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二三四五 第一地堡
走廊对面的办公室，有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位子上。那里曾经是唐诺的位子。唐诺瞄瞄那个人，发现他也在瞄他。唐诺也曾经像他那样偷瞄对面的办公室。那个人身材比他壮硕，头发比较少，而且看样子应该是在玩接龙游戏。唐诺先前也曾经像他那样过日子，但现在不行了。现在，他有难题要解决。
他先输入特洛伊这个账号，再输入密码，结果不行。接着他试着输入从前银行的账号密码，结果还是不行。他坐在那边想了一下，有点担心输入错误的次数太多。印象中，彷佛就在昨天，这组账号密码还能用。但问题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中间发生过太多事，换过好几批轮值人员。而且，好像有人暗中破坏他的账号密码。
可能是厄斯金。当初为了和接班轮值的人衔接，他是最后才被送去冬眠。厄斯金喜欢他。但这代表什么?他希望唐诺做什么?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忽然有股冲动想站起来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告诉大家他不是瑟曼，不是老师，不是特洛伊。他的名字叫唐诺。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应该说出真相。他应该不计一切揭开真相。我是唐诺!他有一股冲动想放声大喊，就像当年那个老哈尔一样。就算他们把他绑在轮床上送去深度冬眠，他也无所谓。就算他们把他把丢到外面的山丘上去送死，他也无所谓。就算他们把他埋进土里，他也无所谓。他要放声大喊，一直喊到他相信自己真的是原来的自己。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在账号栏输入厄斯金这个名字，再输入自己的密码，结果，输入错误窗口又跳出来了。
他打量着屏幕。输入错误的次数好像没有限制，但问题是，在艾伦回来之前，他还剩多少时间?万一艾伦看到他试图登入计算机，他该怎么解释?也许他应该到走廊对面那间办公室，叫那个人不要再玩接龙，叫他帮他重新设定密码。他可以编个借口说他才刚从冬眠中醒过来。到目前为止，这个借口还很管用，然而，还能用多久?
接着，他赌气似的输入瑟曼的名字，然后输入自己的密码2156。
没想到，账号密码栏竟然不见了，首页画面跳出来。这时候，唐诺注意到屏幕上有个熟悉的电子邮件图标正在闪动。瑟曼的电子信箱有新邮件。
唐诺点选图标，把画面拉到最早的未读邮件。这些邮件是瑟曼上次轮值的时候留下来的，说不定他可以从里面找到线索，搞清楚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邮件日期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看着画面往下拉，唐诺感觉很不自在。人口报告。自动讯息。回复。转发。接着，他注意到有一封邮件是厄斯金寄的，不过那只是一份纪录，提到冷冻舱区下方的楼层，深度冬眠人数太多，无用的人体似乎一直持续累积。另外，有一封更早的邮件被标注星号。唐诺注意到，那是维克寄的，而且，看那个日期，一定是在唐诺第二次轮值之前寄发的。那一次，维克在唐诺被唤醒之前就已经死了。他打开那封邮件。
老朋友
我即将要做一件事。而我相信，你一定会质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认为我这样做违反公约，可是我认为我只是在重建时间线。现在出现了一些新的事证，至少，我个人认为那是新事证。我想，再过不久，这一切就都要交给你了。
有一座地堡出现异常动乱，直到最近，我终于找出原因了。那里有人记得从前的事。而那个人，一方面证明了，但同时也动摇了我对人性的认知。我们消灭人类，创造空间，是为了以后可以填补。而杀人是会上瘾的，所以恐惧会蔓延。看清了这一点，那我们就可以明显看得出来，人类根本就是一种同类相残的嗜血动物。而这也解开了一个千古谜团，为什么最死气沉沉的社会，往往是那种最富足最没有匮乏的社会。现在，既然我已经看清真相，我就像从前一样，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把我发明的理论公诸于世，让我的同行分享。然而，我并没有这样做。相反的，我到军火库去拿了一把枪。
大半辈子，我们两个一直携手合作，共同为拯救世界而努力。事实上，也许应该说是好几辈子吧。现在，我们的目标完成了，我开始想到另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我恐怕没有能力回答，而且，恐怕我们两个都没那个胆子问自己这个问题。所以，老朋友，现在我要问你：这个世界真的值得我们拯救吗?人类真的值得拯救吗?
当初我们拯救世界，是基于一种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假设。可是现在，我开始怀疑这个假设到底对不对。我认为，当初我们毁灭世界，确实是一种很大的贡献，然而，拯救人类这件事，却是最可怕的错误。没有人类，说不定这个世界会更好。我不想做这个决定。我想让你来做决定。老朋友，最后一次轮值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因为我最后一次轮值已经结束了。你即将面临一个抉择，而那个抉择是我根本不想面对的。很久以前，我们拟定了一部公约，而现在，这部公约却令我十分苦恼。我觉得，我准备要做的这件事……是一种最轻松的方式。
──维克韦恩狄马克
最后一段，唐诺连读了两次。这是准备自杀的遗言。瑟曼早就知道了。当初唐诺还很怀疑维克究竟是不是自杀，而瑟曼却早就知道了。这封邮件，瑟曼私藏起来，没有拿给其他人看。当初唐诺几乎已经认定维克是被人杀害的。除非这封邮件是伪造的──不行。唐诺摇摇头甩开这种念头。这种偏执会没完没了，他必须先确定一个方向才有办法继续下去。
于是，唐诺怀着沉重的心情关掉那封邮件，回到列表目录，继续拉动画面寻找其他线索。这时候，他注意到屏幕顶端有一封邮件标题是：紧急──公约。唐诺打开那封邮件，发现内文很短，只有短短几个字：
看到这封信，马上把我唤醒。
──安娜
Locket 20391102
一看到那个名字，唐诺不由得猛眨眼睛。他瞄瞄走廊对面那指挥官，竖起耳朵听听走廊上有没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他整条手臂起了鸡皮疙瘩。他搓搓手臂，揉揉眼睛，然后又看了一次那封邮件。
是安娜寄的。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封信并不是她寄给他的。这是女儿写给爸爸的信。很奇怪的是，上面没有发信日期，不过却被列在目录最顶端。会不会是上次他们一起轮值的时候寄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安娜和瑟曼最近曾经一起被唤醒。唐诺看看最底下那个数字。20391102。看起来像个日期。一个很久以前的日期。Locket〈小盒型项链坠〉?那可能是父女之间的小秘密吧。另外，标题上提到的公约又是怎么回事?公约是地堡的法典，那会有什么紧急?
这时候，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唐诺立刻有了警觉。艾伦绕过转角，很快就进了办公室。他绕过办公桌，把两份档案夹放在键盘旁边，然后瞄瞄屏幕。唐诺正好及时把那封邮件缩小化。「怎…怎么样?」唐诺问。「都联络过了吗?」
「联络过了。」艾伦吸吸鼻子，搓搓胡子。「第十六地堡的指挥官反应很激烈。他已经当了很久的指挥官。我倒觉得该换人了。他说他想封闭大餐厅，或是关掉墙上的大屏幕，以防万一。」
「这样不行吧。」
「当然不行。我交代他，这只能当紧急备用方案。千万不能引发恐慌。我们只是希望他们预作准备。」
「很好。很好。」唐诺喜欢这样，让别人来动脑筋。这样他比较没压力。「对了，办公桌你要用吗?」他假装要注销计算机。
「呃，没有，其实，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里就先交给你了。」艾伦看看计算机屏幕角落的时间。「我下午再来值班。噢，对了，你身体感觉怎么样?还会发抖吗?」
唐诺摇摇头。「不会了，我好多了。每次恢复的速度都比前一次快。」
艾伦大笑起来。「是啊。真不知道你已经被叫起来多少次了。先前好像有一次你连续轮值两期。老兄，我一点都不羡慕你。不过，你好像还满挺得住的。」
唐诺咳了一下。「是啊。」他拿起最上面那个档案夹，看看标签。「第十七地堡的资料都在这里了吗?」
「对。厚厚的那一份是第十八地堡那个女人的档案。」说着他拍拍另一个档案夹。「我想，你今天可能要跟那边的指挥官谈一谈。他吓坏了，认为这都是他的错。他叫白纳德。那边底下的楼层已经流言四起，说清洗镜头任务没有完成，所以他认为可能会有暴动。我想，他一定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嗯，那当然。」
「噢，对了，他目前还没有正式的接班人。他上一个学徒没通过考核，现在正在找人替补。希望你别介意，因为我已经叫他快点。以防万一。」
「不会不会。你做得很好。」唐诺挥挥手。「我不是来给你制造麻烦的。」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他根本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艾伦微微一笑，点点头。「那太好了。呃，等一下如果需要什么，尽管通知我。还有，办公室对面那个人叫盖博。他本来也在我们这边的办公室轮值，可是却搞砸了。我们给他两个选择，要嘛就送去深度冬眠，要嘛就洗掉记忆重新设定。他是个好人，很有团队精神。他这次轮值还有好几个月，需要什么尽管找他。」
唐诺打量了一下走廊对面那个人。他还记得，当初坐在那间办公室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而且，唐诺当初怎么会被派到那个办公室，这件事本身就不太寻常。那是在最后一刻，他和米克临时互换位置。他从来没想过，其他人是怎么被选上的。想到有人竟然自愿担任这种角色，他觉得实在很悲哀。
艾伦伸出手要跟他握手。唐诺看看他的手，然后跟他握握手。
「很不好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把你叫起来。」他说。「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很高兴这里有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