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二一一○ 第一地堡
第十二楼的健身房弥漫着一股汗臭味,显然刚刚有人在这里运动。角落里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其中有几个哑铃。举重床的横杆上挂着一条毛巾,不知道是谁忘了拿走,杆子两边还挂着五十几公斤的杠铃。
特洛伊正在拆飞轮健身车侧边的轮罩板。他转开最后一根螺丝钉的时候,眼睛还盯着角落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结果轮罩一松开,垫圈和螺帽立刻从螺丝孔掉出来,滚了满地。特洛伊赶紧去捡回来,堆成一小堆,然后看看轮罩内部。他赫然发现,那个巨大的齿轮,轮牙已经几乎被磨平了。
链条松垮垮的垂挂在齿轮轴上。特洛伊没想到里面竟然有链条。他本来以为健身车是用皮带驱动的。这种装置,用链条恐怕太脆弱,因为使用的时间势必会很长,链条根本禁不起磨损。事实上,这部健身车已经用了五十年──而且还要继续用好几百年。
他伸手抹抹额头。他先前已经在健身机上骑了好几公里,直到刚刚齿轮坏掉才停下来,到现在还是满头大汗。他在琼斯借给他的工具箱里东翻西找,找到一根一字螺丝起子,然后用起子把链条提上来摆回齿轮上。
链条挂齿轮。链条挂齿轮。他不由得笑起来。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
「长官,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特洛伊转头一看,看到琼斯站在健身房门口。琼斯是他手下的头号技工。
「快好了。」特洛伊说。「你要用工具箱吗?」
「不是。是韩森医师要找你。」他抬起手,手上抓着一具笨重的无线电。
特洛伊从工具箱里掏出一条旧抹布,擦掉手指上的油污。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做事,把手搞得脏兮兮,感觉很愉快。这是转移自己心思的一种很好的方式,至少比无所事事强多了。平常,他几乎没事干,整天照镜子看口腔里的溃疡,不然就是在办公室或住处闲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莫名其妙哭起来。
他从健身车旁边走到门口,拿起琼斯手中那具无线电。他忽然好羡慕老琼斯,好希望能够像他一样,每天早上醒来,穿上那套膝盖上有补丁的工作服,提着有如忠实伙伴的工具箱,按照工作表上的顺序到处修理东西。这种生活,比他自己现在过的生活强多了。现在的他,整天无所事事,只能提心吊胆等着处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的大问题。
他把无线电举到嘴边,按下机身侧边的通话钮。
「我是特洛伊。」他说。
那一剎那,他忽然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最近几个礼拜来,他很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不想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有点好奇,要是韩森或另外那几个心理医师知道他有这种现象,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无线电发出一阵嘶嘶噪声。「长官吗?很抱歉打扰你──」
「没关系。怎么回事?」特洛伊走回健身车旁边,拿起把手上的毛巾,擦擦额头,这时候,他注意到琼斯眼睛盯着满地的工具和健身车零件,露出饥渴的神色。接着,他扬起眉毛,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特洛伊。特洛伊摆摆手,意思是说他可以动手了。
「我们办公室这里有状况。有一个人对治疗没反应。」韩森医师说到一半,无线电里又是一阵噪声,然后他又接着说。「看样子,这个人必须送去深度冬眠了。我这里有一份同意书需要你来签字。」
琼斯看看那辆解体的健身车,然后抬起头,皱着眉头。特洛伊用毛巾擦擦脖子后面,忽然想到梅里曼曾经提醒过他,要小心处理这种状况。会有很多好人宁可被送去深度冬眠,摆脱煎熬,也不肯再继续轮值。
「你确定有必要这样做?」他问。
「我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没救了。现在我们必须限制他的行动,警卫现在正要带他搭高速电梯到底下去。能不能麻烦你到我们办公室来一趟?我们必须等你签字,才能把他送去冬眠。」
「那当然。」特洛伊用毛巾搓搓脸。洗干净的毛巾有一股清洁剂的味道,掩盖了健身房里的汗臭味和健身车零件的油污味。琼斯抓住踏板,转了一圈,发现链条已经套上齿轮,健身车又能用了。
「我马上下去。」说完,特洛伊放开通话钮,然后把无线电递还给琼斯。修理某些东西是一种乐趣,但另外有些东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特洛伊走到电梯口的时候,电梯已经过了这层楼,他看到显示屏上的数字,电梯正高速下降。他按下按钮,等另一部电梯来,这时候,他不由得想到,此刻那个人正被押到底下去,这种情景实在很悲哀。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还是为他感到难过。
他浑身发抖,抖得很厉害,心里暗暗嘀咕电梯间的冷气实在太冷,偏偏自己又流了一身汗。走廊转角是休闲中心,他看得到里面有一颗红色的乒乓球飞来飞去,打球的人为了救球东奔西跑,运动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那里还有一部电视正在播放电影,影片里有女人在说话。
特洛伊低头看看身上的短裤和T恤。他知道此刻自己的穿著很不正式,而他只有在穿工作服的时候才真正感觉得到自己的权威。问题是,他已经没时间先搭电梯上楼去换衣服。
接着,电梯发出叮当一声,门开了。电梯里那两个人本来在讲话,一看到他就忽然安静下来。特洛伊朝那两个穿黄色工作服的人点点头,他们也立刻跟他打招呼,然后,三个人就没再出声,就这样电梯经过好几层楼,后来,到了四十四楼,那两个人就出去了。那里是住宿区。电梯门关上之前,特洛伊看到一颗亮亮的球一路弹跳越过走廊,两个人在后面追,又笑又叫,后来,他们瞥见特洛伊在电梯里,立刻安静下来,好像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瞥见了一幕简单平凡的生活情景,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电梯门很快又关上了。
电梯震动了一下,又继续往深层的地底下降。特洛伊感觉到泥土和水泥彷佛正从四面八方像他挤压过来,在他头上越堆越高。紧张的情绪,再加上他刚刚才运动过,此刻他已经满头大汗。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彻底摆脱药物的影响了。每天早上他都感觉得到,很久以前那个原来的自己已经慢慢回来了,而且那种感觉一天比一天持续更久。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楼……十层楼很快就过去了,电梯完全没停。这些楼层,走廊上堆了大批的紧急应变物资。他一直暗暗祈祷,但愿这些东西永远不会有机会派上用场。他渐渐记起记忆设定期间的很多事,当时,大家都刚被唤醒。当时,所有的东西都有各自的代号,彷佛过去的事物被贴上新标签掩盖了。回想起代号的事,他内心就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可是却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接下来的是机电楼层,仓库楼层,还有装置反应炉的两个楼层。而最底下,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储存「资产」的地方。这里有无数的冷冻舱,许多男人女人在里面沈睡。他们都是「从前」的幸存者。
电梯速度渐渐变慢,然后震了一下,门才一开,特洛伊立刻就听到医师办公室传来喧闹声,韩森大吼大叫指挥他的助理。特洛伊快步沿着走廊走过去,身上穿着短裤T恤,满身大汗,感觉皮肤凉飕飕的。
他一进待命室,就看到一个老人被两个警卫压在轮床上。特洛伊一眼就认出那老人就是他在大餐厅碰到的海尔。他还记得,他被唤醒担任轮值的第一天,曾经和海尔说过话,而且后来还碰到过好几次。韩森医师和他的助理在柜子和抽屉里东翻西找,准备用具。
「我叫卡尔顿!」海尔大吼。他疯狂挥舞细瘦的双臂,束带已经被他解开,垂在轮床两边随着挣扎的动作猛烈摆荡。特洛伊心里想,刚刚警卫押他下来的时候,应该帮他打过镇静剂,绑紧束带,现在他醒过来了,束带被他挣脱了。韩森和他的助理终于把用具都准备好,立刻冲到轮床边。海尔看到针头,眼睛瞪得好大,一脸惊恐。针筒里注满了天蓝色的液体。
特洛伊穿着短裤T恤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知所措。韩森医师抬起头看到他。海尔又大吼了一声,说他叫卡尔顿,两腿用力乱踢,笨重的靴子踢到桌子。那两个警卫费尽力气才把他压在轮床上。
「帮个忙好吗?」韩森用力抓住海尔的一条手臂,龇牙咧嘴嘀咕了一声。
特洛伊赶紧走到轮床旁边,抓住海尔的一条腿。他和两个警卫站在同一边,合力抓住海尔的一条腿,小心翼翼免得被踢到。海尔的裤子松垮垮,两条腿骨瘦如柴,可是踢起人来却力大无穷有如野马。有个警卫挣扎着把束带绑在海尔大腿上。特洛伊用力压住海尔的小腿,让警卫用束带绑住。
「他到底怎么回事?」特洛伊问。看到眼前的骚乱,他一时忘了自己的问题。会不会有一天他自己也是同样的下场?
「药物治疗失效了。」韩森说。
特洛伊心里暗暗嘀咕:也可能是他根本没吃药。
助理用牙齿咬掉针筒的盖子,针筒里的蓝色液体摇摇晃晃。海尔的手腕被牢牢抓住,针头刺进他挣扎抖动的手臂,蓝色液体注入他苍白的皮肉里。
针头刺进海尔不停抖动的手臂,他立刻停止挣扎,两腿忽然不动了。特洛伊看着这一幕,恐惧油然而生。海尔慢慢陷入昏迷,头歪向一边,咆哮声消失了,变成低沈的呻吟,最后深深吁了一口气,而在场的每个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怎么搞的?」特洛伊抬起手臂擦擦额头。他满头大汗,一方面是因为刚刚太费力,但主要还是因为眼前景象太触目惊心,眼看着一个人就这样崩溃,被注射镇静剂之后,狂踢的双腿彷佛瞬间失去了生命力和意志。特洛伊忽然感到一阵激动,不由得浑身颤抖,不过,那只是短短的一剎那,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在颤抖之前,颤抖就停止了。韩森医师抬起头来看他,皱起眉头。
「真不好意思。」韩森用责怪的眼神看看那两个警卫。
「其实我们可以抓得住他。」其中一名警卫耸耸肩。
韩森转头看着特洛伊,表情有点沮丧。「恐怕要麻烦你签个字,我才能……」
特洛伊把衣服前摆掀起来擦擦脸,然后点点头。这样的损失早在预料之中──牺牲人命,或甚至牺牲整个地堡。他们早就准备了大量的备用品──然而,他还是感觉心好痛。
「没问题。」这就是他的工作不是吗?签个字,嘴里说没问题,完全按照剧本。这一切都太荒唐,每个人都在念台词,可是却没人记得剧本长什么样子。然而,他已经慢慢开始记得这部戏是什么。他感觉得到。
韩森医师拉开一个放表格的抽屉东翻西找,这时候,他的助理开始解开海尔工作服上的钮扣。那两个警卫说,如果这里没别的事,他们要走了,接着,他们又检查了一下海尔身上的束带,然后就挥挥手走了。其中一个警卫好像说了什么,另一个警卫大笑起来,两个人走向电梯,脚步声渐渐消失。
这时候,特洛伊失神的望着海尔那张呆滞的脸,望着他缓缓起伏的消瘦胸膛。他心里想,这就是记忆恢复的代价。地堡彷佛一座灵魂的牢笼,每个人都像机器一样没有知觉,然而,这个老人醒过来了,他恢复了知觉,记忆中的一切变得无比清晰。
墙上挂着一个夹子,夹着一面写字板。韩森把写字板拿下来,把一张表格塞进上端的弹簧夹,然后拿一枝笔递给特洛伊。特洛伊在表格上签了名,把写字板递还给韩森。韩森和助理开始整理文件,特洛伊看着他们两个,不由得想到,他们是不是有和他相同的感受?有没有可能,他们现在只是在装模作样掩饰自己的感觉?有没有可能,全地堡的人都有同样的困惑,可是大家都极力掩饰,没有人说出来,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彻底孤立的?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弄一下另外一边?」
那个助理跪在地上,正忙着转开轮床脚的固定钮。这时候,特洛伊才注意到底下有轮子。助理朝特洛伊脚边努努嘴。另一边的轮床脚就在他脚边。
「没问题。」特洛伊蹲下来,转开轮床脚的固定钮。这时他忽然想到自己在这项工作中所扮演的角色。签名批准的人是他,转开床脚固定钮的人也是他。因为他做了这些事,这张轮床才能够推出去。
他们解开海尔身上的束带,脱掉他的工作服。特洛伊主动帮忙脱靴子。他解开鞋带,然后把脱掉的靴子放在一边。最后,他们并没有帮他穿上纸袍──此刻好像没有必要再去顾虑他的体面了。医师把静脉注射针头扎在他手臂上,贴上胶带。特洛伊心里明白,等一下,静脉注射管会接到冷冻舱上。他知道那种冰冷随着血管流遍全身的感觉。
他们推着轮床沿着走廊来到深度冬眠区门前。特洛伊打量着那扇厚重的钢门,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好像为了某个计划检查过一扇类似的门,不过,他还记得当年那个房间里全是机器──不对,应该说全是计算机。
门边有个键盘,医师在上面输入密码。接着,他们听到低沈的咚的一声,锁栓缩进门框里。
「空冷冻舱在最里面。」韩森朝里面点点头。
冬眠区里寒气逼人,一排排密闭的冷冻舱闪闪发亮。特洛伊立刻就注意到,每一座冷冻舱的底座都有一个显示屏,上面有几个小绿灯显示生命迹象,不过却看不到任何显示心跳脉搏的讯号。而且,显示屏上只看得到名字,看不到姓,这意味着,你无法从显示屏上判断里面那个人从前的身分。
卡西,凯瑟琳,葛碧瑞拉,葛瑞珍。
都是代号。
葛温,海莉,海瑟。
名字都是按照字母顺序。她们都不必轮值,所以就不会有男人为她们争风吃醋打打杀杀。对她们来说,千年只是一瞬,她们跨进冷冻舱,做一场梦,等她们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接下来,他又看到另一个海瑟。接连两个一模一样的名字,后面都没有姓。他心里纳闷,这样怎么有办法分辨谁是谁?他在一排排的冷冻舱之间漫无方向的往前走,医师和助理则是一直在讨论流程问题,这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名字,那一剎那,他全身彷佛触电般一阵剧痛。
海伦。接着,他又看到另一个海伦。
特洛伊手脚发软,放开轮床边缘,差点跪倒在地上。轮床猛然停住。
「怎么了,长官?」
两个海伦。然而他仔细一看,看到那个小屏幕很清晰的显示出里头人体的冰冷低温,还有另一个名字:
海伦娜。
特洛伊不由自主的跌跌撞撞往前走,离轮床越来越远,离海尔赤裸的身躯越来越远。此刻,他彷佛又听到那老人微弱的呻吟在耳中回荡,听到他声嘶力竭的说他叫卡尔顿。特洛伊伸手去摸冷冻舱那弧形的盖子。
她在这里。
「长官?我们得快点──」
特洛伊不理韩森。他抚摸着玻璃舱盖,感觉得到舱里的冰冷。
「长官──」
舱盖玻璃上结了一层蜘蛛网状的霜。他用手抹掉那层霜,想看清楚里面那个人。
「我们要赶快把这个人送去冬──」
舱里又冷又暗,特洛伊看到那女人闭着眼睛,睫毛上结了冰,那张脸看起来很熟悉,不过,那不是他太太。
「长官!」
特洛伊两腿一软,赶紧用手扶着冷冻舱,免得跌倒。昔日的记忆开始在他脑海中翻涌,他感觉到胃里的胆汁已经涌到喉咙。接着,他听到自己在呕吐,感觉到手脚开始发抖,膝盖发软。然后,他倒在两座冷冻舱中间的地上,浑身猛烈抽搐,口吐白沫。他血液中残留的药效即将消失,已经抵挡不了他脑海中如泉水般翻涌的无数记忆。
那两个穿白衣的医师和助理正互相大喊。特洛伊耳朵贴在地面的钢板上,听得到劈哩啪啦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接着,他听到怪异的咯咯声,隐隐约约,彷佛是他身体发出的。
他是谁?他在这里做什么?其他那些人在做什么?
这个女人不是海伦,而他的名字也不叫特洛伊。
接着,他听到脚步声匆匆朝他逼近,然后有人把针头刺进他肉里,那一剎那,他喉咙咯咯迸出一个名字:
唐唐。
可是这名字也不太对。
接着,他感觉到一阵黑暗吞噬了自己,笼罩了过去的记忆。他隐约感觉得到,那些记忆太可怕,不是他能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