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二三四五 第一地堡
唐诺帮忙把那个刚唤醒的人送到威尔森办公室，留一位助理在原地清洗冷冻舱。到了办公室，威尔森开始做血液尿液采样，而唐诺根本没心思留在那边看。他说他可以去拿那位技师的私人物品，助理就告诉他怎么走到仓库楼层。
扣除军火库，地堡总共有十六个仓库楼层。唐诺走进电梯，按下五十七楼仓库的按钮。那按钮已经严重磨损。先前助理已经把那位技师的识别证号码抄在一张纸上交给唐诺。唐诺立刻想到另一个号码。安娜写给瑟曼的邮件里有一个号码，他记得很清楚。20391102。先前他以为那是一个日期：二○三九年十一月二日。很容易记。
电梯渐渐停了。唐诺跨出电梯门，外面一片漆黑。他伸手去摸墙上那一整排的电灯开关。开关一开，天花板上的灯闪了几下逐一亮起，而远处传来低沈的嗡嗡声，似乎有一部老式的变压器启动了。最远处的灯先亮起，亮的范围逐渐逼近，向右边扩散，彷佛马赛克的框框一片片亮起，最后完整呈现出一座迷宫般的巨大仓库，里面有数不清的高耸货架。储物柜在货架区后面，是整座仓库最里面的位置。唐诺开始往里面走。
高耸的钢铁货架矗立在通道两边，架上摆满了密封塑料箱。一走进去，他马上就觉得自己快被吞没了，那些塑料箱似乎正朝他头上压下来。如果他抬头往上看，会看到高耸货架往上延伸，彷佛两条铁轨延伸向无穷的远处。他注意到很多塑料箱都是空的，没有贴标签。未来还会有更多文件被放进那些塑料箱里。上次轮值，他和安娜整理了很多数据，那些数据应该都储存在这里。而且，第四十地堡，还有那些不幸毁灭的地堡，数据应该也都在这里。看了这些数据，就会知道当初第十八地堡的状况，知道唐诺曾经努力想拯救他们。但此刻，唐诺忽然觉得，也许当初不应该挽救第十八地堡。目前，第十八地堡陷入混乱，出去清洗镜头的人脱离了掌控，这一切是不是应该要怪他?
他从那一架架的塑料箱前面经过，箱上的标签都注明了日期，地堡编号和姓名。货架间还有横向的通道，很狭窄，差不多只有推车的宽度。他们会用推车把仓库里的白纸和笔记本送到各楼层，而这些东西最后会变成档案数据送回来。过了一会儿，唐诺终于穿过了货架区，那种幽闭恐惧的压力也就暂时解除了。他慢慢走向远处的墙边。那里已经是地堡外墙。他回头看看后面，看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他忽然想到，如果上面的灯同时熄灭，整座仓库陷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会是什么感觉?他要怎么找到路走回电梯?说不定他会一直绕圈子，最后渴死。他抬头看看上面的灯，觉得自己好脆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依赖电力与光。这时候，一阵熟悉的恐惧突如其来的淹没了他，那种被活埋的恐惧。唐诺靠在一座储物柜上，休息一下喘口气，拿起手帕掩住嘴咳了几下，告诉自己，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
过了一会儿，那种幽闭的恐惧渐渐消退了，唐诺开始走进整排的储物柜中间。看起来，这里至少有好几千座储物柜，有些很小，看起来和邮局信箱差不多，每个边长十五公分的正方形。接着唐诺用手臂去测量了一下，发现储物柜的深度也差不多是十五公分。他嘴里嘀咕着安娜邮件里的号码，心里同时想着，厄斯金的东西一定也在这里，还有维克。他有点好奇，不知道这些人是否有什么秘密藏在这里，不知道哪天会不会需要再回来搜索。
他沿着一排储物柜往前走，发现号码逐渐变大，而前两个数字和安娜的号码差很多。他转身往回走，回到一条间隔通道，开始搜寻正确的行列。他看到有一排柜子开头的数字是从43开始的，而他的识别证号码开头是44。说不定他的柜子就在这附近。
唐诺开始回想他的识别证号码，不过他觉得他柜子里应该没东西。他每次轮值都没留下什么东西。眼前柜子上号码越来越大，然后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小柜门前面，他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门上是他的识别证号码。特洛伊的号码。门上没有锁扣，只有一个按钮。他用指关节压下按钮，因为怕留下指纹。他还是疑神疑鬼，怕这里会有什么指纹扫描之类的设备。万一有人看到瑟曼竟然在看这个人的储物柜，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他老是会忘记自己现在正冒用别人的身分。每次有人叫他瑟曼的时候，他总是要愣了一下才会意识到对方是在叫他。
柜门打开的那一剎那，他听到细微的嗤的一声，接着是嘎吱一声。柜门的铰链已经很老旧。听到刚刚那嗤的一声，唐诺忽然想到这里所有的东西，不管是柜子还是箱子，都是气密式的，以隔绝空气。隔绝正常的空气。其实，就连正常的空气里都弥漫着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比如具有腐蚀性的氧和其他悬浮微粒。所谓正常的空气和不正常的空气，两者之间的差异只在于腐蚀速度的快慢。
唐诺凑近他的储物柜。
没想到，里面竟然有东西。柜子里有一个塑料袋，就像瑟曼的袋子一样，真空密封包装，绉巴巴的。唯一的差别是，袋子上面写着不是「轮值」，而是「遗物」。他注意到袋子里是他那条棕色的长裤和红衬衫。看到那套衣服，他脑海中又涌现出许多回忆。他回想起从前的自己，从前生活的世界。唐诺捏捏塑料袋，感觉摸起来很扎实。接着他转头看看通道两头。
他们干嘛要留着这些东西?难不成他们以为他还会从地底下冒出来穿上这些衣服吗?还是说，这座仓库收藏的根本就是废弃物?上面两层楼也是仓库，里面全是些无法回收利用的东西，挤压后放进箱子里，硬得像铁块，然后堆到货架上，堆到天花板那么高。事实上，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能摆这些垃圾?难不成在地上挖一个洞?他们自己就已经是住在洞里了。
唐诺摸摸塑料袋上的拉链，把袋子拉开了一点，那一剎那，袋子里立刻冒出一股淡淡的泥土和青草香，那是昔日的气味。他把拉链拉到底，空气灌进袋子里，他的衣服立刻蓬松起来。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换上从前的衣服，假装从前的世界并没有毁灭，不过，他终究还是把袋子放回柜子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瞥见袋子里好像有个黄黄的东西。
唐诺手伸进袋子里，从衣服底下掏出那枚结婚戒指，而就在手抽出来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裤子里有硬硬的东西。他把戒指放到另一手的手心，然后又伸手进袋子里，捏捏衣服和裤子，脑海里拚命回想，那天他带了什么东西?不会是药丸，因为那天他摔倒的时候，药丸就已经掉了。另外，也不会是沙滩车钥匙，因为被安娜抢走了。而他自己的钥匙和皮夹都在西装外套里，而外套被他丢在外面，根本来不及穿进地堡里──
是他的电话。他在裤子的口袋里摸到他的手机。那东西的重量和弯曲的形状，摸起来很顺手。他把塑料袋放回柜子里，把戒指塞进工作服的口袋里，然后按下手机的电源键。然而，手机当然没电了。早就没电了。即使在他和海伦失散的那一天，手机就已经怪怪的。
唐诺不自觉的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这种习惯动作，不管时间过了多久都无法改变。他摸到口袋里的戒指，于是就把戒指掏出来，试着戴戴看。他忽然想到海伦，接着又想到米克，想到他们两个生了孩子。他就有种悲哀和嫌恶交杂的感觉。他把塑料袋塞进柜子深处，关上门，然后摘下手指上的戒指，和手机一起塞进工作服口袋里。接着，唐诺转身继续往前走，准备去找安娜的柜子。而且，他还得去拿那位技师的私人物品。
他浏览着储物柜的号码，这时候，他心头一震，一个念头涌上来，想到某种关联，可是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他看向远处，发现有一区的储物柜还笼罩在黑暗中，因为上面的灯泡坏了。唐诺忽然想到，有一段期间，第四十地堡和附近几座地堡都失去了联络，彷佛被黑暗吞没。艾伦搞不清楚那里出了什么事，干脆就直接关闭了那些地堡。此刻，他记忆深处的某些往事开始浮现，而他也逐渐想通了每件事之间的关联。一切都跟安娜有关。而且，他会无意间走到他的柜子前面，是有原因的。他手抓着口袋里的手机，想起上次她被唤醒的原因。他忽然想到，她的专长就是无线通信系统，还有入侵系统。
唐诺看到远处有一盏灯突然灭掉，感觉自己也好像快要被黑暗吞噬。这底下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只有可怕的记忆和醒悟。此刻，他想通了某些事，某些他不愿相信的事，心脏不由得越跳越快。他想到，炸弹落下来那一天，他的手机没办法用，没办法联络海伦。接着他又想到，先前有好多次他联络不到米克，好几次晚上开会的时候，都只剩下安娜和他两个人。
而现在，这座地堡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最后那一天，米克临时和他调换工作。唐诺还记得，当时米克带他去参观一座地堡，带他进一个小房间，然后跟他说了很多话，希望和他调换工作，希望他不要忘记两人之间的友情。米克说，这是他的心愿，希望唐诺能够成全。
唐诺抬起手用力拍了一下柜子，边拍边咒骂。米克本来应该要待在这座地堡的，米克本来应该会一次又一次的被送去冬眠，被唤醒，然后渐渐崩溃发疯。从前，唐诺常常嘲笑米克没有家，没有象样的家庭生活，结果，米克夺走了原本属于唐诺的家。而且，这还是唐诺自己一手协力促成的。
唐诺虚弱无力的靠在柜子上，伸手去掏手帕，掩住嘴咳了几下，脑海中浮现出米克安抚海伦的情景。他想到米克和海伦的孩子，他们的孙子。他感觉心头窜起一股怒火。长久以来，他一直怪自己来不及去找海伦，一直气海伦和米克拥有了他失去的生活。而这一切都是安娜搞出来的。安娜就像黑客一样，侵入他的人生。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把他带到这座地堡的人，就是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