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莉秀跟着卡伦祖的红衣守卫穿过深夜的街道，来到情歌旅店门前。守卫又鞠了一个完美的躬后，离开了。莉秀在门口犹疑地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传来的欢闹声，心里既迷惑又激动。正当她犹豫是要加入旅店里面的欢乐盛宴、还是回到楼上相对私密的房间里去时，里面的噪音平息了下来，一个尖细绵长的声音飘出窗户，唱起一首哀怨的瑞安赞美诗。
莉秀快步转过屋角，穿过旅店后的小巷，打开后门，走上楼梯。现在的她实在没心情去听鲁杉的伊瓦得表达虔诚心情。她爬上楼梯，走进走廊，经过好几对热情拥吻的情侣——大部分房间早就被人预订了，订单甚至超过了房间的数目。最终，她来到一扇房门前。多年以来，这个房间在每年的这个星期里，都是保留房间。
她敲敲门。她知道，门不会上锁，不过两年前，她曾经直接闯进去，却发现自己不合时宜地撞破了里面三男一女的好事。她和依莉斯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变糟的。
作为对她敲门的回应，一个悦耳的声音沉吟着，唱起歌来： 她微笑着推开房门。奥尔琏果然一个人在里面，坐在两张床的其中一张上，背靠墙壁，手指拨动琵琶。他的衬衣领口解开，靴子脱掉了，修长的双腿舒展着，伸出床尾。他一边唱歌，一边朝她黯然一笑，算是打个招呼，又摆摆头朝桌子示意。桌上摆着一瓶已经开盖的葡萄酒，旁边有几个酒杯。另一张床上散放着几件皱巴巴的衣服，其中一件衬衣上有血迹。莉秀给自己倒了杯酒，飞快地喝下。她渴坏了。然后她把酒瓶拿到床边，把奥尔琏的酒杯也倒满。房里有扇小窗户，她走到窗前往下面张望。下面的巷子没有人，不过，她可以听到街上的声音，还有从楼下大堂飘上来的伊瓦得的音乐。奥尔琏继续轻声吟唱，换了歌词，但主题一样： “我向来不喜欢这歌词。”他忽然停下来，“不过，跟佐丹讨论他的歌词可没有好处，是不是？啊，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啥唱个不停。”
“是因为它的曲子。”莉秀心不在焉地回答，继续凝视着窗外，“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佐丹向来是曲子写得比歌词好。”
奥尔琏呵呵笑道：“好呀。你去跟他说这句话吧。”他顿了顿，莉秀几乎能感觉到他正在仔细察看自己，“亲爱的，在狂欢节之夜，你太严肃了。你知道维里会康复吗？”
“什么？”她猛地转过身，“我不知道……他没死？怎么可能？”
“大祭司今晚就在塔瓦那——别问我为什么，我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吟游诗人，那些可都是大人物们的事。不过，维里可能这辈子都要从贝特冉给他的薪水里面捐税给女神了。大祭司把毒给解了，伤口本身并不算严重。神殿的人告诉我们，他会痊愈的，所以我们大多数人都心情愉快地回到这里来了。你没听见吗？下面有很多你认识的人正在庆祝呢，你为什么不下去？”
“你又为什么不下去？”她和奥尔琏彼此很熟悉了。
他伸手拿起酒杯，“最近，我已经承受不了那般狂欢作乐了，即使是在仲夏夜。我是不是老了，莉秀？”
莉秀朝他做个鬼脸，“我不知道，最可敬的贤者，您老了吗？”其实，奥尔琏不过比她年长两三岁，但他总是最沉静的一位，不是太认同吟游诗人生活之中那些最狂野的行为。
“勒米在哪里？”想到这里，她很自然就提出了这个问题。她看了看第二张乱糟糟的床铺，又看看奥尔琏。
他夸张地挑起一边眉毛，“好个傻问题。我猜，答案得根据时间而定吧。他有好几个安排呢。”
“他状态怎样？”
“自尊心受损，仅此而已。当然，他的确受了点小伤，今晚大概会喝高了然后大发脾气吧。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最好别惹他。”
莉秀摇摇头，“我可不会放过他。他欠我一顶帽子、一件衬衣，更别说我的自尊了。我可没打算亲切地待他，我打算直接告诉他：贝特冉阁下修理他的时候，他表现得像个闹别扭的小孩。”
奥尔琏一缩脖子，“维扎特的女人啊……你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是因为橄榄油吗？它的甜美味道里面，有没有某些令你们变得如此泼辣的成分啊？你就这么想报复？”
伊瓦得的歌声从下面的大堂传到楼上，他还不舍得消停，还在用同一种讨厌的方式歌唱着瑞安。莉秀突然觉得很累，便虚弱地笑了笑，把杯子放到一旁，在奥尔琏身旁坐下，靠在他的肩头上。他亲切地挪了挪，抽出修长的手臂，抱住了她。
“我可不觉得自己很泼辣啊。”她说，“今晚真难熬。”他捏了捏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不喜欢那个亚里蒙达人。”
“我看见你也不喜欢那个北方人，不过别想他们了。他们跟我们没有关系。想想你的歌吧。说起来，阿芮恩就在楼下，快活得像只稻田里的乌鸦。你知道吗，虽然今晚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可他们还在讨论你唱的那首歌。”
“是吗？噢，很好呀，我太为阿芮恩高兴了。”
“还要为他的歌手高兴才对。莉秀，明天你一定要先来跟我谈谈，才去签合同——今晚的表演之后，你的身价已经远远超出了下午那时了，相信我。”
“那么，你何不跟我签合同呢？”这是个老玩笑了，不过他的消息真的非常振奋人心。然而今晚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即使这与自己的事业有关，她也无法理清自己心里的感受。
奥尔琏的反应非常符合他的个性。他很严肃地回答她的玩笑话：“如果我能跟阿芮恩一样写出给女人唱的歌，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写。亲爱的，我并不自大……总之我还是自己演绎自己的作品吧。我出道时就是个歌手，我猜最后我也会是以歌手的身份引退。”
她捏捏奥尔琏的膝盖，“我是开玩笑的，奥尔琏。”他已跻身一流吟游诗人的行列，是歌手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也许仅次于贝特冉的歌手拉摩。但拉摩年纪渐老，如今很少四处巡演了。
下面飘来礼貌的鼓掌声，一个新的表演者开始调校乐器。奥尔琏和莉秀交换了一个嘲讽的眼神，一起松了一口气，也一起低声笑了。她抬起头，亲吻他的脸颊。“这是连续第几年了？”她明知故问。
“你是指我们一起度过的狂欢节吗？我们共度的那些夜晚，全都深深铭刻在我心头，而你居然不记得，真是不公平，我好伤心哪。算上今年，四年了，亲爱的。这是否要成为咱们的传统？”
“你希望它成为传统吗？”她问道。他抬起手，抚摸她的后颈。他的触摸很温柔，他是个温柔的男人。
“我希望了解你，做你一辈子的朋友。”奥尔琏低声回答。他低下黑发覆盖的脑袋，两人开始接吻。
今晚的莉秀，正需要身体的放松和真诚的安慰。于是她缓缓滑到床上，伸手梳理起他浓密的黑发，把他拉到自己身上。他们做爱了，就跟过去三年的狂欢节之夜一样……在这个每年的转折点里，在外面的狂野和楼下的音乐中，在夏夜流转的星空下，他们轻轻地爱抚着、笑着，一起营造一个静谧的空间。
过了一段时间，莉秀把头枕在奥尔琏胸口，躺在他手臂的环抱中。两人一起倾听楼下的歌声。那是一首古老的曲子，是寇瓦斯的安塞姆最温柔的歌曲。每一个仲夏前夜，情歌旅店总会有人唱这首歌。 莉秀轻声问：“奥尔琏，你知道露丝安娜·德陇西的事吗？”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知道的事情足以让我明白要躲开那个女人了。事实上，她现在应该叫露丝安娜·德·安多里亚，因为她又结婚了；不过，除她丈夫的族人之外，没有人会这样称呼她吧。如果有人要跟我赌博斯亚·德·安多里亚的寿命或者家庭幸福，我是不会下大赌注的。”
“那他为什么要娶她？他很有权势，不是吗？为什么他要让德陇西涉足安多里亚？”
奥尔琏轻声笑了，“为什么男人、女人总要做些不合逻辑的事情？为什么大学里的哲学家们的教导无法指引我们的行为？为什么我们更喜欢音乐？我们是否应该把这些现象解释为瑞安对心灵的影响？”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漂亮吗，奥尔琏？”
“我只见过她一次，距离很远。”
“然后呢？”
“勒米可以把她描述得更清楚些。”
“勒米现在不在这里，他正在跟别人睡觉或者喝酒。你跟我说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安塞姆的甜蜜情歌从楼下飘上来。
“她的美貌，如同新雪映衬下的黑曜石。”奥尔琏缓缓说道，“她的光彩，如同烛火照耀下的美丽钻石。她犹如一簇由红宝石或绿宝石组成的烈火。我还能用什么来形容她呢？她就像战争，就像高山，意味着危险和黑暗的覆灭结局，而且，我认为，她也同样地无情。”
莉秀有点困难地咽了咽口水，最后勉强讽刺地说：“你的口吻跟勒米喝醉酒的时候真像。”她从没有听过奥尔琏这样说话，“从距离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出这样的结论来？”
“是的，我是从法恩那城堡的筵席的另一头看过去。”他平静地确认道，“我不敢靠得更近，那个距离已经足够了。她那种女人，不是男人可以拥有的类型。若非出于虔诚，我会说，女神的阴暗面就藏在她体内。任何声称拥有她的人，都会被她摧毁的。”
“然而，还是有人要她。”
“我们所有人，内心都有黑暗面。有些欲望，我们在白天会克制住。”他犹豫了一下，“但是在夜里，我有时候会梦见她。”
莉秀默默无语，又一次觉得心乱难安，并且后悔自己提了这个问题。之前的迷惑仿佛又回来了，那么地扰攘、那么地不协调。他们两人躺在一起，听着楼下的音乐。最终，音乐让她平静下来。音乐总是能安抚她。没等音乐停止，他们就都睡着了。然而，她躺在奥尔琏怀中却梦见了箭，而且再一次听到了鲁德尔·科利兹在花园里的笑声。
第二天早晨，她将会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中醒来，而奥尔琏应该已经离开。旁边那张床上，将会躺着俄里兹的勒米，四肢舒展，打着鼻鼾，全身湿透，仍然穿着靴子和衣服。莉秀将会犹豫片刻，然后，虔诚而衷心地感谢瑞安和科然努斯，并端起奥尔琏临走前体贴地帮她打好的一盆水，走到仍然熟睡着的初恋情人跟前，对准他那颗金发脑袋，全部倒下去。她之后会逃出门外，冲下楼梯，留下他在那里愤怒地大声嚷嚷，把所有还在情歌旅店睡觉的人都吵醒。
在这个明媚的仲夏之日，她将会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许多。
每隔两三年，如果没有战争或者灾祸，亚波娜国王吉博四世就会到塔瓦那来，在狂欢节度过仲夏夜，以示对女神的尊敬，并且向南部的国民表示，自己从没有忘记对他们的责任，也没有忘记过大海对于亚波娜的重要性。曾有一次，他还年轻时，甚至参加过“船环挑战赛”，摘了三个花环，错过了第四个，掉进了水里，出水之后，国王哈哈大笑，那亲切的笑容，正是国民爱戴他的原因之一。
塞娜·德·巴本腾不害怕塔瓦那的关于独自度过仲夏前夜不吉利的古老说法。现在她躺在瑞安神殿的某个房间里，点起一簇小小的炉火，驱赶即使在夏天仍折磨着自己的寒意，一边独自回忆那些夜晚：她曾跟丈夫一起躺在黑暗里，听着外面仿如魔咒般的疯狂吵闹。
然而今晚她忧心忡忡，这不是为自己。瑞安对她的召唤，该来时自然会来，而且应该不会远了，她早就已经明了这一点。她的担忧，是为了国家、为了身边越来越快的事态变化所带来的危险。
今晚，时局出现了新变化，对此亚波娜女王非常清楚。她看着炉火和摇晃的烛光在房间墙壁上投下的摇曳阴影，继续思索如何应对新情况。格豪特将要南侵，这已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杰森桥和约签订的消息传到巴本腾的当天，她的首相罗班就已经冷冷地预言过此事。今天，这里又发生了针对贝特冉·德·塔莱尔的天价刺杀行动。今晚他差点就真的死了，塞娜一边想，一边忍住一个寒战。如果当时浮云没有出现，如果比翠姿不在塔瓦那，如果大胡子武士布雷斯没有认出那支箭和那个刺客，如果他没有猜出箭头有西瓦仁，贝特冉很可能已经死了，留下没有继承人的塔莱尔，留下极度需要他却失去了他的亚波娜。
那格豪特武士布雷斯也是一个问题。对于比翠姿和贝特冉联手合作，试图把伽伯特·德·伽森的次子同亚波娜的命运绑在一起的赌博，塞娜再一次——这是第五十次、甚至是第一百次了——掂量起其中的风险和收益。罗班是根本不支持这个方案的。第一次提出这方案的时候，他沉着脸，在议事厅四周来回踱步。说真的，她也不能怪他。比翠姿和贝特冉这两个人，在许多方面都截然不同，但是对于各自的判断，却又是同样地自信，也同样喜欢冒险。有时候，他们俩真是挺累人的。
布雷斯·德·伽森并非她预料中的那种人。根据传闻，他是一个坚忍的雇佣兵，多年以来参加六国间的各种比赛和战争，声名渐隆。六年前，根据罗班的建议，她本人就曾在鲁杉的秋收节给他颁过奖；可她现在已不记得了，如今她很难记住所有的年轻人。他们仿佛总是那么年轻，而她自己却不停地变老。
这个男人并非她想象当中那种冷酷的北方人。他心中怀有怒火，是的，这很容易就看得出来。但他同时也很聪明，而且据她判断，他心里怀着的更多是痛苦。显然，来这里之前，他在波特赞受了伤；谣言也提过那件事。它们也许是真的。好吧，他不是第一个把心留在露丝安娜·德陇西卧室门外地毯上的年轻男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黑暗中，塞娜在被子里搓了搓冰冷的手指；最近，她似乎总是觉得冷。她年轻时，所有的年轻男子也是那样地爱上了她。不过，她知道该如何应对，知道如何优雅地拒绝他们，同时保留他们的尊严，甚至让他们更忠于自己——因而更重要地，他们也会忠于吉博和亚波娜在世上的种种理想。贵族之间的爱情游戏是一种仪式，其中既包含艺术、也有其意义——她就是知道，因为她是定义并且塑造这种艺术和意义的人。
放在三十年前，她也许会亲自运用这门艺术，把这个格豪特武士绑在自己身边，然而现在不行。那是年轻女子使用的手段和方法，而且她断定——她对这类事情的判断极准——这法子目前无法在这个男人身上奏效。格豪特的布雷斯刚刚领教过露丝安娜·德陇西，不会这么快就接受或者屈服于另一个女人的诱惑。
所以只能利用他的愤怒和憎恨了。但这两种感情对于她来说，不论是许久以前的年轻时代，还是在失去吉博之后只余伤心和空虚的现今，都是那么陌生。她不知该如何利用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恨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尽管达到这些目的的需求是如此地紧急。
不过，他是自己说出那句话的，没有人刺激或者诱导他：你们还想我怎么样？要我挟着怒火杀回去，宣布自己才是格豪特真正的国王吗？
他是无心之语，他甚至并不知道自己真的可能有这个想法；然而，杰森桥的经历、对父亲图谋的了解，给他造成的痛苦是如此地真实。世上大多数关注时事的人都知道，伽伯特·德·伽森的次子离开格豪特，就是为了抗议父亲策划的和约。
无论如何，称王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也许刚好从这一点可能性中，就足以找到一道裂缝，撕开通往格豪特的北方山脉。可是，她老了、累了。她想睡觉，不想理会战争。在这个葡萄成熟的夏季，她想要音乐和温暖的阳光。她想要记忆带来的温柔暖意。
房门外传来轻柔的敲门声。这么晚了，只有一个人会来敲门。
“进来。”她说。炉火和一支细蜡烛还在燃烧。借着闪烁的火光，她看见自己最后一个在世的孩子推开房门，然后门在她身后关上。女儿穿着一件浅色睡袍，虽然失明却很自信。白色的猫头鹰飞起来，落在一根床柱上。
塞娜还记得，比翠姿用双眼献祭之后，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是她不愿意回顾的记忆。即使她明知其中最古老、最神圣的理由，明知这将换来何种力量，然而身为母亲，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变成残废，仍然很难接受。
比翠姿走到床边站定，“我吵醒您了吗？”
“没有。我想太多了，睡不着。”
“我也是。在这个瑞安之夜，我的心里千头万绪。”女儿犹豫了一下，“我可以跟您一起睡吗，会不会打搅您？我很烦乱，也很害怕。”
塞娜露出微笑，“孩子，我身边永远都有你的位置。”她拉开被子，让女儿在身边躺下，并且抬起一只手臂拥抱女儿，轻轻拨弄她渐灰的头发。回想比翠姿小时候，它们曾是多么柔软、多么乌黑、多么闪亮。那时候，她还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还有父亲。如今，只剩下我们母女俩了，塞娜心想，嘴里哼起一首几乎忘却的曲子，只剩下母女俩了。
布雷斯离开父神的圣堂，返回贝特冉在城里的宅邸，途中坚决清空了杂乱思绪。早晨自然有时间去想，之后还有许多天时间，可以思考、可以让他处理今晚揭示的一切，考虑出现在眼前的那些似幻似真的凶险道路。现在，夜深了，他也累到了骨头里。
街上很安静，偶尔有一对情侣或一小群学徒经过，手里拿着葡萄酒和皱巴巴的面具。两个月亮都挂在西边，浮云已被微风吹散。不过，即使今晚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夜，此刻距离天亮仍然还有些时间，天上的星星依然很明亮。在格豪特的传说中，星星是父神的明灯，这里则说星星属于瑞安。布雷斯第一次琢磨起这样的区别到最后究竟是否重要。不论凡人把它们跟何种力量关联在一起，它们都会一直存在，而且一直那么遥远，那么冰冷明亮。在寓言和神话中，在南方的沙漠和大海之外，还有其他大陆，在那里，他们崇拜着其他男神、女神。同样的星星，是否也在那里的夜空中闪烁呢？而且同样明亮？
布雷斯摇摇头。这不过是深夜的胡思乱想，没什么用处。他准备倒上床，睡上好几个小时。事实上，他也许会就这样倒在街上，跟那些四仰八叉地趴在门口的人一样。然而那些人大多不是单独的，他也猜得出，他们睡着之前都做了些什么。
他刚才去了瑞安最大的穹顶神殿，想在今晚结束前看望一下维里。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走进女神的神殿。他本以为要执行献血或者类似的仪式。没有。他们直接就让他进去。维里睡着了，他们让他站在维里的房门口，借着烛光往里看。布雷斯看见，维里受伤的肩膀仔细包扎好了，至于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其他治疗，他无从判断，更别说理解。以他的经验，中了西瓦仁是必死无疑的。
离开神殿途中，他看见一群男女聚集在神殿最大的礼堂里，坐在高耸的穹顶之下。一个白袍女祭司正带领他们举行仪式。布雷斯没有逗留观摩。离开瑞安神殿之后，他便直接找到最近的科然努斯圣堂，在入口处执行了净手仪式，念了祷文，也说了祈祷词，然后走进武士圣堂。那里光秃秃的，四面都是石墙，很狭小。他在檐壁前跪下。这是很长一段时间来，他第一次独自一人。他尝试让深沉的寂静笼罩住自己，把自己带回父神身边的安详之中。
可他办不到，今晚不行。即使在圣堂里，他的心思仍然如同猎鹰在野兔奔跑的田野上空盘旋一般，他不停地回想起在卡伦祖宅邸的那个房间里自己说出的那句话。他不是认真的，决不是；那句话本来只是想让他们明白，不论自己对父亲和艾德玛国王在格豪特的所作所为有何感受，自己其实是多么无助。然而，他们却不是这样理解的。爆发之后的沉默中，那只白鸟飞起来落在他的肩头，布雷斯觉得自己的心跳如同敲打在命运之门上的拳头。
此刻，他穿过安静但凌乱的街道，朝着住处走去，心里又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他竭力强迫自己不要继续去想这个念头。他太累了，而这件事过于庞大。
公爵的城中宅邸门前，是年轻的瑟罗在守卫。他站在灯下，从铁门里朝布雷斯点点头，又看看街道两边，然后把门打开。门没上锁——这是这个地方的仲夏传统之一——不过，经历了一次刺杀风波之后，在大门安排守卫显得很恰当。贝特冉的武士在维里的率领之下，个个都非常优秀，他们不需要布雷斯的训练，甚至还有值得布雷斯学习之处。这其中，同米拉瓦武士之间持续不断的小争斗是重要原因——相邻城堡之间常年积累的仇恨，塑造了独特的冲突法则。
“我去看过维里了。”布雷斯一边走进去，一边说，“他睡得很舒服。”
瑟罗点点头。“等我们查出是谁放的箭之后，我会睡得更舒服。”他说，“我只希望女神和父神给那些使用西瓦仁的家伙安排了永恒的痛苦之地。”
“我在战争中见过更糟的事情。”布雷斯低声说。他又产生了一个想法，不过，他太累了，无法想清楚。“晚安。”他说。
“晚安。”
他听到大门在身后关上。如果有钥匙锁门，他会觉得更安心；对于亚波娜的传统，他有自己的看法。当然，另一方面，根据他对贝特冉·德·塔莱尔的了解，今晚公爵会在宅邸中过夜的可能几乎不存在。布雷斯摇摇头，穿过院子，进了里面的屋门，走上楼梯，穿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作为雇佣兵指挥官，他拥有一个小房间。这是不错的待遇，大多数武士是睡在集体宿舍或者塔莱尔的大礼堂里的，只不过资历老一些的武士，冬天可以睡得离炉火近一些，夏天则可以睡得离窗户近一点。
他打开房门，累得几乎是跌进去的。但他立刻闻到了香水味，然后发现一个女人坐在自己床上。
“你也许还记得，”阿芮恩·德·卡伦祖说，“我们，你和我，还有些事情要考虑。我们似乎只解决了公开的部分。”
“您是怎么通过守卫的？”布雷斯质问道，他的脉搏又一次加快，而且再也不觉得累了。一切变化得如此之快，真是奇异。
“我不需要通过守卫。进入这个宅邸有其他方法。说起来，进入我的宅邸也一样。”
“贝特冉知道您在这儿吗？”
“我宁愿他不知道。我怀疑他确实不知道。依我看，他自己现在也在外面。现在是仲夏夜啊，布雷斯，我们身处塔瓦那。”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在这个女人的守卫来把他带走之前，那歌手就告诉过他了。
她披散着头发。当然了，她总是披散头发的。她身上的微弱香气令窄小的卧室里充满微妙的、不安的气息。不过，布雷斯·德·伽森有自己的规矩和原则；去年夏天，在波特赞，他曾经打破它们，结果陷入了一个女人的罗网。“我确实知道我们身处何方。卡伦祖公爵在哪里？”他说这句话是想刺痛对方，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不为所动，至少，在烛光下看来是如此，“我丈夫？我猜，他在拉文思城堡跟高佛罗阁下待在一起吧。他们有自己独特的仲夏传统，不关女人的事。”
布雷斯听说过高佛罗·德·拉文思的事情。据说，他年轻的妻子和他结婚近三年，居然还是处女。可他没有听说过希尔利·德·卡伦祖的相关传闻。话说回来，他对此也并不上心。
“我明白了。”他沉声道。
“不，你不明白。”阿芮恩·德·卡伦祖严厉地反驳，语气里的讽刺和愉快都消失了，“你一点都不明白。你刚才肯定以为，我在夜里到处游荡，是因为我的丈夫宁愿要男孩做床伴。你认定，在那样的事实之下，我的行为可以理解。现在你听清楚了：我在这里，是出于我自己的选择，至于我父亲为我挑选的那个丈夫，他的品味和兴趣无法影响我的决定，更别说我的行动了。”
“就只是为了快乐吗？忠诚呢？”
她厌烦地摇摇头。“等有一天，我们这个社会的男女可以自由选择婚姻的时候，再来跟我说忠诚问题吧。在城堡和国家的博弈之中，只要女人仍是棋子——在亚波娜也是如此——我就不会接受这样的责任；我还要运用毕生的精力，去改变现状。而这些，跟希尔利的习惯或者爱好没有一丝关系。”她站起来，走到男人和蜡烛之间，本来十分生动的脸庞忽然落进了阴影之中，“另一方面，我对你的习惯或品味也一无所知。你要我离开吗？我可以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消失。”
“您是静悄悄地来，还是静悄悄地去，又有什么打紧？”他固执地抓住自己的怒火不放，“我们在亚波娜不是吗，而且还是在仲夏的塔瓦那？”
她的身体挡住了摇晃的烛光，他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见她再次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布雷斯，你应该更聪明些才对。判断力，你的判断力上哪儿去了？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羞辱任何人，尤其是羞辱我自己；我在这里等待，也不是为了履行对丈夫或者对臣民的职责。这是我的真心话，而我知道这是事实。我尊敬希尔利，我相信他也尊敬我，不过，我对自己的打算是另一回事。两个成年人深夜独处之时发生的事情，不必以任何方式影响世界。”
“那又何必麻烦？何必要费劲地在一起？您的爱之宫廷管得了这事吗？”他本意是讽刺，说出来却没有那个味道。
“当然有必要。”她说，“我们走到一起，是为了对女神赐予的生命——你愿意的话，说成父神也行——表示尊敬。有时候，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只有在夜里相聚时才能得到，到了白天它就会消失的。你难道从没有发现过吗？”
他有过非常类似的经历，然而，最终那遗留给白天的回忆却成了持久不去的痛苦。他差点就这样说出口了。但是，房间里只有沉默。阴影中，她的轮廓几乎跟露丝安娜一样。他还记得，抚摸她黑发的感觉，轻轻触摸她的……
不。回忆让他愤怒。而眼前的女人没有对他做过任何错事，再说，以她的身份，来到这里是他的荣幸。他咽了口唾沫。
她说：“不要紧，你累了。我无意冒犯，我会离开。”
事后，布雷斯无法说清，是一连串什么样的动作促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当他把她拥入怀中时，他知道自己在颤抖，自从罗莎拉之后，他就没有碰过女人；而那一夜，不论当时还是事后，他都背负着愤怒和内疚的双重负担，甚至当他低头亲吻阿芮恩的嘴唇、深深呼吸着萦绕她全身的香气时，他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决意拒绝又一个南方世故女子的诱惑。露丝安娜给了他惨痛的教训，如果他在波特赞度过一个春夏之后没有长进，那他简直是个彻头彻尾只晓得浪费生命的傻瓜。布雷斯做好了一切防御准备。
然而，他失败了。露丝安娜·德陇西在微妙而复杂的政治斗争之中，将爱情与交欢当作工具和武器，借此将男人的心牢牢绑在自己身上，从中寻求快乐和权力。而这一晚，在塔瓦那，布雷斯得到的是一份礼物；与他交合的是一个坦诚相待、毫无保留的坚强灵魂，她绝不逃避，猛烈如风但不失优雅，而且出自本能。
这一晚，在贝特冉·德·塔莱尔的宅邸里，在自己的床上，在扭动与交缠之间，在唯一的蜡烛熄灭之后，有那么一会儿，布雷斯觉得存在于过去和现在的孪生痛苦得到了舒缓，自己也尝到了从未有过的由分享而来的乐趣。他倾尽全力去回报她，把心里升起的一丝讽刺远远地抛开，以至于到后来，还用上了在波特赞学会的一些床第之间的技巧和姿势——那是只有男女双方互相信任、也互相渴望的时候才可以做到的。阿芮恩·德·卡伦祖迎合着他，她喘息着笑着，那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惊喜，然后，她赐予他丰富且罕有的回报，如同没有叶子却能在夜间开花的大树。布雷斯尽管心中怀有悲苦，却明智地全盘接受了她，也让她明白自己的感激。
最后，他拥抱着她入睡，呼吸着她的香气，他的饥渴和需要都已经得到满足，现在他重新回到了疲倦之中，仿佛穿过荆棘丛林来到一个花园。
过了一段时间，街上传来一个声音把他吵醒了。阿芮恩还在他身边，头枕着他的胸膛，黑发如同窗帘一般铺展开来盖住他们两人。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欣赏着。
“真好，”阿芮恩呢喃，“真好，真好，真好……”
他轻声笑了。她是故意逗他笑的。他摇摇头，“这是我记忆当中最长的一夜。”难以置信，从他们到达塔瓦那、沿着拥挤的街道走进情歌旅店的那个下午开始，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且这些事以如此不同的方式，在同一个晚上发生。
“结束了吗？”阿芮恩·德·卡伦祖轻声问。她的手开始慢慢移动，指甲轻轻划过他的肌肤，“如果歌词中唱的是真的，那么直到百灵鸟唱起黎明之歌前，我们都可以在一起啊。”
他觉得欲望重新燃起，如同汪洋波浪般不可阻挡。“等等。”他笨拙地说，“我有个问题。”
“什么，亲爱的？”
“不，不是什么可怕的或者很难回答的问题。是关于亚波娜的，关于我们都认识的人。我很久以前就该问了。”
她的手停住了，放在他的大腿上，“是什么？”
“塔莱尔和米拉瓦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有如此的深仇大恨？”
这是他今晚意识到的事实：在亚波娜度过的数个月里，他一直拒绝了解这个国家，这确实不近人情。
阿芮恩沉默片刻，才叹了一口气，“这，其实既是个可怕的问题，还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你会让我回想起往事。”
“原谅我，我——”
“不，没关系。反正我也一直在想它们。那段记忆从未远离，也一直影响着我们。”她犹豫了一下，“你听说过爱丽思·德·巴本腾吗？她后来改名爱丽思·德·米拉瓦。”
他摇摇头，“抱歉，没有听说过。”
“她是塞娜和吉博最小的孩子。由于她的姐姐比翠姿献身女神，两个哥哥又在幼年时死于瘟疫，所以她是亚波娜的王位继承人。十七岁那年，她嫁给了厄特·德·米拉瓦阁下。她是我的表姐，”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也是贝特冉的情人；我觉得，她是贝特冉一生唯一的真爱。”
她又沉默了。寂静中，布雷斯又一次回想起贝特冉在另一个夜晚，坐在漆黑的楼梯上所说的那番话，那么清晰，仿佛他就在这个房间里：父神知道，亲爱的瑞安也知道，我努力过了。然而，在这二十三年里，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跟她相提并论的女人。
布雷斯清清喉咙：“其实我也觉得，您最后那句话没错。他在鲍得城堡跟我说过一些话，跟……您刚才说的……吻合。”
阿芮恩抬起头看他，“他当时的状态一定非同寻常，才会说出那些话。”
布雷斯点点头，“没错。”
“他一定也很信任你，这真够奇怪的。”
“或者说，他知道那些话对我没有意义。”
“也许吧。”
“你可以把这个故事告诉我吗？也是时候该让我知道了。”
阿芮恩又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中了个出乎意料的圈套。当年，她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如同一个聪明、机敏、快乐的精灵。那件事之后，过了很久很久，她才重拾笑声；而她内心的童年，在爱丽思死去的那一夜，便永远消失了。
如今，她已是个成熟女人，站在世界的舞台上，扮演着各种复杂角色，并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爱之宫廷的主人，作为大贵族之女，嫁给了另一个贵族。不像比翠姿或者贝特冉，她天性不爱冒险，行动之前，她总是会把事情慢慢想透彻。他们针对伽贝特·德·伽森这个儿子的计划，她是想不出来的，而听说之后，她也没有同意。不过到现在，她对这个男人已有自己的判断：他是如此聪明，却用辛酸做成坚硬的外壳，犹如战场上的盔甲一般，以保护受伤的内心。
于是，她开始讲故事。她，阿芮恩·德·卡伦祖，躺在贝特冉宅邸的一张床上，交欢之后靠在男人身边，伴随着舒缓的叙述节奏和语调，重历过去。外面的黑夜渐渐变成灰暗的黎明，她把一切都合盘托出。她平静地编织起多年前的那个伤心故事，只保留了那个古老图案中的一条丝线——那是她从未跟人说过的。这个最后的秘密其实不属于她，即使出于信任，或是为了拴住人心，甚或为了崇高的目的，也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最后，当她说完、沉默下来之后，他们没有再次做爱。阿芮恩发现，现在的自己，每当回忆起爱丽思时，任何欲望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寇瓦斯的依莉斯是个自负的女人，这也许是有道理的。她拥有成熟的身体、动听的声音，一双笑盈盈的眼睛，睫毛长长的，令男人跟她在一起时，会自觉地比平常更耀眼、更诙谐。她的家乡便是吟游诗人之父安塞姆的出生地，她常常觉得自己命中注定就要当歌手，要过流浪生活，在城堡与城堡、城镇与城镇之间漫游。她几乎每天早晨醒来时，都会觉得自己幸运，觉得自己奇迹般地摆脱了身为工匠之女可能过上的那种沉闷、早衰的生活：嫁给某个学徒，没过几年就生了一大堆孩子——倒霉的话还可能因此丧命一一并为了养家糊口、修缮房屋而挣扎，冬天时还要承受从墙壁缝隙里漏进来的冷风抽打。
那样的生活，不会属于她了，而且……也许除了一个讨厌的例外之外，她可说是全亚波娜最著名的女性巡演歌手。至于那个例外，维扎特的莉秀，直到最近最近之前，唯一得到认同的似乎只是她的名字同依莉斯的发音有点相近！一年前，佐丹就这事讲过一个笑话，把他们两人都笑翻了。
然而，上一季的巡演出现了一些变化，或者说，开始出现变化。在哥茨兰附近的一座高山城堡以及另外两三个镇子里，有人问她和佐丹，对于罗塞特的阿芮恩跟他那个新拍档的精彩表演有什么看法。接下来，更令人气愤的是，当他们在塞兰那的一个富商家里表演完之后，某个愚蠢的村官竟询问依莉斯，她故乡维扎特的橄榄树长得怎样。当她意识到这男人错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之后，心里陡然火冒三丈，不得不暂时离开那个商人的礼堂，出去冷静一下，留下佐丹自己招呼客人。
这样下去可不行。仲夏前夜，她躺在异常舒适的床上，仔细寻思着这个问题。回想傍晚时莉秀演唱阿芮恩的歌——她觉得那不过是一首普普通通的作品——所获得的成功，她心里无法安宁。佐丹，我的吟游诗人拍档和现任情人，你的脑子跑哪里去了？她再一次愤恨地想，如此难得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为什么你不挺身而出，向阿芮恩和两位公爵献上自己的歌，让我依莉斯来演唱？直到后来，在河边玩那个男人们的傻瓜游戏时，那家伙才跑出来表现自己——而且很快就成了众人取笑的目标。
不过呢，“现任情人”这个称呼也许——只是也许——在今晚之后就不再适用了。依莉斯像猫咪一样伸了个懒腰，身上的床单几乎无法遮掩她赤裸的身体。她转头往窗户看去，昨晚激情之后跟她躺在一起的男人正坐在窗台上拨动她的琵琶。她其实不喜欢自己的情人像这个男人一样，不说一句话就离开自己身边，当然，她也不喜欢其他人碰自己的琵琶……但对这个男人，她愿意破例；只要有必要，她在许多方面、许多事情上都愿意破例。
她带上琵琶是因为不太肯定自己要来做什么。昨天傍晚，情歌旅店的老板玛罗特来找她，他压低声音、自信满满地告诉她，当神殿的夜钟敲响第三声之后，情歌旅店楼上最大的卧室将热切期待她的光临——这是他的原话。当时依莉斯心想，自己跟佐丹一起表演的日子也许快要结束了。
于是她穿上自己最漂亮的束腰外套，头上戴了一朵仲夏的鲜花，敲开了那间大房间的门。给她开门的人缓缓地对她露出一个赞赏的微笑，令她双脚发软。这是仲夏的深夜，她应该猜得到，邀请她的人不是想听音乐。老实说，她一点也不介意；在亚波娜，一个拥有激情、灵气和自信的女人，有许多种成功方式，其中一种，就在这个房间里。
事实上，这个成功方式的源头，此刻就坐在窗台上，望向东边的天空，背对着她，随手在她的琵琶上弹奏音乐。他弹得非常好。当他开口唱歌时，声音很轻，她必须竖起耳朵，仿佛那根本不是想唱给她听的；尽管歌词并不哀伤，但他的声音却透着奇怪的伤感。
这首歌是他自己的作品，很早以前的作品。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每年春天，仍然有数不清的人要求听这首歌。有一次佐丹觉得厌烦了，曾经轻蔑地说，这首歌有什么可爱的？佐丹自己的作品，曲调要比它精美繁复得多。
但此刻，听着低回的音乐和歌词，依莉斯却觉得，如有可能，佐丹完全应当推翻以前的看法，把它评为所有吟游诗人的情歌典范。她独自躺在宽阔的床上，虽然对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没有任何怨言，却油然升起了一种感觉：没人会来问她感觉如何，因为那事实上无关紧要。她意识到，窗台上的男人也许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
这让她郁闷，但仅此而已。如果换作其他男人，她也许已经怒气冲冲地离开房间了。不过，这个人在她的世界里，地位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寇瓦斯的依莉斯完全愿意听从他的调遣，并且希望自己足够灵敏；她还希望，自己能对他施加影响，这将是件非常愉快的事，而她以前从未失过手。
所以，她便静静地躺着，听贝特冉·德·塔莱尔弹着她的琵琶，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向即将降临的黎明献上他自己的歌。她知道歌词，每个人都知道。 依莉斯心想，说真的，这首歌的曲子简单得几乎幼稚，歌词也是一样。佐丹说得对，相比他写的那些高低交织、需要她不停练习的曲子，这首歌就连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人都能唱。对于亚波娜这帮需要度过漫长的学徒生涯才能出师的歌手来说，这几乎不值一唱。
然而，她听着听着，忽然间几乎落下泪来。这首歌是如此简单的事实，只会让这样的反应更加奇妙。如果出于愤怒或者沮丧的泪水不算，那么依莉斯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她想，都是因为仲夏吧，还因为今晚发生的许多非常事件——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来自这个房间的邀请，她盼望已久，却从未想过会真的发生。
她伸手把昨晚他睡过的枕头拿过来，抱在怀里安慰自己，一边听他再次唱起歌曲结尾处的甜蜜迭句。它歌颂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她提醒自己，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当时依莉斯甚至还没有出生。她已经死了。依莉斯算了算，就算她活下来，到现在也有四十多岁了。她决定，那个女人不算真正的竞争对手。她就容忍这首晨歌好了，不用管它。死者已逝，现在跟他在一起的女人是她，她就躺在他的床上，看着仲夏前夜结束。以后的好处当然全都是她的。依莉斯微笑着，期待他转身看见自己的等待。她的身体供他观赏，她愿意满足他的任何要求。
窗台上，贝特冉·德·塔莱尔看着下面的街道。黑暗向灰色退让，东方的天空现出了第一缕白色光芒。他无聊而徒劳地算计着，自己这样看日出是第几次了？而那错误的女人，躺在那张被他遗弃的床上等他回去；他是不会回去的。他把这个念头推开，闭上双眼，让自己的心思忠实地回到歌曲结尾。 黎明将尽，白昼将临。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世上满是等待着人们去完成的复杂事情。他睁开双眼，感觉记忆中的她，又一次悄悄离开，怀中抱着孩子，消失在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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