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五二 乔治亚州富尔顿郡
时间一到,音乐扬起,各州区开始宣布大会开始,人声乐声此起彼落,一片嘈杂,弥漫在人群拥挤的土丘间,这时候,雨势终于减缓了。乔治亚州主场舞台的乐队开始演奏开场的音乐组曲,音乐声掩盖了沙滩车的引擎声,最后只隐约听到稀稀落落的隆隆声。
来到洼地底端的乔治亚州舞台,唐诺隐约感觉到一种幽闭的恐惧,立刻有一股冲动想赶快到高的地方,爬到山脊上,这样才看得清整个现场的状况。此刻在底下,他只能想象好几千个人聚集在土丘间的各个洼地里,想象空气中到处洋溢着政治狂热的气息。很多家庭,每个成员都是忠诚的党员,此刻,他们的心凝聚在一起,等着庆祝党高层所许诺的新世界。
唐诺也想跟他们一起庆祝新时代的开始,然而,他同时也渴望这一切赶快结束。他迫不及待希望大会尽快结束。这几个礼拜来,他已经累坏了。他好渴望能够躺在一张真正的床上好好睡一觉,能够一个人静一静,玩他的计算机,手机系统收讯正常,然后可以到餐厅去好好大吃一顿。而最重要的,他好渴望能够跟他太太海伦单独在一起。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检查上面的简讯。他已经不知道检查过多少次了。再过几分钟就要唱国歌,然后空军一四一联队就会编队从低空飞过。另外,他还听到有人说,大会开始前会放烟火。
他的手机显示,最后六封简讯还没有传送出去。电信系统还在塞车,手机上出现了一个系统错误图标。他以前从来没看过手机出现这种图标。不过,最起码最早发的那几封简讯好像已经传送出去了。他打量着洼地湿漉漉的斜坡,暗暗希望会看到她从上面走下来。她脸上的笑容,他大老远就能够一眼看到。
这时候,忽然有人走到他旁边。唐诺的视线离开斜坡,转头看旁边,发现安娜也来到舞台旁边,和他站在一起。
「开始了。」她淡淡的说,眼睛盯着群众。
她的口气和眼神都显得有些紧张。也许她是在为她爸爸担心,因为他花了这么多心血安排主场舞台的活动,人力部署都已经尽量做得面面俱到。他回头看看后面,发现已经有很多人伸手抹掉椅子上凝结的露珠,坐到座位上,不过,人数好像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多了。可能有些人到帐篷那边去帮忙,要不然就是跑到别州的舞台去了。此时片刻的安宁正在酝酿后面的──
「她来了!」
安娜高高抬起双手拚命挥舞。唐诺转头顺着安娜的视线看过去,那一剎那,他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他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很紧张,因为他很怕海伦看到他和安娜在一起,肩并肩站在一起。
正从斜坡上走下来的人他当然很熟。那是一位少女,穿着毕挺的蓝色制服,一顶军帽夹在腋下,一头黑发扎成一个发髻。
「夏绿蒂?」唐诺手举在额头上遮阳光。日正当中,天上只有几丝稀疏的白云,阳光很刺眼。他看到夏绿蒂,不由得目瞪口呆,不敢置信。他妹妹也看到他们了,立刻朝他们挥手,那一剎那,所有的烦心事立刻都被他抛到脑后。
「她差点就没赶上。」安娜嘀咕了一句。
唐诺赶紧跳上沙滩车,打开电门,发动引擎,转动油门把手,车子立刻穿越湿答答的草地,朝她开过去。
到了斜坡底端,唐诺拉住剎车,关掉引擎。夏绿蒂咧开嘴对他笑。
「嗨,唐唐。」
唐诺还来不及下车,夏绿蒂就已经凑过来,两手圈住他脖子,紧紧抱住他。
他也紧紧抱了她一下,可是却又担心会压绉她的制服。「妳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他问。
她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把制服正面拉平,接着立刻又把帽子塞回腋下,那动作看起来如此敏捷利落,彷佛已经成为本能。
「你很意外吗?」她问。「我还以为瑟曼先生早就已经泄露了。」
「哦,没有。呃,不过他倒是提到过会有意外的来宾,可是没说是谁。我还以为妳在伊朗,这又是他安排的吗?」
她点点头。这时候,唐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每次看到她,他都会感到很安心,因为她一点都没变。下巴还是一样尖尖的,鼻头和脸颊上依然有一片淡淡的雀斑,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没有因为见过太多战场上的残酷而失去神采。她已经满三十岁,而且一直都孤零零的在半个地球外,生日都一个人过,没有家人陪伴,然而,在他心目中,她永远都是那个十几岁刚从军的少女,那青春的身影早已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
「今天晚上的晚会,我应该会上台。」她说。
「那当然。」唐诺微微一笑。「我很确定他们会让妳上镜头。妳应该知道,这是为了表示我们对军方的支持。」
夏绿蒂皱起眉头。「噢,老天,我听说有人要代表上镜头,难道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大笑起来。「我相信他们在每个军种都找了代表,有陆军的,海军的,陆战队的,当然还有妳。」
「噢,老天,听说其中会有一个女的,原来就是我!」
两人大笑起来,这时候,隔着土丘另一区的乐队已经演奏完他们的曲子。唐诺身体往前移,挪出后座的空间,叫夏绿蒂上车。此刻,他觉得胸口的压迫感不再那么强烈,因为天气转晴了,云开日出,而舞台那边都突然安静下来,而且,现在妹妹又来到他身边。
他转动油门把手,沿着一条泥泞比较少的路线骑回舞台边,妹妹在后面紧紧抱住他。车子骑到安娜旁边时,夏绿蒂立刻飞快跳下车,一把抱住安娜,两个人开始唧唧喳喳聊起来。这时候,唐诺关掉引擎,掏出手机看看简讯。终于收到了一封简讯。
海伦:我在田纳西。你在哪里?
他脑子有点混乱,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封简讯是谁发的。是海伦。她跑到田纳西州干什么?
这时候,另一区舞台的乐曲演奏也结束了。又过了一两秒钟,唐诺才想通她并不是在几百公里外的田纳西州,而是在隔着土丘的田纳西区。先前他发简讯给她,要她到乔治亚州的舞台来会合,显然,那些简讯都没有传送出去。
「嘿,我去一下马上回来。」
他转动沙滩车的油门把手,安娜突然冲过来抓住他手腕。
「你要去哪里?」她问。
他微微一笑。「去田纳西啊。我刚刚收到海伦的简讯。」
安娜抬头看看天上的云,而夏绿蒂在一边检查她的帽子。有位少女被人请上舞台,在一名护旗兵的陪伴下走到麦克风前面。舞台底下的座位都已经坐满,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抢着看台上。
唐诺还来不及踩下排档杆,安娜就突然伸手关掉电门,拔掉钥匙,唐诺根本来不及反应。
「现在不准去。」她说。
唐诺感到一股怒气往上升,伸手去抓她的手要抢钥匙,可是她的手反转到背后,他根本抢不到。
「等一下。」她说。
这时候,夏绿蒂突然转身看向舞台。瑟曼参议员站在台上,手上拿着麦克风,那位少女站在他旁边,年纪看起来大概十六岁左右。全场悄无声息,这时唐诺才意识到刚刚沙滩车的引擎声有多刺耳。那少女准备要唱歌。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亲爱的民主党同志──」
瑟曼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唐诺跳下沙滩车,拿起手机瞄了最后一眼,然后塞进口袋里。
「──还有少数几位独立党的朋友。」
现场扬起一阵笑声。唐诺开始越过平地慢慢跑向斜坡,鞋子踩过湿滑的草地,踩过泥泞的地面。瑟曼参议员洪亮的声音继续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
「今天,我们即将进入一个新纪元,一个新时代。」
唐诺已经全身无力,鞋子踩在泥巴里,感觉脚步越来越沉重。
「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未来的独立自由──」
好不容易跑到斜坡边缘,唐诺已经气喘如牛。
「──我忽然想到几句话,而说那些话的人是我们的敌人,一个共和党员。」
群众又笑起来,可是唐诺根本没心思听他说什么。他满脑子只想赶快爬到土丘上。
「那个人就是里根总统。他曾经说过,自由与和平不会从天而降,必须靠我们誓死奋战才能得到。等一下,我们就会听到我们的国歌,而那首曲子是很久很久以前创作的,当时,一个新国家正要从炮火中诞生。大家想想看,过去我们曾经为自由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而现在,为了确保这样的自由不被剥夺,我们是否愿意不计任何代价。」
爬上斜坡三分之一的时候,唐诺停下脚步,拚命喘气。虽然他还没到喘不过气的地步,但他的小腿几乎要瘫软了。他忽然很后悔,过去这几个礼拜,别人都是靠两条腿上下坡,而他却老骑着沙滩车跑来跑去。他安慰自己,等一下再多爬一段,适应了就不会那么喘。
于是他又继续爬上斜坡,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清亮的歌声传遍整个洼地,传到斜坡上。那少女的声音无比甜美,吟唱着国歌的旋律。他转身看向底下的舞台──
那一剎那,他看到安娜跟在他后面飞快爬上斜坡,一脸忧虑。
唐诺知道自己惹上麻烦了。唱国歌的时候他却在爬坡,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种亵渎。唱国歌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动,而他却乱跑。然而,就算是这样他也无所谓了,什么都挡不了他。于是他又转身继续往上爬,把安娜丢在后面。
「──在我们的碉堡上空飘扬──」
虽然他已经快要喘不过气,可是却还是不由得笑起来。他心里想,这些土丘可以算是碉堡吗?过去这几个礼拜来,这些洼地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每个洼地都代表一个州,挤满了人、货物和牲口,五十个州在这里同时举办市集,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这个日子。然而,一旦这个核废料处理中心开始正式运作,地面上这一切都会消失无踪。
「──空中炮火四射,火箭的烈焰一片通红──」
最后他终于爬到丘顶上,深深吸了几口清新冷冽的空气。底下的舞台上,州旗国旗在微风中缓缓飘扬,那面巨大的屏幕上出现少女演唱国歌的画面。
这时候,忽然有人抓住他手腕。
「赶快回去。」安娜嘶喊着。
他一直喘气,安娜也是快喘不过气来,她膝盖上沾满泥巴和草屑,显然是刚刚爬坡的时候摔倒。
「海伦不知道我在哪里。」他说。
「──星条旗依然飘扬──」
国歌还没唱完,群众已经爆起一片掌声。这时候,唐诺注意到远远的天际有战斗机正逐渐逼近。虽然还听不到引擎声,但肉眼已经看得到。一群战斗机钻石形编队,机翼尾端几乎贴在一起。
「他妈的赶快下来。」安娜大喊,拚命扯他的手。
唐诺挣脱她的手。看到那群战斗机逐渐逼近,唐诺不由得看傻了。
「──自由的国度──」
那甜美而年轻的声音从五十座洼地升起,迎向战斗机惊天动地的隆隆引擎声。那是死亡的天使,气势汹汹而又如此优雅。
安娜又抓住他的手,拚命想拉他回土丘底下,唐诺大喊:「妳放手。」
「──勇者的……家园──」
战斗机编队在预定时间抵达洼地上空,分秒不差,那轰隆隆的引擎声气势惊人,连空气都会震动。接着,那群战斗机拉起机头,四散分飞,在空中画出几条弧线刺向云端。
安娜整个人缠着他,勾住他肩膀。刚刚急着想爬到田纳西去寻找海伦的踪影,战斗机编队就在此时飞到,国歌的优美旋律同时间透过扩大器传遍了半个富尔顿郡,所有的一切如此不协调,唐诺不禁有点错乱,但现在,他猛然惊醒过来。
「他妈的,唐唐,我们要赶快下去──」
就在这时候,第一道闪光出现了,她根本来不及伸手去遮住他眼睛。他眼角余光看到亚特兰大市的方向出现一个强烈的光点,有如白昼的闪电。唐诺转身过去看,以为会听到雷声。接着,那光点迅速扩散为一道刺眼的强光。安娜双手抱住他的腰,拚命想把他拖回去。这时候,他妹妹夏绿蒂也来了,气喘吁吁,两手遮住眼睛,嘴里大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时又出现另一道闪光,光芒四射,接着,扩音机传出警报声。那是老式的空袭警报。唐诺忽然感觉眼睛看不清楚。接着,远方的地面上升起一团蕈状云──这么远的距离,那蕈状云大得有点异乎寻常。唐诺模模糊糊看到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
安娜和夏绿蒂拖着他冲下斜坡。这时候,现场的掌声已经消失,大家开始疯狂尖叫,尖叫声混杂着警报声。他们三人冲下斜坡,草地湿滑,他们连跑带滑,迅速滑向舞台的方向,唐诺眼睛几乎看不见,脚绊了一下,差点整个人往后摔。那团蕈状云越升越高,他们已经看不见其他土丘和远处的树林,可是却还看得到蕈状云的顶端。
「等一下!」他忽然大喊。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带什么东西,可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他恍恍惚惚觉得好像是沙滩车停在山脊上,忘了骑回来。可是,刚刚他是怎么到丘顶上的?出了什么事?
「快走快走快走。」安娜大喊。
夏绿蒂嘴里不断咒骂,她和他一样,又害怕又困惑,而在唐诺印象中,夏绿蒂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会困惑。
「我们去大帐蓬!」
唐诺猛转身,感觉脚跟在草地上滑了一下,两手湿湿的全是雨水,沾满泥巴和草屑。他是什么时候跌倒的?
他们三个快到斜坡底端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隆隆声。爆炸后,蕈状云迅速膨胀,而且被一阵怪异的强风吹袭,开始往旁边移动。蕈状云下端不断冒出闪光,彷佛一道道的闪电,或可能是更多炸弹爆炸。底下的舞台边,大家并没有往上爬,逃出洼地,而是纷纷跑进帐篷里。志工拚命挥舞双手指挥人群。市集和摊位的人都跑光了,现场的折迭木椅东倒西歪乱成一团,只剩一条狗被绑在木桩上吠个不停。
有些人似乎知道出了什么事,神智还很清楚。安娜就是其中之一。唐诺看到瑟曼参议员站在一座小帐篷旁边,帮忙指挥人潮。大家究竟要去哪里?唐诺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能顺从指挥跟着人群走。他好久才恢复神智,慢慢搞清楚刚才看到的是什么。那是核爆。那种画面,从来都只会出现在粗糙的战争新闻影片里,而现在却活生生出现,而且是近在眼前。他亲眼看到。他眼睛为什么没有完全瞎掉?那真的是核爆吗?
他忽然陷入一阵恐惧,怕自己会死。内心深处,唐诺明白大家等于都已经死了。世界末日来临了,谁也躲不掉,无处可逃。他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一本书,当年,他熟背了好几万字的内容。他摸摸裤子口袋,想找药丸,可是却摸不到。他转头看后面,拚命回想自己究竟忘了带什么东西──
安娜和夏绿蒂拖着他从瑟曼面前经过。瑟曼一脸严厉的表情,皱着眉头看着女儿。唐诺的脸擦过账蓬的帆布,帐篷里只吊着几盏灯,一片昏暗。在黑暗中,唐诺才赫然发现刚刚爆炸的闪光在眼里留下了残影。四面八方都是人,不过并没有刚刚全场人山人海那么惊人。那些人都跑哪儿去了?他本来想不通,可是后来,他发觉自己正逐渐往下走,立刻就明白了。
这是一条水泥斜坡通道,人挤得水泄不通,大家气喘吁吁,有些人大喊某个人的名字,手伸得长长的想去拉被人群冲散的家人。家人走散了,丈夫和太太走散了,有人痛哭失声,不过也有人表现得很沉着──
丈夫和太太走散了!
海伦!
唐诺在人群中大喊她的名字,然后突然转身,想挤过那惊慌失措的汹涌人潮。安娜和夏绿蒂拚命拉住他。上面的人拚命想躲下来,拼命推挤。唐诺被挤得往后退,越来越往下面去。他要海伦跟他一起下去。就算被人潮淹没,他也要跟海伦在一起。
「海伦!」
噢,老天!他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到自己忘了带什么东西。
那一剎那,他内心的惊慌化为恐惧。他眼睛看得见了,视线变清楚了,然而,他却无法抵挡那汹涌的人潮。
唐诺忽然回想起,先前瑟曼曾经告诉过他,世界末日总有一天会来临。他感觉到空气中彷佛有一股电流,嘴里尝到一股金属味,而四周冒起一团白雾。他忽然想起一本书里的很多内容。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世界完了。
一个新世界即将吞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