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十八地堡
米森坐在柜台上,解开鞋带。他鞋子已经湿透,袜子也湿透了。他脱掉鞋袜,免得袋子里多了水的重量。他不愧是个运送员,满脑子想的都是重量。琳恩拿了一套警卫工作服给他,以防万一。他脱掉运送员的蓝衣服,穿上白衣服,而他换衣服的时候,琳恩撇开头不看他。他把刀子绑在背后腰部。
「你们真的要抬我上去吗?」他问。
琳恩帮他把脚套进袋子里,用袋内的固定带绑住他的脚踝。「你真的想被人抬上去吗?」她问。
米森笑起来。他很紧张,胃有点抽搐。他张开双臂,让他们把袋内的上侧固定带绑在他的腋窝。「你们两个吃过饭了吗?」
「我们不饿。」乔尔说。「不用操心。」
「万一太晚──」
「好了,头往后仰。」琳恩对他说,然后把拉链从脚部往上拉。「我们说没问题的时候,你才可以讲话。」
「我们大概每隔二十分钟就会休息一下。」乔尔说。「我们去上厕所的时候,也会带你一起进去。你可以趁那个时候伸展一下手脚,喝点水。」
琳恩把拉链拉到他胸口,下巴,迟疑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在手上亲吻了一下,摸摸米森额头。她从前看过很多次,死者的家属或牧师就是这样祝福死者。「愿你踩着阶梯直上天堂。」她轻声嘀咕。
乔尔的手电筒照到她脸上,看到她露出一丝苦笑。接着,她把拉链拉过米森脸部,拉到底。
「愿这阶梯至少能通到上面的调度室。」乔尔说。
于是,他们抬着他走出去,沿着走廊前进,一路上,运送员都退到一边让死者经过。好几个人伸手摸摸袋子向死者致意。他在里面强忍着不敢咳嗽,不敢乱动。他觉得好像有烟雾渗进袋子里。
乔尔走前面,这意味着米森的肩膀会贴在他肩膀上。米森仰面朝天,身体随着他们的脚步摇摇晃晃,固定带吊住他腋窝底下往上扯。平常,他的肩膀是比较习惯用来背袋子。后来,他们开始上楼梯的时候,他感觉舒服多了,因为脚部的位置比较低,血液不再冲到他头部。琳恩在底下抬着他的脚。
他们走出人声喧哗的调度室之后,米森立刻感觉到黑暗笼罩了他,感觉到四周陷入一片寂静。乔尔和琳恩都没吭声。不说话,比较不容易喘。乔尔脚步很快,米森感觉得到身体悬在梯板上方轻轻摇晃。
他们一步步往上爬,米森也感觉越来越不舒服,那并不是因为袋子里呼吸不顺畅。从他还在当学徒的时候开始,他就常常长途爬楼梯,肺功能训练得很强。也不是因为塑料袋紧紧贴在他脸上,也不是因为袋子里太暗。其实他最喜欢的就是深夜在黑暗中爬楼梯,在那样的时刻,别人都已经睡了,只剩下他一人拥抱黑暗,沈思冥想。
事实上,他会感到不舒服,是因为自己被人抬着,成为别人的负担。
他的腋窝被固定带吊着,手臂快麻了。在黑暗中晃来晃去,听着脚步声,听着乔尔和琳恩费力的喘气声,而自己却被抬着上楼,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别人的沉重负担。
他忽然想到妈妈。当年他妈妈怀着他,那几个月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帮忙,一直到后来他爸爸才知情。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堕胎了。他忍不住会想,当年他爸爸是不是恨透了妈妈肚子里的他,是不是巴不得像切除癌症肿瘤一样,把他从妈妈肚子里挖出来。当年在妈妈肚子里,并不是米森自己愿意的,后来,他就发誓再也不要变成别人的负担。
从两年前到现在,他已经很久不会觉得自己是大家的负担,而此刻,他忽然又有了那种感觉。两年前,就连那根绳子也承受不了他的负担。
两年前,那绳结打得不够紧。当时,他泪水盈眶,两手不停颤抖,他已经尽力把绳结绑紧。而就在他上吊那一剎那,绳结松了,可是却没有立刻脱落,结果他脖子被绳子磨得焦黑出血。当时,他最遗憾的,是选择从机电区低矮的楼梯间跳下去,绳子绑在上面的水管上。如果当初他是从螺旋梯井的平台跳下去,那么,就算绳结松脱了,那种下坠的冲力就足以要他的命。
可惜现在,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尝试一次了。他很怕成为别人的负担,但也同样很怕再尝试自杀。难道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在逃避艾莉,因为她很渴望能够爱他?因为她想帮助他?难道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想逃离自己的家?
他终于掉下眼泪。他两手被固定带绑住,没办法抬起手来擦眼泪。他想到妈妈,可是妈妈在他脑海中只有一些模糊破碎的印象。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妈妈从来不曾畏惧,不管是面对生命,或是面对死亡。当她决定要牺牲自己,拿自己的命来换米森的命,那一刻,她拥抱了生命,同时也拥抱了死亡。然而,米森从来不觉得自己值得她这样牺牲。
此刻,他彷佛感觉地堡绕着他缓缓旋转,一次一级楼梯。米森承受着这一切,强忍哭泣。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在他生日这一天,他躲在运尸袋里被人抬上楼,彷佛一种死亡仪式。在这一刻,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