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二○五二 乔治亚州富尔顿郡
全国代表大会那天早上，天上飘着微微细雨，那些人工土丘的地面有点潮湿，新种的草皮踩起来滑滑的，不过，这对全国代表大会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停车场本来挤满了各种工程机具和满是泥巴的小货车，现在都已经清空。现在，停车场上全是大型巴士和几辆黑色豪华礼车，而那些礼车也沾上了泥巴。
另外，那一大片空地上的拖车屋，原本是用来当办公室和建筑工人的宿舍，现在已经移交给工作人员、志工，也用来接待党代表和一些大人物。这些人辛苦了好几个礼拜，所有的汗水都在今天开花结果。现在，那片空地上搭起了无数迎宾大帐篷，当作代表大会工作人员的指挥中心。很多人刚搭巴士抵达，陆续从车上走下来，人潮汹涌，大家排队等着通过清除中心的警卫岗哨。中心外围环绕着巨大的铁丝网墙，顶端是一圈圈的带刺铁丝网。这里是全国代表大会的场地，这种铁丝网墙未免大得离谱，而且这种设施让人感觉很突兀，不过，如果考虑到里面储存的是核废料，这倒也还算合理。网墙和警卫岗哨门外聚集着一群组合怪异的抗议群众，因为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右边的人抗议这个场地不应该用来召开政党的全国代表大会，而左边那批人则是抗议这里不应该用来当作核废料处理中心。
这是有史以来场面最浩大的全国代表大会，人数空前。此刻，富尔顿郡边缘这片低洼的土地上突然爆发出热闹喧腾的惊人气势，沿着四周的树林顶端，隐约可见亚特兰大市闹区的楼房，然而，相对于现场的热闹，城市彷佛变得遥远而荒凉。
唐诺站在一座小土丘顶上。他撑着伞，在阴雨绵绵中瑟缩颤抖，俯视着四面八方连绵的土丘，看到漫山遍野的人潮涌向各州区的舞台，而每一座舞台上各自竖立着各州的州旗。大家都撑着伞，只见一片伞海翻涌起伏。
他听到某个地方传来进行曲的旋律，好像是有个军乐队正在排练，翻过土丘迈步走向底下湿漉漉的洼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息，彷佛感觉得到这世界就要变了──有位女士即将被推派为总统候选人。这种事，唐诺这辈子只碰到过两次。如果民调靠得住的话，美国出现首位女总统的机率是很高的。除非美国和伊朗的战争出现大逆转，否则这场总统大选将会是美国史上的另一座里程碑，女性升迁的最后障碍即将彻底瓦解。而这一切，即将发生在眼前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地上。
越来越多的巴士开进那片空地，更多乘客下了车。唐诺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手机上那个显示系统错误的图标还没消失，讯号还是接不通，因为现场人太多，电信系统超载了。这令他感到很惊讶，因为这个计划有这么多人参与，规划得这么周延详尽，没想到委员会竟然没有预估到今天这个场面，没有事先架设一两个临时基地台。
「是纪尼众议员吗?」
唐诺吓了一跳，立刻转头去看，发现安娜正沿着山脊上的路朝他走过来。他看看底下乔治亚州的舞台，没看到半辆车停在山坡上。没想到安娜竟然会走上来，不过，这倒也符合她的风格，她喜欢挑战困难的东西。
「刚才远远看你，无法确定是不是你。」她笑着说。「每个人拿的雨伞都一样。」
「呃，妳视力还不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很闷。每次看到她，他就会胸闷，感觉好像只要一跟她说话就会惹祸上身。
安娜凑近他，似乎认为他应该会帮她遮雨，共享一把伞。他把伞换到另一只手上，让她多遮一点，结果他自己半边身体露在外面，雨水打在他手臂上。他看看那片停满巴士的空地，拚命寻找海伦的踪影。她现在该到了吧。
「这里会变成一团乱。」安娜说。
「照理说，这地方本来是要用来清理混乱的。」
这时候，北卡罗莱纳州的舞台上有人在试麦克风，传来一阵刺耳的吱吱声。「等着瞧吧。」安娜说。清晨的风冷冽刺骨，她拉紧身上的外套。「海伦不是要来吗?」
「是啊。瑟曼先生坚持一定要她来。要是她看到人这么多，她一定会很不高兴。她讨厌人多的地方，更讨厌地上湿答答的全是泥浆。」
安娜笑起来。「过了今天，大概不再会有人在乎这里地上是不是全是泥浆了。」
唐诺想到，很快就会有卡车满载全是辐射线的核废料到这里来。「也对。」他知道安娜是什么意思。
他又瞄瞄山坡底下乔治亚州的舞台。等一下，全国的党代表就会在那里聚集，所有最重量级的大人物会在那座大帐蓬底下齐聚一堂。除了舞台，旁边还有炊烟袅袅的餐饮帐篷，而就在舞台和帐篷后面，有一座小小的水泥塔竖立在地面上。那是核废料储存槽唯一露出地面的部份，顶端有一根天线。唐诺忽然想到，现场那数不清的旗帜和彩带都被雨水浸湿了，要费多大的工夫才能清除干净?那些东西清干净了，废燃料棒才有办法运进去。
「田纳西州的地堡是我们设计的，现在竟然有好几千人在上面踩来踩去，那种感觉真的很怪。」安娜说。她手臂碰触到唐诺的手臂，那一剎那，唐诺立刻浑身僵直不敢动，搞不清楚她是不是故意的。「你实在应该到现场去好好看看。」
唐诺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抖，不过，不知道那是因为清早的空气太湿冷，还是因为不敢动，浑身肌肉绷得太紧。上次和米克到底下去的事，他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也许，除了海伦之外，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为了建造这东西，耗费了那么多时间人力，可是最后却没人用，想起来实在很荒谬。」他说。
安娜嘀咕着说她也这么觉得。她的手臂一直摩擦他的手臂，而他还是看不到海伦的踪影。唐诺有一种近乎妄想的感觉，认定自己无论如何都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海伦。他通常都办得到。他还记得，那年他和海伦到夏威夷去度蜜月，住在海边的旅馆。有一天早上，他站在高楼的露台上，一眼就看到海伦在远远的海滩上踩着浪花散步，一边寻找贝壳。当时，海滩上少说有好几百个人，然而，他还是能够一眼就看到她。
「我想，他们会愿意让我们建造这个东西，是因为我们承诺了一种他们最需要的安全保障。」唐诺引述瑟曼跟他说过的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感觉这话不知道哪里怪怪的。
「人都需要安全感。」安娜说。「他们渴望，有一天碰上灾难的时候，会有某些人或是某些东西可以依靠。」
这时候，安娜又凑过来靠在他身上。这绝对是有意的。唐诺刻意往旁边缩，而且他相信安娜一定感觉得到。
「我真的很想去看看其他地堡。」他赶紧转移话题。「我很好奇其他团队做出了什么东西。只可惜，他们肯定不会批准我去看。」
安娜大笑起来。「我也试过想去看。我好想看看我们的竞争对手做出什么东西，不过也明白这很敏感。这地方耳目众多，有人在监视。」她又凑近他。她明知道他拚命想躲开，可是却还是故意凑过去。
「你没感觉到吗?」她问。「那种感觉，就好像天上有一只大眼睛在盯着我们。我的意思是，就算这里有再多围墙、再多铁丝网，我跟你打赌，全世界还是一直紧盯着这边的动静。」
唐诺点点头。他知道她说的不是这场全国代表大会，而是未来正式启用核废料中心之后各国的反应。
「噢，我好像该回底下去了。」安娜盯着土丘底下。
唐诺顺着安娜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瑟曼参议员正爬上土丘，手上拿着一把大高尔夫球伞。瑟曼似乎根本不在意脚底下全是脏兮兮的泥浆，就好像他也完全无视于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一点，他的反应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安娜忽然凑近唐诺，掐掐他手臂。「我还是要再恭喜你一次。这次的计划，跟你合作很愉快。」
「我也一样。」他说。「我们很有默契。」
她嫣然一笑。那一剎那，他以为安娜会凑过来亲他的脸，因为那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举动。不过，那种感觉一闪而逝，安娜就只是从他旁边走开，走向瑟曼。
瑟曼把雨伞抬高，在女儿脸上亲了一下，目送女儿走下去，然后，他又继续爬上土丘，走到唐诺面前。
他们两个并肩站在一起，好一会儿没说话。水滴从雨伞边缘落到地上，溅起水花，可是却悄然无声。
「瑟曼先生。」唐诺终于开口了。此刻面对瑟曼，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在。过去两个礼拜来，这里简直就像夏令营，每天面对的都是同样那批人，而且几乎每隔一个钟头就要碰一次面，感觉变得熟悉而亲近，跟从前截然不同。那些人他已经认识很多年，从前都只是偶尔才会碰到面。像这种特殊的场合，人跟人之间必须长时间相处，所以会变得比较容易亲近，然而，除了这种明显而具体的因素之外，可能也是因为这种场合有一种微妙难以捉摸的魔力。
「该死，偏偏这个时候下雨。」瑟曼的声音有点突兀。
「天有不测风云嘛。」唐诺说。
瑟曼哼了一声，彷佛不这么认为。「海伦还没到吗?」
「还没。」唐诺手伸进口袋里摸电话。「我等一下会再传简讯给她。不知道我先前传的简讯她有没有收到──电信系统绝对是瘫痪了。我很确定，这地方以前绝对从来没有一口气来了这么多人。」
「嗯，今天这个日子也是前所未有的。」瑟曼说。「史无前例。」
「瑟曼先生，这绝大多数是你的功劳。我的意思是，你不但建造了这个地方，而且还宣布不竞选总统。今年你为国家做出这么大的贡献，如果你愿意的话，总统的位置非你莫属。」
瑟曼大笑起来。「唐唐，如果在早些年，事情可能就会像你说的那样。不过，现在我已经学会高瞻远瞩，把眼光放远。」
唐诺不由得又打了个冷颤。他已经想不起来瑟曼上次是什么时候称呼他唐唐。是第一次在瑟曼办公室见面的时候吗?已经两年多了吧?眼前的瑟曼，整个人显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情绪紧绷。
「等海伦一到，你们就马上到底下乔治亚州的帐篷来找我，明白吗?」
唐诺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可是，再过一个钟头我就要到田纳西州的帐篷去报到，那边是我负责的，你该知道吧?」
「计划有变。我要你到乔治亚州这边来。米克会过去接替你，意思就是，我要你跟在我旁边，懂吗?」
「确定要这样吗?我已经约好要在那边跟──」
「我知道。不过，相信我，我这样安排对你是有好处的。我要你和海伦到乔治亚州区，跟在我旁边。还有──」
瑟曼忽然转过来，眼睛盯着他。唐诺转头瞄瞄空地上那几辆巴士，车上的乘客已经差不多都下车了。雨势越来越大。
「为了这一天，你奉献了很多。」瑟曼说。
「是吗，瑟曼先生?」
「今天，整个世界就要变了，唐唐。」
唐诺心里想，瑟曼是不是太久没有做奈米治疗?他眼睛瞪得好大，一直盯着远处的某个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变老了。
「我不太明白──」
「你马上就会懂了。噢，对了，今天会有意外的来宾莅临我们大会，应该很快就会到了。」他微微一笑。「中午十二点会开始唱国歌。国歌一唱完，空军一四一联队会在现场上空编队低空飞行。到时候，你要紧紧跟在我旁边。」
唐诺点点头。他已经学会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乖乖服从瑟曼的命令。
「好的，瑟曼先生。」他说。他忽然感到一阵冷，打了个冷颤。
于是，瑟曼参议员走了。唐诺转身背对着舞台，盯着空地上那几辆巴士，心里有点纳闷，不知道为什么看不到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