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一地堡
「我要先看到她。」唐诺大喊。「让我先看看她，然后我就会告诉你真相。」
说完他等着瑟曼和史尼德医师回答。这里是冷冻舱区史尼德的办公室，他们三个就站在里面互相对峙。唐诺刚刚和瑟曼一起坐电梯下来，一路上他就一直讨价还价，现在他要的更多了。他认为，他之所以没有遗忘过去，是因为他也吃了妹妹吃的药。他要用这个讯息当作交换条件。他好想知道妹妹在哪里，好想看看她。
瑟曼和史尼德互看了一眼，两人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接着，瑟曼忽然转过来看着唐诺，提出条件。「看看她可以，不过，我话讲在前面，叫醒她是绝对不可能。」他说。「就算你愿意说出讯息，也一样不可能。」
唐诺点点头。他心里明白，只要你掌握了权力决定游戏规则，那你随时可以改变游戏规则。
史尼德医师立刻转身操作桌上的计算机。「我来查查看她在哪里。」
「不用查了。」瑟曼说。「我知道她在哪里。」
接着他带他们两个走出办公室，沿着走廊经过轮值人员冬眠区。多年前，唐诺就是在这里被唤醒的，当时他的名字叫特洛伊。接着他们经过深度冬眠区，他就是在这里沈睡了一百年。接着，他们一路走到另一扇门前。那扇门看起来和其他的门没什么两样。
不过，瑟曼输入的密码却不太一样。唐诺注意到，瑟曼按按键的时候，键盘发出一种不太和谐的四声调。键盘上方刻了几个字：「紧急应变小组」。门锁发出一阵怪异的嘎吱响，门慢慢开了。
他们走进门，走廊上一团热气也跟着窜进去，而里面却冷得像冰库。里面的冷冻舱比较少，只有十几排，加起来大概总共有五六十座，只比一次轮值所需的总人数稍微多了一点。唐诺走到一座看起来像棺材的冷冻舱前面，探头往里面看，看到玻璃上结了一层青白色的蜘蛛网状的霜，里面有一张雕像般的脸孔。那一定是一位被冷冻的士兵，不过，这也可能只是他自己的揣测。
瑟曼带着他们穿越成排成列的冷冻舱，最后终于来到一座冷冻舱前面。他抬起双手放在舱盖上，那动作充满感情。他呼出来的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雾，那种景象，彷佛他的白头发和白胡子也是冰霜凝结成的。
「夏绿蒂!」唐诺大叫了一声，探头过去看着里面的妹妹。她的模样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老。尽管她的皮肤白中透青，他依然觉得那很正常。他已经越来越习惯看到人这个样子。
他把小窗上那层霜擦掉，这时候，他赫然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好细，瘦骨嶙峋。他肌肉萎缩了，而且变老了，而他妹妹却还是跟从前一样年轻。
「我曾经像这样把她封锁起来。」他凝视着她。「当年她出去打仗的时候，我就曾经把年轻的她封锁在记忆里，而我爸妈也一样。我们希望她在我们记忆中永远都是那个小夏绿蒂。」
他抬起头，隔着冷冻舱打量着另外两个人。史尼德好像开口想说什么，但瑟曼却按住他的手臂。唐诺又低头看着妹妹。
「当然，我们一直没有察觉她已经成熟了，变成大人了。当时她正在海外杀人。后来，我选上众议员之后，她大概觉得我也可以算是大人了，才告诉我战争的事。」他笑着摇摇头。「我的小妹，竟然在等我长大。」
这时候，一滴泪水落在那片窗玻璃上，泪水里的盐分立刻融化了霜，留下一片痕迹。唐诺立刻擦掉那个痕迹，忽然有点担心，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打扰到她。
「每次一有目标被锁定。」他说。「他们会在大半夜把她叫醒……她说他们这种行为叫什么来着?对了，她说他们这种行为叫做欠揍。他们会在大半夜把她叫醒。她说，睡得迷迷糊糊被叫起来杀人，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她回去睡觉的时候，脑海中还残留着屏幕上的画面──那是她导航的飞弹最后击中目标的画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瑟曼。
「你知道吗，我很高兴她这种工作不会受伤。她躲在操控车里，而不是在天上飞。不过，她曾经跟我抱怨。她告诉她的医生，那种感觉很不好，躲在安全的地方杀人。前线的士兵还有借口可以杀人，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有保护自己的本能，那就是杀人的理由。夏绿蒂常常在杀了人之后，就到大餐厅去吃馅饼。但她根本食不知味。」
「她去看什么医生?」史尼德问。
「她跟我看的是同一个医生。」唐诺说。他抬起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可是却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此刻，站在妹妹旁边，他忽然勇敢起来，大胆起来，比较不觉得孤单。他忽然有勇气面对过去，面对未来。「海伦很担心我竞选连任的事。夏绿蒂第一次出任务之后，医生诊断她是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她有处方签。所以后来，我们就继续用她的名字拿药，甚至用她的保险。」
史尼德挥挥手，要他讲清楚一点。「什么处方?」
「抗忧郁药。」瑟曼说。「她在吃抗忧郁药，对不对?至于你，你是担心媒体会发现你在吃药。」
唐诺点点头。「海伦很担心。她怕媒体会发现，我是因为……产生妄想所以在吃药。吃药能够帮助我忘掉那些东西，让我保持冷静，我才有办法读指令，因为吃了药之后，我就能够光记内容，不会产生太多联想。不再害怕了。」他低头看看妹妹，忽然明白她为什么后来不肯再吃药。因为她希望自己会害怕。从某个角度来看，那是有必要的，因为那可以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人。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她在吃药。」瑟曼说。「当时我们在书店里──」
「你还记得你服用的剂量吗?」史尼德问。「你多久吃一次?」
「我拿到指令后就开始吃药了。」他看看瑟曼，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可是瑟曼面无表情。「那应该是距离全国代表大会召开的两年前或三年前开始的。我几乎每天吃，一直吃到大会召开那一天。」他转头对史尼德说。「要不是因为那天在山丘上，我把药丸搞丢了，说不定在做记忆设定期间，我还会继续吃。那天我好像跌倒了，我还记得──」
史尼德转头对瑟曼说。「难怪情况会变得很那么复杂。维克一直都很谨慎，管理阶层都经过严格筛选，排除掉那些做过心理治疗的人。每个人都经过测试──」
「我没有。」唐诺说。
史尼德看着他。「每个人都做过测试。」
「他没有。」瑟曼盯着舱盖。「那一天我临时调整了他的职务，让他和别人对调。是我帮他作保证的。而且，如果他是用妹妹的名字拿药，那他的病历数据根本不会有任何纪录。」
「我们一定要告诉厄斯金。」史尼德说。「我可以和他合作，说不定我们可以研究出新的配方。而且，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其他地堡也有人产生抗药性。」他转身从冷冻舱旁边走开，似乎急着想回办公室。
瑟曼看看唐诺。「你想在这里多陪她一下吗?」
唐诺看着妹妹，看了好一会儿。他好想唤醒她，好想跟她说话。说不定下次他还可以再来看她。
「我希望可以再回来看她。」他说。
「再说吧。」
瑟曼绕过冷冻舱，伸手搭住唐诺肩膀，轻轻掐了他一下，然后，他带唐诺走向门口。唐诺没有回头看，也没有看那个小屏幕显示妹妹用的是什么名字。他觉得那不重要，因为他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对他来说，她永远是夏绿蒂，永远不会改变。
「你做得很好。」瑟曼说。「非常好。」他们来到走廊，关上那扇门。「我一直搞不懂维克为什么对你的报告那么沈迷，现在，这个谜可能已经被你解开了。」
「我?」唐诺看不出那有什么关联。
「我不认为他是对你写的报告有兴趣。」瑟曼说。「我认为他是对你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