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二三四五──第三十四年 第十七地堡
孤儿拿一根绳子穿过塑料罐的把手，把几个塑料罐串在一起。塑料罐互相碰撞，那哗啦啦的声响听起来有如音乐般悦耳。他拿起帆布袋，然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搔搔胡子，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他忘了什么吗?接着他拍拍胸口，看看钥匙还在不在。这是多年的习惯，永远改变不了。事实上，钥匙已经不在了。现在，钥匙放在抽屉里，因为已经没有地方需要锁了。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他不需要再害怕了。
他带着两袋空罐头，那些空罐头完好无缺，没有半点凹痕。他一手提一个袋子，每走一步，袋子里就一阵哗啦响。就这样，他沿着黑暗的通道走向远处铁梯开口的亮光。
他爬了两趟铁梯，一次提一袋上去，然后，他提着袋子在黑色的服务器间穿梭。这几年来，有些服务器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了，他心里想，可能是烧坏了吧。他必须先搬开档案柜，才有办法开那扇不锈钢门。地堡里没有锁，也没有人──不过，还是小心点好。他拉开那扇铁门，觉得爸爸似乎就站在门口，一直都在。接着，他走出门口，走进那个满是鬼魂的世界。那里曾经发生过很可怕的事，但他已经都想不起来了。
大厅空荡荡的，光线很明亮。经过摄影镜头底下的时候，孤儿朝镜头挥挥手。他知道镜头的位置。他总觉得有一天可以在屏幕里看到自己，但屏幕已经坏了很多年了。更何况，如果想在屏幕里看到自己，那就代表必须有两个自己，一个站在镜头前面挥手，一个看着屏幕。他大笑起来，想不到自己这么笨。他是孤儿。孤儿代表一个。
他来到平台上，立刻就感觉到空气很新鲜，但一想到高度的问题，他又有点烦恼。孤儿心里老是惦记底下的积水。积水还要多久才会淹到这里?他心里想，还很久吧。到那个时候，他可能早就不在了。然而，想到自己小小的家会被淹在水里，他还是有点难过。储藏室里那堆空罐头会浮到水面上，计算机和无线电会冒出气泡。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大笑起来。他其实已经不在乎了。他提着那两袋空罐头，往栏杆外一丢，然后竖起耳朵听，听他们掉在四十二楼的平台上。果然就掉在那里。他转身面向楼梯。
上楼还是下楼?楼上有蕃茄，小黄瓜，南瓜。楼下有草莓，玉米，马铃薯。问题是，楼下的东西还要煮。他想了一下，开始往楼上走。
他边爬边算自己爬了几级楼梯。「八，九，十。」他喃喃算着。每一级楼梯都不一样。有好多楼梯，而楼梯分成很多不同的群体，各个种类的楼梯，但它们彼此间像朋友一样。他真希望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像楼梯一样。「嗨，楼梯。」他打了声招呼，忽然忘了继续算。楼梯都没吭声。他说的话和它们不一样。楼梯说的话是轰隆隆的脚步声。
脚步声。孤儿听到脚步声。他立刻停下脚步仔细听。然而，那些声音好像都知道他在听，所以又不见了。又是那种声音。他老是听到那种根本不存在的声音。土耕区到处都是抽水机，到处都是电灯。有时候抽水机会突然开始运转，植物灯会自动亮起来，土耕区里总是弥漫着那种哗啦啦的声响。很多年以前，有一座抽水机漏水，是孤儿自己动手修理的。他很渴望能够有一个新「计划」，因为他老是在进行同样的「计划」，一直在重复，比如，胡子长到胸口的时候，他就要剪胡子。而这种「计划」都很无聊。
每次去土耕区，他中途都只会停下来休息一次，喝点水，撒泡尿。他的腿很有力，甚至比年轻的时候更有力。再困难的事，只要多做几次就变容易了，不过，困难的事做得再多也不会好玩。不管做什么事，孤儿很希望第一次做的时候就很容易。
他绕了最后一圈螺旋梯，来到十二楼的平台。他正想开始吹口哨的时候，忽然发觉门开着。怎么会这样?孤儿永远都记得关门。任何一扇门。
他注意到网格铁板的角落有东西凸出来，看起来有点像是他有一次执行「计划」的时候捡到的东西。一截塑料水管。他拿起来一看，发现管子里有水。孤儿拿到鼻子前面嗅一嗅，味道怪怪的。他开始把管子里的水倒到栏杆外面，结果，他手一滑，管子掉到下面去了。他愣住了，等着听底下传来碰撞声。结果，他什么都没听到。
笨手笨脚。他开始咒骂自己，笨手笨脚，忘东忘西。竟然忘了关门。他正要走进门，忽然看到有个东西顶住门。一截黑色的把手。他伸手去拿，赫然发现那是一把刀插在网格铁板上。
接着，他听到里面有声音，在土耕区很里面的地方。孤儿愣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这把刀不是他的。他没这么健忘。他抽出那把刀，让门关上，那一剎那，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思绪。老鼠不可能把刀子插在网格铁板上。这只有人才办得到，要不然就是很可怕的恶鬼。
他该怎么办?要不要把两边的门把绑起来?或是在门板底下塞东西让门打不开?最后他决定转身就跑。他冲下楼梯，塑料罐哗啦作响，背后的空背包一直往上飘，那把刀抓在他手上。后来，塑料罐卡到栏杆绊住了绳子。他用力扯了两下，最后决定放手。他的窝。他要赶快回他的窝。他气喘吁吁，越跑越快。他感觉到远处的震动，听到远处的脚步声。地堡里出现了另一个人。他不需要停下脚步就听得到。这是可怕的恶鬼。很大声，很真实。孤儿忽然想到他的大砍刀，可惜那把刀很多年前就断了。不过，他还有一把刀。手上这把刀。他绕了一圈又一圈，心里越来越害怕。他终于到了平台。错了，还没到，这里是三十三楼。还要再下一楼。别再算了。别再算了。他跑太快了，差点绊倒。他满身大汗。终于到家了。
他关上门，手撑在膝盖上拚命喘气。他拿起地上的扫把柄，插进门上的把手。
孤儿挤进十字旋转门，沿着走廊拚命冲。天花板上有一盏灯灭掉了。他又有一个「计划」了，但不是现在。他终于跑到那扇不锈钢门前面，用力一推，然后往里面冲，但过了一会儿又停下脚步，回来把门关上。他蹲下来，用肩膀去推档案柜，把门顶住。档案柜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这时候，他好像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那个人跑得好快。他紧张得满头大汗，抓紧刀子拚命跑，穿过那些服务器。接着，他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嘎吱声，金属摩擦的嘎吱声。现在，孤儿已经不再是孤儿了。他们来找他了。他们来了，来了。他感到无比的恐惧。他冲向那片网格铁板，真希望刚刚没有关起来。不过还好，锁已经坏了，生锈了。但他转念一想，不对。他需要锁。孤儿钻进洞口，站在阶梯上，一手抓住网格铁板准备关起来。他可以躲在这里。躲在这里。就像从前一样。这时候，忽然有人抓住那片网格铁板，不让他关。他拿刀去砍那个人的手，听到那个人惨叫一声。是女人。她在喘气，低头看着他，叫他不要怕。
孤儿浑身发抖。他的鞋子在铁梯横杆上滑了一下，但他及时抓住横杆没摔下去。他紧紧抓住横杆，听那个女人说话。她眼睛睁得好大，眼神好灵活。她一直在说话。她受伤了，不过她并不想伤害他。她只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很高兴看到他。她眼里泛着泪光，因为她看到他太高兴了。于是，孤儿心里想，说不定自己就像那根铲子一样，或是一个开罐器。他就像是那种可以找得到的东西。而且，有人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