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二一一○ 第一地堡
心理医师把特洛伊办公室的门锁上，并且帮他送餐。特洛伊一个人在里面读第十二地堡的报告。他把文件摆在键盘上，避开桌缘，这样，他眼泪掉下来的时候，文件才不会被弄湿。
基于某种不明原因，特洛伊一直无法停止哭泣。心理医师严格规定他的饮食，而且已经连续两天不再让他继续服药。利用这两天，他们就能够分析出他哭泣的原因。而目前，暂时停止服药，他就暂时不再遗忘昔日的记忆。当然，停止服药是有期限的，等到他分析完所有的报告，得到结论，心理医师就会找到方法，消除他内心的痛苦。
他脑海中一直浮现出某些景象，干扰他的思绪。他一直看到那些垂死的人，看到外面荒凉的土丘，看到有人窒息跪倒在地上。特洛伊还记得，他就是下达命令的人。而他最遗憾的，是当初他没有亲自动手按下按钮。
停止服药后，他脑海中偶尔会缠绕着某些昔日的记忆。他开始记起他父亲，想起他记忆被重新设定之前的一些事。这时候，他开始担心，如果他想起某些事，自己可能会承受不了。先前他看到第十二地堡那些人垂死挣扎，他就已经难过得整个人缩成一团，很想死掉，而如果他想起被消灭的那几十亿人，内心那种痛苦会有多可怕?
眼前摆在键盘上那份报告，内容写的是一个惊吓崩溃的学徒。那位信息区负责人没有发现凶险就潜藏在她身边，而那位正直的警卫队长做出了错误的抉择。这整件事，似乎是因为许多好人做出错误的决定。他们把权力赋予一个不适任的人，导致他们必须为自己的天真无知付出代价。
页面边缘有代码，是附带的图像文件案编号。看到这个，他忽然想起从前他曾经很熟悉的一本古老的书，参考文献的编码方式非常类似。
「杰森 2:17」是一段影片，内容是关于信息区负责人的学徒。特洛伊聚精会神的看着屏幕上的影片内容。画面里是一个年轻人，年纪大概十八、九岁或二十出头，坐在服务器房的地上。他背对着摄影镜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大腿上好像摆着一个塑料托盘，因为托盘边缘从他身体两侧露出来。他正低头吃东西，衣服紧贴着他背后，上面看得到他脊椎骨一节节的阴影。
特洛伊看着影片，偶尔低头瞄瞄报告，核对上面的影像代码。他一定要看得很仔细，不能遗漏任何细节。
画面上，杰森的右手肘前后动来动去，看起来像是正在拿刀切食物。关键时间点快到了，特洛伊紧盯着画面不敢眨眼睛，到后来眼睛越来越干涩，开始渗出泪水。
接着，杰森好像被什么声音吓了一跳。这位小学徒瞄了旁边一眼，那一剎那，特洛伊看到他脸侧面的轮廓，看起来有点消瘦，有点憔悴，大概是因为被隔离太久了。然后他抓住大腿上的托盘，这时候，特洛伊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袖子是卷起来的。接着，他急忙把袖子拉下来，特洛伊这才发现他手臂上有一条条平行的黑线，而且，托盘里根本没有什么食物需要用刀切。
影片后段，是杰森和信息区负责人交谈的画面。她的神情举止像个妈妈，亲切温柔，拍拍他的肩膀，抓住他的手肘。特洛伊想象得到她说话的声音。他曾经和她通过一两次电话，纪录内容作成报告。本来，再过几个礼拜，他们就要安排审核仪式，让杰森正式成为地堡指挥官接班人。
影片最后的画面，是杰森正要爬进服务器房底下的密室。信息区负责人──也就是第十二地堡真正的指挥官──独自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手摸着下巴。影片中的她，看起来是那么活生生，特洛伊忽然有一股孩子般的冲动，想伸手去摸屏幕，彷佛这个举动可以触碰到她的灵魂，向她道歉，因为他愧对她。
不过，他并没有真的伸手去摸，反倒是注意到影片中有一个小细节被忽略了，报告里没有提到。他看到她身体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冲向洞口，但忽然又停住，身体僵了一会儿，然后就转身走了。
特洛伊用鼠标按住画面下缘的滑标，把影片倒回前面的某个段落，重看一遍。她揉揉杰森的肩膀，跟他说话，他点点头。接着，她抓住他的手肘，好像很担心他，而他安慰她，说他没怎么样。
他爬进密室之后，现场只剩她一个人了，这时候，她开始感到疑惑，感到恐惧。这是特洛伊的猜测，他不确定是否真是这样，但他感觉得到。她知道底下的密室里一定暗藏凶险，那一刻，她还有机会清除那种凶险。那一刻，她身体抽动了一下，意味着她很担心，想冲下去采取行动，但后来想了一下，却又转身走了。
特洛伊让画面暂停，在报告中写了一些注记，记下时间。他会把报告交给心理部门，让他们来确认他的分析。然后，他一页页检视报告，看看自己是否还遗漏了什么细节，是否需要重看影片。一个很正直的女人被杀了，就因为她自己狠不下心杀人，藉此保护地堡。而那位警卫队长等于在无形中放出了一头猛兽。那头年轻的猛兽很懂得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而且已经懂得怎么操纵人心。他想「出去」。
他在报告上写下结论。另外，他特别注记，那个年龄当学徒，是有危险的。那年轻人大概二十岁左右，这个年龄，对什么都怀疑，自制能力又很差。特洛伊在报告中质问，在那个年龄，有谁敢说自己真的准备好了?另外，他还提到他第一次任命的那位指挥官接班人。那年轻人的祖母精神错乱，告诉他很多古老的传说，当时，他问特洛伊，「遗产」数据库那些书里描写的是不是真的。揭露真相，是对还是错?人在这么脆弱的年龄，怎么可能经得起这种打击，怎么可能不粉身碎骨?
不过，有一句话，他没有写进报告里。那是他问自己的一句话：不管在什么年龄，有谁能说自己真的准备好了?
他在报告里强调，最重要也最迫切要做的，就是严格限制信息区负责人的年龄。这样一来，指挥官能够任职的时间就会少很多年，任期会变短，也就是说，会有更多可怜虫被关进那个地下密室，接触到「遗产」数据库那些书，承受那过程中的煎熬，但尽管如此，至少以后就可以降低风险，比较不会因为指挥官太年轻，导致这样的事件再度发生。
不过，他心里明白，这份报告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疯狂是无法防范的。随着时间过去，地堡会历经太多变革，太多选择，太多次权力移转，早晚有一天，权力会转移到疯子手上，那是无可避免的。他们一开始就预估到这种风险，所以才会建造那么多地堡。
他站起来，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走向门口，用力拍了一下门板。办公室角落那部打印机正在打印他刚刚写的四页报告。特洛伊拿起那份报告，拿在手上感觉温温的。他把报告塞进档案夹里，而报告里提到的人，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在垂死挣扎。他彷佛感觉得到文件里的生命热力正逐渐消散，再过不久，文件就会变冷。他拿起办公桌上那支笔，在文件最底下签名。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拿钥匙开门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
「都弄好了吗?」维克问。这位满头灰发的心理医师就站在特洛伊办公桌前面，一手正要把钥匙塞进口袋里，一手端着一个小塑料杯。
特洛伊把档案夹递给心理医师，然后说：「事前已经有迹象，可惜指挥官并没有采取行动，及时阻止。」
维克一手接过档案夹，一手把塑料杯递给特洛伊。
特洛伊在计算机上打了几个字，删除影片档案。摄影机其实没什么用，根本无法预测这种问题，也无法预防。有太多的地堡需要同时监视，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人力同时监看那么多屏幕。影片的功能，顶多就是在事后用来分析事件造成的损害。
「看起来很不错。」维克翻阅档案。那个塑料杯摆在特洛伊办公桌上，里面有两颗药丸。他刚开始轮值的时候，只吃一颗药丸，现在，为了消除他内心强烈的痛苦，他们给他的剂量加倍了。
「要我去拿杯水来给你吗?」
特洛伊摇摇头，犹豫了一下。他本来盯着塑料杯，接着忽然抬起头看着维克问：「你觉得那需要多少时间?我说的是第十二地堡那些人。他们多久以后会全部死亡?」
维克耸耸肩。「不会太久，大概几天吧。」
特洛伊点点头。维克凝视着他。这时候，特洛伊头往后一仰，把药丸塞进嘴里，舌头立刻感到一阵苦涩。他假装把药丸吞下去。
「很遗憾，在你轮值期间发生这种事。」维克说。「我知道你担任这个职务，并不是为了做这种事。」
特洛伊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倒觉得很庆幸，这件事发生在我轮值期间。我不希望其他任何人碰上这种事。」
维克搓搓手上的档案夹。「我写报告的时候，一定会表扬你的贡献。」
「谢谢你。」特洛伊不知道这种狗屁事有什么好表扬的。
接着，维克挥挥档案夹，转身走回走廊对面的办公室。坐在他那个位子上，他偶尔可以瞄瞄特洛伊。
维克走回办公室的时候，背对着特洛伊，就在那短短的几秒钟，特洛伊把嘴里的药丸吐到手掌上。
接着，他一手抓住鼠标动了一下，屏幕立刻亮起来，然后，他又打开接龙游戏程序。他隔着走廊朝维克笑了一下，维克也对他笑了一下。那两颗药丸还在他另一只手上，外层已经被他的口水溶化。
特洛伊不想再遗忘。他决定要开始让从前的记忆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