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二三一二年──第一个小时 第十七地堡
他往下掉，飞过两圈螺旋梯。楼梯上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吉米感觉到风扫过他脖子，速度越来越快，感觉自己的胃往上吊。有人转头瞥见他，瞪大眼睛看着他往下掉。
他的身体掉到底下平台上的人群中，发出闷闷的碰的一声。有一个穿防护衣的人被他压在下面。
很多人朝他大喊，有人从他身体下面爬出来。吉米翻身滚开，撞到一个人，忽然感到肋骨一阵剧痛，膝盖一阵刺痛，肩膀像火在烧。他一瘸一拐的冲向那道双扇门，那一剎那，正好有人从门里冲出来，手上抱着一包东西。两个人立刻停下脚步，一起看着楼梯上的人群。有人大喊着那两个禁忌的字眼：「出去」，而大家好像都无所谓了。明天，有人会被送出去清洗镜头，然而，好像已经太迟了。吉米想到爸爸为了清洗镜头的任务日夜加班，还有，这次的暴动，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被送出去清洗镜头。
他转身看着楼梯，寻找妈妈的踪影。然而，很多人大喊大叫，叫前面的人走快一点，不要挡路，人声喧哗，他根本听不到妈妈的声音。然而，妈妈的声音还回荡在他耳中。他还记得她最后说的话，记得她那哀伤的眼神。于是，他立刻冲进去找他爸爸。
一进门，他发现大厅一片混乱，很多人跑来跑去，大吼大叫互相争吵。接着，他看到亚尼站在十字旋转门里面。那位身材高大的警卫队长满头大汗。吉米朝他跑过去，弯着手肘，手臂紧贴着身体，免得肩膀晃动。他肋骨剧痛，简直没办法呼吸。刚刚从上面摔下来，到现在他心脏还怦怦狂跳。
「亚尼──」吉米靠在十字旋转门的支柱上，拚命喘气。亚尼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他。亚尼眼睛瞪得好大，左右瞄来瞄去。吉米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东西，看起来很像保安官配在身上的枪。「我要进去。」吉米说。「我要找我爸爸。」
亚尼低头看看吉米。亚尼是个好人，是他爸爸的好朋友，他女儿只比吉米小两岁。每逢假日，他们两家人偶尔会一起吃饭。然而，眼前的亚尼看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他眼中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恐惧。
「哦。」亚尼点点头。「你爸爸，不让我进去。他不准任何人进去。不过，你嘛──」亚尼眼中射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狂乱神色，完全不像平常的他。
「可以帮我开门吗──」吉米身体靠着十字旋转门的横杆。
亚尼忽然伸手抓住吉米的衣领。吉米已经不是小孩子，身材已经很高大，可是亚尼竟然有办法把他整个人提起来，放进旋转门里面。
吉米拚命挣扎，想挣脱他的手。亚尼举起手枪，枪口抵着吉米胸口，然后拖着他沿着走廊往里面走。「我抓到这小子了!」他大喊。吉米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说话。吉米拚命挣扎，可是却被拖着经过好几间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里都是一片凌乱，整个楼层的人好像都跑光了。他忽然想到，刚刚在楼梯上碰到很多穿银色衣服和灰衣服的人。他忽然有点担心，爸爸是不是也混在那些人里面，和他擦身而过。刚刚在人群里看到很多这个楼层的人，看起来好像他们在带头攻击──还是说，是人群在追杀他们?
「我没办法呼吸──」他拚命想告诉亚尼。接着他好不容易站到地上，开始抓住亚尼的手臂，拚命想挣脱他的手。
「你们这些王八蛋跑哪儿去了!」亚尼大吼，转头看看走廊前后。「我需要帮忙──」
这时候，忽然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吉米感觉到亚尼身体往旁边一歪，彷佛被人踢到。接着，亚尼的手终于放开吉米的衣领，吉米终于有办法喘气了。亚尼倒向地上，吉米赶紧跳开。亚尼的身体重重摔到地上，一直喘气，血不断从他身上冒出来，那把手枪掉到地上弹开。
「吉米!」
他爸爸在走廊尽头，躲在一处转角，腋窝底下夹着一根长长黑黑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拐杖，可是却不是撑在地上。那根东西有一头在冒烟，像是着火了。
「吉米，快点过来!」
吉米大叫一声，松了一口气。亚尼躺在地上，浑身扭曲，发出一种怪异的呻吟。吉米从他旁边跑开，跑向他爸爸，跑的时候一瘸一拐，一手抱着另一条手臂。
「你妈妈呢?」爸爸眼睛看着走廊外面。
「楼梯──」吉米停下来喘口气，心跳已经没有刚刚那么快了。「爸，怎么回事?」
「进去，赶快进去。」他拖着吉米沿着走廊走向一扇巨大的不锈钢门。走廊另一头的转角传来喊叫声。吉米注意到爸爸额头青筋暴露，满头大汗。他爸爸在门边的键盘上输入密码，接着，他听到一阵嗡嗡声和低沈的嘎吱声，然后门就慢慢开了一条缝。他爸爸挤进门，挤开一道空隙，刚好两个人可以过。「快点，吉米，快点进去。」
走廊那边有人朝他们大喊，叫他们不准动。接着，脚步声朝他们的方向过来。吉米用力挤进那道空隙，很怕爸爸会就这样把门关上，把他一个人丢在里面，还好爸爸也挤进来了，侧身靠在门板上。
「用力推!」他说。
吉米用力推门。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推门，但他从来没看过爸爸这么害怕。看爸爸的样子，他也心惊胆跳。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喊他爸爸的名字，有人在喊亚尼。
不锈钢门终于碰的一声关上，那一剎那，外面开始有很多人用力拍门。他听到门里又传出一阵嗡嗡声和低沈的嘎吱声，门锁上了。他爸爸又准备在键盘上输入密码，迟疑了一下，忽然转头看着吉米。「你选一组号码。」他喘了口气说。「四位数字，快点，孩子，四个你很容易记住的数字。」
「一二一八。」吉米说。十二楼和十八楼。十二楼是学校，十八楼是他家。他爸爸立刻输入数字。门外传来闷闷的吼叫声，还有愤怒的拍门声。
「来，跟我来。」他爸爸说。「我们要注意监视镜头的画面，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你妈。」他把那根黑黑的东西背到背后，这时吉米才注意到那是一把比较长的枪。枪口已经没再冒烟了。原来，爸爸并不是远远就踢到亚尼，而是开枪打到他。
吉米愣愣站在原地，看着爸爸走进那间到处都是巨大黑盒子的房间里，忽然想到自己听说过这地方。爸爸告诉过他，有一个房间里到处都是服务器。他站在门边，而那些巨大的服务器彷佛正盯着他，犹如无数黑色哨兵守卫着这地方，发出低沈的嗡嗡声。
吉米跑过去追爸爸。门外那些人还在大吼大叫，拚命拍门，但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从前他去过爸爸的办公室，就在外面走廊转角的地方，但他从没到过这里。这房间好大，他一瘸一拐的往里面走，穿过那些巨大的黑箱子，拚命寻找爸爸的踪影。后来，当他绕过最后一座服务器，他终于看到爸爸跪在远处墙边的地上，彷佛在祈祷。接着爸爸把手伸进衣服领口里，掏出一条细细的黑绳子，而绳子上挂着亮亮的东西晃来晃去。
「妈妈怎么办?」吉米问。他想到，外面人那么多，妈妈要怎么进来呢?还有，爸爸为什么要蹲在地上?
「仔细听我说。」他爸爸开口了。「这就是地堡的钥匙，总共只有两把，你一定要随时带在身上，懂吗?」
吉米看着爸爸把钥匙插进一座黑箱子背面。「这是通讯集线器。」爸爸说。吉米根本听不懂什么叫通讯集线器，不过，他知道爸爸要他躲到里面。爸爸的计划是，吉米要躲在一座黑箱子里面，等外面的骚动结束。接着，他爸爸转动钥匙，彷佛打开了什么锁，而且接连转动三次，打开了三道锁，然后，他拆掉了箱子的背板。吉米探头看看箱子里面，看到爸爸正在拉一根把柄，过了一会儿，附近的地面上忽然传出嘎吱声。
「钥匙收好。」爸爸掐掐吉米的肩膀，然后把钥匙连同黑绳圈递给吉米。吉米接过钥匙，仔细打量黑绳圈上那根锯齿状的亮亮的东西。钥匙的一端是一个圆形，上面有三个三角形的突起。那是地堡的标志。他拉开黑绳圈，套到脖子上。然后，他看着爸爸把手指伸进地上网格铁板的孔眼，掀起一片四方形的小铁板，地上露出一个小洞，里面一片漆黑。
「来，你先进去。」爸爸挥挥手指着地上的洞口，同时把背后的长枪取下来拿到手上。吉米凑近洞口，探头看看里面，看到洞里侧边有整排的扶手，像一条铁梯，底下很深。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深的洞。
「快点，孩子，时间不多了。」
于是吉米坐到洞口边缘，脚伸进洞里，弯腰伸手去抓扶手，开始往下爬。
里面空气很凉，灯光昏暗。一进到里面，他似乎渐渐淡忘了刚刚楼梯井那边的喧闹和恐怖景象，然而，他内心却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丝恐惧。爸爸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他?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只能靠那只不会痛的手臂往下爬，速度很慢。后来，他终于爬到最底下，发现那里有一条窄窄的通道，里面闪烁着昏暗的灯光。接着他抬头一看，看到爸爸往下爬的的身影。
「从这边走。」他爸爸指着那条窄窄的通道，然后把长枪靠在铁梯上。
吉米指着上面说。「不用把上面盖起来──」
「等一下我出去的时候会盖好。好了，进去啦，儿子。」
吉米转身走进那条通道。通道上方的天花板有长长的电线和管子，通道尽头闪着红灯。大概走了二十步左右，来到通道尽头，眼前出现一个大房间，看起来很像学校里的储藏室。两面墙全是书架，另外还有两张办公桌，其中一张桌上有计算机，另一张桌上是一大本书。爸爸直接走到放计算机的桌子前面。「刚刚你和妈妈在一起吗?」
吉米点点头。「她跑到教室把我拉出去，结果下楼的时候两个人走散了。」他揉揉酸痛的肩膀，他爸爸颓然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桌上的计算机屏幕画面划分成四块。「你们在哪里走散的?多远?」
「就在三十四楼上面两圈螺旋梯附近。」他说。他还记得刚刚怎么跌下来的。
然而，爸爸并没有去碰鼠标和键盘，而是拿起一个黑盒子，盒子上有很多转钮和按键，还有一条线连接到屏幕后面。吉米看到画面里有一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三人个站在他旁边。那个真实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其中一个窗口。他还看到屏幕里另一个画面就是他们刚刚进来的走廊。
「操他妈的亚尼。」他爸爸咒骂了一声。
吉米视线离开屏幕，看着爸爸后脑勺。他曾经听过爸爸咒骂，可是从来没听过他骂得这么难听。爸爸呼吸得很用力，肩膀一起一伏。接着吉米又继续看屏幕的画面。
屏幕本来有四个画面，变成十二个画面。然后，又变成十六个画面。爸爸凑上前，鼻子几乎贴在屏幕上，盯着上面那些小画面，一个一个看。他的手一直在调整盒子上那些转钮和按键。吉米发现，小画小画面里的混乱景象，就是他刚刚在楼梯井上看到的。楼梯上挤满了人，大家拚命往上挤。爸爸用手指划过一个又一个小画面，好像在搜寻什么。
「爸──」
「嘘──」
「──到底怎么回事?」
「发生暴动。」他说。「他们打算关掉我们的地堡。你刚刚说妈妈在上面两圈螺旋梯的位置是吗?」
「对。可是她一直被人群挤上去，我们根本被挤得没办法动弹，我爬到栏杆上──」
爸爸猛然转身，从头到脚打量他，椅子嘎吱一声。他注意到吉米的手臂贴在身上。「你刚刚从上面摔下来?」
「爸，我没事。到底怎么回事?你刚刚说他们要关掉什么?」
爸爸又回头继续看画面。他又调整了一下盒子上的转钮，屏幕上的画面闪了一下又变了。现在他们看到的景象跟刚刚不太一样。
「他们打算关掉我们的地堡。」爸爸说。「那些王八蛋已经打开我们的气闸门，说我们这边的毒气系统已经被破坏──等一下，她在那里。」
屏幕上的十几个画面忽然变成只剩一个画面，里面的景象有点变了。吉米看到妈妈被夹在人群和栏杆中间，嘴唇和下巴全是血。她紧紧抓住栏杆，拚命挣扎着往下挤，一次往下挤一小步，而旁边的人群则是拚命往上挤。看起来，全地堡的人似乎都拚命想上顶楼，彷佛那里才是唯一的生路。
吉米的爸爸忽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你在这里等。」他走向那条通道，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看吉米，似乎在考虑什么。他眼中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
「好，你过来，以防万一。」说着他忽然跑向相反的方向，经过吉米旁边，穿过一扇门进了隔壁房间。吉米赶紧跟在他后面进去，一瘸一拐，满脑子困惑。
「这个烤炉跟我们家用的那个差不多。」他爸爸拍拍墙角一台很老旧的机器。「老式的机种，不过功能是一样的。」爸爸眼中有一种狂乱的神色。接着他转身指着另一扇门。「里面是储藏室，卧室，浴室。都在里面。里面的食物够四个人吃十年。儿子，你要学聪明点。」
「爸……我不太懂──」
「钥匙塞到衣服里面。」爸爸指着吉米胸口。吉米脖子上的钥匙绳圈露在衣服外面。「钥匙千万别搞丢，懂吗?你刚刚说的密码是多少?」
「一二一八。」吉米说。
「好。你过来，我教你无线电怎么用。」
吉米转头看看第二个房间四周。他不想一个人被丢在这里。爸爸好像正打算这样做，把他丢在这个夹层密室里。在这里，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迫。
「我跟你一起去找妈妈好不好?」他说。他想到在外面拍门大吼的那些人。他不能让爸爸自己一个人出去，就算他手上拿着那把长枪也不行。
「那扇门绝对不准开。除了我和妈妈，绝对不能开门让任何人进来。」爸爸不理他，自顾自继续说。「你仔细听，我们时间不多了。」他指着墙上的一个盒子。那盒子被锁在一个铁笼里，不过有些转钮和按键露在外面。「电源开关在这里。」爸爸指着一个转钮。「转这个方向，可以放大音量。」爸爸转了一下转钮，房间里立刻弥漫着一阵刺耳的嘶嘶声。接着他拿起挂在墙上的另外一个小盒子，递给吉米。那小盒子有一条伸缩式的电线卷连接在那个大盒子上。接着，爸爸又从墙上的架子拿起一个小盒子。墙上有好几个那种小盒子。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爸爸对着手上的小盒子说话，墙上的大盒子立刻传出他的声音。「要说话的时候，按下这个通话钮，对着麦克风讲。」他指着吉米手上的小盒子。吉米照他说的按下通话钮。
「我听到了。」吉米说得有点犹豫。听到爸爸手上的小盒子传出自己的声音，感觉怪怪的。
「密码是什么?」爸爸又问了一次。
「一二一八。」吉米说。
「很好。孩子，乖乖待在这里。」爸爸安抚了他几句，凑上前搂住吉米脖子后面，然后在儿子额头上吻了一下。吉米忽然想起爸爸上一次这样吻他的情景。那是在吉米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是这样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就失踪了三个月，去当某个人的学徒。
「等一下，我会把那个网格铁板盖回洞口，它会自动锁上。洞口底下有一根把柄，拉一下就可以打开那个铁板。你明白了吗?」
吉米点点头。爸爸抬头看看那一闪一闪的红灯，皱起眉头。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说。「绝对不准打开外面那扇门，不准让任何人进来，除了我和妈妈。
明白了吗?」「明白了。」吉米紧紧抓住自己手臂，打起精神。墙边还摆着另一把长枪，他不懂爸爸为什么不让他一起去。他伸手去抓那把枪。「爸──」
「乖乖待在这里。」爸爸说。
吉米点点头。
「这才像个男子汉。」他摸摸吉米的头，笑了一下，然后就转身冲进那条昏暗的通道。天花板上的红灯还是闪一闪，有如脉搏。他听到上面的网格铁板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远，逐渐隐没在黑暗中，最后就消失了。现在，这里只剩下吉米帕克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