，认定自己一定能够超越前任，完成前任做不到的事。
此刻，他们在这里，是为了等着轮流晋见瑟曼参议员。他们都是乔治亚州的众议员，而瑟曼是他们乔治亚州的大人物。他们一边等，一边紧张兮兮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唐诺忽然觉得，他们活像一群传教士，等着排队晋见教宗，亲吻他手上的戒指。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出神的看着玻璃柜里的奖杯，而他旁边那位亚特兰大市的众议员一直喋喋不休，似乎正提到他们那一区的疾病防治中心。
「──他们的网站上公布了一份非常详细的手册，教大家怎么做准备，怎么应付……呃，怎么应付活尸入侵。活尸，真他妈见鬼了，防治中心跟真的一样，搞得一副世界末日快到了，我们会开始人吃人──」
唐诺拚命憋住笑，可是又担心旁边那个人会从玻璃门的反射看到他的表情，于是赶紧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分别是瑟曼参议员和历届四任总统的合照。每一张照片里，他的姿势和握手的样子都一模一样，背景也都是同样的一面国旗和巨大的国徽。照片里，总统换了又换，可是参议员的样子似乎没什么变，唯一的差异是他的头发从几丝斑白变成白发苍苍。照片里，几十年过去了，而他好像毫不在乎，永远显得那么从容。
那些照片摆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很没价值，很做作，很虚假。照片里的人，都是地球上最有权力的人，可是在照片里，却个个活像路边广告的人形立牌。
唐诺不由得笑起来，旁边那个亚特兰大市的众议员看到了，也跟着笑起来。
「很好笑对吧?活尸。笑死人了。不过，你不觉得这有点怪怪的?防治中心没事搞这种手册干嘛?除非──」
唐诺很想跟那个众议员解释，说他刚刚并不是在笑这个。他很想叫他看看那些照片，看看历任总统的表情，看他们那种笑容，而照片里的瑟曼参议员，表情却截然不同，那模样彷佛他根本不屑站在总统旁边。看着照片，你会感觉历任总统都心里有数，知道谁才真正是权势最大的人。历任总统都知道，等自己下台很多年之后，旁边那个人依然会大权在握，屹立不摇。
「──那玩意儿感觉上像是在建议大家要做好基本的居家安全，比如叫你家里要准备球棒、手电筒和蜡烛，你不觉得吗?以防万一。万一活尸上门，你可以拿球棒敲烂他脑袋──」
唐诺掏出手机，看看上面的时间，然后瞄瞄接待厅的大门，心想到底还要等多久。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转回头去看玻璃柜，看着架上的一套军服。军服折得工工整整，简直活像日本折纸艺术作品，左口袋上挂了一排勋章，而袖子也刻意折成某个角度，用大头针固定，凸显出袖口的金黄镶边辫带。军服前方摆了一个特制的木架，上面陈列了几枚外国钱币。那些都是在海外工作的男女部属送给他做纪念的，向他表达敬意。
这两样摆设具有重大意义，分别代表两种战争。军服象征的，是参议员年轻时参与的战争，钱币代表的是目前面临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战争。现在，参议员老了，更有智慧了，他派遣部属到海外去，就是为了消弭这场战争。
「──我知道这种事听起来很荒谬，不过，你知道狗得了狂犬病会怎么样吗?我的意思是，病毒对狗的身体究竟造成什么──」
唐诺凑近玻璃柜，仔细打量那几枚钱币。每一枚钱币上的数字和文案都不一样，分别代表一个派驻在外的团队，或者，说不定是部队?他有点忘了，不过，他妹妹夏绿蒂应该很清楚。夏绿蒂目前就在海外的某个地方，在战场上。
「嘿，你都不会怕吗?」
这时唐诺才意识到那个众议员是在问他。于是，他转头看着那个喋喋不休的家伙。那个人年纪和唐诺差不多，大概三十五、六岁。在那个人身上，唐诺彷佛看到了自己的翻版，头发越来越稀疏，不知天高地厚的胆子，还有一种逐渐步入中年的悲哀。
「你是问我怕不怕活尸?」唐诺忍不住笑起来。「不会耶，好像没什么好怕的。」
那众议员立刻凑到唐诺旁边，眼睛也跟着瞄向那套军服。军服直立挂在架上，看起来气势恢宏，彷佛有个身材魁梧的军人正穿着那套军服站在他们面前。「不是，我是问你怕不怕见参议员?」
这时候，接待厅内侧的门忽然开了，里面传来嘈杂的电话铃声。
「纪尼众议员?」
门口出现一个年纪很大的女秘书，身上穿着白上衣和黑裙，高挑的身材看起来像运动员。
「瑟曼先生要见你了。」她说。
唐诺拍拍那位众议员的肩膀，然后朝门口走过去。
「嘿，祝你好运。」那个人嗫嗫嚅嚅嘀咕了一句。
唐诺微微一笑。他忽然很想转身告诉那个人，他和参议员很熟。他还在学走路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参议员了，参议员是看着他长大的。不过，他还是按耐住没有说出口。其实，他还是会紧张的，只不过原因不一样。
那是一扇厚重的橡木门，上面有厚厚的镶板。他走进门，里面就是瑟曼参议员的圣堂。此刻，他感受到某种压力，然而那并不是像走进某个人家里，要接人家的女儿出去约会的那种紧张。此刻，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压力。现在他自己也已经是国会议员，而他要进去见的人，是一位参议员，说起来，两个人是国会同僚，地位平等，然而，当他面对瑟曼时，他依然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小孩。
「跟我来。」那位秘书说。她带唐诺穿过两排宽阔的办公桌之间形成的通道，每张桌子后面都有人忙着接电话，十几部电话铃声此起彼落。男助理西装毕挺，女助理穿着整齐利落的套装，每个人都是左右开弓，两手各抓着一只话筒。从他们脸上那种嫌恶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忙得人仰马翻。
唐诺从一张张办公桌旁边经过的时候，暗暗伸出一只手用指尖轻触桌面。是桃花心木。这里行政人员用的办公桌，比他自己的办公桌还要高级。另外，这里的装潢也是富丽堂皇。地上铺着长毛地毯，墙壁上缘的装饰木条精雕细琢，古色古香，天花板是古典瓷砖，点缀着水晶灯饰。
他们一路穿越人声嘈杂的助理办公室，走到最里面。那里有一扇镶板门。他们快到门口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众议员米克韦伯从门里快步走出来。他全神贯注低头看着手上的档案夹，没有注意到唐诺正朝他走过来。
唐诺立刻停下脚步，等米克走上前来。米克是他的同事，也是老朋友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问：「嘿，还好吧?」
米克抬起头看到唐诺，赶紧阖上手上的档案夹塞到腋下，然后朝唐诺点点头。「还好，还好。还蛮顺利的。」他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害你等那么久，老先生就是不肯放过我。」
唐诺笑起来。他不难想象。当初米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当选众议员，因为他又高又帅，浑身焕发出无比的自信和群众魅力。唐诺曾经开他玩笑说，米克这名字实在太鸟，要不然，他选上总统都不是问题。「还好啦。」唐诺伸出大拇指反手指向背后的门外。「正好利用这个时间交际交际。」
米克咧开嘴笑起来。「那倒是。」
「好啦，我先进去了，回头再跟你聊。」
「好啊。」米克拿手上的档案夹拍拍唐诺胳膊，然后就朝门口走过去。这时候，唐诺注意到参议员的秘书正盯着他，于是赶紧追上去。她挥挥手，看着他走进灯光昏暗的办公室，然后帮他关上门。
「纪尼众议员。」
保罗瑟曼参议员就在办公桌后面。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一只手，露出一抹微笑。那种微笑，是唐诺很熟悉的，从小看到大，每当他出现在报纸上或电视上，永远都是那副招牌笑容。瑟曼应该已经七十岁了，就算还不到七十也快逼近了。但尽管如此，他依然保持着昔日的军人体魄，就算穿衬衫打领带也掩盖不了他虎背熊腰的魁梧身形，粗壮的脖子。他满头白发，但整齐利落的发型看起来却像刚入伍的新兵。
唐诺走进幽暗的办公室，握握瑟曼的手。
「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瑟曼先生。」
「来，坐，坐。」瑟曼放开唐诺的手，指着办公桌前面的一张椅子。唐诺乖乖坐下。那是一张色泽鲜艳的红色皮椅，扶手上的金属扣饰乍看之下像是钢条上的一排铆钉。
「海伦还好吗?」
「海伦?」唐诺下意识伸手拉直领带。「她很好。她在我们萨瓦纳的老家。上次在我就任众议员的接待会上，她终于亲眼见到你。她很开心。」
「你太太非常漂亮。」
「谢谢你，瑟曼先生。」唐诺拚命想放松心情，可惜没什么用。天花板灯都亮着，然而，整个办公室却笼罩在一片昏暗中。窗外黑压压的天空，浓云密布。万一下雨，等一下他就得走地下道回办公室。他痛恨走地下道。尽管地下道铺着地毯，挂着吊灯，但他依然感觉得到那是地底下。在华盛顿特区，每次走进地下道，他总觉得自己很像一只在下水道流窜的老鼠，感觉天花板彷佛随时会塌下来。
「怎么样，干众议员，到目前为止还习惯吧?」
「很棒的工作。忙，不过感觉很好。」
接下来，他本来想问瑟曼，他女儿安娜最近好不好，但还来不及开口，门忽然开了，那位秘书走进来，手上拿着两瓶矿泉水。唐诺跟她说了声谢谢，伸手去扭瓶盖，发现瓶盖已经开了。
「希望你还不至于忙得完全没时间，因为我有一件事想找你帮忙。」瑟曼忽然挑起一边的眉毛。唐诺喝了一口水，心里有点好奇，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学得会。这种单边挑眉毛的本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他几乎忍不住想跳起来拍手喝采。
「我当然抽得出时间。」他说。「当初要不是你帮忙，我恐怕连党内初选都过不了。所以，既然有机会为你效力，我当然赴汤蹈火。」他摆弄着放在大腿上的水瓶。
「米克韦伯你应该很熟吧?你们两个好像都是斗牛犬，对吧?」
唐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瑟曼说的斗牛犬，是他们乔治亚州立大学的吉祥物。他们学校的棒球队，就叫斗牛犬队。不过，他自己对打棒球并不怎么热衷。「对啊，斗牛犬加油加油加油。」
他心里暗暗嘀咕，但愿没有喊错口号。
瑟曼微微一笑，弯腰凑近唐诺，桌子上方的灯光洒在他脸上，这时候，唐诺忽然注意到瑟曼脸上出现一条条细微的阴影。那是皱纹的阴影。唐诺从来没发现瑟曼脸上有皱纹。要不是因为此刻头顶上的灯光，平常很难看得出来。从正面看，瑟曼脸型精瘦，下巴方方正正，比从侧面看年轻。瑟曼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今天他能够坐上这个位子，靠的并不是暗箭伤人，而是光明正大正面迎战。
「你在乔治亚大学念的是建筑，对吧?」
唐诺点点头。他常常会忘记，他很熟悉瑟曼的一切，可是瑟曼对他并不是那么了解。毕竟，如果有人一天到晚上报纸头条，想不认识那个人都难。
「我大学拿的是建筑学位没错，不过上研究所之后，我就转攻土地规划，拿到硕士。我想，与其设计房子给人住，还不如投入管理众人之事，贡献会比较大。」
听到自己说出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唐诺不由得皱起眉头。那是研究所时期的陈腔滥调，自己居然还念念不忘。他有点纳闷，自己干嘛这么忧国忧民?干嘛不跟别人一样吃喝玩乐把妹，快活过日子，把那些陈腔滥调抛到脑后?他一直很困惑，为什么瑟曼要召见他们这些菜鸟议员?唐诺刚接到邀请函的时候，本来以为这只是礼貌性的拜会，后来，当他听到米克炫耀说参议员也要召见他，他又觉得，这次召见大概是传统的例行公事。而此刻，他开始怀疑，瑟曼召见他们，只是一种政治操作。瑟曼想藉此笼络他们这群乔治亚州的菜鸟众议员，等到有一天，他推动的政策需要众议院支持的时候，这群菜鸟手上那张票就可以派上用场。
「唐唐，告诉我，你保密的功夫到不到家?」
唐诺忽然感到背脊窜起一股凉意。他硬逼着自己干笑两声，掩饰内心的不安。
「我不是已经选上众议员了吗?」
瑟曼微微一笑。「这么说来，你大概已经领悟到保密的诀窍了。」说着他举起手上的水瓶，摆出一个敬礼的动作。「那就是，不管别人说什么，一概否认。」
唐诺点点头，仰头灌了一口水。他不确定瑟曼说这些是什么用意，不过他已经开始不自在了。他感觉得到自己即将面临所谓的「密室协商」，而当初竞选的时候，他曾经口口声声承诺选民，如果他当选，一定会彻底杜绝密室协商。
瑟曼往椅背上一靠。
「一概否认，就是我们这一行的奥秘。」他说。「如果政治像烹调，那么，一概否认就是秘方调味料。少了这种调味料，再好的食材也吃不出滋味。每次碰到新进的议员，我都会告诫他们，『不管事情是真是假，都要用同样坚定的态度一概否认。有些网站和名嘴一定会跳出来批判，说我们黑箱作业，不过这样一来，民众反而会一头雾水。』。」
「呃，有道理。」唐诺不知道该怎么答腔，只好又举起水瓶喝了一大口。这时候，瑟曼忽然又扬起一边的眉毛，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唐诺，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唐唐，你相信有外星人吗?」
唐诺嘴里的水差点从鼻孔喷出来。他赶紧抬起手掩住嘴，咳了两声，擦掉下巴的水。但瑟曼还是一动也不动。
「外星人?」唐诺摇摇头，湿湿的手掌在大腿上擦了几下。「不相信。呃，我是说那种会绑架人类的外星人。我不相信有那种东西。瑟曼先生，你为什么会问这个?」
他怀疑瑟曼可能是在试探他。瑟曼为什么会问他能不能守口如瓶?是不是瑟曼想拉他参与某种组织，所以必须先考核他够不够格?这时候，瑟曼依然没吭声。
「外星人当然不存在。」唐诺终于说。他盯着瑟曼的脸，观察他的表情是否有什么微妙变化。「我说得对不对?」
老先生露出笑容。「关键就在这里。」他说。「不管外星人的传闻是真是假，一般社会大众还是一样说得绘声绘影，一口咬定有外星人。如果我告诉你外星人真的存在，你会感到意外吗?」
「当然会。我会很惊讶。」
「很好。」瑟曼把桌上的档案夹往前一推，推到桌子另一边。
唐诺瞄了档案夹一眼，然后猛然抬起一只手。「等一下。真的有外星人?你跟我说这些，用意是什么?」
瑟曼笑起来。「当然没有什么外星人。」说着他放开那个档案夹，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太空总署的人拚命巴结我们国会议员，拚命想争取预算，这样他们才有办法把航天员送上火星。你应该见识过他们那种嘴脸吧?我可以告诉你，人类永远不可能登上另一个星球。下辈子吧。另外，也不可能有外星人会到地球来。他们干嘛要来?」
唐诺忽然感到困惑。十几秒钟前他还觉得自己很清楚外星人究竟存不存在，但刚刚他却被瑟曼搞胡涂了。不过，他明白瑟曼说这些的用意了。真相与谎言看似黑白分明，但实际上，如果你说话的时候半真半假，有真话有谎话，那不管什么事都会被你说成灰色的，别人根本搞不清楚。他低头瞄瞄档案夹，发现那和刚刚米克拿在手上的档案夹看起来很像，他忽然想到，尽管科技如此发达，而这个政府却还是沈溺于一些老旧过时的东西，比如档案夹。
「这就是一概否认，对吧?」他打量着瑟曼的表情。「现在你就是在示范什么叫做一概否认。你想把我搞胡涂，对不对?」
「不对。我是在提醒你，科幻小说不要看太多。就是因为科幻小说看太多，那些蛋头科学家才会一天到晚做白日梦，想到别的星球去殖民。你知道那要花多少钱吗?简直荒唐，那些人大概不懂什么叫做成本效益。」
唐诺耸耸肩。他并不觉得那很荒唐。他把瓶盖放回瓶口转紧。「追求开阔的空间，本来就是人类的天性。」他说。「寻找没有人烟的空间，开拓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国家不就是这样建立的吗?」
「我们的国家?美国?」瑟曼大笑起来。「我们到美洲，并不是要寻找没有人烟的空间。当初这里已经有很多人，是我们带来的病毒害那些人生病，是我们杀了那些人，这里才变成我们的空间。」瑟曼指着档案夹。「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想出这个计划。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参与。」
唐诺把水瓶放到桌上，拿起那个档案夹。此刻，他忽然觉得那张镶皮的桌子看起来有点怵目惊心。
「这是委员会通过的法案吗?」
他心中不免还存有一丝奢望。今年他才刚选上众议员，如果在第一年就能够参与法案制订，以后他会身价非凡。那种渴望是很强烈的。他翻开档案夹，页面倾斜迎向窗口的光。窗外，一片风雨欲来的天色。
「不是。不是那种法案。这是『终站』计划。」
唐诺点点头。这就对了，难怪刚刚瑟曼会一直跟他扯什么保密，什么一概否认，难怪乔治亚州的众议员几乎都到齐了。「终站」是一个暗号简称，真正的名称是「控管清除中心」。那是一个大型厂区，准备用来储存全球各地的核废料。在瑟曼刚提出的能源法案里，这个计划就是最核心的部份。当然，网络上有很多光怪陆离的传言。瑟曼曾经拐弯抹角提到几个网站，故意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某个网站说，那里将会是下一个「第五十一区」。有网站说，那里是研发「新型超级炸弹」的秘密基地。甚至有人说，那里是一个秘密集中营，专门用来收容那种疯狂收藏枪械的自由派份子。网络上，什么稀奇古怪的说法都有，正好可以用来掩盖真相。
唐诺有点泄气。「难怪，最近我那个选区的民众一直打电话到我办公室，他们提到的那些传闻，我听了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不敢告诉瑟曼，甚至还有民众怀疑那里是变种人的基地。「不过，瑟曼先生，我希望你知道，私底下我百分之百支持控管清除中心的计划。」他抬头看着瑟曼。「当然，虽然我不需要公开投票支持，但我真的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也该有人愿意把自己家乡奉献给世人，不是吗?」
「没错，为了全世界人类的福祉。」瑟曼喝了一大口水，往椅背上一靠，清清喉咙。「唐唐，你是个头脑很灵活的年轻人，很少人看得出来这计划能带给我们乔治亚州多大的好处。那真的可以让我们脱胎换骨。」他微微一笑。「噢，对了，不好意思，小时候我都叫你唐唐，现在还可以这样叫你吗?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唐诺?」
「都没关系。」唐诺没说真话。其实现在他很讨厌别人叫他唐唐，只可惜，到了这个年纪，要求熟识的人改变习惯，好像比登天还难。接着他又低头看着档案夹，翻开目录页，这时候，他忽然看到底下有一张草图，吓了一大跳。那张图……他很熟悉，可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你看过财务分析了吗?」瑟曼问。「这计划一夜之间就能够创造出多少工作机会，你知道吗?」他手伸到半空中打了个响指。「四万。就是这么多。光是乔治亚州就这么多，其中有很多会在你的选区。运输、装卸的工作机会。现在，这个法案已经通过，当然别州的国会议员也开始有动作了。鼻子比较灵的，开始会来找我抱怨，说当初我怎么不让他们──」
「这张图是我画的。」唐诺忽然打断他，从档案夹里抽出那张草图，拿给瑟曼看，那动作彷佛他真以为瑟曼会很惊讶这张图竟然出现在档案夹里。唐诺心里想，这会不会是瑟曼的女儿干的好事。安娜。也许安娜做这件事，是想跟他开个玩笑，或是打声招呼，或者，想跟他表示什么……
瑟曼点点头。「嗯，我知道，不过，这张图是不是还需要再补充一下，细部要再加强一下?你觉得呢?」
唐诺打量着那张建筑草图，心里有点纳闷，瑟曼到底想试探他什么。他还记得那张草图。那是大四那年，他在绿建筑课堂上临时赶画的，没什么惊人之处，只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圆筒型建筑，大概一百多层楼，用玻璃和水泥建造，露台上有花园。图上的建筑物有半边是剖面，显示里面各种不同功能的楼层，比如住宅楼层，工作楼层，商业楼层等等。他还记得，班上其他同学的设计图，结构都很大胆前卫，唯独他设计得很简略，完全着重实用功能。平坦的屋顶上种满了植物，这根本就是「减碳」概念的老套。
整体来说，那设计单调又乏味。杜拜的沙漠里，新世代的高科技摩天大楼到处林立，要是旁边出现自己设计的阳春大楼，那会是什么情景?唐诺简直不敢想象。所以，他就更猜不透瑟曼怎么会对他的设计有兴趣。
「细节要再加强。」他嘴里喃喃嘀咕瑟曼刚刚说的话，一边继续翻阅档案，看看文件里会不会有什么线索。他急着想搞清楚整个计划的来龙去脉。
「咦?」唐诺忽然看到一页建筑机能需求清单。这种清单，通常只有在委托建案里才看得到，是客户写给承包商的。「这档案好像是一个营建计划。」他注意到里面有一些术语，看起来似曾相识，可能他从前学过，不过已经忘了，比如「内部人员移动流量」、「配置图」、「暖通空调」、「水耕系统」──
「这栋建筑里不会有阳光。」瑟曼弯腰凑向前，办公椅嘎吱一声。
「我不太懂。」唐诺举起手上的档案夹。「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我的建议是，采用我太太用的那种灯。」他一手举起来，手掌拱成杯状，另一手指着杯状的中心点。「每到冬天，她都会用那种灯让盆栽里的小种子发芽。贵得要命，花了我不少钱。」
「你说的应该是植物灯。」
瑟曼又打了个响指。「不过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需要什么尽管说，技术问题我会找人帮你。我会派工程师给你，甚至整个技术团队。」
唐诺继续翻阅档案。「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会找我?」
「这东西，可以称之为『备用建筑』，说不定永远用不着。不过，他们要求，控管清除中心附近一定要盖这玩意儿，否则，他们绝对不会让我们把核废料放进去。就好比当初，我们家房子刚盖好的时候，地下室窗户位置太高，如果我不改建，把窗户位置降低，房子绝对不可能通过检验。那窗户是……呃，怎么说……」
「逃生窗。」唐诺脱口而出。
「对了，逃生窗。」说着他指着档案夹。「这栋建筑就像逃生窗。我们非建不可，否则整个清除中心就不可能通过检验。照理说，这座中心是不太可能遭受攻击，或是发生辐射外泄，不过，万一发生了，工作人员必须有地方可以避难。这建筑就是避难所。而且，这建筑必须盖得百分之百完美，不能有半点瑕疵，否则，整个计划就会立刻被腰斩。唐唐，虽然这个法案已经签署通过，但那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还记得几十年前西部那个计划吧?国会顺利通过了，预算也有了，可是最后呢，还不是砸锅了。」
唐诺知道瑟曼说的是什么。那是一座埋在山底下的核废料储藏中心。媒体上已经有很多传言，说乔治亚州控管清除中心的计划，下场可能会和当年的计划差不多。此刻，唐诺忽然觉得手上的档案夹变得好沉重。瑟曼邀他参与的，是一个未来可能会失败的计划，这样一来，他等于是拿他刚到手的政治前途当赌注。
「米克韦伯也加入了。他已经开始动手处理相关事务，负责后勤补给和规划。有些地方，你们两个必须通力合作。还有，安娜也很快就会来帮忙。她已经暂时辞去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工作。」
「安娜也要来?」唐诺不由自主的伸手想去摸水瓶。他的手在发抖。
「当然。在这个计划里，她是你的首席工程师。计划里有一些细节需要用到她的专长。空间坐标。」
唐诺咽了一口水，差点哽在喉咙。
「本来，这件事我也可以找其他人来做。很多人可以找。但问题是，这计划绝对不容失败，你懂吗?也就是说，这计划必须由『自己人』来执行。那也就是为什么我用的必须是熟人，必须是我信得过的人。」瑟曼十指交叉。「也许可以说，你选上众议员，唯一该做的事就是执行这个计划。我希望你把它做好。当初我帮你站台，就是为了这个。」
「我明白。」唐诺垂下头，不想让瑟曼看到他困惑的表情。选举期间，他本来还担心，瑟曼支持他，是因为两家人的交情，也就是说，他等于在利用瑟曼。而现在看来，情况更糟，因为根本不是他在利用瑟曼，而是瑟曼在利用他。这位新科国会议员低头打量着大腿上那张草图。虽然他早知道自己不是干众议员的料，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选上，可是此刻，他才深切了解到自己根本无法成为一位真正的国会议员。现在，他必须去做一件更令人沮丧的事。
「不对。」他忽然说。「我还是搞不懂。」他打量着那张草图。「里面为什么要用植物灯?」
「因为我要你设计的这栋建筑──是在地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